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昨天到今天,我一直在悲痛和欣慰中不停地切换,我不停地哭,不停呼喊“爸爸,爸爸!”,又不停被神安慰能从悲痛中安静下来。我知道我爸爸去了最美好的地方,但是,我想爸爸。 我爸爸是1948出生的,在中国解放的前夕。我弟弟说,爸爸这一生见证了中国一切的变化,确实如此。 他的青春时代毁于我爷爷的反革命帽子。人生就是如此荒唐,中国的解放对很多人来收是拿走了他们的一切以及机会。我曾经在我爷爷还未去世前和他谈论信主之事,爷爷感慨地说,上帝啊,我不识抬举!他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姑爷爷的朋友在上海外国人的医院当医生,回来送他一本圣经,但是他读不进去。他的一生只到邓小平上台才改变,因此我的爷爷把邓小平当作恩人。 多年后我进入爸爸当年上高中的县一中读书,一些老教师还认识我的爸爸,因为他曾经是最优秀的学生。爸爸不但学习优秀,而且他有音乐和绘画天赋,他会多种乐器,因此他信主后就一直给教会弹钢琴。我和弟弟总结我爸爸说,他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他一直倔强地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他这一生从来不肯屈服,面对中国如今荒唐的时代,这个时候神带他离开是对他最好的恩典。我们都继承了一些我母亲的隐忍,但是我父亲从来不愿屈从,他总是对不合理的事情抗拒,一直没有学会顺从。 如今我回想我小时候的经历,我感叹我父母亲的年轻时代。我父亲当了很长时间民办教师,恢复高考第一年他拿着乐器去考音乐系没录取,第二年考理科,被录取学农业机械化专业。上大学曾经是我爸爸梦寐以求的,录取通知书还没到之前,他整天都在期盼,来了以后,他一下变得非常忧愁,从此就一直郁郁不开心。他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因为那时候我和弟弟还非常年幼,而我妈妈常常生病,我很小就学会了做家务帮忙,因为需要。第一年寒假回家,爸爸还带给家里优秀成绩让我们共乐,但是他上了一年学后就得了高度神经衰弱,开始失眠。他的大学为了照顾他,就允许他把我弟弟带去陪读,这样我弟弟被他带过去陪他住在他的宿舍。我还依稀记得我送爸爸和弟弟上路的那天。我妈妈要挑水浇黄豆,我跟着弟弟和爸爸一路走了很长一段,后来我害怕我回不了家,才折回回家的路,他们要走十五里地去乘火车。老三届的大学生各种年龄的都有,他们很喜欢我弟弟,并没嫌弃,但是,弟弟的陪读还是没帮助他解决神经衰弱。有一天,爸爸的大学来了两个老师找到我家,我和妈妈都吓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老师们是来我家做思想工作的,他们以为我妈妈在家中拖后腿让我爸爸不能安心读书,所以想来劝导我妈妈。但是,事实恰恰相反。我对那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我每天坐在门口一个小炉子前替爸爸煮中药,进门也不敢有任何声音,恐怕影响他睡觉,他的上海同学也给他寄来了特别的药,但是这些都于事无补,我妈妈甚至去找巫师问原因,当然爸爸不喜欢,我和弟弟跟着妈妈后面说你迷信,让她无奈又生气。最后,爸爸退学回家。 我爸爸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其实就不想去上大学了。他原来每天清早起床复习考大学只是为了圆一下他的上大学梦,考上后,他立马面对他的儿女和柔弱的妻子丢在家中这一现实。但是,我妈妈坚决不同意他不去上大学,原因是因为爸爸在农村一直被欺负,好不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怎么可以放弃呢?妈妈说,我讨饭你也要去读书。 文革开始后,当时我们的县一中有了两派武斗,我爸爸在他们的武斗枪声中连夜走了八十里路回家。和所有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我爸爸曾经参加过学生的大串联,我还翻看过他的大串联日记,人在时代中如同一片叶子飘进漩涡,很少能不卷入的。只是,我爸爸始终是政治的旁观者,他对音乐戏剧绘画等等美好的东西一直着迷,对政治却一窍不通,只关注一下新闻。刚刚回到农村务农,农民们都要求他像他们一样需要时直接站到田边小便,我爸爸怎么能够接受?他一定要找地方很尊严地上厕所,这样生产队长决定从此将他的公分永远定为九分,比所有人少一分。爸爸就这样在农村接受着各种类似的惩罚生活着,我妈妈多么希望他能够好好读完大学改变一切。 爸爸中途退学离开了大学,重新继续当民办教师。这民办教师是个朝夕难保的工作,因为有个老校长很喜欢我爸爸,所以总是给他一些机会,让他可以保住工作。那时候,县里开始有民师转正机会,爸爸跑去考了全县第一,全家人都很开心,这下可以爸爸终于可以有铁饭碗了。但是,很快消息下来,他不符合资格,不能转正,直接理由是我爸爸的连续十年工龄中间间断了,因他去上了一下大学,真正理由是县领导的媳妇需要名额,而她考试排名在转正名额前几名之后。习惯了人间的不公平,我爸爸妈妈都没有什么抱怨,这本来就是他们的命运。 终于,有一天爸爸失去了工作,学校不再要他教书,理由是他私心太重。学校有宿舍,但是爸爸每天宁可来回走二十里路回家,因为他要回家帮助务农,不专心住校当老师。学校里需要安排其他人的亲戚教书,就利用这个理由开除了他。那一天,正值初秋,灰暗的天空和吹在身上阵阵凉意的秋风中,我和弟弟躲到门外不知道该做什么,爸爸妈妈在家面对噩耗两个人坐着沉默。一下子失去了养家的经济来源,爸爸只好非常不情愿地放下他读书人的清高去做生意,这样,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开始完全改变。我爸爸一直梦想住在南京,他喜欢南京的文化条件,所以商品房市场刚开始他就在南京买了房。尽管经济情况完全改变,但是我爸爸始终不喜欢做生意,他觉得很无奈,总是和我说这一切毫无意义。 我弟弟有一次说,姐姐,没想到我们小时候过的日子其实还是贵族生活呢。他是指小时候我爸爸尽力为我们打造的生活环境。因为分田到户让农民有了一些可以自由使用的土地,我爸爸就在新房子周围打造了一个很大的院子。他从远处他的一个学生家搞到了一些竹苗,在屋后栽了一排竹子,和后面的大路隔开。又在前面用开紫色花的木槿做绿色围栏把门口的地都圈了起来。然后他用一小片种蔬菜,其他种水果树和鲜花。中国的农村虽然有土地,但是很少有农民做园艺,我爸爸却一直喜欢园艺,这也是他的家族传统。春天桃李盛开的时候,非常美丽,我喜欢爬到桃树上拿本书在一根横生的树枝上躺着看书,任花瓣撒落在我身上,看蜂蝶飞舞,或闭着眼睛享受花朵的芬芳和耳边蜜蜂的嗡嗡声。砖铺的小径两旁红艳的美人蕉,芬芳扑鼻的栀子花,葡萄架上下垂的紫葡萄,......,在夏天坐在翠柳下看池中的莲藕叶在风中荡漾,在冬天看压着积雪的竹林,......,我爸爸曾经为年少的我们打造过一个私家花园。他喜欢在夏天晚上乘凉的时候给我们表演乐器,爸爸可以闭着眼睛摇着头给我们拉二胡《二泉映月》,冬天晚上在灯下给我们读《聊斋》。 我们一家人虽然生活在农村,但是如同生活在一个岛上。世界在我们周围,但是,我们基本上与世隔绝,也许这是我长大后总是喜欢独处活在自己的空间中的原因。我不知道如何和人打交道,别人说什么我就那么相信,不愿意往多处想,回答他人也喜欢直接简单。我弟弟最后还是回到了一家国家机构上班,他说,我们不适合在外面混,做不了别人能做的事,说不了别人能说的话。我说,我们只适合生在美国,爸爸应该属于美国,可惜他生在了中国,他的一辈子是被中国毁掉的。他头脑灵活聪明,手非常巧,年轻时村里人的收音机坏了都是来找他修理,他后来做生意自己改装和设计小机械都非常巧妙。来美国探亲时,我院子里葡萄长大了,需要一个葡萄架。爸爸去观察了几个别人造的木结构,就帮我打造了一个葡萄架。 这是他2012年来美国探亲时曾帮我造的葡萄架,后来经风雨旧了,但承载了很多丰收的葡萄。 我的母亲聪明坚韧务实,她的面对现实与父亲的理想主义常常冲突,这让他们经常处在冲突中。我不能怪我妈妈,我一直理解她和也不能接受她的想法,因为我也继承了我父亲的永不屈服。说一个有意思的故事:我父母结婚时本来住在爷爷奶奶分给他们的瓦房中,那是一个青砖瓦房。但是,父亲不愿住在那些村里人中,他想远离他们。这样他跑到一个比较荒僻的地方造了一个土墙的茅草屋顶的房子。那是他的我妈妈说的“狐朋狗友”帮忙造的,其实是一些知青时代的朋友们,我爸爸有很多知青朋友。这个小房子只有一两年寿命,在一次暴风雨中后墙倒塌了,幸亏是向外面塌的,没有压在我们一家人身上。第二天爸爸还是要去上班教书,妈妈生病卧床,我和弟弟看见远处田埂上有一条狼走过来。妈妈说,你们把洗衣棒槌拿来,躲在我身后,如果狼来了我就砸它。那条狼最终换了路线,我们赶紧搬家回到老屋子继续住。然后,爸爸又到村子外的另一块空地申请了一块盖房,那时候那里曾经刚刚清理掉桑叶林,有不少空地。这次,爸爸吸取了经验,墙的建筑请了有经验的人,那个房子一直很结实,也是土墙茅屋。每天晚上我们全家拿着灯去那里修房子,爸爸妈妈运土出去,我和跟在他们身后进出玩耍。但是这个茅屋常常漏雨,夏天暴风雨来的时候家里所有的器皿都要收集来装漏,连碗都用上。后来,我父母终于存了一点钱买了红砖,开始造瓦房。老房子拆掉后的木头都可以用来建新屋,省掉了最贵的木料部分的钱。我叔叔帮助盖屋顶,整个造房子需要的沙是爸爸妈妈从很远的地方的河床一担担挑回来的,我从来没去过那地,至今也不知道具体地点。爸爸自己修的水泥地,因为他希望家里很干净,从此我们有了新家,爸爸为新家打造了院子,那是我们家最美好的一段时间。爸爸说家里做饭让屋子里不干净,他和妈妈又在外面造了单独的厨房。那时候农民造房子都只设很小的窗户,但是爸爸请人打造了很大的窗户,家中非常明亮。我想,他设计的窗户即使今天按照我的审美还是很漂亮的,很像美国一些木屋的窗户。只是他们很快因为做生意搬离了,我们又一直在外面读书,我一生中最美记忆最深的一个中秋节是在家门口全家人赏月吃水果月饼,没想到那个时刻就这样停在了永远,再也不能复制了。 爸爸一生爱美。他常常夸奖我能把东西摆置的别出心裁,我们父女俩都很在乎居住处赏心悦目。我记得我回国的时候在街上买了几朵栀子花,我就用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放上水,让花漂在水上,摆在桌面上。爸爸见了就特别高兴,他对妈妈说,你看她把这几朵花放的这么美。电影《红楼梦》好像是早期的中国彩色电影,爸爸那天拿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二十块钱去城里进货,结果他去了后立刻先买了电影票,接着他的钱被偷掉了,于是他看完电影两手空空回了家。妈妈听完气昏了,但是他说电影票都买了,就干脆看完电影回家,当然还有给我和弟弟买的小零食,那些是他最关心的事,都先办了,我妈妈当然要生气,如果是她办事,肯定是先办完最重要的还干这些无关紧要的。多年后我仍然无法确定到底我父母究竟谁对谁错,他们不是一类人,但是命运将他们放到了一起。所以他们前面的人生,一直是吵吵闹闹过去的,我认为父亲把他人生一切的郁闷都转化成了只建造自己生活的世界,好逃离他真正生活的世界。也许因为他根本不想关心他周围的世界,在改革开放后很多一直整他的人他对他们毫无仇恨,就像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他只知道同情处境悲惨的人,尤其是信主后,他认为自己有上帝的使命需要帮助不幸的人。我回国的时候甚至还被他和妈妈拉去探访一些农民信徒,过去,他们以我能读研为荣耀,如今,他们以我信主耶稣基督为欣慰。 2005年,我带领我的父母亲信主。神彻底医治了我父亲的失眠——他上大学开始的神经官能症和失眠一直困扰他多年,他常常要依靠失眠药睡觉。他也久病成医收集了无数的医疗和保健资料,有固定拜访的中医。我回国第一次探亲,不但要和他们一起吃配置了十几种食物的米饭,还被逼着和他们吃中药补品,但是这些在神神奇地医治他们后他们统统抛弃了。十多年前,家乡的教会有人奉献了一个钢琴,但是没人能弹,就找到我爸爸。市里教会的一个姐妹教了一段时间后,我爸爸就成了教会的专职司琴,从此他风雨无阻地每个周末从南京回老家给教会诗班弹钢琴,他相信这是神给他的任务,因此他到我这里来探亲没呆完三个月就匆匆回去了。我因为女儿太小,本来计划2020年的夏天带女儿回中国探亲,但是疫情改变了一切。不久前我还在电话中安慰爸爸,我说,等女儿大了,我一定回来陪你们,但是,即使我可以回去,爸爸也已经走了。哦,天父,我想我的爸爸。爸爸,爸爸!我想你,你怎么走之前都没有和说一声再见呢? 妈妈说爸爸走的非常平安,谁也没料到他这么快离开我们。元旦那天他习惯性地去了老家准备第二天的诗班司琴,到了以后他给妈妈手机发了信息,报告一切平安,妈妈给他发回后就没有回复了。我妈妈以为他没空就没管,但是后来一直联系不上,让邻居们去查看,家中没人回答。妈妈匆匆赶回老家打开门,他躺在床上平静地去世了,他一直有高血压,最近几年比较严重,但是他从来不在意,我也没有在意,因为他说一切都好。妈妈说,你爸爸就像睡着了。教会一个老姐妹,她在教堂为我们家难过地祷告,在她祷告的时候神给了她一个异象,她看见了进入上帝的荣耀中的我爸爸,她说,我不停地流泪,但那是感恩的泪。 从疫情封锁我爸爸厌恶到处需要戴口罩,到如今他回避疫苗,他不怕死亡,只是讨厌被人逼着做不愿意做的事。面对这样一个一步步走进疯狂的世界,我知道上帝把我的爸爸这个时候接走正符合我爸爸的性格,他是个受不了如今发生的这一切的人,尤其现在每次打电话很多话题都变得敏感,让他非常郁闷。天家是他最好的去处,他这么个热爱自由和美的人,如今终于逃离了他一生想躲避的这个疯狂丑陋的世界,进入了他一生渴慕的理想世界。那里,再没有罪恶,黑暗,疾病,死亡和分别——最美的鲜花和最美的音乐将围绕他。 爸爸,我们在天堂再见!哦,我的爸爸,我想你,爸爸! 我爸爸元旦去世,家里人办完丧事才通知我,他们不想我回去,如今的环境我也无法自由回去,从昨天一直到今天我不停地在哭,哭得喘气,夜里醒来坐在床上哭,耶稣基督安慰我让能不停地平静下来,心中非常平安。我知道我爸爸去了更好的地方,我知道我们有重逢的那天,我知道他现在走其实对他最好,他没受任何病痛折磨,吃完午饭后在睡午睡的时候平安地离开了,桌子上的碗筷还没收拾,就躺在床上走了。 在我离家到县城住校上高中前,我爸爸一边坐在那里洗脚。一边对着我和弟弟说,你们两个,给我去拿鞋子来,赶紧用你们一下,你们这就要离开我们了。真的,从此我们就这样一直离家,离家,直到如今,我的爸爸已经安息在家乡的山脚下,我却远在万里之外。在地上,我已无法与爸爸见面,在天上,我们有一天还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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