妈: 不知道怎么很想给你写信,我就拿起这支笔了。已经有好多年我没有用自己的笔写信了。中学时 候,有同学说我的字写得好,真的好吗,我觉得很平凡。今天这支笔顺手,写下来看看,好像有点回到过去的感觉。
我发现除了你,竟然没有一个我愿意写信给她的人。没有其他的人,使我能坐在这里,涂抹一些或许没有人读的字。而我之所以要写给你,到底也不是为了让你看 到,只是想要写给你,想像着你在读这些字和话,我觉得是对我们俩的安慰。 我们上个礼拜五才通过电话的,不知道为什么还想着要写一封信。其实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写过信了。记得我到北京那阵子,人生地不熟的,很想家。我那个时候就捧着你给我的信,一个人坐在床上流眼泪。信总是来得稀少,我总是等得焦急。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多么遥远啊,我几乎觉得它不曾发生过似的。那个时候的孤独,以为是天大的。可是走过来才发现,都不过是自己心中的一小片云彩而已。 也许,过了许多年以后,我也会遗忘今天的难过和孤独。一切都会过去的,是吧。以前你也常常这么说的。似乎每个人也都这么说。可是,我害怕在一切都还没有过去的时候,看着明天就和今天一样没有希望。而我的今天,是被抽干了水的水池。今天不断地延续,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明天。而明天要面临和今天一样的问题。作业,考试,英语,孤独。 我来这里已经第二个学期了,刚开学,窗外有雪,好大的雪,白茫茫的。我想起小的时候家里的雪,也有这么大,这么多。我和哥哥穿着厚棉袄,在外面滑雪玩。哥要滑那种很急的小道,那个小道被磨得明光锃亮的。他摔了两跤,脚朝天,练了一会儿就滑得很好了。我贪玩,也要和他一起滑那个特滑的,结果摔了好几个屁股蹲,幸亏那时穿的厚,不怎么觉得疼。还记得等我们都回了家,衣服湿了一大块,哥哥的袖子还被磨掉了一小条。那个时候你挺生气的,骂我们不爱惜衣服,不许我们再去玩了。然后在煤炉子上面烘我们的衣服。我们也不理睬,第二天放学接着去滑雪,比第一天玩的还高兴。回家的时候我们撸了几个房檐下的冰溜子,偷偷扔进你的稀饭锅里,你也没发现。 那个时候爸在外地工作,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总给我们带上好多好吃的点心。都是别人家的爸爸舍不得买的。我和哥多么得意啊。所以每次爸要走的时候,我并不是特别伤心,还有点暗暗高兴,因为只要再过上两个月,爸下次回来的时候,我就能再吃到那种圆圆的甜甜的酥饼了。爸每次让我选,下一次要吃什么,我每次都选酥饼,真的太好吃了。这辈子也没有那么好吃的点心了。 爸很疼我。但是你只喜欢哥。我还记得你让哥给我讲课,他当老师,给我讲语文课本里头的课文,好像有一课是日出,哥在小黑板上画呀写呀,你使劲表扬他,可你从不表扬我。 哥比我大六岁,我整天跟着他跑。他甩也甩不掉。只好带着我。有时候他们几个大孩子捉弄我,我哥也不管,只有等我真的哭了,他才拉着我的手带我回家,一路上还嫌我麻烦。 为什么想起哥了呢?我觉得我已经把他忘记了。他是一个必须被忘记的人,多少年来,一旦想到他的影子就有一只手推我从记忆中出来。我以为他已经完全消失了。可是今天,我居然能够清晰地想起这些事情,多么奇怪啊。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很喜欢吃你做的桂花糖藕。我要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嘴里再噙一个,防止我哥跟我抢。他比我吃的快,总是能比我多吃几个。而你也很高兴他能吃得多,你说我人小,要让哥哥多吃几个。我才不信呢。可是我最多只能拿三个。等我吃完嘴里的一个,我就会在从盘子里抓一个,有时候哥已经吃了好几个了,所以再怎么也只有着急,没办法。似乎只有一次,哥生病了,发烧躺在床上,你做了好吃的糖藕可是他一个也吃不下。最后我吃了一大半,一直到撑得肚子疼,心里觉得很过瘾,盼着哥的病一直不要好。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可怕的诅咒。 妈你还能够记忆起这些吗?我知道你肯定忘不了,可是我还是不要向你提起的好。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起了那么多的往事。有时候我想,大部分时间对我来说,生活只是一个没有目标的继续。继续昨天的作业,继续昨天的朋友。除非他们抛弃我,或者我觉得被抛弃,否则我有什么理由不继续呢。在昨天的生活中我是多么习惯自在啊。在这样的继续中,偶然有了某一天如果生活断裂了,我将会无法忍受的。 而在这流水一样无法自知的漂流中,我偶尔也会停一下,看一看周围,甚至过去。我到了这里,一切都是新的,却没有想象中的惊喜。我感到了生活的断裂。我站在一扇门前,那个门通向未来的世界。我很想知道门里面有什么,可是我始终也进不去。上课,作业,读书,还有其他活动,我把自己的生活填得满满的,我有时候精疲力尽。可是,我似乎仍然被关在门外。 没有朋友,没有家人的日子,实在是太冷清。打过了电话,我就只好开始回忆了,在回忆中有多得数不完的事,不管快乐或难过,他们在今天是我的伙伴。 白天我一睁眼就是无数的事情和忧愁,而夜晚,我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感到过去是多么漫长。在记忆中事情的彼此连接全都模糊不清了,想得起来的事件彼此之间隔着悠长的距离。它们像是一些孤树,站立在一个茫茫的过去的背景前面,我的过去和所有人的过去。它们的背后是无边无际的沙漠,时间的脚踩在上面,也没有声音。 我是不是还在给你写信呢。我想我不会发出这封信了。我愿意你快乐,我的妈妈,我无数次听见你在深夜里抽泣。我之所以从家乡跑出来,不顾你的反对去了北京,我明白了,我其实是想要逃避你,我害怕你的哭声,我想要走得远远的,因为我对你的悲伤无能为力,所以我只好残忍的逃避了。 而我,也许我没有悲伤,也许我把它们都扔掉了。我还年轻,我必须要快乐,不然没有人会爱我的。我知道这是个残酷的世界。 周萌 一月二十 六. 萌萌: 最近还好吗?上次接到你的电话,说你最近搬了家。我不赞同你搬家,何必要从学校里面搬到校外去住呢?离学校近总是比较方便的。就算是房租贵一点,也是值得的。你也工作了几年,好歹带了点儿积蓄出去,何必这么小气。还有,不知道那里的治安怎么样,来往是不是安全。在这方面你要小心,不要随便跟陌生人讲话,晚上出去也要小心。前一段有个新闻说一个女留学生被杀了,虽然不在你那儿,妈妈还是担心,你要注意,万望! 听你说,这学期还要上三门课和助教要做。一定要注意身体啊,东西别买太便宜的,要吃新鲜的。 其实妈妈很高兴你出去。我虽然操心,心里是高兴的。 我知道你很忙,不必给我写回信的。年轻人都不爱写信了。 每星期来个电话,我知道你一切都好,就放心了。妈妈有的是时间,给你写封信,你不要觉得我唠叨就好了。虽然我们通电话,妈总觉得写点东西,你有空还可以拿出来看看,更好吧。我的眼睛最近开始老花了,就是带上镜子,也写不了多久了,所以不准备写长。 英语应该适应了吧。你托福出国考试成绩不错,可是到底比不上十八岁那时候吸收快了。慢慢来,别着急。想着你一个女孩子,远走他乡,生活一应都要自己料理,实在是不容易。妈妈也不能帮你什么。比刚去的时候,现在总应该好多了吧。 妈妈昨天去这里香火旺盛的青龙寺,替你还愿又上了注香。你还记得你走以前,我们全家到寺里给你上香吗。菩萨会保佑你的。 忘了告诉你,你爸的风湿最近贴了一种新的膏药之后,好多了。过了年我准备去上老年大学,学弹电子琴,听吴阿姨说有个刘老师教的挺不错的。总之我和你爸都好,你不用操心了,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 快过年了,想着你要在家就好了,给你做些好吃的。想着你在那边怎么过节呢? 妈妈 一月二十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