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山東館的老闆叫我第二天天一亮就到店裏開始工作,我緊記著,我怕會失去這份優差,這是我唯一的生路了,絕對不能失掉它!我緊張萬分,好像自己明天是去接受什麼重要的工作,我太緊張了,弄得那天晚上幾乎完全睡不著,我整夜都在冰冷的石廊上蹲著,朦朦朧朧睡著一回兒,忽然又驚醒,天空是黑暗的,巨大的石廊也是黑暗的,寒風帶著冷雨一陣一陣地吹來,吹得我全身悚慄顫震,我不斷用手掌搓著皮膚,搓擦著兩臂和腿部,我在石階上跑上跑下,籍以解除寒冷的威脅。我跑一陣,身體暖和了,就靜止下來,坐在廊柱下背風的那一面,等到體溫降低,我又不得不再重新在這個小小的舞臺般的走廊上,排練我顫抖的舞步了,我不能到外面去,因為外面下著雨,雨淋在樹葉上沙沙地響,樹葉在風中搖動露出了葉背,貓頭鷹在樹林深處叫: 『咕!咕!咕!咕!……』 那聲音就像是鬼物發出來般地可怖。看著這黑沉沉深深的林子,我禁不住有些驚懼了起來,我記得人家說過,貓頭鷹一叫,這附近就會有人死亡的,所以鄉下人一聽到貓頭鷹叫,就咒罵牠,用火把去攆牠,這些雖是迷信,可是並不是完全無稽的,最少,貓頭鷹是愛喫腐屍肉的鳥類,牠的外貌和聲音又那麼可怕。我現在暫時似乎不致於餓死了,可是這個鬼貓頭鷹是不是衝著我來的呢?上一夜牠還沒有來呀!我是不是會冷死?病死? 『嗚!嗚』火車站那邊傳來了陣陣的火車汽笛,聽起來好像這個黑夜中的世界就只有它是有生命的東西,可是它的聲音多麼蒼老,多麼淒涼寂寞! 怎麼回事?我又軟弱了!我還有許多許多事情要做呢!我將來得做一番事業!要……不想那末遠了,我最少還要打聽我母親的下落,是不是?千萬別消極!小虎!千萬要振作起來!重新振作起來!總會有一天,一切的苦難都會成為過去的,世上沒有永遠的苦難痛苦,沒有!只要我們咬緊牙根,不斷地堅強地奮鬥下去,總會有一天,一切的苦難,都會成為過去的!讓我們把一切希望寄託於明天吧!明天一定會比今天好,每一個明天都會比每一個今天好,到了明天,痛苦將會成為回憶中的最值得回味的軼事,到明天,我們將要微笑! 是的,堅強一點!小虎!勇氣來自我們自己的心中!信心會使一切不可能變為可能!只有具有最堅強意志的人才能克服一切!我母親是個不屈不撓的人,我不應該懦弱! 我不斷地自己安慰自己,我覺得勇氣漸增,當我挺起胸膛以後,我甚至於覺得沒有那麼寒冷了,信心和勇氣使我漸漸地泰然入夢,雖然不斷地冷醒,我終於還是安心地睡了,我蹲坐着睡,我巳經漸漸習慣這種生活方式,我必須習慣這些寒風冷雨和冰塊般的大理石地台,這不過是這種生涯的開端,往後的日子多着呢! 天沒亮,我早已經醒了,我伏在石板上做伏地挺身,做完了又做各種徒手體操.這樣我就不會再覺得寒冷了。我不等到天色大亮,就急急地跑到小山東館去報到,我滿懷着興奮,我把思念母親的愁緒暫時都收藏了起來,我知道我不能愁眉苦臉地對着別人,誰也不喜歡看『苦瓜』臉的,是不是?我必須勤奮,活潑和愉快。 『微笑吧!』我記得我的美籍女老師經常對我們這樣說:『微笑能幫助你成功。』 我裝出一個微笑,向小館子的老闆報到,我要給他一個好印象,我向他鞠躬並且說:『老闆您早!』 『早!』他似乎很高興,指着一個夥計說:『老李!你先給他喝稀飯,叫他喝完了開始幹活!』 被稱為老李的夥計給我一碗熱稀飯!『快喝!時間不早了,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我接過那碗燙手的稀飯,心中滿懷着感激和惶恐,我匆匆忙忙地喝着,恨不得在一分鐘之內把它全部吞進肚子,讓我迅速地為我的老板工作!那火熱的稀飯像是燒熔了的鐵漿,差點兒把我的食道燙毀了,我拼命地吹氣,拼命地趕着喝,眼睛還偷偷地窺看老闆和伙計們的神色,為了生存,我必須哂貌煅员嫔哪芰Γ 謝謝天!我總算把那碗『鐵漿』都喝完了,我貪婪地看看稀飯桶子,我還渴望再來一碗,可是我不敢把貪婪表現出來,我對老闆說:『我喝完了!』 『好!』正在忙碌着和店夥一同揉麵的老闆對老李說:『老李,你叫他做事!』 老李放下他手上的麵,對我說:『你今天來得太遲了,打明天起,你早一點兒來,跟他們推車上中央市場去拿菜,推回來就洗菜,知道嗎?』 『知道了!』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現在你先到外面去,把那道水溝通一通!』老李用滿沾麵粉的手指着外面:『去!外面有一把圓鍬!把那些垃圾都撈上來,把水放掉!要快!六點鐘以後就有客人來喫束西了,客人來了你就不能弄,別搞得臭氣滿天,懂不懂?』 『懂得!』我又恭恭敬敬地點點頭。 『好!那麼馬上動手!』 我走到外面,在那五十五加侖汽油桶改裝的大爐子後面找到那斷柄而長銹的圓鍬,我看看那條排水溝,不禁遲疑了起來。 水溝是年久失修的,裏面有坍倒的石頭,有各種發着腐臭的束西;橘子皮,新鮮的和腐爛的橘子皮香蕉皮,半截發霉的饅頭、豬骨、魚骨、魚頭、破碗、破鐵桶,銹透了的餅干鐵盒,黃黃綠綠的糞便,沾着大便的草紙,紫紅血漬的月經帶,一隻破皮鞋,幾塊長滿青苔的磚頭,玻璃碎片,菜渣,茶葉渣子,破報紙……無所不有,還有積滯不動的黑色髒水……這條水溝很長,從新公園大門一直向北走,沒個完,要清理,非得澈底清理才行,只清理自己小店面前的一段,於事無補,每一家小店都不管,所以水溝越來越髒,垃圾越堆越多,已經成了一條垃圾吆恿恕N以觞N清除得了它呢? 我猶豫了好一回兒,那邊老李在叫了:『小鬼!你還不快點兒?等一會兒客人來啦!』 我不能再多猶豫了,我得立刻動手,喫人家的飯,做人家的事,絕不能馬虎!動手吧!小虎! 我彎下身子,用圓鍬把溝裏的垃圾鏟起來,放在路邊,香蕉皮上來了,破碗也上來了,糞便也上來了,一股噁心的臭氣衝進我的肺裏。我繼續地工作着。垃圾都給挑上來以後,我以為工作可以告一段落,誰知四方八面的積水都湧過來了,這一段水溝比從前更臭、更髒! 『你搞什麼鬼嘛?』老闆從裏面跑出來看,吆喝着說:『你看看!弄得到處都是垃圾,還把髒水都引來了!』 『我會弄乾淨的!』我連忙地陪笑說:『馬上就弄好!』 我趕忙地把垃圾盛在破鐵桶裏,把地面打掃乾淨,可是還有那些污水,我必須趕快弄掉它才行,我想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它的下游打通,它才不會倒灌過來,我不再遲疑,我開始動手清除水溝的下游。順着水溝,我把垃圾都挑了起來。因為用力太大,而且動作太急,污水從圓鍬的尖端彈跳了起來,濺得我一頭一臉一身,到了下游,沒有柄子的圓鍬夠不着了,那一段的溝很深,總有兩尺半以上的深度,我無計可施,站着發楞。 『下去嘛!』老李在那邊叫嚷着:『小鬼!下去嘛!你站着看什麼?快六點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哄我走下水溝去工作,可是,溝裏那末髒,還有那麼多的玻璃碎。 嘿!不管了!下去就下去吧!我看這是唯一的方法了。我小心翼翼地踏下去,在我看來,那下面的垃圾是可以站得住腳的,只要我小心,就不會陷到泥濘裏去了。 事實上,情形並不如我想像那末簡單,我一隻腳踏下去,在最初的幾秒鐘沒有什麼,當我的第二隻腳跟着下來以後,情形就不同了,滋的一聲響,我的兩腳都陷入黑色的污泥裏面去了!我的體重使我繼續向下沉,我就像是落在非洲內陸的流沙裏,我用力攀着溝邊,可是黑泥已經深可沒脛了。 我輕輕咒罵了一聲,一氣之餘,索性就站在黑泥漿裏,這究竟不是非洲的流沙,不是沒有底的流沙,我的腳底接觸着堅硬的溝底了,現在污泥和污水到達了我的膝蓋以上。 『這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對自己說:『這比龍南的大水差遠了!好吧!我索性一不幹二不休!』 一不幹二不休!我更加賣力地用圓鍬把垃圾污泥挑起來,那些沼氣在黑泥潭中變成氣泡,波波地響,比糞還臭一百倍的黑水開始在我膝下流動了,漸漸地流向下游的遠處,消失在公園的僻靜角落的下面 整條水溝都可說是暢通了,我疲乏地,但是勝利地爬出來,回到小山東館前面。館子前面的水溝已經很乾淨了,可是我自己變成了一個黑漬斑斑滿身臭氣的泥鬼。 『看你!』老李指着我說:『你弄得像個什麼東西?還不趕快洗洗乾淨?』 我四面看看,沒有水!唯一的水就是水桶裏的食水,那是他們從很遠的水龍頭接了抬回來的,無疑地我不能使用這些用來做饅頭稀飯和包子還有酸辣湯的水。可是我到哪兒去找洗操的地方呢? 『到淡水河去洗吧!』老學揮手叫我走:『快去!打這條衡陽街一直走!走到水門外面就是淡水河!快去!洗完了趕快回來洗菜!』 黑色的小泥鬼拖着那雙滿是黑色臭漿的皮鞋,一身的泥汙,沿着衡陽街向西邊走。鞋箱裏的汙漿滋普滋普地響,一雙舊皮鞋報銷了,路上的行人紛紛避開我,人人都掩鼻而過!範小虎啊!你是個糞池裏爬出來的人! 糞池爬出來的人邐迤地拖着沉重的臭鞋子走過馬路,不敢在行人道上行走,只是閃閃縮縮地在馬路邊上向前進,經過了繁華的衡陽街,經過了七層高的中華百貨公司大樓,越過遍地泥濘的中華路和破舊染滿泥漿的新生報紅磚大樓,經過新世界戲院……大世界戲院……美都麗戲院……新世界在上映『獸國神魔』,美都麗上演格蘭福特與麗泰海華絲合演的『胭脂虎』,那時候的銀幕大情人格蘭福特,既年輕又英俊,他的巨大的油畫像站在美都麗戲院前面,露出赤裸魁梧的上身,一臉的兇猛殘忍,麗泰海華絲穿着卜賽舞裝在賣弄性感,而範小虎是一身惡臭的爛泥,畏畏縮縮地在他們面前走過,要到河邊去洗操,在這十一月的寒風裏!範小虎記起了僅僅在去年,還在舞臺上演施洗聖約翰!那一次是從河中濕淋淋地走出來的!臺下都在喝釆… 經過幾家木材廠以後,我到了水門,走出去,來到了河邊。這時候河邊寂然無人,河中心有一個小洲,河水很平靜,也很緩慢。對岸是一片荒涼,遠處,在西北角上有兩座灰黑色的大山,山頂上依附着充滿水份的雲,我想起了廣州的白雲山,記起了那天離別故鄉,在船上回首遙望的情景,那時候,夕陽山外山…… 我選擇了一個適當的地點,脫下鞋子,放在水中洗滌,風很大,河水很冷,我應該先把鞋子和衣服洗乾淨,最後才洗澡。我洗了一回兒,又拿起來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還有臭泥漿的氣味,再洗,一直洗到沒有氣味為止。然後,我脫下上衣和短褲來洗,沒有肥皂,只是用手搓,可是我不敢太用力,我得非常小心地愛惜我的僅有的衣物!我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獲得一件替換的衣服,如果我把這件洗破了,我就只好做『赤體大仙』啦! 洗完了衣服,我就開始洗頭,冰凍的河水浸得我的頭皮發痛,我拼命地搓擦,頭髮的熱氣從我的指隙中溢出,漸漸地,我習慣了。我將頭和臉都埋在河水裏洗,然後,我用手拭乾臉上的水,然後我洗腿部、兩臂、胸部,乃至於全身,幾分鐘以後,我不再覺得冷了,實在地說,真的不算冷,這算什麼冷呢?我將來還要回大陸去的,大陸的氣候比這兒冷多了,也許我要在更冷的河水裏洗操呢,鍛練鍛練吧!範小虎!牙齒在打戰的範小虎,在寒風中哆嗦的小虎! 洗完操,範小虎手裏拿着兩件濕衣,光着背,只穿一件濕內褲,拖着一雙濕鞋子,穿越過繁華的市區,又回到了小山東館的前面。 老闆一看見我那付怪樣子就笑了起來,他說:『你再沒有衣服啦?』 『沒有!』我搖搖頭:『什麼都沒有!』 老闆從店裏面找出一件破舊的衣服和一條情況更糟的褲子,拋給我:『先穿上吧!』 老李和兩個夥計已經蹲在地上揀韭菜了,他跟他的同伴說:『這小鬼,真有種!』 我換下濕衣,穿上那不合身的大衣服,釦子都沒扣好,老李在那邊就叫了: 『小鬼!來來來!來幫忙揀菜!』 『好的!』我輕快地回答着。 我跑過去,拾起一把亂七八糟,染滿泥汙的韭菜,開始我的新工作。 我細心而敏捷地揀出乾淨的韭菜,心中在想:過幾天,等生活安頓下來以後,就要設法打聽母親的消息了,還得設法找一些書來看看,現在,讓我先默背一下從前在學校唸的國文和英文吧!希望我還能記得一點兒! 104 小飯館的老闆和夥計們一人給我一點舊衣物,使我擁有了一件破舊的軍服和一床破破爛爛的床單。我穿上的那件太大的破軍服的樣子是很滑稽的,不過我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有這兩件衣物,我晚上就不致於那麼寒冷。我還是不能到店裏睡,因為我沒有身份證,人家不歡迎我,再者,店裏也沒有床,人家都是把桌子拼起來睡在桌面上的,如果我住進去,我就只有睡地面了。那塊地是沒有舖水泥的泥地,潮濕得很,我怎能睡呢?與其睡在這樣的地面上就不如在博物館的石臺階了,那兒又清潔又乾爽,其次,睡在店裏還得擔心查戶口,在博物館的黑影中可沒有這一層憂慮。在後來的日子中,我在半夜不時也會遇到有警察到公園裏搜查,可是他們在明裏,我在暗裏,他們從來沒發現過我。我敏銳得很,我每-次聽見有可疑的腳步聲或人影之時,我就隱藏在黑影深處。有時手電筒的光也會照過來,劃過我身上,不過我都能及時地閃避在巨大的圓柱背後,沒有被發現過。 冬天來了,我依然是靠着那件舊軍衣和破床單保暖,晚上我無法躺下來睡,因為石板愈來愈冰冷了。我只能把床單披在身上,把自己緊緊地包起來。抱着兩膝,縮作一團,蹲坐着打盹,半醒半睡地,聽那午夜的帶着水汽的火車汽笛聲,和一夜的淒風冷雨,一直挨到天亮。然後疊起我的床單,把它一同帶到小館子去,開始做忙碌的工作。上午是最忙碌的時侯,我得跟着店夥到中央市場去把菜搬呋貋恚⒖叹鸵礈炷切┚虏恕⒍寡亢桶撞耍@些都是做餃子鍋貼常用的材料。而韭菜是最難洗的束西!為了要省錢,館子買的韭菜都是最劣等的那一種,拿回來以後要耐心地一根一根剝開,洗去裏面的泥土,三五斤就足夠洗上大半個早上了。那些綠豆芽,在數量上比較少一點,但是要一根一根地搯掉它的根,也是十分麻煩的事。三個夥計都不喜歡做這件工作——我想沒有人會喜歡的——他們把這件差事全交給我了。代價就是一天給我兩頓飯,並不是像第一次那樣地喫肉絲麵,我的菜是一些客人喫剩的菜餚,有時侯是剩下的鍋貼餃子,有時候是一個魚頭和魚骨頭,大多數是一些剩在碟底的筍片豆幹之類的配菜,至於飯,那倒是新鮮乾淨的。我等於是變相的乞丐,可是我問心無愧,我每天給他們洗那麼多的韭菜、蔥、蒜、豆芽和用過的碗碟,我覺得我已經付出了我的勞力。對於洗滌韭菜豆芽,我起先覺得很麻煩,漸漸地也就習慣了。那些夥計們常常在催促我,罵我洗得不夠乾淨,只要有一個客人對老闆說菜裏有沙,他們就把我的過失提出來罵幾句。他們又常說我搯豆芽搯得不夠乾淨,不夠快。不過老闆倒沒怎麼說我,這叫我很安心,對於夥計們的叫罵,我也就當作耳邊風了。要生活就得忍受一點,這道理我早就懂得了。 我的工作僅限於做這些事情,別的事他們也不要我做,他們嫌我太髒。事實上,我並不如他們講的那麼地髒,我每一次做工之前一定用肥皂洗乾淨手,每天也用他們給我的牙刷毛巾洗臉刷牙,而且經常地洗澡,在不下雨的日子裏,我最多隔一天就跑到西門外面的淡水河去洗澡。因為店裏沒有洗澡的地方,連用的水都是到外面的水龍頭接滿了一桶一桶提回來的,他們是花錢上洗澡堂去洗,我沒有錢可花,就只好到淡水河去洗啦。淡水河邊那時侯還很僻靜,我選擇了一些竹林後面的河邊,沒有什麼人到那邊去,我可以放心地在那河水裏脫光了洗,沒有人干涉我。事實上那時候我還是尚未發育的小孩子,人家看見也不會干涉。到了冬天,我仍然是在淡水河洗澡,水像冰一樣凍,風像利刃一樣吹在我身上,我全身都在震顫着,牙齒打戰,我必須用最快的速度來洗,剛下水的時候,先用水摩擦兩臂,再用水拍拍胸膛,以使皮膚習慣寒冷,然後才把水澆在肩頭,水流在背上那一下是最冷的,我得趕緊地多澆水使全身都習慣,然後就緊急地擦肥皂,這時候皮膚是燙手般地熱的,但是寒風一吹我覺得比剛才更冷。我不得不趕快把全身浸在河水裏,我的牙齒打戰着,一直到鑽出水面,擦乾了身子穿上衣服為止。如果是有太陽,我就不穿衣服,我把衣服洗乾淨,舖放在地上曬,我自己也曬太陽,為了要享受這一點方便,我通常都在洗完菜就跑到河邊來的,臺北的陽光都是只照射上半天,一到下午就陰霾重重,並且風也大了。洗完,我會躺在那竹林外面的草地上,一直等到衣服乾了才穿上回去。 我已經完全放棄了找尋提摩太企圖了,因為我已經找到了糊口之地,除非這家店倒閉關門,否則我是暫時不會挨餓的了。不過,我並不打算永遠這樣地過着『半討飯』的生活,我必須要為自己的前途打算。所謂打算,當然不再是想回香港去,我已經斷絕了這個念頭,因為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事,沒有錢,沒有身份證,沒有保證人。其次我想到,就是回到香港,我也毫無好處,那還不是一樣地流浪無依嗎?雖然有同學在那邊,但是同學是小孩子,他能夠收留我嗎?即使是在臺北的提摩太那麼大的人,也只是個學生,他也無法幫什麼大忙呀。我不再打算依賴任何人。現在我的生活已經初步地獲得解決,我必須進一步地使我能夠自立起來,同時,我還要打聽我母親的下落。 首先,我必須能夠賺錢才行。我想出一個方法——擦皮鞋!這無疑是一個最好的方法。現在我就要將它付之實施了。我懇求一個夥計替我把我的手錶賣掉,他有身份證,又不是像我這樣的落魄窮相,很容易就賣掉了。我拿到了二十塊新臺幣,這就是我的全部本錢。 我到處拾一些破箱板,拿到漢中街去請一個木匠替我釘成一個擦鞋箱子,上面有一個腳印形的踏腳,箱子裏有個小門,裏面可以裝皮鞋油和刷子。這個箱子的工錢花了我三塊錢。一把刷子,黑色皮鞋油,黃色皮鞋油,外加一盒白色地板蠟把我剩下的十七塊花剩了只有五毛,可是不管怎樣,這些東西總比一隻手錶好,手錶要賣錢既不容易又不值錢,我這些『生財』卻可以使我慢慢地賺錢呢!我另外再在店裏找一塊舊布,當天就在店裏開始營業。 『擦皮鞋!擦皮鞋!先生要擦皮鞋嗎?』我也會這樣地叫了。這當然需要經過一番努力才能習慣,好在我街頭也睡過,剩飯剩菜也喫過了,流浪也流浪過了,被人攆也攆過了,我的臉皮已經比從前厚得多,我很快就完全消除了羞怯的感覺了。我的營業時間都是下午和晚上,那時候飯館並不需要我,我也沒有地方去。 『擦皮鞋!擦皮鞋!』我的叫聲一天比一天職業化,我的擦皮鞋的技術也一天比一天熟練了。我學會了怎樣節省鞋油也能將顧客的鞋擦亮,同時又要不斷地醮鞋油,使顧客相信我並沒有太吝惜我的鞋油。有些顧客是會一再地要求多放一點油的,那時侯還沒有本國製造的鞋油,他可不知道那一盒英國製皮鞋油要多少錢,假如要滿足他的要求,我從那三毛錢當中還能賺什麼呢?對於這種苛刻的顧客只有裝作多給他放油,和用破布包着手指頭,多醮一點水,用力地擦,使他的鞋子發亮,才能叫他付出三毛錢而毫無怨言,這一種難侍候的顧客為數並不少,差不多每天都碰上一兩個,有時候遇上一個特別嚕嗦的,他會發脾氣叫你再多擦一下,碰到這種情形,我也只好自認倒霉,多賠點鞋油和氣力了。這些大人先生們,他們坐在館子裏大喫大喝,對於蹲在地下替他擦鞋的人應付三毛錢卻那麼吝惜,我往往想不通這是什麼理由。不過,不管怎麼樣,對於一切,我都是逆來順受,我從不爭辯,我知道我的身份低微,爭辯對我是毫無益處的,如果鬧到警察那兒去,喫虧的必然是我,因為我沒有身份證。我只是這個社會的寄生蟲,像一個無國籍的白俄或猶太人一般地,我只能在人與人之間的空隙找尋生存的空問。 三毛擦一雙,為數不多,可是我一天可以擦上一兩塊錢,我漸漸地有了自己的財產了,飢餓的日子已經成為過去,我不再為生活而發愁了。只要肯幹,人是不會餓死的!如我動也不動,躺在街邊等候救濟施捨,恐怕早已成為餓蜉啦!回想起來,我自己頗覺安慰,因為我並沒有淪落為盜伲矝]有變成小叫化沿門叫化或者跪在路邊叫老爺太太;乞求人家的憐憫。 當然啦,假如沒有那隻母親給我的手錶,一切就不能這麼容易了。沒有它作為本錢,我除了洗菜洗碗混兩頓飯填飽肚皮之外,還有什麼指望呢? 在呆板的生活中,人會覺得時問過得很快。整個隆冬都在洗韭菜,擦皮鞋和在博物館後廊縮作一團發抖的刻板生活中度過了。在一般時間當中,我用我的微薄的積蓄買了一件藍色的衛生衣和一條粗布的長褲子,否則在春寒料峭的時候我是會給凍死的。 把我的寒衣問題解決了以後,我第一件事就是寫信回香港去,我沒有筆,我買了一枝鉛筆,再買些信紙信封,就寫了一封信給周羅拔,我這樣地寫着: 『羅拔仁兄大鑒:敬啟者小弟自去年十月二十七日抵達臺灣高雄,即轉臺北稚F在以擦皮鞋及幫館子洗菜度日。因為念及家母在廣州不知生死如何,素知兄肯樂於幫助友人,未知可否代為寫信至我家中一查?地址為廣州市多寶路一二四號範宅。如蒙賜助,早賜回音,不勝感謝。我的地址為臺灣省臺北市懷寧街山東館轉交即可。此祝學安 小弟范小虎上。三十九年三月十三日』 把這封信寄出去以後,我天天都在盼望着回信。每天我都要問館子的人有沒有收到我的信。我等待了足足一個多星期,我想這幾天一定會有回信來了,我天天都以為愈來愈接近收到回信的日子,可是每天的希望都是落空的,到兩個星期以後,我的希望已經漸漸轉變為失望了。我想我寄去的信只有路名店名沒有號碼,如果他的店是大店,那當然沒有問題的能寄達,如果是小店就很難說了,我又疑心羅拔因為我已經淪落為擦鞋童而不顧同窗之誼,相應不理。時間愈久,我對第二種推想的可能性更加確定,郵件失綜的事畢竟是很少的。我想我必須另行設法才行。想什麼辦法呢?我苦思之餘,想出了一個方法:請香港的報紙幫忙。我記得以前常常看見報上有讀者服務欄,有尋人求職一類的廣告刊登。我不妨試一試看。我對於香港的報紙向來不怎麼熟悉,唯一知道的就是工商日報。於是我又用鉛筆寫一封信: 『編輯先生大鑒:茲有一事敬請幫助,小弟自從去年從廣州撒退至臺灣,今在臺北擦皮鞋及洗菜為生,不知家母下落,敬請披露一角,凡有知道家母冼文淑女士(范子彥之妻,范小虎之母,今年四十六歲)下落者乞通知臺灣臺北市懷寧路山東館轉范小虎即可,至為感激,敬祝編安 讀者範小虎敬上,三十九年四月二日』 工商日報的地址我不知道,我在信封上就寫『香港工商日報編輯先生收』。我不知道這能不能寄達,我所能做到的事就是把它投進郵筒而已。 這封信以後有沒有給刊登出來,我無從得知,我也沒有收到任何人的信通知我母親在哪裏。照我日後的判斷,我的信是極有可能給刊登的,問題是並沒有熟人看到它。我們母子並不認識什麼人。誰知道范小虎是何許人呢?誰會知道冼文淑女士是誰? 發過這封信以後,我又記起以前聽人家講過,香港有一個慈善機構叫做東華三院,一個是東華醫院,另外兩個是什麼救濟院之類的,合稱三院。我想慈善機關的人必定會幫助我,於是我倣照以前的兩封信,寫一封寄給他們,請他們幫忙查訪。同樣地,我因為不知道地址,只能在信封上寫『香港東華醫院』收,不用說,這封信也是有如石沉大海,消息沓然。沒有收信人姓名,人家那麼大的醫院,誰拆開這封信來看呢?即使有人好奇看了,誰又有這份熱心閒情替我去查呢?十六歲的少年,對於世事,說懂不懂,說不懂又懂一點,當時的我並沒有考慮得很周詳,如果能夠考慮過,我就不會花擦四雙皮鞋的錢去寄這一封毫無用處的信了。 在四月當中,我又一連寫了幾封信去給羅拔。依然沒有回信,我很失望,我沒想到羅拔會那麼不夠朋友。不過我再想想,氣也就平了,本來,在學校的時候他和我就不是什麼特別要好的知己朋友,雖然在暑期通過一次信,那也只是很偶然的一件事而已,他那一次是從香港寫信來託我打聽暑期補習班是否仍舊照辦的。我回了他一封信,以後就沒有再聯絡過。今日我淪落到成為街邊的擦鞋童,在一些久居香港的少爺看來,當然是不屑與我為友啦。 然而我是冤枉了羅拔的,五月初的一天,山東館的老闆交給我一封信。那是給人打開看過的。老闆看見我疑惑地望着他,他就說要經他的店轉信他就看看,免得替人轉了有問題的信喫上官司。我沒有別的地方可以轉信,也只好忍氣吞聲了,那封信是羅拔的。他的信上說: 『小虎學兄:我因就讀於聖士提反書院,寄宿在學校,很少回家。所以信都未能立即收閱。我父親看過你的來信,不准我寫信往廣州查問,以免惹上無謂麻煩。他並控制我的零用錢,使我無錢買郵票寫信。書院管理亦嚴,信件都要被學監檢查。所以我迄未為你查詢。真是抱歉!但日昨遇到李志龍同學,他到香港來了。我因把你的事轉託他代查,他家裏管他較寬,而且他比我們大,必能為你查出的,專此敬覆。………祝你近安 學弟羅拔上,一九五O、五、六。 又及,我很同情學兄的遭遇,但是我愛莫能助,希望你原諒。李志龍學兄的地址是香港九龍彌敦道一三四七號B三樓。』 看了這封信,我沒有什麼可以批評羅拔的了,他的家庭學校都約束得很嚴,他又是相當懦怯的人,我實在不該錯怪他的。我覺得我曾經毀謗他是不對的,我為這件事自責了好幾次。 李志龍是我們班中年齡最大的學生,他那時候已經有十八九歲了。傳說他早已結過婚,還生過孩子。雖然他一再否認,但他那份特殊的沉穩老練的態度真像一個已經結了婚做了爸爸的人,他很用功,平常不像別的同學那樣地蹦蹦跳跳的玩,他的一舉一動都像個大人,無論有什麼活動,都是推選他領頭的,於是他身兼數職,又是學生自治會副會長,又是級長,又是兼風紀股股長等等。平常他和我也沒有什麼來往,但是我可一向都很敬重他。我想如果他肯幫助我打聽,那一定是沒有問題的。就不知道他是不是願意。不管了,我想,我總得試一試看。沒有試,永遠沒有成功。假如我不是有勇氣試試看,我怎能找到糊口的工作呢?對了!一定要試試! 我寫了這樣的一封信:『志龍學兄:自從在母校拜別,轉瞬已經將近一年,想學兄一切都很如意,現在是否仍在就學?貴體是否安康?至念至念。茲啟者,頃接周羅拔學兄來信,知道他已將小弟之事敬託學兄,不知學兄是否俯允?小弟現在臺北,日以擦皮鞋及洗菜洗碗維生,環境很是惡劣,但尚不致餓死。心中終日流淚想念家母,不知她近況如何,她臥病已久,廣州淪陷後,斷絕消息,尚乞吾兄代為寫信至廣州舍下一查是荷。承擾之處,他日再行叩謝。專此敬祝 康安 小弟范小虎敬上,卅九、五、十。 信發出去以後,我覺得安心了很多,因為我知道李志龍是個穩重可靠的人。我相信他一定會好好地幫助我的。果然,不久以後,我就收到他的回信了。他的信上說: 『小虎學兄:你的信已收到了。對於你的生活情況,我非常同情,尋找令堂大人的事,上次羅拔學兄來訪,已經囑咐過了,我已立即寫信至廣州查詢,至今尚無消息。我當繼續為你打聽,請你寬心等待。我已經輟學在家經商。希望你時常來信,我一有消息,立即寫信給你。 弟志龍上,五月二十日』 我寫了一封信去謝謝他,並且問侯他的家人。我讀他的信的時侯,有一種奇特的感覺。從他的信看來,那以前在學校中的傳說,說他有妻子是不錯的了。我覺得很好玩,很特別,我的同學中居然有人經商娶妻生子了。而我,還是個小孩,還在這裏擦皮鞋喫剩菜殘羹!我那一天才能混得到長大呢? 李志龍不久又來了一封信:『小虎學兄:我已數次去函廣州尊府,但均如石沉大海,不知何故,是否尊府已經他遷?抑或洪喬有誤?我接獲大函得悉,即另函舍弟,託他有便前往尊府一探,大約數日間便有消息,請寬心等待可也。 志龍上,五月二十九日』 洪喬是什麼東西?我不懂,不過我猜它大概是指的信件。這一定是從什麼典故上套出來的,我覺得我讀書實在太少了,連一個同級的同學引用的典故都不懂,我一定要設法自己多唸點書才行。不過,目前我是無心讀書的,我一定要確實知道了母親的消息再說。當然,那是好的消息還是壞的,誰也不敢說。如果是好的消息呢!我會振作起精神奮鬥下去,萬一是壞的不幸消息呢,那我不要說沒有勇氣奮鬥了,那恐怕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我說不定會做出自己不想做的傻事來的。我會……唉!我不敢想像下去了。我只能往好的一方面想。如果樣樣事都向壞處想,那簡直是-分鐘也無法活下去了。不過,從信寄到家中都是最如石沉大海這一點看來,我仔細地分析,想了又想,認為只有幾種可能:第一,母親已經不在了,可是我不願意相信這一種可能。第二,範家全家都搬走了,也許是搬到鄉下去,他們以前不是說過有危險就回鄉下去麼?這一點可能性很大,假如真是如此,那母親是否也跟着回鄉呢?還是她自己另行到什麼地方去了?第三種可能,就是——莫非是全家都被共產黨捉去了?甚至於殺害了?那——我真不敢想像這樣的事,固然我怨恨範家全家的人,但是我還不致於希望他們遇到這樣的事,尤其是我的父親,我恨他,可是,萬一,他也……唉——這多可怕呀!他無論怎樣,終歸是我的父親呀! 我日夜都被這些憂疑威脅着,白天,我洗韭菜的時侯心中在想這些事,搯豆芽也是反反覆覆地胡思亂想,連在冰冷的河水中洗澡的時候也斷斷續續地想,替人擦皮鞋的時候思想也靜止不下來。等到李志龍的第三封信來了以後,我憂慮得更加厲害了。那封信說—— 『小虎學兄:前函諒已寄達左右?舍弟前數日特至尊府一詢,發覺該宅已被查封。府上各人均不知去向,無從查詢。若無其他線索,恐無法再繼續查矣。因直接查問,殊為不便,穗市於今已非往昔,早成鬼城,舍弟不日亦將來港避禍。倘若尚有其他方法,請即見告,在可能範圍內,當囑舍弟再行一試。此祝 近安 志龍,六月十日』 範氏產業已經被查封!莫非全家都給清算了麼?難道一個人都沒留下?太慘了!我所想像的第三種可能真的實現了麼?天哪!老天爺哪!求您保祐範家,別讓範家都死光滅絕啊!這家人固然是可恨,可是只是愚味自私而已。除了愚昧自私之外,他們是沒有什麼罪過的,他們不應該得到這樣淒慘的結局!尤其是我那可恨的父親!他是個好人!我曾經恨他,可是現在我發覺,我仍然是愛他的。我哭了,這一次不為是單單為了思念母視而哭。我伏在博物館後廊的巨柱上痛哭了一場,我惦念着我的母親,也惦念我的父親?我那可憐的懦弱的父親啊!我現在明白了,他只是懦弱而已,他完全受制於家庭,他對待我們母子的態度不是他的錯。我一面痛哭,一面發覺我已經開始瞭解父親,我後悔我曾經那樣地在內心痛恨他,我太不應該,太不應該了!母親說過的話是對的,『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我為什麼要怨恨父親呢?現在,家破了,他不知道還在不在?今後我還有機會和他見面嗎?我還有機會向他懺悔麼?有父母的時侯,不孝敬,到沒有父母的時候,要孝敬也來不及了!我現在就算哭斷肝腸,又有什麼用呢?我雖然還不能斷定他們一定遇難,但我無法擺脫這種恐懼。我無論怎樣用好的想像來安慰自己也沒有用。看過這封信,痛哭過這一場以後,我完全變了另一個人,我比平常更加憂鬱了。我覺得我在情感的感覺上來說,我比我的實際年齡要老上兩倍有餘。 事實上,我的身體也的確在開始長大。我的嗓音漸漸變了,原來的尖聲童音漸漸失去,成為低啞的聲音,我的體高開始增加。在這個發育的時期裏,我需要的是營養和快樂的情緒,我需要的是教育,然而我什麼都缺少。我喫的是剩飯剩菜,我的心中灌滿着焦慮與悲哀,我是個流浪的少年,得不到教育,得到的只是艱苦的人生的教訓,和無限的淒凉辛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