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圣歌 还说卡米尔上大学,理性主义正是全球风靡。一条数学公式、一道物理学定理,便能破译了自然界万千最隐秘的规律;一台蒸汽机便能让人呀、器物、货品呀,日行千里;一只小小船儿便可于辽阔海洋之中航行地球,如星辰在蔚蓝天穹自由地游走旋转,世间事还有何人类办不到的?如此壮阔世界,还需要神来启示吗?如此美好人间,何必再祈求永生!卡米尔就读苏黎世联邦高工,一人便改变了全世界面貌的校友灿若星汉。任举一例便够:几十年间,该校为人类贡献了二十多位诺贝尔大奖得主。现代物理学奠基人、相对论的创立者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便是其中之一。 校园有许多书院、廊柱、花径、湖,绿荫何森森。卡米尔终日在此追寻知识、编织梦想、抚慰灼热的渴望,她等待和大师们一样为人类创造奇迹。来东方了,在完全陌生的国度工作,她觉得自己像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徜徉于塔希提岛,背着画板,沐浴南太平洋炎天赤霞,挥毫不止。卡米尔摆弄三角板、曲线板、比例尺,记录异国山川形势、等高线,河流弯曲,岗丘起伏,想象着未来的铁路线像奇妙的曲线在万重青山穿行,陶醉而痴迷。每天早霞初现,她扛上经纬仪和绘图板走向田野,总如赴情人约会一般急切,任何困难都难阻挡激情。 只是一旦遭遇感情,理性便止步了。解析微积分、材料力学和分子化学难题,她从来攻无不克,孰料得进入东方人的心灵世界,她第一个便遭遇了裴子骞的堵截。 原来,理性主义者认为人的行为举止都像几何图式一样按照规律行事,但事实并非如此。置身感情世界,人总是将三段论撇在一边,当生命遭遇了爱、信念、奉献和牺牲的抉择,人们信赖的恰恰激情而不是图式。哲学大师康德为何认准了物质此岸,还要呼唤精神彼岸?坟头墓碑铭文,犖犖刻下了唤起大师心灵惊奇和敬畏的,偏偏就两样东西: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于是,卡米尔孤独,寂寞,被爱情折磨。她第一次发现理性和科学不能帮助她解决一切,第一次想起应该和保罗·费尔南德斯叔叔谈一谈宗教、神、启示和感情。她甚至还想并迫不及待地向叔叔坦白,说她爱上了一个东方少年。脉管里充溢着血液沸腾,她无法抑制,她害怕这种情绪会如推倒的山石坠落,轰轰隆隆,不跌至深谷谷底,绝不会止停。 费尔南德斯叔叔已不在平政街教堂。经历1900年的攻击与火燹,这儿变成了一片瓦砾之所,仅余几处残柱废基。费尔南德斯随大队伍逃亡海防,返法国过了许久,才又重返云南府,但他们没有选择留在重建的平政街。他害怕回忆那场噩梦。玛丽和他一道,也去了远离府城的地方,在一个叫小石桥的山区教堂做牧师。卡米尔来昆明打听好地址,独自搭乘马车去了。 登上山顶,俯瞰山谷里梯田旋转,春水正盈盈,如天空之镜,将山峦、大地、宇宙照得一派辉煌,太阳升腾,卡米尔面前的世界,整个儿又融为一派磅礴光晕耀眼,辉辉煌煌。她转过身,才看见山顶有一株古榕,圆形树冠硕大无比,叶片像万千小小铃铛,正在风中奏鸣金属般的哗哗之响;榕树边有一幢土屋,门头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烁,教堂里飘出歌声。是孩子和妇女的,没有风琴伴奏,没有指挥,纯粹天音,多个声部婉转交绕而出,配合默契,美如天籁,将潮湿了山谷的白云唤醒,于是歌声与白云一道飞翔,如洗净的白手帕,一张张飘起,又如羊羔群群迁徙,向发亮的天顶缓缓远去。宇宙何其博大,和谐,神秘,让人惊叹,卡米尔顿时入了无我之境,眼里只有崇高的天空和大地,耳里只有无字的、圣洁的歌声。 教堂飘出的歌不是汉语,不是西语,甚至根本就是无字之韵,这已经不重要。此一刻,卡米尔只感悟到天空和人生博大,与之相比,个人的些许痛苦多么微不足道!灵魂里的疑云、痛苦、迷惘,似与天上的白云朵一道,倏然消逝了,没有神启,没有哲学工具,没有理性推演,仅仅自然之声,让她感悟了突然降临的信仰。她屏息静天,她不敢走,只想虔诚地匍匐向地,她害怕打破这和谐、这美丽,于是站立在树下,直到教堂里歌声悄悄歇了,只有挂在菩提榕巨大树冠里万千小铃铛,在风中继续发出金属一般的哗哗之声,她才清醒过来。那一刹那,她突然决定,她什么都不想说了,不想问了,即使问了,叔叔要不要回答?回答什么?都不再重要,心中便忽然又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轻松。 唱诗结束,孩子们小鸟一样飞出来,在树阴下活蹦乱跳,卡米尔这才走上前去。妇人们开始做祈祷了。土基和原木架起的乡村圣殿墙壁太厚,拥挤的空间显得晦暗,太阳仅能侧着身子投进来,白色的长方形光条,投向教民,投去身上、脸上、眼睛上,刺得眼睛睁不开,她们只是庄严地低头,听神牧人员讲道。讲道人正是叔娘玛丽,身体依旧孱弱瘦削,声音永远细小温婉,像是微风抚摸小草,娓娓颤颤: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哀慟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温柔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承受地土。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怜恤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蒙怜恤。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称为神的儿子。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这些话,是尚未被罗马总督彼拉多抓捕处刑、钉死十字架的耶稣,在加加利山上向信徒布道时说的,记录在《新约》“马太福音”一章。从前卡米尔阅读过,从来了无印象,如今身处远东高岗,依着古屋厚厚的门廊,她如聆听刚才飘散的歌声,亦觉得玛丽叔娘的布道和歌声一般自然,流水淙淙,弥过了崇山绿野,只觉陶醉。直到白色日影渐渐移过来,移到她身上脸上,玛丽才发现。 叔娘穿硬底鞋,鞋底把石头地面敲出一路铎铎响,把兴奋之情表达得清清楚楚,卡米尔如梦中惊醒。于是拥抱,亲吻,二人都喜极而泣,哭了。玛丽不停说“我们都听说了,都听说了,你在中国工作很出色,很出色!”接着擦眼泪,接着又说很不巧,费尔南德斯去外乡布道,得好些天才能回来,你就在这儿多呆几天吧!玛丽已经平静,惊诧地读出了侄女脸上满是忧伤,又开始喋喋不休了,连问卡米尔怎么啦,快告诉我!什么事不开心?卡米尔也擦眼泪,忙强装笑脸连连说不,又反问:“我去平政街找你们,你们怎么不在啊?那儿已经重修了,挺好的!你和叔叔为什么离开啊?如果你们还在那儿,我们就能经常见面啊。测量和现场数据采集工作已结束,现在搞设计施工,我长留在昆明啦!” 玛丽回答说不知为什么,叔叔不愿意呆在昆明。平政街被烧,海防避难,后来他就再也不愿回昆明了。看见那儿的房子,那儿的人,他说他心里难过。 卡米尔突然想起海防的草地酒会,叔叔一听人说焚堂事件,说枪杀,他就脸色骤变,说他有罪,于是问玛丽,那次教案中,叔叔是不是被谁伤害过?莫非他也有何不便告人的秘密? 玛丽迟疑,说了她也不知道,他只说是他,伤害了昆明人。 卡米尔越发诧异,追问:“叔叔说他伤害了谁?” 玛丽答:“不知道啊!你叔叔只说上帝派我们来到这儿,是为传布福音,不是政治代理人,不是冒险家,更不是那些金钱掠食者的前哨站。可是,在昆明,他说他无法摆脱偏见的阴影。” 卡米尔又追问:“什么偏见?你有这种感觉吗?如果有,你以为是谁造成的?我们?还是中国人?” 玛丽不清楚卡米尔为何如此敏感?遂答:“其实我什么有没有感觉过,我只觉得中国人挺好的。可费尔南德斯总说,伤害是他造成的。”玛丽请求卡米尔,“我们不谈这个吧!我们换一个话题好不好?”她希望卡米尔留下来多住几天,她说这儿的人很好,她说她会把这儿的乡亲们都介绍给她。夜里,星星出来了,她们都会聚在地坝里唱歌,很多古老的民歌,关于蝉、山羊、爱情。你一定会过得愉快的。叔叔娘像一只快乐山雀,喋喋不休。卡米尔答应了。她不知道现自己有点神经质? 玛丽喜欢侄女,她陪她去山上散步,给他讲他们的教堂,“你瞧,这算教堂吗?”她自问自答,“哥特式的尖塔在哪儿?就山民们用土坯搭建的平房,就一树杈儿十字架,但多崇高啊!多庄严啊!多温馨啊!这就是中国,多有意思!”她说她看过许多中国庙宇,都是平顶屋宇,和家庭差不多,祀奉的许多神也真有其人,战场上的英雄,敢于顶撞皇帝的文人官吏,还有忠于丈夫、不肯改嫁的孀妇,这些忠于自己道德信念的人,死后就变成偶像。 卡米尔胆怯问她,中国有关于家庭的庙宇吗?又问有关于丈夫和妻子的吗?玛丽笑笑,又想想,答:“有啊.有一个叫孟姜女的女人为了丈夫,死了,大家就给她修了一座庙。听说是在北方,长城脚下。”卡米尔亦奇喜了,再问:“昆明有吗?”玛丽答:“好像没有。”卡米尔一声叹息,说:“太可惜了!”。玛丽为侄女的好奇而兴奋,于是继续说庙:“最有意思,中国寺庙均多木制楹联和石刻题咏,像是诗人和文学家隔着时空笔谈,论说历史和人生的哲言和感慨,简直就是百科全书。如果你能把它们读懂,你对这个陌生的国家很了解了。”卡米尔果然听得出神,又问:“这些百科全书,说到爱了吗?” 玛丽叫起来:“怎么啦 ?你已经恋爱了?卡米尔,好侄女,快告诉我!” 卡米尔反倒又平静,问:“玛丽,你告诉我,人,为什么要爱啊?” 玛丽为侄女的默认而高兴,笑答:“上帝交给我们的责任。每个人都必得经历爱。没有爱的人生,是残缺的。” 卡米尔又问:“玛丽,你是仅仅为了责任,才不远万里,来中国寻找叔叔的吗?” 玛丽又想,片刻才答:“当时我只是知道,上帝已把你叔叔交给我了。我就一定要找到他,不管多遥远,不管会遇到多大艰险和灾难。” 卡米尔小声叫了:“太神秘啦!”。 玛丽问是吗?又说:“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已经听见山野的歌声了,“欧——欧——”之声,充满忧伤,一韵三叹。二人都没有再说话,深怕惊断夜空的流韵。许久,玛丽才神秘地悄声告诉,说这是一首关于爱情的山歌,一位少年上山砍柴,深夜未归,女孩便在月亮下呼唤,凄婉声声,连鱼也不游了,锦鸡也不再啼鸣,都为她的歌戛然止息,只有山溪流水轻悠悠。 第三天,费尔南德斯还没回来,卡米尔等不及了。她说她有事需要尽快赶回昆明。玛丽知她心里有人,便不阻拦。卡米尔匆匆离开,确实想尽快见到子骞,她要向他道歉,说一声对不起,她还要向他说小石桥的圣歌。 41、思春 云南治理体制自明代“改土归流”以降,中原礼乐文章经年南渐,洋洋然溢乎荒陲。春风化雨,犹能润物,何况人耶?由是滇地虽荒远,汉人夷人,莫不尊礼重道,民风淳厚,敬拜神灵偶像之风更有甚于内地。晚晴史料有记,仅云南府地所在昆明,不计清真寺和基督教堂,本土寺庙便不下百五十余座。杜牧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清代云南释道庵、观、寺庙之众多,绝不逊于杜诗所称魏晋南朝之盛。原来,清末与魏晋南北朝最是相同,荒岁末世,社会离乱,人心惶惶,最需要精神抚慰,故而寺庙香火盛焉。以市内五华山例说:山巅,筑诸葛武侯祠;武侯祠左边,又有皇帝敕建之潘忠毅公祠;下东麓,又有双塔大德寺、悯忠寺、还有祭祀民族英雄岳飞的永宁宫、宫内还仿西湖岳庙格局,以黑铁铸宋奸相秦桧夫妇跪像,凡妇孺入庙烧香者,无不掴以耳光,或啐以唾沫,大骂“卖国贼,死远点!”,方去;往西则草海子九龙池海心亭,乃是一代名臣林则徐提匾之莲华禅寺;而北麓圆通寺、南则文庙、城隍庙、武庙、土主庙……一路排去,一旦出城,四围山光水色间,庙宇更不可胜数。 玛丽的庙宇介绍已是一道美丽诱惑,难以抵挡,卡米尔回了府城,即选定近华浦大观楼,邀子骞一同前往游览。子骞自是笑逐颜开,立即答应了,二人间像是什么不愉快都从未发生过。原来男女思春,爱欲便如灵魂,一旦附身,便造就出鲜活一体,得了生命,得了激情,得了无穷的欢乐情趣,得了改天换地之力。一旦爱意离去,人便成了无魂之躯,如恍如梦,甚而至于生死莫辫之态。《牡丹亭》游园惊梦,杜丽娘如花美眷,因失情得情,竟而阴阳轮转,忽人忽鬼,让人唏嘘咨嗟;《诗三百》,那一位依门等候的无名女,因爱人小别,便终日惶惶,“不见复关,涕泗流涟,既然复关,载笑载言。”相思之状,果然古今相同。 原来从阿迷州返回昆明,子骞直接回了姑父母家,双亲自是高兴,便嘱厨下做一桌可口菜饭,为侄儿接风。最近姑父商场走洋货,流通顺当,挣钱多多,心情好,亲斟白酒一杯要子骞满饮,子骞心里烦闷,也不推辞,平时他滴酒不沾,大杯烈酒下肚,哪能不满面赤红,咳嗽不止,姑妈吓急了,姑父却快活大笑,说洋人作派,敢作敢为,痛快痛快!又满斟一杯,自己先饮了,又要子骞满饮,姑妈正要劝阻,子骞已举杯仰脖,又一饮而尽,姑父又说痛快,接着又斟酒,又问侄儿铁路修建情况,滇南工地见闻,子骞早不胜酒力,胡乱问一句,答一句,又大咳。姑母看出他情绪低沉,问是否染病?他只是答,莫停杯!再来!姑母夺过酒杯,连连嗔怪丈夫,又要马上请郎中,子骞只答不必不必,说完便全身倒也。躺上床,顿时吐了一地。 姑父人称宋半城,近日多于洋人交道,子骞和卡米尔的事情焉能一丝风声不闻?某日和洋商吃饭,谈得高兴,宋到:“你们法国人本领厉害,专赚中国人的钱!”法商哈哈大笑道:“论本领,我们蛮夷哪能与你中华天朝相比?”宋问此话怎讲?法国佬答:“美女是法兰西的稀缺资源,可一来中国就被你家侄儿抢走啦!”“宋运禄亦笑道:“误传误传,莫非天方夜谭?”法国人道:“生意人以消息灵通为第一要务,你是装傻还是真的不知?”法商又赌,说事情要真了,下一单合同利润减半,宋说若真有此事,侄儿结婚那天,请帖务不可遗漏,请您上座不提。 却说子赚睡了,姑妈还怪姑父生意应酬,自己饮酒无度还将侄儿带坏。运禄趁酒意在脸,便小声说了法商消息,要妇人问问子骞是否此事,还说他好像见过那位女工程师,果然画中人,再有恁高学问,真天神也!又如此这般。 姑妈知道男女相思,最是折磨人,又想起子骞茶饭不思,想必确与法国美人好事遇了周折,一面招呼更勤。待到侄儿酒醒,心中一急,终于问了:“你是否和哪个女子相好了?”子骞本想否认,但话将出口,偏偏言不由衷,反问:“你听谁说的?”相当于承认了,姑妈高兴,又追问:“子骞,我和你姑父从来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养,二十出头了,你的婚事,也是我们操心的。你就告诉姑妈是不是真有这事。有,我们都高兴,没有,我们会替你相一门好亲的。”子骞无奈认了,又说:“婚嫁是家族大事,我哪能自己做主?我怕父亲知道了,会反对。”消息座实,姑妈喜不自胜,马上说:“我哥反对又什么用?姑妈在教堂,最认得洋女人讲礼性,如果你们二人心中喜欢,确属裴家大好事呢!你姑父做洋货生意,也是一大利好。”子骞怯怯又说:“是个西洋女子!”姑妈马上大悦,道“西洋女子怎么啦?西洋女子莫非不是人?少个鼻子多个嘴巴?”子骞不语,只是高兴,姑妈又说:“你说你怕你爸,怕哪样,我哥哥那个书呆子!古戏里早就唱了,昭君出塞和亲,中国女人可以嫁出去,西洋女子为何不能讨进来?”子骞只管姑妈喋喋不休,只心里高兴,姑妈乘胜追击,再问:“那洋女是不是在铁路公司同事?”子骞答是上司。姑妈立即纠正,说夫妻不兴讲上司下司。 后来卡米尔果然直接上门来寻子骞,喜得姑妈手忙脚乱,一定要贵客留下来吃饭,卡米尔亦又喜又怕,便婉拒了,她说她想单独和子骞出去说话,姑妈更喜,马上要子骞快去快去,又塞了一锭银两在子骞包里,要他好好招待,不提。 42、游庙 还说大观楼故事。其时大观楼名气尚不盛隆,昆明人更喜欢称该名胜景地为观音寺,皆因陕人孙髯翁撰、邑人陆树堂书180字长联始得闻名,又因观音寺已毁于火灾,便只称大观楼了。卡米尔、子骞二人去时,观音寺已残筑不存,紫桂树下,尚未毁颓观音塑像被虔诚信徒用薄木片瓦遮盖避雨,观音面目端庄,闲坐莲台,纤手抚膝,如休憩的美神维纳斯。寺后便是“耕读堂”“牧梦亭”“涌月亭”及“凝碧堂”诸闲亭小筑。唯大观楼体量最大,邻水而立,登楼远望,风来八面,窗外全是湖光山色,栏里都是匾额题咏,文字世界。 卡米尔今日似变了孩提烂漫,总央子骞逐字逐句解说,每一字都不得漏过。联上文字笔形潇洒,词意高远,果然教卡米尔快意。她还特地带了保罗·克洛戴尔的散文集《认识东方》游庙。克洛戴尔时任法国驻福州总领事,温文尔雅,与横蛮恣肆的弗朗索瓦全然两异,他对中国的湖光山色、风俗民情,无不由衷赞美,称“这里的生活还没有遭到精神上的现代病”,是一“有着蜜和玫瑰颜色的地方”,他说他来中国“仿佛是一个前往观看上演自己剧本的人。”卡米尔专带这本书和裴一起登临湖山画楼,确信也是等待创造并观看自己的故事。厅堂悬满楹联、匾额和字画,她亦翻开了关于中国文字《符号的宗教》一章,美文摘要如下: 许多人在汉字里发现:有些字形如羊首,有的字很像人的手足,或者像从树林后面升起的太阳。我自己也徜徉其中,探寻着这座错综复杂的迷宫……在汉字里可以看到一种图解的生命,一个‘人’字,就像一个活着的人那样具有自己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固有的姿态和内在的功能、结构和面貌…… 她读一段,又要裴子骞一起读一段,又提了一大堆稀奇古怪问题要子骞回答,比如爱字、情字原型是什么物体的形状?为何不用男女来拼组合成?等等。不仅好奇使然,更是调皮地频频挑衅。小石桥归来,一切豁然开朗。没有必要把两个距离遥远的民族文化作包袱沉重背起,亦无必要为未知的日子忧心忡忡。爱情已然化作了空气,让他们一起快乐呼吸,还不够么?足矣。 还说法国美女古怪的提问常教裴子骞感觉认真而滑稽,他耐心告她,说汉字造字,除了象形,还有诸多原则,比如会意、形声等等,会意又有同体会意,如“林”、如“森”、如“炎”等等;形声组合,又分上形下声,如“雾”、如“花”;上声下形,如“忠”、如“犁”;内形外声,如“闷”如“问”如“闻”……卡米尔一时心急,忙说:“你快别说啦,我记不住,你就说说这个‘想’字吧,是什么结构?”她指着长联,问它如何组成?又如何结构? 原来长联上联写景,下联写史,其中正有“想”云南数千年往事之句,长联凡十余尺,由高檐直垂屋基石脚,卡米尔走上前,就指“想”字,如小女孩撒娇,子骞不能不依从,回答说,“此字亦属于形声组合,上声下形”。看官,你道卡米尔是何等聪明女人!马上追问:“上面的声,‘相’是什么结构?”子骞语塞,半饷才道:“他只知道相互的‘相’,当是二木相对,一只眼睛看着一段木头”,卡米尔其实已经认出“木”与“目”,不过故意挑衅罢了,听此,她快活大笑了,说:“我用一双眼睛看你,你就像一段木头!”子骞顿然省悟,脸唰地红了。不提。 武陵人寻访桃花源,缘溪而行,忘路之远近。相恋人何尝不如此?漫无目的走了一天,回小西门已天色向晚,城头康阜楼,三层重檐森耸,城门洞愈发暗黑。二人穿洞进城,满天里乌云徘徊,市桥迷离,更显出灯火好明亮。 卡米尔游兴丝毫未减,过蒲草田、洪化桥,她还要看武庙,子骞谈兴亦丝毫未减,又讲关云长神勇忠义,刀丛剑树中送嫂千里寻兄,为避嫌隙,秉烛夜读《春秋》。卡米尔听了又疑惑,中国人真真奇怪,他们没有上帝,甚至没有宗教,但是他们有历史、有故事,有泛道德的情感,而且总与庙宇间崇高的偶像和美丽故事相联,西方人在神的沉重阴影下生活千年,直到文艺复兴,科学昌明,人才站直了腰,才找到自己的位置,中国却偏偏是把道德高尚的真实人升炼为榜样、符号,甚而至于神来加以尊崇膜拜,为追求道德高尚,这些真实榜样甚至不惜放弃了爱情、性与欢乐,想到此,卡米尔不期然惊诧,以为面前的男人,正是这样一个真实符号!禁不住对子骞说了,以后她定要写一本中国游记。她问:“裴!你猜,我准备把谁写进序言?” 裴子骞不期然随便答了:“你叔叔,保罗·费尔南德斯?” 卡米尔快活笑了,道:“我要写的是一位中国人。我叔叔不是。” 裴子骞有些脸红,不答。卡米尔于是胜利了,宣布:“裴!你真可爱!”又说“放心。我要写的,不是你!” 裴子骞读过卡米尔借给的西洋原版小说,今日的浪漫让他确信自己已走进了小说。书中故事无不是男子对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他想不起哪本小说有当下遭遇的情节:美女反复挑衅?他唯能装傻。于是反问卡米尔:“你的序言打算写谁?” 子骞貌似呆木,让卡米尔更加快活,爽朗笑答,说:“我要写一个中国小偷!” 裴子听卡米尔说过半山古庙秋夜捉放“檐老鼠”的故事,他敬服她心地慈悲,只是不相信那个侥幸逃脱的小偷事后会改邪归正。卡米尔重提此事,他很快便想到的,偏是法国大师雨果的《悲惨世界》,便说了:“卡米尔,你真是米里哀主教啊!可你知不知道那小偷,后来是不是也成了冉阿让?”他的过分认真把卡米尔逗得大笑不止,说:“裴!我骗你的!”又笑。 每人心中都有一最难设防,最无抵抗力的角落。貌似强大的男人,尤其中国男人,更加如此。面前这可爱的外国女人,偏偏总向那角落发起进攻,子骞左支右拙,尴尬万分。卡米尔继续追击,问裴:“除了物质,人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东西吗?比方说心,也有被偷走的。这是一个特殊的小偷。”裴顿然暗中喜悦,却无语。卡米尔继续进击,又说裴:“那次小药山,我们在那株知善恶树下避雨,放牛娃向我们唱山歌,你答应过的,告诉我他们都唱些什么,现在你就告诉我吧!” 勇气尚未备齐,子骞请求:“暂时不告诉吧!”继而又道:“卡米尔,天色不早,我们回家吧!”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连载1: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连载3: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连载5: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583.html 连载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连载7: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zY3 连载8: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DM2 连载9: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895.html 连载10: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Tcy 连载11: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DUy 连载12: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TI3 连载13: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jM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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