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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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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44)馮馮 |
| 郁云 第二部 人生是一个艰苦奋斗的过程 不是血,就是泪! 44 这一夜,我睡得很好,我梦见我回到广州,我觉得我的寒冷的夜已经成为过去,却不知道前面仍然有著重重叠叠的郁云。由于一向养成的敏感,这一夜我醒了好几次,最先是惊醒于半夜在空中掠过的鹤唳,然后是接近黎明时分的蛙噪,唧唧虫声,鸟声和江上人语。我醒了,看见所有的人都仍然在酣睡,我没有理由要起来吵醒他们,所以我又朦胧入睡,一直到我感觉到船身的摇动和听见竹篙铁尖触著河底石头的声音。 开船了!我兴奋得很,我一翻身爬了起来,跑到船头去坐在船板上。这时候天空刚露出曙光,东边天空的云团渐渐从黑灰色转变为浅浅的土黄,云层后面的天空露出了浅浅的蓝色,四周的鸡啼此起彼落,空气吸入肺中有清凉的感觉,我觉得舒适极了。 船身慢慢移动了。船夫们在船的两舷撑著竹篙,他们只穿一条短裤,全身隆起的肌肉和古铜色的皮肤全部暴露著,特别发达的是肩、胸、臂部和腿部,但是发展得近乎畸形的是他们的脚,脚板特别厚,脚趾特别粗大而张开,看见这些脚,就知道船舷的木板何以那末特别地光滑发亮了。这是一艘并不小的船,在我的记忆中,它好像总有三四十英尺长左右,船篷分成两截,前面的一截长些,后面的一截短些,是船夫们住的。最后面是特别高起的船尾,那上面另有一个篷顶,从前面望过去,我可以看见一个女人在摇橹掌舵,她的背上背著-个孩子,头上梳一个凌乱的髻,两鬓也很乱,穿著短上身和长裤,乳房因为被背带勒缚得太紧而更加突出,她瞪著眼睛向前面张望,就像是个老练的船长,老练而带看一脸风霜之色。 在我们前面,几艘船已经开出去了,我发现每一艘船上掌舵的都是背著孩子的女人,舵楼上还有别的孩子,给用布带子拴著,像拴小猫小狗一般,他们在船板上爬。在照顾孩子和掌舵之外,这些女人还要负责烧饭。我看见在舵楼的船板上有炉子,有锅,炉子裹有火,锅上冒汽。板上放著一些青菜、菜刀和砧板。每一艘船的两舷都有男人在撑篙,一边三四个。我们这一艘船上的是每边三个,我可以很容易地看得出来这些男人大部份是一家人。一个五十岁不到的是船主,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在另一边船舷上,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年人,和两个二十多岁的强健的青年,他们的面貌都很相像。后来我知道这些都是那老船主的儿子,他们的行动都是整齐一致的,以同样的步伐拖著竹篙向船首的方向走,一同地将竹篙插入水中,然后倾斜著身子,把肩部顶在竹篙尽头那特製的木质马鞍形的垫子上,用力地顶撑,以划一的步伐向后走。 『哎哟哟———』当他们用力撑的时候,他们-致地叫喊著。 『哎哟哟———』别的船上的船夫也在叫喊著。 『哎哟哟———』直到多年后的今天,这些声音仍然留在我心中。 我们这一程是顺流,所以船夫们并没有太费力,船就像箭般地前进了。我们这一批是六条船,看起来可真像一个舰队。我们的一艘是第三艘。这一点使我略有不满,我认为我们必须是第一艘的,我常常希望我们能赶过前面的两艘,在前面领先。但是我发觉我们的船夫们似乎有一种默契:绝不抢先。而且我发现我们船上的船夫一家子比任何一艘的船夫都显得弱一点。人家的都是彪形大汉,不像我们的,老的老少的少。我想也许别人都是雇来的强壮船夫,我们的船主因为儿子多就不雇外人了。 我在船首舱板上坐著看风景好半天,舱里的人才陆陆续续地起来。昨天晚上上船的时候,船上只点著像豆般大小火焰的菜油灯,满舱人影中我弄不清楚我们船上究竟有多少人和是些什么人。我只知道我是跟著母亲而已。现在天色已经大亮,太阳已经升起了,金黄色的影子在河上闪闪耀耀地跟著我们的船走,阳光照进了舱里,我可以清楚地看见我的『伙伴『们了——我已经自觉是他们当中的一份子而不是一个孩子了——。我们船上一共有三十多个伤患,有李医官和他的太太,还有袁班长,和一个姓杨的卫兵——他们两个是有枪的,大概别的船上人数也和这舱差不多,大家挤在一起,还有那许多的器材行李,以致舱里已经没有多少空隙地方了。 母亲和我是睡在靠近船头的位置的,现在她起来了。她也到外面来看看,她和我讲几句话,叫我不要爬在船边玩水,然后她就进舱里去了。我看见她为几个完全不能走动的病人服务,和他们说话,替他们洗脸。当其余的伤患分成为几个集团在玩纸牌的时候,她就到船中央去。在那里有锅子有炉灶,也有木柴,都是袁班长去采购弄来的。这没有篷盖的一截位置,船板都挖成可以置放锅子和炉子的圆洞,显然习惯地是做厨房用的。母亲在那儿开始她的主妇工作。因为我们船上没分配到伙夫。我们一共只有三个伙夫,不够分配,所以母亲和李太太就说,烧烧稀饭之类的小事由她们来做好了,至于烧菜烧饭给大家吃,则由袁班长和两个康复的士兵负责。 我看见母亲烧开水,把注射器放在开水中煮,把一些纱布也放进去煮,然后又拿了刚煮好的针筒替几个伤患打针,替他们轮流地量体温和记录在病历表上,整个早上她都忙得不可开交,等到忙完这些事,她又忙著和他们讲话了。我很希望她能够到船外来和我在一起看看风景,我觉得她应该休息一下,然而她对于风景的兴趣似乎远不及她对病人的关怀。这使我很不高兴。从前,孤儿院的孤儿抢走了我的母亲,现在这些受伤的患病的大兵又分享了我应得的大部份的母爱。 『妈!您看那边有一座宝塔!』我看见一边河岸上的一座石塔,禁不住呼唤母亲,我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都希望母亲也能看见,同时我希望藉此把母亲从那些伤患身边拉开。我知道他们的情形大部份都很好,没有什么危险,其实很用不著过分细心的照料。 『妈您出来看呀!那边有一座宝塔!』我看见母亲正像哄孩子般地和一个断腿的士兵讲话,那士兵的脸上,泛现出些微从痛苦中提炼出来的笑容,母亲根本就没有理会我,所以我又喊了。 『你自己看吧!』母亲有些不耐烦地同答我了:『妈妈现在没有空。』 没有空,母亲是永远都没有空的,一天到晚忙,忙!刚刚调养好一点点身体又瘦下去了,脸色又像在孤儿院的时候一样难看,这一下再病倒了怎么办呢? 改变不了的,我知道她的性格是改变不了的。她不要休息,不要到外面来看风景,她要和病人伤兵谈话,要帮他们做事,谁也别想改变她的主意,我不再喊。 宝塔,宽阔的平静的河面,清澈的河水,洁白的沙滩,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捕鱼的渔人和他的竹筏鹭,田野上的牧童,牛,傍山依水的乡村人家,美丽的云和树,盘旋尖叫的兀鹰,宛转的鸟啼……这东江上游支源的沿河美丽风光在我眼前陈列著。我觉得有生以来还没有这样逍遥自在过,我连一分钟也不愿意放弃,整个早上都坐在船头欣赏。然而母亲却在那边小心翼翼地替断腿缺肢的人把染著红黑色血迹的绷带一层一层地解开,用镊子夹著煮过的纱布谨慎地地洗涤那些我不敢看的伤口,血肉淋漓的、灌满脓血的…… 顺著水流,船走得很快,下午太阳将要下山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了两条河合流交界之处。袁班长告诉我说我们这一边的这一条河叫做定南河,是从定南发源的,另外的东边的一条叫寻邬河,发源于江西寻邬。两条河合成东江的上游。我们到达的地方叫东水,那是一个河边的小圩市,有很多房屋,很多竹树,船夫们说按照一般习惯,船到了这里都要停泊过夜,在天黑之前把粮食柴火采买充足,第二天才继续开船。事实上我们已经航行了一天,船夫们也累了,必需休息,所以没有人反对他们的习惯,任由他们将船靠在东水岸边。六艘船卸接地都靠了岸了,大家都上岸去采买。 在袁班长的保护之下,母亲和我跟著采买的人到上面去逛逛,那地方只有一条直直的小街,样子很简陋低矮,没有什么值得看的。当母亲在碎石路上出现的时候,那些本地人,男男女女大大小小都跟著来看希奇了。自从上了船,因为用不著再担心敌机的袭击,母亲就将她所穿不惯的男装军服脱掉,换上白色的护士制服了。她的白色护士巾、白袍子和上面的红十字,对于当地的人似乎是很陌生的。我看见人们指指点点地批评,他们讲的是客语,由于腔调有异于曲江一带的客语,所以很多我都听不明白,可是大致是懂的。 『是不是死了人哪,穿成这么难看!』 『一定是死了家婆!穿白孝!』 『头发剪得像男人一样,真是妖怪!』 『还在和男人一同走路呢,妖里妖精!』 『露出半截腿!好不要脸!』 我听得气坏了,这些穿著类如前清式样蓝布大褂子的女人婆们真是少见多怪,她们真不觉得自己的衣服怪呢。 『你们才是妖里妖气呀!』我冲著她们大声地咆叫,我讲的是客语,虽然腔调不同,我想她们是会听得懂的,我绝不能忍受别人对我母亲的恶意批评。我现在有袁班长的枪保护,又有那么多的人,更觉得声势壮大了。我不骂她们才怪呢。 『你敢骂人?』有一个婆娘立刻竖眉瞪眼地说:『你这个小杂种,小打靶鬼!×××!』 『×××!』我很惊骇于这地方婆娘的大胆,竟然敢用男人骂人的粗话。我不甘示弱,立刻就回敬她:『来呀!我让你×!』 拍!忽然地我脸上捱了母亲一巴掌,母亲从来没有这样气愤过,从来没有这样打过我。我觉得非常震骇。 『教你讲这些下流话的?』母亲气得脸色苍白,全身都在颤抖。 『她先骂您的嘛!』我很惊恐,期期艾艾地辩:『她们侮辱您嘛!』 『这和你有什么相干?』母亲的眼角隐约露出泪光,虽然她的口气仍旧是严厉的。 『我不能让人家侮辱我的母亲!』 『这算得了什么侮辱?她们没有看见过,随便说几句有什么关系?我都不在意?要你管什么闲事?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你要给大家惹麻烦么?』 『他们有什么了不起?』我仍然嘟哝著说。 『你快给我回船上去吧!』母亲眼角的泪光消失了,她的声音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你不懂事,又爱闯祸。』 『我不回船!』我倔强地说。很奇怪,我发觉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末顺从了。我常常会倔强地反抗了。 『你非回去不可!』母亲的态度也是够坚决的。 『就不要去!』我的声调态度并不激烈,但是心中的固执却是无可改变的。 『那末你不许再闯祸!』母亲终于拗我不过了。我心中觉得好过一些。我每一次在小事的争执上获得胜利,我就觉得好过。否则我会忿忿终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危险之中,在艰难之中,我从不会这样地对待母亲。在安逸日子中的我和患难中的我判若两人,我自己也不明其故。这一次,我又胜利了。这使我忘记了当众被母亲打的耻辱。我不回答母亲的话,可是她一定知道我已经同意不闯祸的要求了。 我被打的时候,围观的更多,大部份的土佬土婆都满意了。他们本来虎视眈眈地盯著我,我骂他们的话必定使他们很难堪,看他们的样子似乎颇有和我们大吵一顿或是打上一场架之意,可是自从看见我被打以后,他们的敌意就减低了。 『这个女人还懂一点道理!』他们当中有人说. 『儿子不教还行吗?』 『哼!自己理亏!假意打来做戏看!』 他们虽然仍有恶意批评,但态度已经和缓得多了,我不敢再惹是非,闷声不响,可是我还是怀恨地瞪著他们几眼,好像瞪了这几眼就能伤害人报仇雪恨似的。他们当中也立刻有人怒目相向,于是我又不得不装起更狠毒的眼色来看他们,我是绝不怕他们人多的。 『走啦走啦!』袁班长这好半天都没说话,这一下拖著我的手向前就走:『你妈妈不等你啦。』 可不是,母亲已经和同船的官兵们向前面走了。我只好跟上去。 『护士长!』袁班长和我追上去以后,他对母亲说:『亏得你这样处理,否则就麻烦大啦!』 『虎儿这孩子不学好!我气坏了『母亲说:『学会讲下流粗话。』 『这都是小事,护士长,你知道,这一带的老百姓都是不好惹的呀!』袁班长说:『他们向来就好勇斗狠,家家户户都有枪有刀,常常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为了小孩的一句半句话就动刀动枪,打生打死呀!对于外乡人尤其欺负得凶!你看刚才的情形,要不是……』 『我看得出来。』母亲说:『要不然我打孩子么?孩子是我亲生的,辛苦养大的,他小小年纪就挨尽了艰难凄凉,他就是有不好学坏,我也打不下手呀!不过,这孩子也越来越野,什么粗话脏话都敢讲,也是该打一下的,不打他,害了他一辈子!』 我跟在他们后面,这些话我都听见了。 两条河流交界之处的河面是非常宽阔的,一片汪洋,在灿烂的朝阳照耀之下,就像是一个浩瀚的金色的海。寻邬江的水势急湍汹涌,浊黄可怕,定南江的河水却是比较平静,色呈碧绿。两道河流的河水区分得非常清楚,在合流的地方一边是赤红的,一边碧绿,互不混淆,两条河的急湍水势互不相让,拥拥簇簇地奔向下流,在这片汪洋之中,穷我的目力所及,也没有看见它们有和解的情势。要看见它们化为一体成为东江,那必定是在相当遥远的地方了,那我看不到。我们的船并不再向南方前进,而是绕过三角河角,沿著寻邬江溯游而上。 当船转入赤黄的河水势力范围以后,我才发现那些滚滚浊流力量的可怕,那迥旋不已地挟著垃圾和泡沬的汹涌河水,使我记起了龙南的那一场可怕的洪水。我们六条船前进得非常缓慢,简直是寸步难移。 『哎哟—哟——』 『哎—哟——哟——』 船夫们的整根竹篙都没入了水中,他们肩顶著竹篙末梢的木托,头向下,突出在船舷以外,脚板踏在舱篷边上的框架上,他们的脚趾像要钉进木头里去般地捺著,弯曲的肌肉在挣扎著,他们的颈脖和脸涨得通红。挣扎著,用尽了所有一切的力量,他们异常艰难地朝著船尾爬行般地前进,每跨一步都需要长久的时间,每前进一寸都得付出无数点滴的汗水和凄凉悲壮的叫喊。 『哎呀哟——』喊声从他们扭歪的嘴里挣扎地迸出来,他们的眼睛只看著那距离头部不到一尺以下的洪流,他们脸上的肌肉像痉挛般地抽搐著。 好不容易地才走完从船头到船尾这一段旅程,他们又得拔起竹篙。拖著湿淋淋的竹篙,喘息未定,他们又走向船头。几根竹篙再同时插入水中,脸上永远没有笑容的人们再次用一只手和两条腿倒立地向后面挣扎! 『哎呀哟——』 两舷的船夫轮流地喊著。一批来,一批去。船身在他们痛苦凄凉的声音中缓缓地前进。两岸的景物几乎全无移动,只有洪流和泡沫在宾士。 『哎呀哟——』 『哎哟——』 『嗨呀——嗨哟——』 那都是发自灵魂深处的痛苦的呼喊,年长的父亲这样地喊,壮年的大儿子,青年的和少年的幼子,也都在呼喊著。他们世世代代这样地挣扎,世世代代地这样凄厉地呼喊,现在给布带子缚在船尾的爬地小孩,不久就也要参加这个挣扎求存的行列。他的脸上已经没有天真,青白的营养不足的脸,太大的外露的眼睛正在注视著父兄。 『哎呀哟——』永远存在于这高山夹峙著的江上永恒的呼喊,当时曾经使十一岁的我流下同情之泪,现在当我执笔回忆它的时候,我仍然悄然哽咽,热泪盈盈。 『哎呀哟——』 那是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声,那是对生命的追求和抗议,那末地悲壮美丽,谁知道这音乐化的民谣般的调子曾经经过多少世代的琢磨呢? 我坐在船头不妨碍他们工作的地方,我默默地看著一切,我默默地想。我有时候很顽皮,但有时却会像成人一般地沉默思索。我已经思索不少事情了。两岸陡峙的夹直高崖,急湍的洪流,船夫的呼喊和回声,天顶的飘渺无定的白云,水面上的浮泡,好半天仍在目光以内的一座古塔,船夫的肌肉,脚趾,孩子,摇舵的女人的乱发和紧张凝重的面色…我悄悄流泪了。 母亲偶然也到外面来陪我小坐,她也是沉默地坐著,我知道她心中想得比我更多,她发现了我流泪。她微微地笑了。没有说什么,我们彼此似乎很能瞭解彼此的感触,我很感激她并没有骂我也没有耻笑我,所以我也报以微笑。在我们母子多年来的艰苦生活中,没有比这一个时期是更幸福快乐的了,我尚不知道前途如何,是否还要过更艰苦危险的日子,可是我开始以为一切的噩运已经离开我们远去。今后的人生,也许像在这条洪水氾滥的河流中逆水航行,我们也会像这些船夫那样地呼喊挣扎,然而我们是会前进的,即使是像船一样地缓缓前进。 『人生像这条船,一停了篙,就会给洪水冲走了。』我无师自通地讲出了这一句不像是我的年龄所可以讲的话。 别人也许不会相信,也许会觉得惊讶于我的早熟的思想,但是母亲并不惊讶。因为她曾经领著我经历过许多困苦艰难,经历过多少次死里逃生。除非是个白痴,否则任何人都会在这样的生活经验上加速地成长的。 船夫们的竹篙好几次打不到底,有一次船主的幼子的竹篙全部没入水中,他一失手,差点掉下去葬身洪流,竹篙也收不回来了。老船夫眼看著那作为财产一部份的竹篙只露出了一点点木托子,颤动于水流之中,他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咒骂了许多脏话,然后从舱篷顶上抽出一根交给幼子,被责骂的孩子默默无言地接受一切,他并不比我大几岁,最多是大三岁,然而在态度上看来,他懂得的人生比我更多。我从来没看见过像他这样年龄就会有那么苍老的表情的少年。 船是沿著离岸不远的地方前进的,有时要从低垂于水面的树木底下钻过去,多半是竹树,枝桠把舱篷刮得乱响,般夫们就得努力地奋不顾身地把船从树枝的威胁解救出来,我看得很清楚。每一次他们把舱篷抢救出来以后,他们各人身上或多或少地都有几道血痕,那都是树枝刮划的。母亲看见了心中非常不忍,她要为他们消毒涂药,可是她的好意给拒绝了,船夫们不相信西药,也不高兴女人在他们身上涂药,他们任由伤口的血自己凝固。 接近中午的时候,船夫们都疲乏不堪了,他们仍然在挣扎著。最前面的一艘船不停下来的话,后面的只有跟著。我们的筋疲力尽的老少船夫只有拼命地挣扎,他们的呼喊声音低微下去,但是更加悲哀了。 中午,前面的船停了下来,所有的船都停了,我们停泊在离岸不远的地方,船夫们拖看疲弱的步伐走到船尾去,他们从粗糙的瓷茶壶里倒茶喝,牛饮般地喝了许多茶。船主婆已经利用她的时闲,一只手把舵,另一只就干活,或者抢著做的方法把饭烧好了。她现在把饭一碗一碗地盛出来放在船板上,她背上的婴孩啼哭了,她必须抽空来拍拍他。孩子的啼哭似乎使他的父亲很烦恼。 『放他下来喂他吧!』老船夫焦躁地说,用粗话骂著。 做母亲的默默地顺从了,她将孩子解下来,那也是一个营养不良发育不全的孩子,大脑袋,小胳臂,瘦腿,胀肚皮,有一个难看的突出的肚脐。我看得很清楚。我现在不坐在船头了,我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我们也开饭了。我很不明白,像这样的孩子怎末会长成成为那样肌肉发达而坚强的男人的。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好奇地看看他们吃的是什么,虽然母亲曾经告诉我不要看别人吃饭,我这一次可不能受这种规则的约束,我看见了,看得很清楚,他们蹲在那裹,捧著粗糙的饭碗,大口大口地将糙米饭扒进口里。他们的中央只有一盆水煮的空心菜和辣椒,-小碟辣椒豆腐乳,和一碟辣椒萝卜渍,唯-的肉食就是煎猪油剩下的油渣。 我们在开饭了,我们有从东水买来的肉和鱼,还有炒鸭蛋,还有沙梨。 伤患们几个几个地围在一起开始吃饭了。母亲,我,李医官夫妇和袁班长是一桌——所谓一桌就是围在一起——当他们举筷的时候,我没有动,我默默地看著我们的饭菜。 『怎么不吃呢?』李太太觉得奇怪。 我没有回答。 『小孩子也闹心事么?』李医官笑著说:『我看小虎很不简单呢!』 『不会的!你别乱讲,『李太太说:『他可能是不开胃,对不对?』 我摇摇头。 『那是什么原因呢?』李医官追问下去。 『不用问他了。』我母亲说:『我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里想些什么。虎儿你想分一点菜给船家吃,是不是?』 母亲永远是最瞭解儿女的。她讲得一点也不错,这正是我心中所希望做的事。可是,这些食物都是集中在一起的,并不是一份一份地分开的,我怎样才可以取得我应得的一份给人家吃呢?我犹豫了。 『我不吃了,『我期期父艾地说:『把我应得的一份给我吧!』 『傻孩子!』母亲笑了:『你应得的那一份有多少呢?』 『把我们的这一盘红烧肉都拿去吧!』李医官改变了嬉笑的态度:『他们撑船的人,的确是很苦的。难得你年纪小小,居然有这么样的同情心,我们光吃鱼和炒蛋好啦!』 『那叫大家都不吃……怎么行呢?』我觉得很不好意思起来了。 『没有关系啦!』李医官爽快地笑了。 『我们天天都有得吃嘛!』李太太附和地说。 袁班长也赞成了。 『那么你就端过去吧!』母亲对我说: 『去吧!』 我既快乐又惭愧地端起那一盆红烧肉,向著后面走。我听见李医官在说: 『这孩子天性真不坏!很难得!』 『他捱过饿的!』母亲说。 母亲说得一点也不错。我捱过饿,我深深知道光凭那一点点糙米饭和辣椒是无法给予劳苦的人足够的力量的。 船夫们似乎有些愕然。当我把意思说明白是希望他们吃一点我们的菜以后,他们的脸上泛出了无比的欢悦,可是他们并没有接受。除了在地上爬的那个小孩贪馋地看著碗里肉之外,他们每一个人都表露出诚恳而固执的坚辞态度。船夫的长子接过我手中的盆子,替我送回到我们围坐的地方。 『多谢多谢!』他对母亲他们说。 『这是没有动过的,『母亲说:『请你们尝一尝,为什么又送回来呢?』 『我们有菜!』船夫非常有礼地说:『虽然只是辣椒青饭,但是我们吃惯了,不觉得苦。』 『我们不是那种意思......』母亲急急地解释。可是船夫并不留下来听,他连声地讲著多谢,回到他们那边去了。 我们几个人默默地对望了许久,后来李医官说:『开动吧!』我们才开始吃饭。我一面吃,一面在想,我想得很多。 『虎儿!』母亲对我说:『你要学学人家呀!』 我知道我是应该学习这些可敬的船夫的。他们虽然满嘴的脏话,可是却有无比的高贵的心。我从来没想到藏在近乎绝望的呼喊下面的心是这样地值得敬仰的,我感动极了。 吃过饭以后,船夫们在吸著用土制烟丝临时卷成的香烟,船主婆仍然在奶孩子。最小的一个船夫就将碗放在舷外中的水洗涤。不久,前面的船启碇了。船夫们的短暂的休息也就终结了,他们重新拿起竹篙,走那永远走不完的舷板路。 一顿饱饭显然使他们的体力恢复了,他们不再露出疲弱的神态,船身在他们的挣扎苦挣下轻轻地摇摆著前进。 现在我们到了河面狭窄的地方,山更高更陡斜,水流更湍急了。船夫的每一竹篙都完全没入水中,他们的脚死命地撑在船边上,他们叫喊得更加悲凉,可是船身并不能移动分毫,他们竭尽力量也跨不了一步,相反地,船身渐渐地被水推得倒著走了,慢慢地倒流了,前面的船也是一样,都倒流下去了。 船夫们死命地支撑著。咬著牙,可是一切的努力都归于无用,船还是顺流流下去了,我们看著都著急极了,可是我们竟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得上忙的。我们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撑船的技术,而且都是些伤兵病人,母亲是女人,我是孩子,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给流回去十多分钟以前到达的地方。 『拉纤吧!』老船夫一面死力支撑著,一面困难地仰首向他的儿子们喊。 大儿子和二儿子立刻从船顶上抽出一捆纤绳,套在赤裸的肩上,就像套戴绶带-般。然后他们都脱掉那唯一遮体的短裤,扑通地跃入洪流当中,噢哟!他们全裸的样子是使我惊骇的,他们竟不顾船中有女性旅客,而且当著他们的母亲面前这样地脱得精光,我真觉得难堪,但是我看见他们遗留在舱板上的百裰千补的内裤,我明白了,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裤子,要不就是极少数的几条当中的一条。 两个青年在波涛中挣扎前进,向著岸边游去。别的船上的船夫也一样地脱光,跃入水中,向岸边游。他们的古铜色的臂膀划出水面,令人难以相信,凭他们的臂膀,他们竟能成功地渡过洪流,纷纷地在险陡的山坡上登陆。他们穿过坡上的茅草,开始向前倾斜著身体,举步行走,他们身上的纤绳一直连到船头和船身,纤的两端在空气中震动著,中间的一段成了浸入水中的弧形。 牵绳的行列在岸傍挣扎著前进,有时候他们身体倾斜得几乎贴地,简直是跪爬著前进,在困难的斜坡上他们手足并用地爬著,挣扎著。是的,不错,他们都是裸体的,可是他们跪爬著悲凉地喊著,为了生存,为了奋斗,谁敢说这是不雅观的呢?还有什么比这更高贵圣洁的画面呢?我不敢鄙视他们。我尊敬他们。 在拉纤者和撑篙者的合作之下,船缓缓地前进了。 前面的山越来越高,越来越陡,而且出现了非常难以越过的石崖,可是赤裸的拉纤的船夫在危险嶙峋的石崖上爬著,完全是像四足动物般地爬行,纤绳紧紧地勒进了他们的肩背的肌肉裹,在我后来的岁月中,我看见过很多雕刻,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能够将这一种挣扎奋斗的人体传真地雕刻出来,在我的记忆中,没有比这景象更感动人和更悲壮的了,如果我有米盖朗基罗的百分之一的天才,我将会把它刻划出来。可惜我丝毫没有这种天才,连绘画下来的才能都没有。 渡过了石崖,前面是更惊险的陡坡和急滩,纤夫们就是伏在地上爬也爬不动了,一步也爬不动了,船夫也撑不动了。假如船身失去控制,给水冲去撞在石头上就完啦。 『嗨哎哟——』悲凉的喊声充满了整个峡谷,回声使它更加凄凉,但是船只像用钉子钉住了似的,寸步难移。 船主婆在船尾点上一把香,向空膜拜,嘴里喃喃地祝祷著。 『嗨哎呵——哎哎哟——』听著这声音,我的眼泪悄悄淌下来了。 我母亲忽然到外面来,对老船夫说:『靠一靠岸吧!我们上去帮拉纤?』 老船夫似乎不敢相信地望著她。 『快点靠岸吧!』母亲用坚定的语气向他说:『我们所有能走路的人都要上去走,能拉的都拉!』 船夫们终于听从地靠了岸,袁班长先走上去,把能走路的伤患一个个地接上岸,当母亲牵著我走上跳板的时候,伤患们都说: 『护士长,你不要上来吧!』 『护士长,你留在船上吧!』 『他们光著身体,你女人上来不方便。』 母亲说:『怕什么呢?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讲究这些小节么?』 他们怎样也拦阻不住她,她终于上了岸。我也上了岸了,我们的行动很快就给别的船看见了,各船的人都同样地采取行动,不到一回儿,岸上站满了穿著草绿衣服的人,很多还赤了膊。 十几条纤绳给拉开来了,好几个人合拉一条,大家同心合力地向前走。母亲和我和袁班长合拉一条纤绳,我们踏著艰辛的步子前进,我们佝偻地向前行。 岩石、泥泞、砂砾,灼人的阳光,割人的茅草,咬人红肿的蚊蝇•••••一切都在考验著我们。 母亲是衰弱的,她不停地喘气,她的脸色比什么都苍白,然而她没有放鬆一下纤绳,她的嘴角上挂看坚毅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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