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夏到来之前,吴敏去世了。 小教堂的葬礼结束之后,许望又一次见到了周萌。初见面时的卷发不见了,半长的直发搭在肩膀上,倒显得比以前还年轻。她穿着件非常合身的黑裙子,显出身段苗条,与前两次见面大不一样。许望早在人群中看见她了,好像是一个人来的,似乎也准备一个人走。 有那么一丝和这场景不相称的愉快轻轻敲着许望的心,他越过几个人,快步赶上她说:“周萌你好。”周萌点点头:“许望。”其实早也看见他了,可是人多,又是这种场面,她没有直接去找他。 “你——赶时间回去吗?” “还好吧。” 那就是不赶喽。“要不,到那边走走,转过弯有个小公园。”许望盯着面前周萌的眼睛,从那天起,他就觉得这双眼睛特别亮。 周萌看看前面,又看看许望,眼睛垂下来一秒钟,说“好啊。” 两个人在夏天的中午时分,穿着黑色西装和套裙,走在燥热的骄阳之下。不一会儿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气。浓密的树影在身前身后扫来扫去,阳光一会儿恼人地将他们两个暴露无遗,一会儿刷地藏在树影后面 。一路上,他们似乎没有看到什么树,什么花,只有面前那条长长的小道,和道上密密麻麻的碎石子,还有鞋子踏在石子上的哒哒声,使这一切有了一种微妙的节奏。 “她的葬礼为什么在教堂里呢?吴敏是教徒吗?还是这里的人的葬礼都在教堂里举行?”周萌想起什么,扭头问许望。 “不一定吧。。。我听说吴敏后来信教了。有个牧师还去给她受洗。我看段宇明也有这个趋势。。。生死关头,可能有点儿安慰吧。” “也许。我觉得他们唱的歌挺好听的。Near to the Heart of God。” “你以前没去过教堂?他们老是唱歌。我开始还不太习惯,在葬礼上还唱歌。而且,那牧师扯得也太远了。。。你说,他们真的相信天堂?不可想像。” “就是。。。”周萌点点头“不过有一点还是有道理,生死不在人的手中。” “嗯,人就是这样吧。我记得有句话说——”许望使劲儿想了想“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是吧。如果能这样,也就不错了吧”。 许望回头看着走在后面的周萌,他自己都有点儿奇怪今天怎么这么酸溜溜的。 周萌站住了,眼珠似乎蒙上了一层黑雾。“你真的相信,死可以像秋叶之美吗?我从来不相信。。。对于我来说,死亡是漆黑,惨,血,谁能美起来?”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她赶紧加了一句“你看吴敏最后。。。” 棺木里那张憔悴的脸浮现出来,大热的天,周萌打了个冷战。她又摇摇头,“她的小孩儿,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只是跟着大人哭罢了。。。多可怜的桐桐。” 许望也沉默了。在葬礼上段宇明简单介绍了吴敏的生平,一个从农村普通家庭长大,凭着自己的刻苦努力,算是有所成就的吴敏,就这样,在某一天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了。生命岂止是悲凉?简直是可怕。 然而乐天的许望看着周萌,什么悲凉啊可怕很快就被活生生的她赶走了。死了的就死了吧,活着的要抓住自己的快乐,抓住。快乐可没法从这些话题里跳出来,他实在想要换个话题,想来想去,说“你最近好像比以前瘦了点,嗯,和上次见面不太一样了。好像是。。。发型变了吧。” “理发太贵了!只好留长头发了。。。” 周萌随手掠一下半长的头发,自嘲地说:“重新做大学生吧,清汤挂面。” 许望刚想张口说:“我觉得这样挺好看的。”又觉得还有些说不出口似的。谁知周萌看着脚底的碎石路,还是不放过那个话题:“你还记得我们中学语文学过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脱体同山阿”?过了今天,我们都会把她忘了的。。。,只有她的老公和孩子,会一辈子背负着思念和痛苦。” 许望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听钱若瑜说她的医疗费是个天文数字,这可怎么还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大不了就是破产呗。像段宇明这种学生,最后欠得帐多半都免了。”许望继续想要摆脱这个话题。“而且,生活还要继续啊。一味的悲伤又能怎样呢。哎,你肯定看过《泰坦尼克号》吧,女主角,叫什么名字来着?后来还不是继续结婚生孩子,船上爱的那么死心塌地的。” “嗯。不瞒你说,我开始还觉得有点儿难接受呢。。。是不是洋人的爱情观和中国人不一样啊?可是我现在想想,这也挺现实的。《泰坦尼克号》很老了。。。那个时候里奥纳多和温斯莱特都很年轻,现在不敢看了。”周萌说着说着“哎,你还爱看文艺片儿啊。” 许望一想,文艺片儿啊,快露底了“那个。。。有时候看吧。老实说。。。我主要爱看战争片。”说着感到有点儿脸红,心想可别问我哪个导演什么的。 幸好这时候对面过来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在地上摸摸索索大概是要找东西吃。它趴在周萌的鞋上闻了一会儿,周萌觉得挺好玩,就站着没动。主人是个年轻白人女子,胸前挂着一个小宝宝,四个小胳膊腿儿掉在外面,脑袋歪在一边,睡得很香。“Sorry”她一个劲儿拉着皮带子,嘴里喊着“Mori! Mori!” 终于把它给拽开了。小狗的腿儿拨拉着碎石子,和母子俩一会儿走远了。 蓝天上几乎没有云,一个奔放的,自由的夏日天空。 许望又问“来了半年多了吧。” 周萌反问“你来美国多久了?” “有。。。七年多了。”许望一边说一边看着周萌,心想,这点上还可以充个老资格吧。 “你觉得美国好吗?” “嗯。。。”许望被问住了。他好像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当然是好的啦,不过,也不是那么好。。。“美国挺有活力的,有规范,生活水准还不错吧。” “可是我觉得还不如乱糟糟的北京呢。” “国内发展是挺快的。。。你初来乍到,一开始不适应,习惯了就好了。真的。”许望认认真真鼓励着“像我这样,已经不想家了,四海为家。” 周萌不置可否。她继续刨根问底:“那你没遇见过对中国人的歧视?” “当然有了。那你还能怎么办?只能不理他们。”许望笑起来:“大部分人还比较礼貌,要不就是装得礼貌,呵呵。” 他们俩找了个大树底下的椅子,坐下来休息片刻,两个人都走得很热了,对视一眼,许望有点孩子气地笑了起来,周萌也禁不住笑了。许望觉得周萌笑起来真得很好看,整个脸都生动起来了。 她的嘴角迈开一个很漂亮的弧度,笑意在脸上久久不散。她那双眼睛在笑意里越发地躲在了睫毛背后,居然有点扑朔迷离的诱惑力。 许望尽量拉回自己的眼神,他看着不远处一串木篱笆和一只半人高的大黄狗,问“你平时都忙些什么?”许望想来想去,这样问比较委婉一点。他说完有一点紧张,害怕听到什么他不愿意听的。 “还不是上课,作业,助教这些事,还有实验。唉,我们老板可是很不好对付,要求特别多,没见过他那么麻烦的白人。我现在才知道他是系里最tough的教授。” “除了这些以外呢?业余时间?”许望追问。 “我觉得我没有什么业余时间。“周萌装做没听明白,她的嘴角又微微咧了一个弧线。”你说晚上吗?除了偶尔看看电视,我就是打电话。” “给国内?男朋友啊?”许望恐怕自己太直接了。他有点心急,问到后面嗓子都抖开了。 周萌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清楚说“我没有男朋友。就给我父母打电话.” 许望心里有个快乐的呼声“YEAH~”为了不让自己脸上的表情太过傻气,他赶紧补上一句“你有兄弟姐妹吗,是家里的独生女吧。” “。。。唔。” 许望没注意周萌的表情,他兴冲冲地接着说“独生女很好啊,你爸妈一定很宠你。我小时候净跟我妹吵架了。总得让着她,她小时候可凶呢,长大了也没改。” “有一次,我在画画,她来抢我的笔,说是自己来。我抢不过她,就溜出去找同学玩儿了。结果她把桌子和地上涂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家我妈还训我,嘿!她告我妈是我涂的。” 不知道为什么,周萌不大愿意提起许贝贝,她觉得嘴唇有点干渴,阳光热气逼得人开始头昏了。咽了一口唾沫,她说:“这儿太热了,我想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