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真是麻烦!”薛琦龙一边光着一只脚,在地上够着墙角那只拖鞋,一边嘴里念叨“怪不得孔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难养啊难养。” 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他总算把拖鞋规规整整地穿到了脚上。用手朝后拢了拢头发,他对着地面发了会儿呆。然后决定不吃早饭了,就着沙发看报纸吧。 叮叮咚咚的门铃响了。 琦龙叹了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还没等他走到门口。门锁被打开了,大学讲师汪宜秋老师开门进来。她脸颊上的肉松松地坠下来,有点一抖一抖的。三角眼询问地盯着儿子。 琦龙本来有点儿心虚,这会被老妈看得反倒有点儿来气。他也不说话,接过妈手上的塑料袋。里头是两个煎饼果子,热腾腾地把包在外面的纸都熏湿了。琦龙唠叨说“妈你怎么又买门口的煎饼果子啊,早都吃烦了。” “吃烦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汪宜秋心里憋气,什么时候开始嫌弃你妈买的不好吃了?她有点愤愤地追问道“贝贝呢?” 琦龙给自己热了一杯奶,嘴里嚼着煎饼果子,舌头也分不清个上下,也没看他妈的脸,胡乱说“她有个朋友家里有事,出去了。” “什么?!又出去了?“声调仿佛一下跳上了这六层楼的楼顶。 琦龙一边吃着,一边盯着昨天的旧报纸,也不吭气。 “小龙!你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汪老师一屁股坐在了琦龙对面,“以前我们下午来,她每个星期六都要加班,不是去采访,就是赶稿子,要不就是什么小生意。好了,我说,既然这样,我们就上午来吧,就她的时间嘛。可是她,她居然又出去了!“ 汪宜秋见儿子没什么反应,更大声一些说“她这不是居心不睬我们是什么?太过分了!小龙啊,你媳妇结婚才一年多,就这么对待你爸妈,这成什么体统?“ 琦龙不得已从报纸上抬起头说“好了好了,我说说她,下个礼拜六一定在家,行了吧?哎,我爸呢?我爸今天没跟你一块来?” “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快点儿过来。他早起非要到那个猫狗市场去转,看他现在回家里了没有?“ 打完电话,汪宜秋还是不放过儿子,又问“贝贝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咳,今天就别等她了,好吧。”琦龙简直有点哀求的样子。 这个许贝贝,汪宜秋想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去年跟琦龙认识了她,她一开始没怎么在意。这女人其貌不扬,本身就有点儿老相,还比他儿子大一岁。外地人,哪里配得上小龙?一直到后来他们同居了,她也认为那只是儿子随便玩玩,没什么当真的。现在年轻人都拿同居不当回事儿,儿子不管怎么样是不吃亏的。 谁知琦龙眼皮这么浅,一来二去居然要和她结婚。老妈就有点儿不乐意来着,可是那许贝贝可会来事儿了,嘴也甜,每次到家里去都买些好吃的,软的甜的香的酥的带给老两口。想来想去,儿子大了,他喜欢就由着他吧。这年头,父母还能怎么着呢。 婚也结了,房子也给他们了。这小妞就不像开初那么顺溜了。有时候爱理不睬的,有时候说太忙,不回来看他们,拐带着儿子自然也就不回来了。那可是我独生的儿子呀,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几年,才成了这么个精神小伙子。 在汪宜秋的心里,儿子还是小时候那个儿子。睁大着圆眼睛,跟她学说话;刚学会走路,小手还要拉着她的手;一受委屈,就要钻到她的怀里;上了小学有一次不好意思地说,妈妈我爱你......这个她心心念念爱着,每分每秒记挂着,从鼻子到眉眼横竖看了数十万遍的她的孩子,她没有办法让他离开她。他也不应该离开她。就算是他现在长大了,娶了媳妇了,他心里还是应该明白,妈妈才是世界上最爱他的人。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蹦出来的女人,年轻,有那么点儿吸引力,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们二三十年的亲情相比。否则的话就是他糊涂,不孝顺。而她汪宜秋教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不孝顺呢? “琦龙”汪老师缓了缓神,她是有教养的人,说话一向都是有分寸的。“你知道贝贝到底去干什么了?现在社会上可是乱得很,你知道吧。” “哎呀,妈,你想得可真多!”琦龙斜着眼,看着自己的老妈像个警觉的猎犬,觉得有点儿可笑,不过心里还是不太愉快地跳了跳。“贝贝不是那种人......” “她是哪种人?你认识她多久啊。就敢说她万无一失。”汪老师嘴角浮出精于世故的人们常有的那种笑,不,不是笑,而是撇嘴。撇嘴这动作好像是个仪式,如果没有这仪式,汪老师们就享受不到那种对自己优越洞察力的自豪感,透过这个仪式他们仿佛看到了这世界的一切,也许,只是他们家门后的垃圾堆。 “现在这个社会,你能相信谁啊。”嘴角继续斜翘着。 琦龙听着觉得不太舒服,到底是对自作聪明的老妈的世故呢,还是对于老婆所可能带来的各种现实可能性呢,大概两者兼有吧。他想,这个时候只能不说话。 “你要注意点儿!别到时候说妈没提醒你。” 汪老师觉得再说下去,在儿子这儿也不会有太多作用。她四下里瞧了瞧说:“你看,这窗帘都多久没洗了?这桌布也脏的够呛。嗨,还是你妈帮你收拾吧。” 吃了午饭,薛琦龙干脆进了卧室,倒在床上,他其实一点儿也不困,今天早上足睡到十点半,可这会儿看着老妈在客厅里擦东擦西,他觉得自己没地方坐了。其实家里挺干净的了,老妈多半是在跟贝贝怄气。 老妈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妈做事还是比较讲面子,许贝贝跟着他拜访父母的时候,虽说没有欢天喜地,老妈也没说什么不好的。像贝贝是外地人,和比他大,老妈都没说太多。那个时候他还觉得老妈挺开通的。她不是特喜欢贝贝,不过她好像也从来没喜欢过谁,女人都这样吧。 贝贝以前也挺乖巧的,挺愿意跟他回家的,每次回去还总是带着些好吃的,他都想不到,把老爸哄得挺高兴。这结婚才一年,老妈和老婆都变了,老妈变得神经兮兮,老跟他数落老婆不好。老婆倒是不太唠叨,就是老是不跟老妈照面,一会儿是这个事儿,一会儿是那个事儿,好像全世界最忙的就是她许贝贝,还都是在周末。 怎么办呢,做个男人可真是不容易,他也只好和稀泥了。能混过去就混过去,能不搭腔就不搭腔。不过有时候好像他躲也躲不掉,郁闷啊。 薛琦龙迷迷糊糊躺着,心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琦龙一直觉得他父母对人仁至义尽,他们家是世界上最实在的好人。如今世风日下,社会上占便宜的奸猾小人比比皆是,偶尔也有些实诚人,那又是过了头有点儿傻了。像他们家这样,自然是恰到好处,简直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着粉太白,施朱太赤。 总之,像他们这样好的人家热情而大度地接受了贝贝,也会慢慢影响她。虽然许贝贝作为外来的新人,还不具备与“我们家”完全和谐共处的能力,但是就像一个新组织会引起一点小小的排异反应,很快他们就会达到一种新的平衡。 胡思乱想着,琦龙居然又睡着了。迷迷糊糊之中,他听见一个什么盆子“匡堂!”摔在了地上,猛地醒了。 老妈从客厅里冲进来,一把把他从床上抓起来,脸上的眼泪抹得到处都是。“小龙啊,你就这么对待你妈的?” 琦龙打了个冷战,眼睛直盯盯的,脑子还是一片浆糊。“怎么,怎么啦?” 汪老师一屁股坐在儿子身边,用手抹着眼泪,数落开了“我可是诚心诚意把她当女儿待呀,那一点儿亏待她了?......你去问问左邻右舍,谁不说我人好?......” 客厅里传出来脚步声,原来贝贝回来了。她没有进来,而是打开了电视,乱七八糟的广告声充斥了房间。 琦龙爸薛有津也进来了,大概是他迷糊睡着的时候来的。他搂住琦龙妈的肩膀说“好了好了,别太着急。” “到底怎么了?“琦龙问老爸 老薛睁大眼睛,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汪老师低头接着抽泣说“你去问问你媳妇!她,她竟然跟我顶嘴!” “我,我给你们洗窗帘,洗被单,洗碗。你媳妇一早上不照面,知道我们要来,就跑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估摸着我们已经走了才回来。看见我在洗东西居然还冷嘲热讽!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小龙,我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就,就就,这么回报我的?!” 汪老师显然真的生气了,嘴都哆嗦起来。 琦龙赶紧坐起来,拍着老妈的手说“好了好了,妈,你别生气了。我去说说她。” 卧室里老妈跟老爸还在唠唠叨叨。琦龙一看,贝贝坐在客厅里,正在看电视剧。“哎,贝贝,搞什么!行了吧,快去给妈道个歉!” 许贝贝也不理他,继续看着电视,有什么台词可乐,她还笑了。 琦龙压着火,粗声说“你丫怎么着?我妈都哭成那样了,不管谁对谁错,今天先道个歉!”说着硬拉起贝贝的手,把她推到卧室门口。许贝贝看琦龙这样,没敢怎么坚持,也就跟到卧室。 琦龙妈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数落着。“你们结婚我给了你们一套房子,还想要怎么着,够好的了吧......看看有几个爸妈这么大方......我为什么不可以留着房子出租?......”琦龙爸在一边坐着,大概觉得束手无策,也就干脆什么也不干了。看见贝贝过来了,大声说“好了好了,贝贝来给你道歉了。” 贝贝看着琦龙妈凌乱的灰白头发,被眼泪和鼻涕沾湿了,四处撩拨着。平时那个踏实的北京老太太不见了。晃来晃去的这位是苍白的脸和眼袋,一双手磨撮着自己的裤子,来来回回。真够跌份儿的。她心里暗暗觉得解恨。 “好了,妈,贝贝哪敢对你冷嘲热讽啊。她一向都是对你很尊重的。是吧,贝贝?” 贝贝也不吭气,直挺挺站着。 琦龙朝他爸使了个眼色,老爸才明白过来,拉着琦龙妈就往外走,“走吧走吧,我们今天先回去吧。” 汪老师抬头看了一眼许贝贝,她没有表情的脸像是在恶毒地嘲笑她。她实在不甘心,可是,今天又能怎样呢,看看这女人,她就是再哭也得不到什么。儿子也不过是敷衍了事,哪里是真的心疼她?寒心哪!她汪宜秋一世英明,怎么能栽在这小妮子手里?可是稀里糊涂地哭了一通,就这么走了岂不是太容易给打发了? 于是汪老师想要走,又想留,趔趔趄趄地,嘟嘟囔囔地,最终还是被半推半就地出了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