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春天。今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晚,一直到三月底,才看见树上蒙蒙的绿芽儿。雨却是一直不停,连月连月地下着。许望发现自己鞋底总是沾着些青草叶和湿泥巴,往年春天那种蓬蓬勃勃,让人忍不住想要恋爱的热气,仿佛都被雨水给浇散了。他路过一家超市,挑了一盆白色的大百合花,开得非常奔放,端在手上。到了段宇明家附近,停车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这白色的百合是不是有点不吉利? 太晚了,许望只好捧着百合,按了段宇明家的门铃。 段宇明是许望的球友,目前在学校里读书。当初他工作了两年多,忽然觉得生活平淡没有挑战,职业也没什么前途,于是转回学校继续读书。段的太太在国内最好的研究所里,做得很有些成绩,总是不愿意出来。半年前勉强辞了国内的职务,带着儿子来到美国,终于和段宇明团聚了。 一家子好不容易在一起,一开始段宇明挺高兴的。提前一个礼拜请球友们吃饭庆祝全家团圆。段宇明老婆吴敏比较能干,来了之后不久,先是做研究助理,然后准备着申请再读一个博士学位。要说也该按部就班地走向北美幸福生活了,可是小两口有好几年不在一起,日日朝夕相对了还不太适应。再加上吴敏对美国生活比较失望,多少有些不甘心一切都要从头做起。据资讯最全的Terry 说,两人经常吵架,吴敏有两次险些回国。 一开始也没人注意到,从某天开始,段宇明不再出现在每周一次的足球场上了。 大家也没当回事儿,可能是他老婆管的严,或者是又吵架了。再后来,吴敏消瘦得厉害。恍惚有谣言说,她得了癌症,快死了。段宇明灰色的脸似乎印证了这一切。吴敏不再去实验室了,她在医院住一段,又回家住一段。 许望记得头一天见到吴敏,是在段宇明家。段宇明招待大家到他家吃饺子,庆祝吴敏拿到了学校的研究助理。那天段宇明一直把两只手围在老婆腰上,脸上浮着迷迷糊糊的笑容,快乐得很。而吴敏一头黑簇簇的短发,精干俏丽,细细的弯翘的眉毛,深色的皮肤,笑起来很爽朗的样子。吴敏说话有陕西口音,却不让人觉得土,反而在她的爽利底下透出一丝亲切。 许望后来知道,在那次饺子之后不久,他们就发现了吴敏的异常。不知道这一家是怎么度过那最初的艰难的时间。他们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任何人,仍旧坚持生活着。也许他们期望着那可怕的诊断只是一个梦,如果不向人提起,就可能从未发生过。 许望真得希望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或者,至少,他也许能说些什么。可是,用什么来安慰他们呢,当所有的希望忽然无影无踪,而生命短促得看起来像是个笑话。谁又能够凭着自己的言语来化解这令人恐怖的空虚和无力呢? 然而,他想了又想,还是鼓足了勇气,决定来看看他们一家。他把这个当作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一旦他感到想退缩,他就告诉自己“必须去。”他根本你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这些事以往只发生在小说里,在电视剧里,而今天,却是在他的身边,他想逃而他的良心不让他逃。 有两个月没见到段宇明,他头发长得很长了。段宇明看到许望,脸上表情很平淡,一边说“来啦”一边低下头。然后小声说“在里屋呢”,示意他进了屋。没想到屋子里面已经坐了三四个人,许望不知怎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又有些责怪自己。段宇明接着说“他们几个化学系的同学,也过来看看吴敏。”接着介绍到“这是许望,我们校友,一起踢足球的。这是钱若瑜,这是卢芸,这是周萌。”还站起来一个白人,个头挺高,眉目周正。段宇明说:“This is Nathan. They are in the same lab.” “This is Wang.” 周萌坐在沙发最里头,扬脸冲着许望微微点了点头,好像并不惊奇在这里会看见他。许望也点了下头,扭脸看见吴敏躺在床上。 吴敏盖了一床蓝色棉被,头部垫了几个高垫子,使她可以看见窗外。窗外有个巨大的绿松树,枝桠在细雨中微微地摇晃着。她的头发长多了,散在枕头上,刘海遮住了一只眼睛。她看到许望,微微地笑了一下,算是打个招呼。许望眼前浮现出她短发俏丽的样子,而眼前的这个二十八九岁的女人,皮肤是深暗的灰槁色,两颊下陷。她的眼睛,他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害怕那颗眼睛里头的疑问,为什么不是你,你,你们,而是我?我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样的惩罚? 那样的问题永远不必出口,可是在她面前的每个人似乎都罪咎得不敢看她。面对着这样一个突然要离去的生命,面对着这样一个有着三岁孩子年轻家庭,每个人前面大把的青春和时间似乎都是一种罪过。是啊,他们凭什么拥有健康,时间,未来?而这个同他们一样挣扎着爱与恨的二十八岁的生命,为什么要被无情地结束? 雨滴滴滴答答地打在窗户上,屋子里头的沉默简直叫人痛苦。 “许望给你带了一盆花过来。“段宇明打破了沉默,走进来将那盆花拿给吴敏看。许望有点儿紧张,这一盆白色的花。。。吴敏看着花,有几秒钟,她笑了。”摆在窗台上吧,就那儿。” “现在正是百合开的时候。我就选了一盆开的最好的,别的也没在意。希望你早日康复。”许望感觉嘴唇干干的。 “挺好看的。”吴敏看了一眼百合,她的声音比以前要小的多,但还比较稳定。 在坐的每个人都舒了一口气。“我也喜欢百合。特别是白色的。”周萌插了一句,“我家里有两盆白色的。橘色的俗气,还是这个好。” 许望感激地看了看周萌。又问吴敏“怎么样,最近还好些吗?”他听见周萌和Nathan低头唧唧喳喳在小声说着什么,可能是在给他解释许望的话。Nathan看着他们说中文,淡蓝的眼睛显得很无辜。 吴敏在枕头上侧过头来,眼光却仍旧看着窗外的那棵树:“就是那样儿了,最近几天还好,所以医生允许我回家来。” “等天气好了,让宇明带你去外面走走,外面空气好。。。” “唔。。。”吴敏的脸一半在黄昏的阴影里,好像残秋的黄叶一般似乎在索索发抖。看不清她的眼睛,雨滴声又一次清晰地敲打每个人的神经。 周萌想,不知道一个人在这个时候,看到的一花一草一木,还和以前一样吗?在外人看来,吴敏的眼神只是有一些疲倦,不像以前那样神采奕奕。她没有痛苦,似乎也没有挣扎,她已经接受了一切。这双眼睛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和不平,也将很快渐渐熄灭了。死亡将为这双眼睛拉下帷幕。演出终止了。观众也将离去。 而周萌想,那一场搏斗一定已经发生过了。一个人和命运的搏斗。特别是像吴敏这样一个好强的女子,她的眸子下面藏着多少撕心裂肺的悲哀和搏斗后残留的灰烬啊。她不禁打了个冷战。 是吴敏打破了这个沉默,“我从没想过自己会这样,躺在床上,瘦得皮包骨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仍旧看着窗外,嘴角竟然浮起一丝笑意,她已经接受了一切,而开始嘲笑那个春风得意的自己。她好像一个称职的演员在发表自己的谢幕词“谢谢你们大家来看我,大家都挺忙的。” 这时吴敏三岁的儿子桐桐跑了过来,跟段宇明说“爸爸我饿了。”一边钻在宇明的怀里偷偷看着众人。周萌看着白白胖胖的桐桐,竭力忍住不让心酸冲出自己的鼻腔。他已经懂事到不去打扰自己躺在病床上的妈妈。他哪里知道未来等待自己的是一个多么冰冷的没有母亲的世界! 段宇明站起来,低下头,带着儿子去了客厅,说“爸给你找点饼干吃。”吴敏侧过头,眼光久久地随着他们,听着桐桐拿到了饼干,吃起来。俩串泪水忽然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一下子流了满脸,汪湿了枕巾。 吴敏很快地擦了擦脸,对众人说,“对不起,我没事的。” 这时钱若瑜赶紧说“我们也走吧,不打扰了,吴敏你好好休息。”大家默默起身,跟吴敏和段宇明道别。周萌好想看看吴敏的眼睛,又有些怕看这双眼睛。也许再过上两个月,她就再也看不到它们了。她走过去,用两只手握住病人干瘦的手,忍不住紧了紧,轻轻说“吴敏,你很坚强,桐桐有个好妈妈。” 吴敏的泪水又一次冲出来。周萌也几乎忍不住了。她匆忙地和段宇明点了点头,快步出了门。 许望拍了拍段宇明的脊背,不知说什么“保重,保重,如果有需要能帮什么忙的,一定别客气。”段宇明带着儿子,说“我送送你们。”几个人又百般推让了半天,总算是把段宇明给劝回去了。 许望看了看几个女生问“你们怎么来的,要不要我送你们?” 高高大大的钱若瑜和瘦女孩儿卢芸已经挽起了手“我俩要去烧瓶。” 站在一边的Nathan仿佛听懂了,接嘴道:“I live pretty close to the Mall, I’ll give you girls a ride. How’s that?” 然后看周萌。 周萌略略低头说:“I’m going home.” 钱若瑜就问许望:“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把周萌给送回去?” 周萌也没说什么,天色已晚了。雨越下越大。 车子在雨地里走得有点紧张,最后一点残留的暮色中周萌似乎在擦眼睛。过了好久,许望问她“ 不跟他们去逛街啊?” “我还有作业,再说,也没有心情。”周萌的眼光越过车窗,她大概在看着更远的什么东西。许望叹了一口气,不由得说“生命真得很脆弱。我也很难过。” 雨幕密密匝匝,好像把天地都关在了里面,谁也无处逃脱。他们都觉得天太黑了,空气暗淡潮湿得使人心悸,心悸过后拼命想要在夜色里看见一点点光亮和温暖。一阵静默之后,周萌扭过脸看着许望,说“我觉得吴敏真的是很坚强,他们能让我们去看他们,这是他们的勇气。” 这是个拐角,许望应该向右边扭头看的,不知怎么他却没去看那个十字路口的行人道,而是看着周萌的脸,十字路口的灯光快速地在她脸上刷出一道道光影,她的脸色煞白,眼角还有些泪痕。而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在那里面仿佛有着整个世界的悲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