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 直到天亮以后,永字号也没有再出现,泰山号在巨浪狂风中独自向前挣扎。船长又回到了驾驶台,幸而这时候的风浪已经小得多,季风的力量现在是八极。 泰山号似乎没有再发出过。大概是用不著了。它虽然颠簸得厉害,却不再有濒于沈没的险象,船上也没有再发生什么变故。粮食是充足的,唯一受到管制的就是食用的淡水。厕所裹已经没有水洗手了,自然也没有水可以洗脸刷牙。 晕船的人很多渐渐地比较习惯颠簸了,在那没有再受到浪峰盖压的甲板上,陆战队的士兵也渐渐坐了起来,每一个人都默默无语地望著那些千变万化的波涛和忽高忽低的海面。 泰山号的速度仍然是每小时三节,仍然是一部机器,没有舵。它慢慢地朝著东北方前进。 海上的惊险已成为过去,剩下来的衹是枯寂的日子,我渐渐地习惯了这种枯寂了,就如习惯那风浪的颠簸一般。康叔叔的话也许真的说对了:我可以做海军。我发觉我似乎已经开始喜爱这海洋生活的一面了。起先的两三天,在极度的紧张之中,我觉得时间过得太慢。现在我已经学会了忍耐,最少我学会了部份或间歇式的忍耐。 我不用那末焦急了。急什么呢?反正在这船上饿不了我,到了目的地,我就要面临着许多困难。上了岸我也许要流浪,也许要饿饭。我急什么呢? 是的,我晕船,没有洗脸刷牙,身上脏得发臭,但是我总算是有饭吃呀!我不在乎头晕。最辛苦的一段都已经熬过去了,这一点头晕算得什么呢? 这一天过去了。 第二天,情况如旧。第三天,风浪又小了一点。、 第四天,算起来应该是这次航程的第七天,这一天下午我看见了正前方有两个小小的岛屿 『马公!马公!』有人指著它们兴奋地说。 『不是马公吧?那恐怕是东吉屿!』有人说。 这两个地名对于我都是陌生的,但是听起来都很美丽。不过我立刻又想到到埠以后的问题,这两个岛屿大概就是台湾附近吧?我又觉得它一点也不美丽了。 那两个岛,看是看见了。起先看著很大,大概有棋子那般大小,渐渐地又远了,衹有一点点。已经降到七级的季风又转成了八九级。不用说,泰山号又给风和水流推走了。 到天黑的时候,那两个岛干脆失踪了。 次晨,又看见了它们。它们时大时小,真是奇怪的事。 下午,我终于清楚地看见了他们的轮廓,都是衹有黄色衰草的荒岛,似乎都是没有人居住的,那是什么岛,我一直没向人打听。 黄昏时分,我看见了一个比较大的岛!那上面有一座小小灯塔,塔上已经射出像香烟头般一闪一闪的灯光。西边的天空,现出了淡色的雾影,高空上露出了青色;然而风还是那末强烈,将海水吹上甲板,化作阵阵咸雨,淋洒著我们。不过这些已经不算是一回事了. 『东吉屿!』康上尉指著灯塔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东吉屿!这附近的海流是最深最急的黑流。不知 道有多少船沈没在这条水道上,这个灯塔就是设立来指示航向的。』 『东吉屿属于什么地方?l』我问他。 『澎湖。』 澎湖!我想起了我唸过的历史书中曾经说过!台湾澎湖!甲午之战,清庭丧师辱国,将台湾澎湖割让给日本,又说中法之战,法国海军旗舰大将孤拔在闽江口被砲台开砲击中,抵澎湖而毙命,葬于该地。我对康叔叔讲出这些历史,且问他是不是就是这个地方。 『你的历史很熟嘛!』他说:『不错,就是这个地方!』 真奇妙!没想到我会到达我的课本中的地方来了。我觉得人生具是奇怪。[我们为什么到澎湖来呢?为什么不开高雄?』我问康叔叔。 『大概是要到这儿来停一停,避几天风,修理一下船舵和机器吧。』他说:『而且我们大概是顺路经过。』『同时还有一些部队要在澎湖上岸。』他旁边的一个军官说。 晚上十点钟左右,被凤浪打击得遍体鳞伤的泰山号疲乏地驶进澎湖港,在港湾中下了描。 船不再摇动了,现在它平稳得好像陆地。所有的人都起来了。吃饭整理东西的,上便所的,忙成一团。很多人凭栏眺望港内的夜色。七嘴八舌,谈论不休。 我一无所事,又跑到船头去眺望,现在船已经不颠簸,我不必担心会在船头被上下地抛摔了。澎湖港真像是一个湖,四面都是平坦的山环绕著,四面都看不见灯光。 船头对著的方向,大约两千公尺以外,有一簇并不怎么明亮的灯光,照著一个小小的破码头。在船的右边,大约一千公尺左右,有一个小小岛屿,它的中央有一座高起有如古堡的大楼,大部的窗户都射出明亮的灯光。在它的正前面的斜坡下面一道倒塌失修的码头,直伸入海水中,波浪冲洗著那破烂的残余堤基。在堤基的后面的一个小小海湾里,停泊著许多军舰,通明的街上灯火在海水上面留下蠕蠕而动的影子。向外面一点的海面上停泊著五六艘巨大的军舰,这些两个烟筒的巨舰比太字号要长得多,也高得多,可是街上都没有灯光,看起来黑影幢幢,我很不明白,这是什么缘故呢?难道是灯火管制?如果是,那么别的船舰为什么不管制呢?我想问问康叔叔,可是找不到他,他不知道忙些什么去了。 这一夜我就在船头上面睡了。风很大,可是比起那几天来真不算是一回事。经过六七天的摇晃的晚上,第一次获得这样平静的睡眠。我虽然有很多心事,担忧著许多许多事情,但我还是睡得很好。。在梦中我听不见浪涛和风声。 我一直睡到大天亮才醒,睁开眼睛看见了阳光。 阳光!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样美丽的阳光!阳光普照之下,草黄的群岛呈现在我眼前,它们都平坦得像飞机场,它们环抱著澎湖港,使海水平静得像湖水,军港那边房屋重重叠叠,舰只靠在码头边上,船尾的国旗在海风中招展,水兵们悠闲地凭栏眺望,北面的岛有一个环形的海湾,尖端上有一个小小灯塔,码头的后面就是街道,有一座古旧的城楼。除了这几处地方之外,别的岛屿就都是一片荒凉,没有房屋,没有人,只有衰草在风中翻起褐黄色的波浪,沙滩上也是寂寞的。 我忽然看见康上尉,他正在和几个海军军官嘻嘻哈哈地走下吊梯,我立刻想到他们是上岸去的,我也想上岸去走走,我想跑过去跟他们一路走,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因为我不知道我是否受人家欢迎,更重要的是假如上了岸人家把我扔下不管,或者那码头上的卫兵不准我进来,怎么办呢?我和他们并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乱跑的好,万一给留下在这个荒凉的岛屿上,那就更惨了。在这样的地方,我想找生活是绝不可能的,即使想要做佣工恐怕也没有人请的。看!这些稀少而又破烂的房子!这些连树都没有一颗的荒凉的岛屿! 对了!我衹能留在船上。现在他们已经开始修理船舵和机器了。一部份的陆军军队也在收抬东西,準备上岸,我想这条船不久就要开往台湾的,台湾无论如何会比澎湖大,找生活的机会会多一些。 军港那驶来了一艘大肚皮的拖船,有一根很高很粗的黑烟筒,一面走一面拉响汽笛。它很快就来到了泰山号的旁边,泰山号只在一天之前,在那茫茫无际的浪涛中还是渺小得像一片落叶,现在却成为澎湖港内最高大的船了,相形之下那艘拖船像一个小艇。 叮铃叮铃!拖船上响著钟,缓缓地靠近泰山号,悬挂在它舷边的许多汽车轮胎保护著它,使它不直接地碰上大船。 陆军部队背上他们的军耗、步枪、水壶、背包、刺刀,扛起一箱箱的弹药走下吊梯,登上那艘拖船。 拖船把满满一船的军队运走了,送到有城楼街道那边的码头--人家说那就是马公镇,我不甚瞭然,我连方向都弄不大清楚。 拖船来同地运了许多次,它每一个来回要费上四十分钟,一直运到天黑才运完。我除了去找饭吃,整天的时间都留在船头的甲板上,那是最不受干扰的角落。 太阳到了将近正午的时候又没入灰色的雾层中去了。一过了正午,海面又翻起了浪花,风势就增强了,那阴暗的天气和早上的阳光普照情形截然不同,在船头保养那座机关砲的两个水兵渐渐和混熟了,他们告诉我,季风就是这样的,都是到了下午就增强。 我好奇地问他们,两边的那一个巨大的长长的岛叫做什么岛,他们说那是渔翁岛。 『渔翁岛上面有一个很著名的故事。』一个水兵说:『从前有一个青年渔夫,他是这个岛的渔夫,他长得很帅,很棒。可是家里很穷,他每天都要到海上打鱼。有一天他网著了一只大海龟,他看见它像是有几百岁的老乌龟,他不忍心杀死它,就把它放生了。后来有一次,他坐著小船在海里捕鱼,风浪很大,把船打翻了,他掉在海里。游了许久,力气都没有了,人就沉下去了,忽然来了一只大海龟,把他托起来,那就是那只他放生的大海龟。』 『真有这样的怪事?』另一个水兵说:『我才不相信呢!』 『怪事?真正的怪事还在后头呢!』水兵说:『这是讲故事,信不信由你,听不听也由你!』『好吧!你讲吧!我听!』他的同伴笑著说。 『那只千年大海龟非但救了那个年轻的渔夫,还把他带到海底的龙宫去。凡是他们经过的地方,海水都分开一条路,那个渔夫到了龙宫以后,海龙王特别开了酒席请他,又叫那些蚌精鱼精变的美女跳舞给他看, 后来还将一个宫女嫁给他。他在龙宫里天天吃山珍海味,看歌舞,享受富贵荣华,自己连姓什么都忘了。有一天,他忽然想家,要回家去看看他的老母亲,他那个不晓得是龙变的还是乌龟变的美女老婆就不乐意,叫他不要走。他非要走不可,说得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没办法,他那个老婆就只好让他走啦,临走送他一口小箱子,再三嘱咐说:『看一看母亲就回来!想回来的时候,抱著箱子到海边叫三声龙王公主,就有人来接你,不过箱子不能打开,打开就不灵啦!」。这小子千答应万答应,抱著那只宝箱,仍然由那只千年老龟托上水面,送到岸边,然后就和他点点头说:「拜拜」啦!』 『见鬼了!乌龟还会说拜拜?』擦砲膛弄得一头一脸油污的同伴打断他的话:『你少出洋相!』 『这是只千年老乌龟,去过美国的。』讲故事的抛给同伴一块布:『当然会讲「拜拜」啦!还会讲「狗头猫领」、「好阿尔油」呢!见到小姐也会讲「爱拉夫油」呢!』 『乱扯!』那一个笑了起来,我听著也忍不住笑了。 『你要不信,你带牠去看看「马公之花」!你听听它说「爱拉夫油」看!』『你就光认得「马公之花」!人家跟一个少校泡上啦!你少做梦!』 他们越扯越远了,讲的都是我不感兴趣的事,我还在等著听故事的下文呢!我忍不住地打断他们的话:『后来怎样了?那渔夫后来怎麽样啦?」 『后来!』水兵说:『后来他就回到家乡啦,就是前面这个渔翁岛,回到家乡,一看,村子的房子都变啦!人都不认识啦!他自己的破房子不知到哪儿去了,找他老母亲,没找到,问人家,一个人也不知道,他这一急就哭啦,这一哭啦招来了一村的人看他,有个八九十岁的老头子扶著拐杖过来问他什么事。他说:「我是这里的人,出海去翻了船,叫乌龟救了,现在回来,房子也没啦,老娘亲也没啦,亲戚朋友都不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老头就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一讲名字,那老个子可想起来了,「你就是救过乌龟的那个大傻子叔叔呀?对了,我还认得你的样子,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呀!」「什么话?我才去几天?不是一样年轻怎么的?」。「才去几天?我的老爷子!你出去的时候我才八九岁,这回子我都九十八啦!你怎么说才去几天呢?」这大傻子渔夫一看苗头不封,想一想,知道自己遇了仙啦,他就把经过都告诉老头儿和看热闹的人。那些人说:「你别再同去啦!那些个公主都是些妖精变的,喜欢你的时候是好好的,腻了你,那就把你吃掉啦!她给了你这么一个宝箱,里面少不得有些夜光珠,钻石宝石之类的宝贝儿,你拿一粒出来变钱,一辈子也吃喝不完啦,另外再讨一房漂亮的媳妇!那多好!还回去那海底龙宫干吗?」。那个渔夫一听,这话很有道理,他心这一动,人家叫他打开那个百宝箱看看,他就答应啦。真的是,那箱子打外面看起来就够漂亮的,都是珍珠云母片做的,那里面面装的不知是些什么宝贝儿呢!一揭开,哎哟!呼的一声冒出来一阵青烟,不要说夜明珠,连贝壳都没有一片呀!他正在奇怪,人家都像见了鬼般地叫了起来啦:「咦!你怎么变成老头子啦?」。可不是,变成老头子啦,头发那末白,鬍鬚那末长,一脸的皱纹,眼睛也朦啦,背也驼啦!年轻的渔夫变成了老渔翁。他后悔都来不及,拿著那个宝箱,跑到海边来喊:「龙王公主!龙王公主!龙王公主!」可是,喊也没有用。那法宝不灵啦。再也没有千年大乌龟来驮他啦!喏!就是那里!他就在那片海滩上叫喊,再也叫不回来了!以后人家就管这个岛叫渔翁岛:』 我顺著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看见一片并不辽阔的海滩,那上面鬼影都没有一个,可是他言之罄罄,倒好像真有那末一回事似的。 我觉得这个故事里面好像有些什么成份,使人很感慨,我觉得这个美丽的神话并不仅仅是一个神话而已.我细细地品著它的味道,我的眼睛尽望著那个渔翁岛。 过了一回儿,我的视线又落在那些系在一个个水鼓上的战舰上面,那些战舰昨夜没有一点儿灯火,黑影幢幢,叫人害怕,现在在白天看来,那上面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的,船身有许多部份都现出了暗红色的铁銹,可是它们仍然巍然地停泊在港内,神气得很。 『这些没有人的战舰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忍不住向这两个枪砲兵发问。 『这些战舰么?』讲故事的那个水兵说:『提起此事,来头不小!这些都是曾经偷袭珍珠港,称霸一时日本驱逐舰呀!你看:这条是雪风号,这是北风,秋风。。。。。 『啊?』我禁不住叫了起来。我不知道什么东西南北风,可是知道偷袭珍珠港的事。 『想当年!横扫太平洋!』那位水兵感慨地说;『到如今,雄风安在?只剩下一付残驱,一堆废铁!』对于那些废船,我也满怀著凭吊古迹的心情来看它们。真的,侵略者的昔日雄风和气焰,如今安在呢?这一天我就是和水兵们说说玩玩,很快就过去了,到了晚上。康上尉回船来了,他到处地找我。我看见他的时候,他的态度好像很兴奋,好像有什么很值得高兴的事。 『嗨!范小弟!』他说:有好消息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我的心扑通地跳。我在这里无亲无故,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有消息就一定是意料不到的怪事 『今天在测天岛上碰见柯上尉了,他是坐永字号来的,我告诉他你来了,他很高兴。』 『他现在在哪里呢?』『他的船又开走了!』康叔叔说:『他已经调到那条船上做枪砲官了,本来他要到泰山号上面来看你的,但是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就要开船了,他没有时间过来。不过他说,你的生活大概不会成为问题了,他说你叔叔已经来了,你去找你叔叔就一切都能解决了,这不是好消息吗?』 『我叔叔?』我吃惊地说。『柯上尉说你叔叔是范舰长范开敏上校,不是吗?范舰长的船来了,那边不是吗?那条太字号!你看!这就是你叔叔的船。』 不远的海面上有一艘太字号军舰,是下午来的,我看著它进港,看著他下锚,击水鼓,可是我不知道那竟是范舰长的船。现在他船上灯火辉煌,发电机在船尾轰轰的响著,灯光倒映在水中,舰上人影缤纷,好像在忙碌著什么。 『你应该过去看看叔叔呀!』康上尉说:『在这里见到叔叔很不容易呢!一知道你来了,必定会设法安顿你的生活的,你现在马上就过去吧!我去叫人替你发一个灯号过去,让他派一个小汽船来接你,他有小汽船。』 我不敢回答,我真后悔不及,当初在领南冒认了一下是范舰长的侄儿,当时已经后悔了,并且也说衹是同姓的侄子,我为什么当时不坦白说明自己说谎呢?现在问题来了。康叔叔一发信号过去,范舰长当然会派船来接,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怎能冒认到底呢?我害怕极了。 『怎麽样?决定了?我去发灯号!』康叔叔在旁边说。 『不!不要发!』我急了,连忙拦阻他。『为什么?你不愿意趁这机会见到叔叔吗?说不定他的船今晚就要开走的吶!将来你到哪里去找他?』 『我不要找他!』 『奇怪!为什么?叔叔也不要见啦?我去打灯号去!』 『千万别打灯号!』我拉著他的衣袖:『康叔叔!我……』 『你有什么苦衷?』他转向我,用疑惑的眼光打量我:『你讲出来好了!』 『范舰长不是我叔叔!』我涨红了脸,低下头:他根本不认识我,我也没有见过他。』 『什么?』他不相信地用手摇动我的肩膀:『你讲什么?你不是对柯叔叔说你是他的侄子吗?』『我说了谎!』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谎呢?』『我……我不知道…… 『不会不知道,你有十五岁了。』康叔叔说:『你说!没关系的!』 『我羡慕海军!那时候我想和柯叔叔做朋友!』我只好全部招出来了:『我还想叫他带我出来!』 康叔叔的眼睛向我注视著,我有些害怕。 『我说了谎,没有人会原谅我的。』我哭了,多少天以来,在风浪之中,那末辛苦,除了祈祷的时候我流过泪外,我都没哭过,这一次我可哭了,并不是为了博取人家的同情,我实在是羞愧得哭了。 康叔叔默然良久,终于说;『这个问题就严重啦!你自己跑出来,将来怎么办呢?不过,你也总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不这样也混不了上船,逃不出来。在东堤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了,为什么柯上尉带的人他自己不照顾不带著走呢?不过那时候局面太乱,没有详细想一想……不过也好,你总算是逃出来了!将来的事,到了台湾再想法子解决吧!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想你总不会挨饿的。』 『请你送我进海军学校吧!』我哭泣著说:『康叔叔!你原谅我么?』 『你年龄不够。』康叔叔说:『不过,我总要想法子帮你忙的。可是我的力量有限,不知道我能帮你多少?同时,你要知道,我也可能会上船上工作,没有一个家,我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照顾你。』 『康叔叔!我……』 『一切都等到了台湾再说吧!』 92 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六时,泰山号启航,下午两点多,我看见了一片平坦的绿野和林立的烟囱,那是台南一带,下午五点多,泰山号到达了高雄外港。从广州到高雄,正常的时间只需三天,泰山号从十三日晚间出发,二十一日晚抵达马公,在澎湖港停了五天,一共费了十三天才到达高雄。这十几天的狼狈生活把我折磨得够了,也使我长大了不少。 因为港外已经停泊著好几艘轮船,都在等著领港,又有开出来的船,泰山号到了高雄外港不能立刻进港,就在外港下了锚。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件令人焦急的事。但在我来说,这正好替我拖延时间。我真害怕那决定性的关头的来临,衹要船一靠码头,我就要面临决定了,今后我何去何从?倚赖什么为生?康上尉虽然有一付好心肠,但是他似乎并无多少力量可以帮助我。我也不能倚靠他,他和我非亲非故,只不过是在旅途中认识的人,柯上尉已经随著舰航行,不知在那里,而且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亲人,他们都没有义务来负担我的生活,我也没有理由去拖累他们。我前途茫茫!不知如何!早知道会这样,我实在不该中途变心跑出来的。我应该设法回去,无论如何也和母亲在一块儿,现在弄得相隔天涯,各居一方,生死存亡,两不相知。我错了!我后悔了!我呆呆地眺望著高雄外港。 高雄外港,两条数千尺长的防波堤一直伸到海中,像两条臂膀般地环抱著,在尽头之处各有一根铁柱,顶端分别悬有红灯和绿灯,北边的防波堤起自一个秀丽苍劲的山麓下面,那座山上有一幢红色的漂亮房子,山脚下有一片美丽的沙滩,我听见水兵们指点给别人看,说那是寿山,那又是什么西子湾。我倒是被南端防堤外面的那座孤立的小山吸引住了。那座山不高,可是有赤褐色的断崖,有苍劲的树和褚黑的岩石,海水拍击著崖岸,看起来真像一幅油画,它美得使在忧愁中的我也不得不分神来看它。 一直停留到八点以后,才轮到我们进港,一艘小船从港内驶出来执行领航的任务。泰山号由这艘小的船领港领进去,经过狭窄的两山对峙著的入口,到了内港里面,只见水平如镜,四週都是灯光。灯光描出了海岸的形状,倒映在水中,好像一个金色的火环。水面中央还有许多红色的桅灯和红绿的舷灯,波光灯影,令人目眩神夺。 船上的人都收拾好了,準备登陆。大家都站在甲板上眺望。我将我随便抓来用的军耗和大衣送回前舱下面去,我刚好来得及赶上人家在下面打包裹,这艘船上的军队,在这次航程中,完全表现了互助的精神和良好的纪律。如果这是一艘普通的商船,如果乘客都是一般的老百姓难民,天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呢?不说别的,光是抢饭吃,抢舱位,那就足够把船弄翻了。我拿了人家的军耗并没有骂我偷。这使我非常感激。我起先真怕人家会说我是小偷呢! 现在,除了身上这件薄薄的衬衣和一条短西装裤之外,我一无所有,连那吃饭用的铝碗也放回原处了。 我本来一无所有,这些东西衹是借用的,我不能带走人家的。我白吃人家的饭,吃了十多天,这本是不得已的事,如果我有钱,我一定要还饭钱的,没有钱,我只好赖掉了,我知道人家也不会要我的饭钱,这是军队,是军舰,不是商船。 岸边的灯火在旋转,泰山号缓缓地驶近码头。靠码头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舰长又在驾驶台里紧张地发著命令了。那艘领航的拖船也在顶著这艘大船,帮助它。费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泰山号终于平安的靠了码头了,非常準确,没有碰著一点。水兵们下好锚,带好了缆,码头上的兵带好了缆在椿上。吊梯跟着就放下来了。起重机也开始转动,把笨重的东西从船上吊上码头。那些陆战队开始背著他们的武器和背包走下吊梯,码头的强烈灯光照在他们头上。那情形和在黄埔上船真相似。所不同的衹是走的方向。我站在船头,看著这个行列,心中颇有怅惘的感觉。这些曾经勇敢地在甲板面上和巨浪搏斗的人们,虽然我一个也不认识,可是我们曾经在一起患过难。我觉得很难过。看著那码头的情形,我又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几乎以为这十多天的一切经过都没有发生过,我几乎以为自己仍然是黄埔的新港码头!我以为一切都衹是我在几分钟之间的幻想,然而,真实必竟是真实的,看那些沿岸的辉煌的灯火!看那港内的几十艘轮船和兵舰!这些难道是假的吗?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已经到了台湾了! 部队络绎不绝地,鱼贯著走下吊梯,船上的水兵渐渐都走空了,衹有满地的破蓆子和一些被遗弃的什物,例如一顶破帽子,半截曾经当作绳子用的布绑腿之类。驾驶台裹面的灯火已经熄灭了。那裹面现在空无一人,舰长和军官们站在外面看部队登岸,神态悠闲。 后甲板的和后舱的部队也下船了,现在是一些眷属拖男带女,抱一个拉著一个地艰难地走下去,几个海军官兵在扶助她们。 码头上很多车头灯交错地照射著,大卡车来了十几辆。 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被船桅灯照著的前甲板上,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这些眷属和她们的子女都是有归宿的,那些部队也是有营房去的。人人都有一个家,不论它是什么样的家。衹有我没有,我的临时的家就是泰山号,现在我不得不离开它了;可是我向那儿去呢? 我期待著康上尉的出现。他现在是我唯一的倚靠了。我在灯光下面等著,我决定等他到那些人完全下完船。到那时候他再不出现,我就不能再等了。我无法再在船上赖下去。这是终站,是船行的终站,无论它是否也是我的人生的终站,我也得走下吊梯了。 康上尉在我最焦急的时候来找我了。他在肩上负著一只大帆布袋,另外提著一口小皮箱.『我们走吧!』他的头向码头这边歪摆一下。 『好的!』我很高兴,因为他这句话无疑是表示他要照料我,最低限度会临时地照料我,免得我在船上仿徨无依。我感激得很。我和他衹是萍水相逢罢了,我是没有权利获得他的照应的。 我们是最后离开泰山号的人。当我站在梯口,将要踏下梯子向下走之时,我对泰山号忽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依依不拾的感情。我停止我的脚步,抬头四顾。那船头,那是我曾经睡过的地方,那前甲板,那驾驶台,那起重机下面,那些狭窄的上甲板甬道,也是我睡过的,那船尾,那船尾的短短旗杆,现在还没有挂上国旗。我的眼眶中涌起一阵欲坠的热泪,我的鼻子酸了。可是我立刻把泪忍回去了。我快十六岁了,从今而后,我就要为自己的生活前途而奋斗,我还能像小孩子般地常常落泪哽咽么?不!我要做个男子汉!我不能再流泪了! 『走吧!快十一点了!』康叔叔在催促我,『下面车子不能再等了!』 我黯然地举步,忽然记起这几天学来的海军礼节。我举手放在眉梢,向著船尾敬礼,然后走下木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