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认为我爸是很好很好的人。”
周萌和许望面对面坐在学校六楼的教室里。透过他们身旁的窗户可以看到楼前的一个池塘。池塘不大,一两片未秋先衰的灰绿叶子站在水面东张西望。周六下午,池水静静地,在夏日的阳光下打着瞌睡。
池塘一侧是一个铜像。为的是纪念三十年前一个本校的小伙子Gary Thompson.他得了骨癌,一条腿被截肢,装着粗糙的支撑。他拖着残躯,奋力地向前跑着,上身前倾。他的头发好像那个时候的约翰列侬,卷卷的四处膨胀着。他没有能够完成他的路程,他死了。所以在池塘边的他永远年轻,顶着日光,黑红色的。永远不能停歇,他还在向前跑。
“我一直认为我爸是很好很好的人。”周萌又重复了一遍。“小的时候,我爸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都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小朋友们都嫉妒我。”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一个孩子眼中父亲的好“他和我妈两地分居了十几年,我总觉得他们感情是很好的。能一直维持着。”
“他几乎从不和我妈吵架。除非有一两次气急了,摔门出去了。那次我吓坏了,生怕爸爸再也不回来了,我躲在被窝里哭......还好他晚上很晚回家了。”
“我妈是那种脾气很急的人,说话特直,有的时候能像机关枪一样数落个没完,连我都觉得烦。我爸就能一直忍着。”
“我妈年轻时很漂亮,所以在家里得势吧。”
“我有什么话宁愿跟我爸说,也不跟我妈说。我一直觉得我妈不喜欢我,因为我是个女孩儿。她老是数落我,可我爸就从来都不训我。他来探亲的时候,什么都陪我玩儿。”
“有一两次我妈打我,罚我站。我哭得好凶,我爸等我妈走了以后,偷偷地给我水果糖吃。我那时候想,我要是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就好了。是不是挺没心肝的?”
“我爸和我妈两地分居了快二十年吧。一直到......我上初中。后来他们终于调在一起了。是我爸离开了我奶奶的老家。”
“再怎么样,我爸毕竟已经六十多了。他怎么会呢?怎么会跟一个四十多的来路不明的女人好上了?不要说我妈,我都接受不了。我爸从来都不是好色的人,不像有些男的,天天就说哪个女的漂亮,哪个女的不漂亮,无聊。”
周萌说着这些的时候,眼睛越过了窗前的树梢,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她皱着眉,也没心思化妆,眼睛下面的眼袋乌幽幽的。她的嘴唇已经有些干裂,甚至起了透明的皮屑,周萌一边说,一边恨恨地咬着嘴唇,干脆用手去撕嘴上的皮。一层血印涌出来。她的嘴一下子变得红艳艳的。
许望想要制止她,已经来不及了。他只是抓住了周萌的手腕。在第二个瞬间他意识到这是一只珍稀的,他多年没能接触过的女孩子的手。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但是他仍然犹豫了一两秒钟,在这一两秒钟里,他感觉到这只手腕也有些干燥,就像她的嘴和她的脸。
许望决定用两只手握住周萌的双手,这是一个发生在半秒之内的动作。在临会面前他还左思右想该怎样主动出击,握住女孩子的手。如果她让你握着,那么大功就告成了一半!可是这么快机会就自然降临了,他赶快调整自己,努力要使这一切显得自然。
正在回忆中提出问题,自怨自艾的周萌显然吓了一跳。猛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脑子里一闪的念头是,这个家伙可真笨,瞧他的动作真鲁,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要握手呢?
许望想,事已至此。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他决定绕过那个讨厌的桌子,可是同时他拉着周萌的手不能松。远远看去有些滑稽,好像两个人在跳什么奇怪的舞蹈。
周萌也紧张地盯着门口,还好没人看见。他到底是要干什么呀。
许望坐在了周萌的隔壁,清了清嗓子,居然冒出了一句“我从来不无聊。”然后谄媚地微笑着,又不敢笑得过于灿烂,害怕周萌说他幸灾乐祸。
周萌抽出双手,眼睛剜了他一下,忍不住笑了笑,有点儿害羞,嗔着“说什么呢?”然后正经看着他,有点儿生气,他打断了她的回忆和倾诉。“人家正在说我爸呢,跟你有什么关系?”
许望受到了鼓励,胆子大了起来,抓住那逃脱了的双手,说“真的,周萌,我知道你难过,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周萌叹了一口气,没说话,也没挪动。
“你跟你爸通过电话没有?还是跟他聊聊,看看他到底怎么想的。你在这儿说半天,也许你离得太远了,不了解情况。”
“怎么没打?我收到我妈Email,当天就给家里打电话了。我爸倒是在家,以前好几次我打电话,他都不在。我也没在意。..我觉得在电话里,他也不愿意多说吧,何况我妈也在旁边。”
“有没有办法和你爸单独联系一下呢?”
“我爸也没有手机,出差都借公司的手机。他有没有Email我也不知道。他是那种很老套的人啦。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干这种事。”周萌琢磨着要不要抽回自己的手,已经被他握着好一会儿了。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也不是什么浪漫时刻。
“他到底是怎么啦?怎么回事啊!”周萌忽然觉得自己的语气有点儿像妈妈,好像火车要划出轨道之前的那种尖利的失控的轰鸣。
许望想了想,也叹了口气。“周萌,我有时候觉得我们都不了解父母。总觉得他们天经地义应该永远在那儿,可是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们也有七情六欲。我有个朋友,他父母也是最近离婚了,都奔七十的人了 ,那还不是离了。儿女们有什么办法,说是为了孩子已经忍了大半辈子了。所以,你爸你妈......”
“可是,他们没有责任吗?”周萌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只要自己愿意,就抛开老伴和孩子,那对家庭的打击有多大?你知道我妈多难过吗,她一直在哭。我真的怕看她哭。她真的挺难的。”
“一个家,特别我们这样的家,如果有一个人这么背叛了,那是特别血腥的,对,血腥。”她好像在问许望“我爸我妈都这样,你说,以后我还能相信什么呀。”
许望故意笑得露出大牙说“相信我呀。”
周萌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丧气地摇摇头“你不明白的, 你不明白。” “我妈该怎么办呀,她什么都没有了,孤伶伶的。”
许望竭力微笑,带着鼓励的腔调说“她还有你啊。”这话出了嘴,就好像一句蹩脚的电视剧台词,听得他自己都觉得丧气。
周萌不知道是听了还是没听,冷冰冰地说“她从来都不喜欢我。”停了停,“可是我很怕她哭,我受不了,我没想到这次是我爸!”说到这里,周萌忽然忍不住了,声音变了调。鼻子里一阵酸楚的洪流,不由分说地全部从眼睛里冲了出来。
许望不知怎的,忽然来了一股英豪的感觉,不要让她哭,保护她,安慰她。他伸手抱住了周萌的肩膀。把她拉向自己。周萌伤心之处,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肩膀,也许这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许望抱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脖颈,痒痒的。她的睫毛在泪珠里扑簌簌的。他真想吻她,又怕她觉得他趁火打劫。只好把她紧紧地抱住,贴住他的身体,他心里在说,别怕,有我呢。
她柔软的身体和胸前的花朵就在他的怀抱之中,温温热热的,透过夏天的衣裳与他亲切地摩擦。这次不是一个梦。这是一个真真实实的女孩。她在伤心中需要这暂得的安慰,他在澎湃着一个男人保护和拥有的激情。他竭力让自己停留在那澎湃的高尚的热情里,然而,一丝肉体的诱惑仍然悄悄地钻进了他的怀抱,打开了他身体的某个通道,向外张望。
门口有脚步声,她不由自主要挣开他的怀抱,但是他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