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壁画 街前依旧是庙。武庙过了，紧靠又是土主庙，卡米尔又要进去，她说他想知道中国人何以对土地挚爱如此？子骞马上兴致勃勃又讲了中国以农业为本，土地菩萨负责掌管五谷六米丰歉和猪牛鸡鸭的安危，百姓对他礼拜亦蛮勤快，又说“土地公公”原来也是凡人，周代有名“张福德”者、三国有名“蒋子文”者、著文诅咒鳄鱼害人的唐代文学家韩愈、南宋保家卫国的英雄岳飞，最后得道升天，都成了土地神。子骞还说因为土地神慈眉善眼，大家还喜欢拿他开玩笑。民间有一句歇后语，便是“土地菩萨打哈欠——神气”，说得卡米尔又笑。爱情给人带来的快乐真是永难止息。这一夜，只要卡米尔愿意问，子骞真是愿意陪伴她，将云南府城所有庙宇遍历游尽，哪怕走得无日无夜，地老天荒。 再过去便到武成路尽头，转弯是城隍庙，单檐琉璃瓦歇山顶。牌匾上金箔脱落的寺名在黑暗中幽幽闪亮。庙门黑如洞穴。子骞心中顿然起疑，快快绕开去了。他深怕卡米尔提出要进此庙。不料裴的心结被女工程师轻易识破，更是执意要进去一游。 裴子骞不得不告诉卡米尔，说庙里地狱布置，很是恐怖，尤其两厢壁画《地狱变相》《百鬼夜行》《罪魂受难》《五昧生死》……早年就听姑妈告诉，说是咸丰年民间画家燃灯法师经历灾难所绘，用十年时间方才完成，为此，画家遍走黑牢夜街、恶山险水，将囚犯、苦力、乞丐、流民、饿殍、幽洞毒蛇，夜林鸱鸮……人间万般痛苦，一一尽搜笔底。画匠画完之后竟然感觉人间原来如地狱一般痛苦，去西山跳龙门绝崖自尽了断。后来又有人以为太过恐怖骇人，曾主张铲掉。请来一群泥水匠，竟然无一人敢为，说画中精灵夜叉，浸透大师性灵。有大胆者刚趋前登梯，忽见火光四溅，吓得从梯子上掉下来，奄奄一息，大叫“鬼！鬼！鬼！”而亡。此后谁也不敢了。卡米尔听了反倒更兴奋，说裴：“我告诉过你，我要写一部中国探险记。我就喜欢刺激的故事！”裴子骞只好让步。 老主持点一盏菜油灯前导。僧人鹰嘴鸮眼，山羊胡，踽踽而行，他本人酷似地狱中人，加之油灯飘忽，气氛很恐怖了。卡米尔果然没能顶得住，刚看第一幅壁画，就吓的尖叫起来，恰巧憋了一天的沉雷，此时应声大响，催下煞啦啦满天黑雨，敲得瓦檐、天井、石缸全是闪电，全是雨滴，全是乱响。卡米尔回过身，一把就把裴子谦紧紧抱了，头深深擂进子骞怀中，一动不敢动。裴不知所措，也一动不敢动。导览住持站一旁傻了眼，手上的陶瓷油灯陡然歪一边去，灭了，口中连叫： “鬼婆！鬼婆！鬼婆！” 等不及诧异，裴早已愤怒。昆明人叫洋人为洋鬼，“鬼婆”定是咒卡米尔了。有如自己被人侮辱，裴子骞勃然大怒，向老住持大叫：“你乱说哪样？” 声音威猛，吓得住持老倌儿踉踉跄跄便逃，嘴里嘟嘟咙咙，一个劲儿只念“罪过罪过”。 因这一怒吼，裴子骞顿然胆气大增，两厢黑壁的鬼蜮夜叉似都顿然隐逸，世界上只留下一个女人、他的上司、可望而不可及的外国美女。他别无选择，别无逃逸，只能将她抱得紧紧，让她在自己怀中无休止地，簌簌发抖。 裴子谦读书多年，深知中国古礼“五常”“八德”。几月来，裴子骞在此法国美女面前，一直谦恭有节，执弟子礼。裴子骞以少男之身，情窦初开，禁不住也时有激情来袭，可一想起古训“发乎情，止乎礼仪。”也便罢了。还有，中外情爱书典，裴子骞读过不少，女孩含蓄美者有之，婉约美者有之，羞怯美者有之，而如卡米尔爱意表达之热烈逼人，子骞确乎阅所未阅，岂敢擅越雷池？事到如今，殿宇漆黑，雷暴天降，鬼蜮四壁，子骞知道卡米尔需要他的保护。灾难于前，男儿之气訇然而出，他心跳如鼓，血液沸腾，那一刻，已无任何力量所能阻挡。孟子云：“嫂溺，援之以手”。人性本如斯，为什么还要压抑自己？于是想起卡米尔向他说过卢梭，人生关键时刻，本能当更信赖激情。 卡米尔亦正当年华，何尝不想当一次女人？享受男人面前撒娇、受男人呵护的感觉。只是她自己亦不明白，一旦张口表白，为什么总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西方表达自然总会被裴的东方表达顽强顶回。她亦压根儿没想到，竟然是在殿宇森森的城隍庙，在鬼蜮四壁的雨夜，因为恐吓，才在顷刻之间，终让裴子骞才认同了自己的男人身份，而她亦不期然，投入了异性的怀抱。 俄而雨停，卡米尔不再发抖，发现自己失态，还哭过，忙用手拭去泪水，嫣然一笑，撒娇问：“裴，你觉得我可笑吗？” “不！”裴答，依旧将她拥在胸前。夜色迷离，他只能看见她眼睛亮得朦胧，牙齿白得朦胧，“不,你真好！这是真的。” 卡米尔已恢复过来，于是又说起她要写的书。仿佛自言自语，道了：“裴，我总在想，人啊，必要经历三重冒险，才能变得完整。第一重：地理空间的冒险，像你们中国人所说，行千里路；第二重是人间社会的冒险，你们中国也有说法，是不是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尘海沉浮？”接着她停了。裴子骞亦没问，他只管搂定她，贪婪阅读她的美貌和嫣然微笑。好久，才憋不住问了：“还有呢？你的第三重冒险，是什么？” 卡米尔用细长手臂，一把将裴的脖子箍得紧紧，撒娇道：“我要你吻我！裴！吻吧！哪怕是探险。吻了，我再告诉你！” 血液已汹涌澎湃，一泻千里。他托起卡米尔的下巴。将男人滚烫的嘴唇，和女人滚烫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爱意引爆的初吻如此迅疾，如此狂乱，如此意料之外，不啻狂风暴雨，不啻电闪雷鸣，不啻山崩地裂，它在顷刻之间已将整个世界、整个宇宙、整个生命彻底摧毁殆尽！ 已经无法知道又过了多久，狂乱方才平息，二人犹喘喘。还是卡米尔先笑起来，是不期然的、满足的微笑。她说：“第三重冒险，裴，你知道吗？就是感情历程。” 看官或问，城隍庙阎王十殿壁上都描画什么？笔者兹作补白：原来满墙红黑二色，黑则黑如冥夜，无底幽谷，暗无天日；红则火山喷焰，晶亮刺目，万点火星，如毒蝠怪鸟满墙里乱飞；黑谷布列刀丛剑树，牛头马面，夜叉鬼蜮，四面驱追，手持三股叉或长矛，将各类罪魂孽障：衣服褴褛的苦力，流浪汉，农夫，落魄的官吏……如秋风落叶一般，从四面八方向墨黑之间的火谷焰海驱赶，烧得受难者婉转挣扎，凄苦万端，还有被赶落刀山之上者。山上冒出的尖锐刀锋，早戳得尸骨累累、血流如河。火中还有千斤石一块，下压许多求助无门，无法动弹之人，一个个大张嘴巴呼救……最是惊骇的，尚有夜叉用长矛搅着男人长辫，如搅面条，正将其抛进火海，惊恐之情，尤其惊心动魄。 阅读稍后章节，看官便知：滇越铁路修建工地图，城隍地狱壁画，两者何其等相似乃尔。
第八章 地狱记 44、厚黑论 滇越铁路立项、筹资、测绘、招标及施工诸事，概由法政府统管督办，法商则具体承揽施行，再具体，至于各路段分公司支部，其总办、帮办、工程师、测绘员、事务员及现场工头，大大小小两三百人，则均从欧洲各国蜂拥而至的淘金者中遴聘。滇越铁路史志载，籍属法国者约占40%；籍属比利时、瑞士、希腊、葡萄牙、西班牙诸国者，共约占10%，意大利一籍则独占20%有余。究其事因，原来近代城市商业勃兴，意国是为发源地也。英国巨匠莎士比亚戏剧，几乎全以意大利为背景展开，名作《威尼斯商人》主角夏洛克，正是意国商贾之典型代表也，其精明、贪婪、阴险、凶残，世人皆知。法人已割得中国云南肥肉，嗅觉灵敏的亚平宁半岛商业动物焉能不知？于是纷纷沓沓，争先恐后而来焉，均欲抢蛋糕一块食之而后快。奥尔西尼正是这群经济动物中之一头小小禽兽。该奥敛财，可谓争分夺秒，钻头觅缝，无所不用其极，读者阅读“残庙”一节，想必从其将雨伞翻过来捉昆虫卖钱、用步枪抵着山民脑门活生生夺走死豹，窥到了一斑。事情做得太过分，顶头上司卡米尔忍无可忍，终将他赶出了测量队。 自然，如此心黑精明之人，即便异国他乡，一人打拼闯荡，总是饿不了饭的。回了昆明，他第一个就硬着头皮拜访了仅有几面之缘的格里柯，莫名其妙地，还很快和他搭上伙伴关系。 原来奥尔西尼离家来华前，为消磨长路远途的寂寞，从家里胡乱翻来几本旧书塞进行囊。远洋轮果然百无聊赖，成天昏睡甲板铁床，摇摇晃晃，胡乱伸手去包里掏书看。书本出版有先有后，奥尔西尼便在心中暗暗发狠：如果摸出的是版本最老者，他来远东，定发大财。原来奥氏素有赌癖，事事赌，时时赌，偶见墙头有两只甲虫往天花板爬，他立即在心中押注，默祷某只先到，预测运程向好；天雨将停，他会呆站檐前细数，赌顺屋瓦滴落之最后雨滴，为单数还是双数？等等。此日甲板铁床，他伸手摸出的一本旧书，果然为出版时日最早者：蒙达多里书馆1810年再版的《君主论》，作者为文艺复兴巨匠马基雅维利著，奥尔西尼于是大喜过望。 原来，马氏乃意国大哲人，专攻厚黑哲学，一心教人如何作恶，表面又要冠冕堂皇，素被西人尊为近代政治学开山鼻祖。马氏厚黑名言殊多，比如：“政治家不需要美德而需要手段，实现目标就是最大的美德”；又如：“为了保持权力的自主性，不可指望别人对你诚实，更不可把命运系在别人身上”；再如：“君主可以奸诈、残忍、背信弃义，而最终却往往会被人奉为伟大、英明”，要做到这一点，“尤其要懂得何时扮演狮子何时扮演狐狸”，云云，奥尔西尼胡乱读过此书，虽觉怪异有趣，但全说君主临事，做官守则，与他做生意挣钱无半毛钱干系，也就重新塞进囊箧压底了事。不提。 还说奥尔西尼被卡米尔炒了“鱿鱼”，灰溜溜来到云南府城，第一想到的就是要套住格里柯，于是忽然想起，该小子官场中人，不是一门心思想要向上爬吗？马氏大著，他一定会感兴趣，便小心翼翼将书怀揣去了。书龄古旧，他还故意在扉页胡乱签一个花里胡哨的名字，说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珍藏文物，又胡诌爷爷的爷爷曾在那不列斯王国做过国王的御前史官，研究文艺复兴政治史论独树一帜。将这样具有重要文物价值的古典作为进见之礼恭送副官，想必大有体面，又不提。 再说马氏歪理，果然击中了格里柯兴奋点，夤夜通读，如捧圣经，竟然激动得通宵无眠，此日便约见奥尔西尼，说晚上请他去《追梦远东大酒吧》买醉，再与来自马氏故乡的年轻哥儿们交流切磋，奥尔西尼自是心中暗喜。虽然奥尔西尼仅对马书作了点水之读，却自信凭三寸不烂之舌，将领事馆副官忽悠个云里雾里，足够了。 看官，你道格里柯为何要因一本书而急于要见赠书人？原来，西方风习迥然不同东方。中国文化固认人类生而性善，“仁、义、礼、智”乃是人天生“四端”也，正如健康人生下地便有四肢一样。为人君者、为人官者，只需将善良本性放大，推及百姓与社会便可。孔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斗，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此之谓也。梁惠王礼乐祭祀，屠夫牵献祭用牛过于堂前，惠王见牛全身觳觫发抖，于心不忍，要屠夫快去换块头小一点开刀：“以羊易之”，圣人孟夫子得知国王心善，便有高论，赞梁王大有资格一统天下，足见中国人之政治理念了。 西方正好相反，按基督《圣经》所述，人之始祖亚当氏与夏娃氏，皆因抵挡不住蛇妖诱惑，偷吃了禁果，被逐出乐园为罚，故此人类生而有罪，性本邪恶，故此人生在世，必得以忏悔罪孽为功课，须臾不可懈怠。治理国家，则必立各种条款章程，对官制约，对民刑赏，以防滋生恶乱。马氏理论正是赤裸裸道出了为人主者、为人官者各种丑劣真相，亦道出为帝为王之真谛、之技巧。与中国政治之大讲道德教化相比，条款分明，手法具体，更具有实际可操作性。格里柯夤夜诵读，大受脾益，于是提出主动请客，与意大利小奸商奥尔西尼《追梦远东大酒吧》共进晚餐，以表对厚黑大哲人尊崇之思，不提。 45、撒旦奥尔西尼 还说岁月如流，光阴荏苒，如今100年过去，所谓《追梦远东大酒吧》，早已从昆明地图形消影灭。若问该酒吧当位于现今何处？按最新昆明地图索骥，《追梦吧》当位于昆明门户塘子巷一带。塘子巷原名洋人塘，因旧时多有洋人、特别法国人聚居而名；法国人未到之时，此地叫荷花塘，一片湿地草洼。穷苦人无处安生，便有来此用断木茅草搭棚建户者，又多以拣拾垃圾为生，又将拾回的破布用塘水洗净，裱糊成褙壳与制鞋者作鞋底鞋帮。晾晒褙壳的木板横竖乱立，远远便飘浮一片湿浆糊的酸腐气味，令人心翻欲呕。仅初夏日丽，浅浅水塘生出几许瘦弱莲叶、荷花，倒给凄苦困顿的棚户人家带来一丝快意。滇越铁路开建，按设计图纸，铁路终点昆明站便位于巡津街隔盘龙江相望的这片湿地，追逐金钱，沿线奔走的西洋人懂得，一旦铁路建成，车站周边定成商业旺地，于是车站工地破土伊始，西洋人便纷纷在此抢滩登陆，不需几个铜板就把棚户人撵了，又不需几个铜板就胡乱兴办一个酒吧、一片小店，以此圈一块土地等待日后地价雨后蘑菇一般疯长。甚至有人还在此修了教堂，占地就更宽广了。洋人塘名字一直沿用到共产党掌权，外国人被统统赶出国门，才改了塘子巷。 《追梦远东大酒吧》名字吓人，其实开张时分寒碜得很，无非就简易棚户一个，不过圈地罢了，因此面积不小。湿地水洼，化外之所，脏且臭，官府根本不想管，只用花钱填填土，地皮就属老板了。简易棚房，从欧洲弄几幅赝品油画张挂，又从安南弄几株热带植物摆放，门口还骇然立一尊石膏塑像：维纳斯女体自然全身赤裸，吓得昆明土俗人士避之不及。酒吧老板果然眼光精当，虽然简陋，可随着洋人蜂拥而来，生意很快风生水起。从格里柯和奥尔西尼第一次会面算起，不到一年功夫，老板便将酒吧彻底翻修了，装饰了中式大门，进院加一影壁，院内又造法式洋楼一栋，三层外廊，均敷设水泥仿欧瓶形栏杆，木制隔扇则全为西式棂条，算得云南府时尚贵宾酒吧了，一般中国人是去不得的。 格里柯与奥尔西尼会面当日，虽说格客气说他买单请客，其实奥尔西尼早已恭候。中国俗语：人不求人一般高。格里柯地位本高过奥尔西尼，奥尔又一心巴望依靠领事官发财，自然是低着一头。奥尔西尼预先定了房，点了菜，把钱付了，单等贵客一道，香槟美酒一碰，生意便开场。客人第一个致辞，开口便大声赞道： “来，为意大利干杯！” 奥氏好不高兴，他馈赠那本破书已经开始发酵。三杯冷酒下肚，格氏更是唱起了独角戏，只管大谈马基雅维利之伟大崇高，他的敬拜崇尚。法国素多哲学巨匠，百科全书派的伏尔泰、卢梭、狄德罗……其思想无不深刻影响了欧陆及全世界。格里柯说得任性，简直就数典忘祖了，他举酒乱道：“人称法兰西为欧洲精神故乡，可就凭这本书——”用手一拍《君主论》，拍得啪啪乱响，宣布：“足以把他们全部打倒！”格、奥二人交往故事，就在这般颠狂中开始。 前文已述，马氏学说专讲权谋计策和利害博弈。格、奥二人既已同拜马氏为精神教父，自然便知音既成了。邪恶自是不能让信徒真诚相交的，为了利益，彼此需相互利用，又必然严加提防。格、奥二人心中很快都算计了在利益结合体之中各自的位置、角色和必然存在的隐患。格里柯官拜总领事副官，权柄在握，对一个不受领事保护的意大利小混混，有绝对的控制力；同样，身在官场，尚有事不便亲自出面，要奥尔西尼替他跑腿使力，双方都有利益好赚，不失为一个好组合；奥尔西尼一边，则需要保护伞，需要信息，借用格里柯手中的权力赚钱，他不可能亦无条件挑战格里柯的位置，却坚信投资权力，定有回报百倍。双方都相信这是一个不错的买卖。 二人线既搭上，奥尔西尼进攻频度锐增，三日一小宴，五日已大宴，早上播种，果然晚上便有了果实好收获。某日，格副官第二次通知他要请小混混《追梦吧》饮酒，不醉不归。奥尔西尼想必好事已近，当然又是早早恭候，定了房，点了菜，预先把钱付了，单等贵客一道，香槟美酒一碰，生意便开场。格里柯却不似谢书那回激动，偏是摆谱摆得梆硬老辣，他问奥尔西尼：“最近都做些什么生意啦？” 面色和声气都冰冷，如狱吏提审囚犯。 奥氏面色正相反，依旧满脸里谄笑，答：“他还能做什么？凡是能赚钱的，都干。”格里柯又问：“云南府都有哪些赚钱营生？”奥氏顽强地笑意不减，答：“副官还记得上次五峰山古寺，我说了中国人风水算命吧？最近闲来无事，我真去圆通寺蹲地上一蹲大半天，专看瞎子如何蒙人！”奥尔西尼说他发现那帮残疾人全是心理学大师，接着还学着背诵些什么“甲子乙丑海中金，丙寅丁卯沙中金”之类符咒，他模仿的昆明话稀奇古怪，逗得格里憋不住柯哈哈大笑，奥氏于是得意了，又吹牛，道：“只要再学几回，我亦可去寺庙前摆摊算命了，你信不信？”格里柯答：“当然信当然信。” 谱也就不再摆了，又饮酒。 接下来又正经。格里柯又问：“你最近到底忙些什么生意？莫非没有学会算命赚钱，这些天你饿肚子？”奥尔西尼答：“当然不。滇越铁路这么大买卖摆在面前，还愁找不到赚钱商机？”奥氏得意满满，轮到格里柯低下身段了，求问：“说我听听！”奥尔西尼果然神秘，道：“滇越铁路修建事，法国国内那么多股民关注，只要卖点儿消息也够吃饭啊！”格里柯追问：“你说详细点儿！”，奥氏越发小声，道：“《费加罗报》编辑通过我朋友，有偿收买消息，好消息坏消息都要，都卖钱。一条普通的，比如某处工程开始施工，当地老百姓有何反应，等等，报酬相当于我辛辛苦苦捉100只甲虫；内幕消息，比如施工现场劳资双方纠纷，如何发生，如何收场？不管好消息坏消息，只要能引起轰动，增加销量，就几倍的钱，相当于一头马鹿，最好官场内幕，就更有戏了，相当于向博物馆卖一头老虎标本——” 格里柯将对方打断，道：“我给你一卖恐龙的发财活儿，你做不做？和卖消息完全无关。”奥尔西尼即答：“当然做当然做。我奥某人对法郎绝对没有仇恨。人家说了，滇越铁路就是一台印钞机。你是不是要包一段路给我修？”格副官答正是，继而问：“你能否管理得下一个标段？”奥尔西尼只管答：“把整条路都给我吧！”格里柯笑而问：“你是不是胃口太大了？”奥尔西尼亦得意笑答：“胃口太大也是坏事么？贵国皇帝拿破仑不是说过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 格里柯无话再说，二人轮杯把盏，又狂饮，格氏不放心，再问：“你休夸海口，且说说修路如何赚钱？” 奥尔西尼脸色亦认真了，答：“我专做情报买卖，咋能不知道其中奥秘？再说，与我一道来华的圣维塞罗多位老乡就在工地作工头，没吃了猪肉，总见过猪跑的。”接着便介绍了，说施工均采用计件方式，用越币皮阿斯特支付给挖掘工和砌石工，每工时0・35元，泥工和凿石工，0・50元。包工头从公司所得为1.2元和1.8元，此中差价，已很可观；再说货币比值，越币1元值滇币0.92元，1元滇币值大米6公斤，通过法国铁路公司的哥儿们直接越南贱价购进陈仓旧米，再以高于云南市价转卖给工地苦力，从中再行提利，如此，按照正常收入，苦力的薪资本可买大米8公斤，中间轻松一倒，又赚了6公斤！ 奥尔西尼津津乐道算账，繁琐数字让格里柯不胜其烦，他打断了奥尔，只说他揽下的K373标段，路不多，桥却多，洞亦不少，筑路工程讲究“金桥、银洞、草路基”，这正是一有大钱可赚的路段。接下来正色道：“为避嫌疑，亦便于我以官员身份幕后周旋，接手该标段公开的名义老板，是你，实际则是我。我们利润五五分账，如何？” 奥尔西尼大喜，当即拍板，道：“题中之义，题中之义。那是当然，那是当然。”二人又签字、画押、狂饮，不提。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连载1：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连载3：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连载5: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583.html 连载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连载7：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zY3 连载8：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DM2 连载9：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895.html 连载10：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Tcy 连载11：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DUy 连载12：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TI3 连载13：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jM2 连载14：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zI3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