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感知的相对性 心的本质本自清净,完全超越语言文字、概念和思维。 ——蒋贡?康楚?罗卓泰耶,《大千世界》 将空性定义为“无限的可能性”,只是陈述了这个极为复杂名相的基本意义而已。早期的英文译者可能都忽略了空性较微妙的一层意义:空性是由这无限可能性所生起的一切,无论是念头、字句、星球或桌子,都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thing)”,而是许多因缘条件聚合的结果。如果其中任何一项因缘条件改变或去除了,就会出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现象。如同二转法轮所陈述的要点,量子力学也倾向于将经验描述为事件发生的多种可能性,而非只是“单一可能性的连续事件导致单一结果”。说来也奇怪,这相当接近佛教对绝对实相(胜义谛)的看法,也就是说,理论上各种结果都有可能发生。 互为缘起(种种不同因缘条件众合,而造成某种经验。) 凡是依赖因缘条件的一切,都可以说是空性的…… ——《马卓巴请问经》 举个简单的例子来说,假想有两把不同的椅子,其中一把四支椅脚都结实坚固,而另一把有两支椅脚是好的,另外两支椅脚却坏了。坐在四支椅脚都结实坚固的那张椅子上时,你会觉得很舒服。但坐在另外一把椅子上,你最后可能会摔得四脚朝天。表面上看起来,两者都是椅子,但你坐在这两把椅子上的感受显然完全不同,因为两者的基本因缘条件不一样。 各种不同“因”的聚合,在佛教名相中称为“互为缘起”(interdependence)。“互为缘起”的法则随时都在我们周遭的世界中运作着,例如一粒种子本身具备了成长的潜能,但是只有在某种特定的因缘条件下,这潜能才能展现出来,才能变成一棵树、一丛灌木或一株爬藤。种子需要被种下、灌溉,也需要适量的光线。然而,即使在合适的条件下,从土里会长出什么,也还得看种下的种子本身到底是什么。苹果种子不会长成橘子树,橘子种子也不会变成一棵突然冒出苹果的树。因此,即使只是一粒种子,也适用“互为缘起”的法则。 同样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选择也都具有相对性效应,都会启动因缘条件的作用,而在相对实相的范畴中产生必然的后果。相对的选择就像是把石头投入水池中,即使丢得不远,不管它落在哪儿,同心涟漪必定都会从石头掉落的地方往外扩散,要这样的结果“不”发生是绝对不可能的。(当然,除非你瞄准的功夫差到没把石头丢进池塘,还砸进了邻居的窗户。这样的话,你得到的会是一组完全不同的后果。) 同样地,你对自己的看法,比如说“我不够好”“我太胖了”,或“昨天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等,都是依据先前的因缘条件而来的。但这也许是因为你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或今天早上有人说了什么你不中听的话;或者,你只是肚子饿了,你的身体急需维生素或矿物质才能正常运作,身体缺水这类单纯事情都可能会导致疲劳、头痛,或让你无法专心。许多因素会影响“你是谁”的相对经验,但这并不能改变“你是谁”的绝对实相。 在威斯康辛州实验室中接受神经科学家的检验时,我问了很多关于现代科学家如何理解感知作用的问题。佛教徒有自己的理论,但我对西方科学的观点感到很好奇。我得知,由纯粹神经科学的观点而言,任何感知动作都需要三个要素:一是外来的刺激物,例如可见的形体、声音、气味、味道,以及我们碰触或碰触到我们的东西;二是感官;第三个则是一组脑神经回路,用来组织并理解感官所接收到的信息。 以对香蕉的视觉感知为例,和我交谈过的科学家解释道,视神经,也就是眼睛内的知觉神经元,首先侦测到的是一根长长的、黄色的、弯弯的东西,其中一端还可能有咖啡色的斑块。被这个刺激物刺激之后,神经元就开始发射信息到视丘(thalmus)(脑部正中央的神经元构造,负责将感受信息汇总过后,再传到脑部的其他部分。)——脑部正中央的一个神经元组织。视丘有点像是老电影里常看到的中央电话总机一样,会先将感官所接收到的信息做某些汇总分类,之后再传送到脑部其他区域。 视神经接收到的信息经过视丘分类之后,会被传送到脑边缘系统,也就是脑中负责处理情绪以及痛苦和愉悦感的主要区域。这时,脑会立即判断所见的刺激物——就这例子而言,这根长长、黄黄、弯弯、一端有着咖啡色斑块的东西,到底是好是坏,或是中性的东西。这有点像我们和某些人见面时,可能会产生的一种特别的感受,类似“直觉反应”(gut reaction),只不过这种反应并不只是出现在肚子里(编注:gut英文原意为肠、内脏)。用这样的简略描述比用“脑边缘区域中的神经元刺激反应”这种细节说法要简单多了。 脑边缘区域在处理这项信息时,同时也会把它“上传”到大脑皮质层,也就是脑中主要负责分析的区域。脑皮质层会把这项信息组织成某种模式——更明确的说法是“概念”,而这些概念即成为我们日常生活所依赖的指南或地图。大脑皮质层会评估这个模式,并判定刺激视神经细胞的这个物体是一根香蕉。这时,如果大脑皮质层之前已制造过“香蕉”的模式或概念,它就会根据以往的经验提供各种相关细节,例如香蕉的味道、我们是否喜欢这个味道,以及其他跟“香蕉”这个概念有关的种种细节。而这些细节让我们进一步决定如何对我们视为香蕉的这个物体,作出更精准的适当反应。 以上描述的只是感知过程的概略轮廓,然而,即使对这个过程的一瞥也能提供一些线索,帮助我们了解即使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体,如何能成为快乐或痛苦的原因。一旦到达认出“这是香蕉”的阶段,我们实际上看到的,已经不是原本的物体了,而是大脑皮质层所建构出来的影像。这个影像受到极多因素的影响,包括环境、期待、先前的经验,以及我们神经回路特殊的结构等。在脑中,这个感知过程与这一切因素可说是互为缘起,持续相互影响。脑皮质层提供我们借以辨认、命名所认识的物体,并预测与其相关的行为或“规则模式”,影响极为深远。因此我们的确可以说,是脑皮质层塑造了我们的世界。换句话说,我们并不是“在看”香蕉的绝对实相,而是“在看”一个由心理所建构出来的影像。 为了说明这个观点,在1987年首届“心与生命学会”研讨会中,李文斯顿博士描述了一个简单的实验。这个实验让一组实验对象观看一组精心设计过且垂直线和平行线长度完全一样的英文字母“T”。当实验对象被问及这两条线哪一条比较长或一样长时,他们给的答案可分为三种,而每一种答案都和他们的背景有关。住在平地或主要在平地长大的人,例如荷兰人大多倾向认为平行线比较长;相反,住在山区或在山区长大的人,由于较常看到垂直物体,大多觉得垂直线比较长。只有少数的实验对象能够认出这两条线的长度相同。 纯粹就生物学的角度而言,脑是塑造和修正感知作用的积极参与者。虽然科学家并不否认在身体范围之外还有一个“真实的世界”,但他们也普遍认为,即使感官经验看起来似乎非常直接且即时,它所涉及的过程却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细微且复杂多了。如同法兰西斯寇?斐瑞拉后来在研讨会上解释的,“仿佛是脑让世界透过感知而显现”。 脑部在感知过程中所扮演的活跃角色,是决定我们内心一般状态的关键。对于那些勇于尝试心智训练,想要逐步改变多年积习的人来说,这个活跃的角色开启一种可能性,即透过不断的修心训练可让脑部发展出新的神经元连接。这不仅能转化既有的感知,更可超越焦虑、无助感和痛苦等心理状态,进而迈向较持久的喜乐与平静经验。 对于任何一个局限在“生命就是如何……如何……”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你所经验的一切,无论是念头、情绪或感官知觉,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牢不可破或无法改变。你所感知的一切只是大约近似事物的真实本性而已,事实上,你所居住的宇宙以及你心中的宇宙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宇宙。一些神经科学家、物理学家与心理学家向我解释,现代科学以客观理性的语言从崭新的角度去描述实相,已开始将“存在”的神奇伟大还原到我们心中。 从神经科学看主体和客体 二元对立的思想是心的动态能量。 ——蒋贡?康楚?罗卓泰耶,《生起次第与圆满次第》 现在,我们对物理学和生物学的认识已经增加了一点,所以可以开始问一些比较深入的问题,继续探讨空性的绝对实相与日常生活经验的相对实相。例如,从物理学家的观点来说,物体本身只是一堆旋转的微小粒子的集合体,假使我们所接收的对境只是目标物的某种影像,那么,为什么我们会认为面前的桌子是具体的?我们是如何看到或感受到桌子上的那杯水?喝水的时候,水似乎相当真实、可触知的,怎么会这样呢?不喝水的话,我们就会觉得口渴,这又是为什么呢? 首先,心以许多种方式进行一种所谓的“执持”过程。“执持”在藏文中称为“紧巴”(dzinpa)(藏文,紧握或执持。),是心“执著对境为原本真实”的习性,也可翻译为“执著”。佛法的修持提供了一种替代方法,让我们放弃原本基于恐惧的生存观点,而把生命当作是一连串奇特和美妙事件的展示,并以这种态度去体验生命。两者的差异可通过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想象我一只手掌心朝下地握住一串念珠(Mala)(梵文,用来计算持咒次数的串珠。)(就像天主教徒祈祷时所使用的玫瑰念珠)。在这个例子中,念珠代表人们一般认为需要的东西:好车、华衣、美食、高薪的工作、舒适的家等。如果我紧紧握住念珠,念珠的某些部分看起来就像是想要逃出我手掌心的样子,总有一段垂吊在手掌外。如果我试着抓住垂吊在外面的那段念珠,更长的一段念珠就会从指间滑落;如果我又企图抓住这段念珠,那么更长的一段念珠又会滑落。这样继续下去,最后我一定会失去整串念珠。但是,如果我把掌心向上翻转,让念珠搁在自然张开的掌心上,那么念珠根本就不会掉落,反而会安适地窝在我手中。 再举个例子,想象你坐在挤满了人的房间里看着面前的一张桌子。你的习性是把桌子当作是一样东西,是一个完整、自足的客体,独立存在于主观观察之外,但桌子有桌面、桌脚、后面和前面。当你想到这张桌子是由这么多不同的部分构成时,你真的还能把它当作是一个单一的物体吗? 神经科学家在探索这个“没有指挥者”的脑时,发现人脑的进化在模式辨认与模式反应方面特别发达,功能专门化的程度非常精细。组成人脑的几百亿个神经元中,有些特别专精于辨认形状,有些则专司辨认颜色、气味、声音、动作等。同时,脑部也天生具备一些机制,让我们有能力选取出神经科学家所谓的“整体”或模式性关系。 以电子邮件中常用的情绪脸谱为例。情绪符号其实是一组组的视觉符号,其中“∶)”这组符号很容易就被认出是一个“笑脸”,“∶”是两只眼睛,(-)是鼻子,而“)”则是嘴巴。不过,如果这组符号重新排列成“)∶”,脑部便无法认出这个模式,只会将这解读为随机的点、线和弧线。 我认识的那些神经科学家告诉我,透过“神经元同步(neurnal synchrony)(神经元跨越脑部不同区域,彼此之间自发且瞬间产生的沟通过程。)”作用,模式辨认机制几乎在神经元一识别出形状、颜色等的同时就开始运作了。所谓神经元同步,简单地说,这就是遍布脑部各个区域的神经元立即自动相互沟通的过程。例如,当视神经元侦测到“∶)”这组符号准确的形状时,对应的脑神经元就依照辨认出的特别模式,协调无间地彼此传递信号。如果没有任何已存在的模式可循,对应的神经元就只是随机地发出信号。 目前我所接触的例证中,辨认模式或对象物的这种倾向,最能表达“紧巴”在生物学上的意义。我猜这可能是一种生存机制的进化,因为区别有害、有益及中性物体或事件的能力实在很有用!如同稍后我会再详加解释的,临床研究显示,禅修练习可以进一步开展神经元的同步机制,让感知者能够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心,以及自心感受到的体验和对象物其实是一体的,是一样的。换句话说,长期的禅修练习能够消融主体和客体(能者与所者)之间的人为区别,让领受外境者能够自由地决定自身体验的性质,也能自在地分辨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只是显相而已。 消融主体和客体的分别,并不表示所领会到的一切境相就会变成模糊的一大团。你的感知经验仍然会有主体和客体的分别,只是在这同时,你也会了解到这种分别实质上只是概念性的。换句话说,你所感知的事物和感知事物的心并没有什么不同。 由于这样的转换很难用理智去领会,为了更进一步了解这一点,我要再度以梦境为例。做梦的时候,如果你能认出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只不过是梦,那么你就能认识到,你在梦中所经历的一切都只发生在自己的心中。认识到这一点之后,你就能让自己脱离“梦中难题”“梦中之苦”或“梦中限制”。梦境虽然仍持续着,但是,“梦是梦”的认识会让你从梦中情境的痛苦和不悦中解脱出来。恐惧、苦恼及痛苦都会被一种几近孩子般的惊奇感所取代:“哇,你看,我的心竟然能够制造出这样的东西来!” 同样地,想要在清醒时刻超越主体和客体间的区别,就相当于认出“所经历的一切”和“经历一切的心”并不是分离的。日常清醒的生活不会因此而停顿,但是你对生活的体验或感知,却会从有限的状态转换为神奇惊异的经验。 不确定性原理的恩赐 心无所缘时,即是大手印。 ——帝洛巴,《恒河大手印》 再回头来讨论“看到桌子”这个例子。我们可以说,即使在一般的观察层次上,桌子也处在一种不断改变的状态中。从昨天到今天,木头有些部分可能已经损坏了,某部分的油漆也可能剥落了。若以物理学观点来看这张桌子,在微观的层次上,我们可以看到组成桌子的木头、油漆、钉子和黏合剂等物质,是由分子和原子所构成,而分子和原子则是由快速移动及振动的亚原子粒子所组成。 在亚原子层次上,物理学家遇到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也就是当他们试图测量粒子在亚原子空间中的确切位置时,便无法百分之百精准测量粒子的速度;而当他们企图测量粒子的速度时,则无法精准确认粒子的位置。想要同时准确测量粒子的位置和速度时所遇到的问题,就是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海森堡测不准原理,是德国物理学家海森堡于1927年提出的量子理论,用以说明物理测量精确度的基本极限,而此极限与测量仪器的品质无关。这项原理指出,在测量粒子的物理状态时,粒子位置的不确定性与粒子动量的不确定性的乘积将大于或等于h/4π,h为蒲朗克常数,π是圆周率。所以,当粒子的位置被精确地测量到时(位置的不确定性低),粒子的动量就无法被精确地测量到(动量的不确定性就高),反之亦然。由于粒子的物理状态无法如古典物理学般被完整又精确地描述出来,所以量子理论是透过概率来描述粒子的行为。)(Heisenberg’s Uncertainty Principle)所要解释的原理——这是以提出这项原理的量子力学先驱之一的华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而命名的。 他们告诉我,问题产生的部分原因是,为了“看到”亚原子粒子的位置,物理学家必须用一种短波长的光照向粒子,而这种光会强化粒子的能量,也会改变粒子移动的速率。另一方面,当物理学家测量粒子的速度时,所测量到的是照在移动粒子上的光波频率变化,就像交通警察用雷达光来测量车速一样。因此,根据科学家所设计执行的实验,他们对于粒子的特性,只能两者取其一地测量到结果。简而言之,实验的结果取决于实验的性质,也就是说,取决于设计及观察该实验的科学家所问的问题。 如果你视这种矛盾性为描述人类经验的一种方式,你就会发现,如同粒子所属的特性取决于科学家进行的是哪种特定的实验,同理可推,一切我们所思考、感受和所感知的对境,都是被我们心理习气所制约的。 现代物理学已指出,我们对物质现象的理解多少都受限于我们所问的问题,然而无法精确预测粒子在亚原子宇宙中可能出现的方式及位置所产生的不确定性,同时也代表我们拥有某种程度的自由可决定自身经验的性质。 以认知心理学的观点看事件的来龙去脉 我们的生命由自心塑造而成。 ——《法句经》(The Dharmmapada) 佛法修持能引导我们逐渐放弃惯有的假设,尝试以不同的论点和角度去看待事物,这样的转变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我在尼泊尔跟一个专精于认知心理学的学生谈话,话后知道,原来转变自己看待事物方式的能力是心的基本功能。依照认知心理学的说法,我们接收到的任何资讯的意义,主要取决于我们是在何种情境下看待它。认知心理学以不同层次的情境去了解资讯,和量子力学以不同方式去观察现象,两者似乎有非常明显的相似之处。 例如,当我们看到下面这行中文的时候: 明 就 仁 波 切 我们可以用好几种不同的方式来解读这些字的意义,包括: 一、线条和空间的排列; 二、一组中文; 三、只是一个名字; 四、跟我们认识的某个人有关; 五、跟我们不认识的某个人有关。 应该还有其他许多不同层次的解读,但我们只列举这五种为例。 有趣的是,任何一种可能的解读方式都无法否定其他解读方式的正确性。不同的解读方式只是代表根据不同脉络而有的不同层次意义,而这主要取决于个人经验。 比方说,假如你刚好认识我本人,当你看到“明就仁波切”这几个字时,你会想:“哦,是啊,就是那个矮矮的西藏人,戴着眼镜,穿着红袍子跑来跑去,到处和人家说桌子并不是绝对真实的存在。” 假如你不认识我,或不清楚关于我的一些事情,只是曾经在报纸杂志上某篇报导藏传佛教教师的文章中,看过“明就仁波切”这几个字,那么,“明就仁波切”也只是戴着眼镜、穿着红袍子,到处跟别人说桌子并不是绝对真实存在的那群矮个子西藏人当中,某一个人的名字而已。假使你对中文不太熟悉,你可能会将之认定为一组符号,却不懂得其中的意义,也不会知道这指的到底是人名还是地名。假使你根本就不懂中文,那么这些文字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一堆可能有意义亦或没有意义的古怪有趣线条和圆圈罢了。 因此,当我说到要放下平常的逻辑,以不同的观点去看待自己的经验时,我的意思是,当你开始比较仔细地去观看事物之后,你会逐渐体会到,要指出绝对实相有多么困难。你会开始明白,你之所以会赋予事物恒常性或独立存在性,是由于你在那样的情境中看待它。如果你能训练自己从不同观点来看待自己和周遭的世界,那么你的感知就会随之转变。 当然,改变对物质世界的感知和期望不仅需要努力,也需要时间。因此,为了超越这个障碍,真正开始体验空性的自在,你必须学会以不同的观点来看待时间。 时间的蛮横 过去不可察,未来不可察,当下亦不可察。 ——《般若经》 如果从时间的角度来看我们的经验,我们可以说,桌子或一杯水等确实是存在时间之中,但这也仅只是就相对的观点而言。大部分人都认为时间可分为过去、现在和未来:“我去参加了一个无聊的会议。”“我正在开一个无聊的会议。”“我必须去开一个无聊的会。”“今天早上我喂了孩子。”“我正在喂孩子吃午饭。”“糟了,我必须做晚饭给孩子吃,但冰箱里什么也没有。一开完这个无聊的会,我就得赶快去买菜。” 但事实上,当你想到“过去”的时候,你只是在回想已经发生的体验——你已经开完会了,你已经喂了孩子了,你已经买完菜了。过去就像是已经被火烧掉的种子,一旦烧完以后,种子就消失了,它只是一个记忆、一个从心中经过的念头而已。换句话说,“过去”仅只是一个概念而已。 同样地,我们所谓的“未来”,也只是尚未发生的一个时间层面。你不会把一棵尚未种下的树当作是具体、活生生的对象来谈论,因为你没有讨论它的背景;你也不会去谈论一个尚未受孕的孩子,像讨论某个当下正与你相处的人。所以说,“未来”也只是一个概念,一个从你心中流过的念头而已。 那么,你还剩下什么真实的体验可谈呢? 现在! 但是,我们又怎么可能去定义“现在”呢?一年分成12个月,每个月的每一天又分成24个小时,每小时又分成60分钟,每分钟又分成60秒,每秒又可以分成愈来愈小的单位——微秒(百万分之一秒)、奈秒或毫微秒(十亿分之一秒)等。你可以把“现在”分解成无数更小的单位,但是,从体验发生的那一刹那,到你将“那一刹那”认定为“现在”的那一瞬间,那个当下体验发生的刹那也已经过去了,已经不再是“现在”了。 佛陀知道一般人对时间概念的局限性。在某次教导中,他解释道,从相对的观点来说,将时间区分为个别的段落,诸如一小时、一天、一星期等,或许有某种程度的道理存在。但是,从绝对的观点来看,一刹那和一劫(eon) (劫,古印度的计时单位。一劫为67.2亿年。四个一劫合为一大劫,一劫中有20中劫,而一中劫中有20小劫。)并没有任何不同。一劫之中可以包含一刹那,一刹那之中也可以包含一劫。这两个时间段落之间的关系,既不会让一刹那变长,也不会让一劫变短。 佛陀说了一则故事来解释这个观点:有个年轻人来到某位大师跟前,请求大师传授深奥的法教。大师同意传法,但建议这个年轻人先喝杯茶,“喝完茶之后,”大师说,“我就会将你所寻求的深奥法教传授给你。” 于是,大师倒了一杯茶给他。这年轻人拿起茶杯靠近自己的嘴边时,这杯茶倏然间变成了一个群山环绕的大湖。当年轻人站在湖边欣赏美丽的风景时,有个女孩从他身后出现,提着水桶走到湖边取水。这个年轻人对她一见钟情,而这女孩一看到站在湖边的年轻人,也立刻坠入爱河。年轻人跟着女孩回到她家,见到跟她同住的年迈双亲。女孩的双亲也逐渐对这个年轻人产生好感,而他也很喜欢他们,于是两个年轻人顺理成章地结婚了。 三年之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过了几年又生了一个女儿。两个孩子既健康又快乐地长大,直到有一天,14岁的儿子生了重病,却无药可医,一年之内就魂归西天了。 丧子的悲剧才发生不久,有一天,他们的小女儿到森林里捡木柴。小女孩埋头忙着干活时,却惨遭老虎攻击而死。年轻人的妻子由于无法承受失去一双儿女的悲痛,最后投湖自杀。她的双亲一下失去孙子孙女,又失去了女儿,悲痛之余,不思饮食,最后也饿死了。接连失去了妻儿、岳父母的年轻人心想,自己不如也死掉算了。于是他走到湖边,决定投湖自杀。 然而,就在他即将跳湖之际,突然间,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大师的房子,手里仍端着茶杯靠在嘴边。虽然他刚才已经历了一辈子的生活,但实际上连一刹那时间都还未过去,手中的茶杯还是温的,杯中的茶水也还热乎乎的。 他望着桌子对面的老师,老师点点头,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一切现象都出自于心,而心是空性的。现象并不真实存在,它只存在心中,然而现象也不是虚无的。这就是你要的深刻法教。” 从佛教的观点来看,时间的本质是空性的,就如同空间与在空间中移动物体的本质一样。试图以愈来愈小的单位审察时间的努力,到了某种程度之后,必然会瓦解。你可以利用禅修来体验对时间的感知,试着将时间分解为愈来愈小的单位,直到再也无法命名或下定义的地步。达到这种地步时,你就进入了一种超越言语、超越观念、超越概念的体验。 但“超越观念和概念”,并不表示你的心会变得像空蛋壳一样空洞,或是变得像石头一样愚钝。事实正好相反,你的心会变得更加广阔、开放。你还是会感知到主体和客体,但会比较清楚那是幻相;你会知道它们只是概念,而不是原本存在或客观的实体。 我请教过很多科学家,在现代科学的理论和新发现中是否有任何类似佛教的时间观和空间观。虽然他们提出了很多观念,但似乎没有任何一个是完全相称的,直到一天有人为我介绍了量子重力的理论。量子重力学研究时间和空间的根本性质,探索的基本问题包括:空间和时间到底是由什么构成的?它们的存在是绝对的,或是出自某种更基本的结构?微观尺度下的空间和时间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时间是否具有最小长度或单位? 他们告诉我,在大部分物理学派中,空间和时间被视为无穷无尽、始终如一,而且平稳流畅,是物体移动及事件发生的静态背景。观测宏观物体与亚原子粒子的性质和特质时,这样的假设是可行的,但是在观测时间和空间本身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在人类平常的感知层次上,这个世界看起来非常分明、清晰、具体。四条支架撑着一块厚板的东西,在一般的感知层次上,显然是一张桌子。如果是一个圆柱状物体,有着平坦的底部,上方有开口,则显然是一个玻璃杯;如果再加上一个柄,我们也许就会称之为茶杯或咖啡杯。 现在,想象我们透过显微镜在观察物体。逐渐扩大显微倍数之后,照理说,这物体细部结构的影像应该会更分明、更清晰,但事实正好相反。当我们把倍数扩大到可以看到个别的原子时,这世界开始变得愈来愈“模糊”,脱离了古典物理学大部分法则适用的领域,这是量子力学的领域。如同先前叙述的,在微观尺度下,亚原子粒子以逐渐增强的频率,以各种可能的方式四处跳动,突然生起又突然消失。 继续扩大倍数时,我们可以观察到愈来愈小的物体,最后我们会发现空间和时间本身也开始跳动——空间本身逐渐产生微小的曲线和扭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显现及消失。这种现象发生在极度微细的尺度,比原子的尺度还要细微,就好像拿一个原子和整个太阳系相比。物理学家称这种状态为“时空泡沫”。你可以想一下刮胡膏泡沫,远看很平滑,近看之下,却是由许多小泡沫所构成。 也许以快速沸腾的水中快速升起又消失的水泡作比喻,更能说明这个状态。在更短的距离及时间尺度上,正如快速沸腾的水蒸发消失为水蒸气,空间和时间本身也失去了意义。这时,物理学本身也开始不适用,因为失去了时间的基准,物理学家根本无法研究物质、能量和物体运动,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在这个状态下,物理学家们承认他们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形容还剩下什么,这种状态可以说是超越了空间和时间的一切可能性。 从佛学的观点来看,量子力学对实相的描述提供了某种程度的自由,但这可能是大部分人都不习惯的状态,一开始时可能感到很奇怪,甚至有点可怕。虽然西方人特别重视自由的能力,但观察事件的行为本身会以随机、不可预测的方式,影响到观察结果的这种概念,所负的责任似乎太过沉重了。相形之下,把自己当作受害者,而将责任或过错归咎于自身之外的人或力量,可就容易多了。然而,如果我们正视现代科学的新发现,我们就应该为自身每一瞬间的经验担负起责任。 这么做虽然能够开创以往无法想象的各种可能性,不过,要完全断除受害者的习性仍旧很困难。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我们开始对自己的经验负责,生活就会变成像游乐场一样,能提供给我们无数学习和创造的机会,个人的局限感和脆弱感会逐渐被一种开放感和希望所取代。我们也会以崭新的观点来看待身边的人,不再把他们当作是威胁我们个人安全或快乐的人,而是体会到,他们只不过是不认识自身本质无限可能性的人罢了。由于我们自身的本质并不会被“是这样”或“是那样”的任意武断区别所限制,它不会只具备某些能力而欠缺其他能力,所以我们绝对有能力应付任何境遇所带来的任何挑战,并在其中发掘自我。 无 常 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 ——巴楚仁波切,《普贤上师言教》 大部分人都受自己生活所在的社会影响或制约,为不停涌现及变化的心与物质现象贴上概念的标签。例如,当我们仔细观察桌子时,还是会直觉地将它贴上“桌子”的标签,虽然我们已经知道它并非一个单一的物体,而是由许多不同的部分所组成,如桌脚、桌边、桌面、正面和后面等,而且其中没有任何一个部分可以被称为“桌子”。事实上,“桌子”只是我们给予这些迅速生起又消失的现象的名称,因而制造了一种“绝对真实”的幻相罢了。 同样地,我们大部分人都习惯将“我”的标签,贴在一连串肯定我们个人的自我感——即一般所称“自我”(ego)的经验上。我们认为自己是不会随着时间改变的单一实体。一般来说,我们都认为今天的自己跟昨天的自己是同一个人。我们记得自己曾是个青少年,曾经去学校上学,而且认为现在的“我”跟从前那个去上学、长大成人、离家、就业等的“我”,都是同一个人。 但如果看看镜中的自己,我们就会看到这个“我”其实已经随着时间而改变了。去年还不见踪迹的皱纹,或许现在已经出现了,也许戴上了老花眼镜,也许头发已经变了颜色,或根本已经秃头了。从基本的分子层次来说,我们体内的细胞不断在改变,老化的细胞会死去,新的细胞会诞生。用观察桌子的相同方式来检验这个“自我”的感受,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称为“我”的这个东西,其实也是由许多不同的部分构成的。这个“我”有腿、手臂、头、双手、双脚,以及内脏等不同部分,我们能认定其中任何一部分确实就是“我”吗? 我们或许会说:“嗯,我的手不是我,但却是我的手。”然而,手又是由五根手指头、手心、手背所构成,而每个部分又可进一步分解成指甲、皮肤、骨头等,这当中哪一个部分可以单独被认定是我们的“手”呢?我们可以这样继续分析下去,一直分析到原子和亚原子的层次为止。但终究还是会面临相同的问题,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任何可以明确认定为“我”的东西。 因此,无论是分析物体、时间、“自我”或我们的心,分析到某种程度时,我们终究会发现这些分析完全失效,此时,寻求某种不可分解之物的努力终于崩解。就在这时候,在这放弃寻找某种绝对事物之际,我们终于首次尝到空性的滋味——无限、无法言喻的原原本本的实相。 当我们反复思维,制造一个特定的自我感竟然需要具足这么多因素之后,我们对这个“我”的执著将开始松解。我们会变得比较愿意把控制或阻挡念头和感官知觉的企图都放下,而开始能够毫无痛苦或罪恶感地体验它们,把它们从心中经过当作是一个无限可能性之宇宙的显相。如此,孩童般的天真观点恢复了。我们会对他人敞开心胸,宛如花朵绽放。我们会变成更好的聆听者,更能感受周遭的一切,也能更自在、更贴切地回应往昔让我们烦恼或迷惑的情境。也许因为这一切发生的层次是如此微细,我们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发现,自己竟然在一个从未梦想到的自由、清明且充满爱的境界中觉醒了。 但是,我们需要很大的耐心,才能学会如何看到这样的可能性。事实上,也只有极大的耐心,才能让我们“见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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