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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我回到左營來以後,我還沒有離開過軍區半步。兩個月以來,我的足跡只及於『四海一家』和總部,連近在咫尺的楊副長家中也沒去過 —— 我不好意思上他家去,雖然很想見見他。——我把所有的閒暇時間都消磨在華麗幽美的『四海一家』裏面,我苦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能夠住在這樣好的環境中,過着舒適豪華的生活,我怎麼還會想到外面去呢?我真不想到外面去,我常常在美麗的草坪上看英文小說,僕歐替我拿來一張小茶几,替我準備牛奶咖啡,讓我在鳥語花香的花園中消磨一個下午。我穿着用自己的錢買的顏色華麗的絲質和絨質便衣,人家看來我真像一個富家子弟。誰知道我在半年以前還是個流浪街頭的少年呢?有時候我和鄰室的美國海軍顧問一起喝咖啡,談談天,籍此練習我的英語會話和聽的能力,有時候和他們一起在俱樂部的酒吧坐坐——他們喝酒,我只能喝汽水。我很想學着喝酒,可是酒吧不肯賣酒給二十歲以下的人。有的時候我在那座漂亮的彈子房裏學打彈子時間混過去了。我不像從前那麼用功,可是我想我稍為享受一下也是無可厚非的,我苦了那麼多年。是不是?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又到了耶誕節了。那天美軍顧問團的單位一律放假,海軍組自然也不例外,我們聯絡室的人也因此而獲得休假。我沒有事做,於是決定到高雄去走一趟。我知道晚上俱樂部有舞會,我預備趕回來參加這個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邀請的舞會。我到高雄只要隨便逛逛看場電影就回來。
我並不和我的兩位『同學』一起出去。因為年齡相差很遠,我發覺我和他們格格不入。我要去的地方和他們的完全不相同。尤其是這一次我要去的地方。我必須要單獨行動。
我獨自沿着大道走向軍區大門。經過那大門下面的時候,兩邊的衛兵立正向我敬禮。靴跟碰靠得很響亮,一面却以疑惑不解的眼光看着我。兩個月來,我每天上下班經過總部的大門,衛兵們在敬禮的時候也有相同的表情,在他們眼中,我簡直就是一個娃娃,他們也許從來沒看見過這樣年輕的軍官。對於他們的敬禮和懷疑態度,起先我是很不安的。為了避免他們的敬禮,我常常會盡可能地減少經過他們的崗位。不過時間久了,我也就漸漸習慣了。可是這是我第一次走過這座大門受到敬禮,我的不安感又重新出現,我回禮時候的態度必定是緊張萬分而又可笑的。我直到離開大門很遠,砰砰的心跳才能平定下來。
我在巴士站侯車,發覺有很多候車的海軍官兵都疑惑地望我。我自從報到以後,已經按照規定換上海軍制服,這時候穿的是黑色嗶嚩蚁脒@套服裝一定是使我顯得太年輕。難怪別人看了覺得奇怪。這些人的注視使我非常不安。我不得不離開他們的視線,裝着向車子來的方向眺望,我同時竭力地裝出一付老練的神色來掩護自己,我緊閉着嘴,莊嚴地挺胸站着,目不斜視,可是當我聽見人家的竊竊私語之時,我幾乎就露出了自己的慌張。
『這小孩是那裏的?』『好年輕嘛,頂多十七八歲,怎麼就是少尉呢?』『是不是官校的學生?』『不會,官校的畢業就有二十多歲了,』『奇怪,他是幹什麼的呢?』『不會是冒穿軍服的吧!』
有兩個水兵走過來,這兩個穿黑色水兵服的彪形大漢向我敬一個禮,嚇得我慌忙不迭地回禮。
『少尉,請你給我們看一看你的補給證。』一個山東口音濃重的對我說,態度是禮貌的,但眼光是疑惑的。
所有的人都望着我。人人都希望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冒牌的少尉。我心中頗覺緊張,然而我早料到有此一着,早就準備好了,我從口袋裏拿出身份補給證給他看看。他們接過去,左翻翻右翻翻,核對一下照片,互相交換下眼色。將補給證交還給我。
『少尉是聯絡官?』他們其中的一個問我。
我點點頭,他們一齊說聲對不起,然後後跟一靠,皮靴啪的一齊響了,兩個人同時向我敬禮。我回禮以後,他們才轉身走開,我發覺他們走了一小段路以後就開始談論了起來。我聽不見他們講什麼,可是我知道必然談的是我。
附近的人也在談我。『看不出,這小子還是個聯絡官呢!』『他大概是華僑,從小生長在外國的。』『對了,否則十幾歲哪有那麼好的英文程度做翻譯官?』
英文程度好?我心中覺得好笑,我聽顧問講話都不大懂,聯絡室主任讓我先見習見習,從簡單的筆譯入手,你們知道不知道呢?我覺得人總是不是低估就是高估別人。
車子來了,我上了車,我用我自己的錢買了車票。三年前,我一個銅板也沒有,被迫從這一站步行到高雄,那一次的旅程仍然歷歷在目前。
在高雄,我走下車,我向着三年前我曾經走過的地方走去。找到了起點,我按着昔年的路線重溫一下舊夢。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饑餓流浪的日子。我今天雖然尚未富貴,而且只是一個小小起碼官而已,但是比較當年,身份已經不同了。任何人在這種處境之中,無疑地也會像我一樣地要回味一下昔年的辛酸罷?
沿着那一樣的路線,我走着走着,我面前經過很多海軍官兵,我必須注意敬禮和還禮,同時我的眼睛又在溫習昔年我看見過的一磚一石, 我走到那些鋪有木板的路邊,我經過那家廣東小館子,那個老板娘仍然如常地在櫃枱後面算賬,一切都和當年一樣。她抬頭看見我,請我坐,她當然已經不認得我就是當年向她乞求工作的人。我看了一下,搖搖頭,走開了,夠了,就此一次,我心中的感慨從此消逝了,以後我不會再來了。
我還逛了許多地方,我發覺高雄市的戰爭遺跡已經看不見了,在三年之中,許多新的高樓大廈建立了起來,我走到昔年登岸之處,發覺碼頭也修好了,港內停泊了很多巨輪,碼頭旁邊沒有泰山號,昔日的事,無不如夢如烟。
中午我回到最繁盛的市區,在光復電影院對面的一家館子裏喫客飯。因為電影要兩點才開場,我喫完飯還有一個小時,沒地方去,於是又到一家冰菓店去喫冰淇淋,當我踏進店門的時候,我一眼就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康叔叔!』我情不自禁地立刻喊了起來。可不是康叔叔康上尉哪?他和一位太太和一個小孩坐在那裏喫西瓜呢!一點也不錯,就是他!濃黑的眉毛,高高的兩顴,炯炯有神的眼睛,三年的時間並未將他改變多少,他僅僅是胖了一點點。
我奔跑過去,康上尉很驚愕地站起來,顯然地他認不出來我是誰,我向他敬一個舉手禮,把帽子摘下來。
『我是範小虎呀!』我說:『康叔叔您不記得範小虎麼?三十八年一同乘泰山號來的……』
『啊!啊!小虎!小虎!』康上尉,不,康少校了,他立刻想起來了,他伸手給我:『你長這麼大了,
都不認得了,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呀?你這幾年都跑到哪兒去啦!一直都找不到你… …』
『康叔叔!』我緊緊地握着他的手,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見到他,我仿佛是見到自己的親人一般。
『坐下來!坐下來!我們慢慢談:』康少校笑着說:『你一定有很多話要講,是不是?你要喫點什麼?西瓜?冰淇淋?對了,我還沒有介紹,這位是內人,還有這個是犬子,小弟,喊小虎叔叔!』
康太太站起來立着接受了我的鞠躬,推他身邊的小孩:『叫叔叔呀!這是叔叔!快叫!』小孩發音模糊叫了一聲:『叔叔』,天真而羞怯地望着我。
我楞了一下,在這一刹那,我忽然記起了當年我母親推着我喊人家「叔叔」的情形,十多年了!好快!
冰淇淋來了,我一面喫着,一面和康叔叔交談,他的太太則感到非常有趣地在一旁聽。我不時望望她,她抱以微笑,我覺得她很美麗賢淑,我仍然認為我的出走是對的,我沒有理由成為康叔叔的負擔,因而或多或少地影響到他們的美滿的生活。
『你的母親一直輾轉追查到我這兒來,』康叔叔說:『寫了很多信,很多很多封!託我無論如何要幫忙她打聽你的下落,她說她已經是病危的人,請我同情她,無論如何都要找到你,我也盡了我最大的努力,每一個認識的人都拜託過了,甚至於還請朋友在高雄臺北各地到警察局和戶政機關去查,但是無論怎樣也查不出來。我們又以為你出了事,曾經設法去查了許多醫院慈善機關甚至於監牢,一點端倪都沒有!唉!你這個孩子!怎麼那麼任性呢?你為什麼一定要跑掉?住在楊家不是很好嗎?你說考官校考不上,如果你不和我失去聯絡,這件事是不應該會有問題的,我總要替你想辦法…… 你實在不該跑出去以後連信都不寫一封回來,叫我們擔心,這不算,叫你母親擔心得那麼慘,這才真正是不對!假如你曾經寫過信回來,那你母親早就找到你的下落啦!回頭你到我家去看看,看看你母親的那些信,都是一字一淚,有的信箋上真的還有淚滴的痕跡呢!』
談呀談的,三年來的事彼此怎樣也不能在短短的時間裏談得完。我要請康家看電影,結果叫康叔叔搶着請了客。『你還是小孩子,請什麼客!』他說。我們在光復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他留下了家裏的地址,叫我上他家去玩,我告訴他今天晚上在四海一家有聖誕舞會,問他和康太太去不去參加,我並且告訴他我住在四海一家。
『我們會來的!』康叔叔說:『一定會來!很多人都會來的,像柯上尉,楊副長和他的大小姐都可能會在舞會上碰到面的,這是一年一度的盛會,很少人會棄權的。』
懷着無比的興奮激動和依依不捨之情,我離開康叔叔和他的美麗的太太和胖胖的兒子。我覺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議,在幾個月以前,我怎能想像得到會再見到康叔叔呢?我想起他提及的母親的信,我的心中很難過,好在一切都成為過去了,我想日後我必定有機會來一一贖罪,讓我報答母親,我開始有一個感覺:我這兩個月太沉溺於豪華生活的享受了,我應該樽節一點,我應該開始存錢,準備將來迎接母親之用。今晚還有一個豪華的舞會,讓我的奢華到此為止吧!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的舞會,我可以經歷一下,以後就要少涉足這些活動了。是的,享受只能渿L即止,太恣意縱情下去,是會引導人的靈魂墮落的。我必須記着我的一切辛酸,不能在豪華奢侈的享受之中得意忘形。須知道我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我是長期奢華不起的。我也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永遠這樣沉迷下去。
下午回到四海一家,洗過澡,我在房間裏睡了足足的一大覺,然後起來,再洗澡,穿得整整齊齊,到餐廳去喫飯,然後回到房間去寫信,我將我的生活情形和決心都告訴母親,並且說我立意要迎接她來臺灣。
晚上,整個大花園都是彩色電燈泡和各種形狀的裝飾,包括金色的鈴鐺,棉花做的白雪,銀色錫紙剪的星星,小小的十字架,一棵一棵滿掛着聖誕卡片和禮物的聖誕樹,巨大的紙片聖誕老人。大廳裏的佈置更加堂皇富麗,到處都是金碧輝煌的裝飾佈置,天花板下滿滿地掛着花球彩條和各國國旗,一顆顆銀星和金色的新月懸吊在半空中,一團團酷似白雪的棉花也在空中飄動,牆壁上掛了許多美麗的圖案,燈光不時地在變幻,一陣紅,一陣綠,一會兒紫,一會兒黃,幾棵大聖誕樹
在四角上掛五顏六色的燈泡在閃着光芒,地板反射着每一種顏色,海軍樂隊的閃光的樂器在動着,奏出美妙的舞曲,那低沉的低音大提琴和高音小喇叭最動人心弦,穿着筆挺黑色制服的海軍軍官們以瀟灑優美的姿態挽着美麗的女伴隨着音樂的節拍移動。
我悄悄地越過花園,進入大廳裏面,那時候一曲未終,我一下子無法找到座位,只好先站在門邊看看。僕歐過來拿走我的軍帽和白手套,並且領我到一張空桌子去。於是我坐下來,叫了一杯咖啡。咖啡來的時候,舞曲已完,燈光轉盛,舞伴們紛紛歸座,人人都是成雙成對,最少也是幾個軍官伴着一兩位小姐,在一起說說笑笑,只有我是獨據一桌,寂寞獨坐,於是有些好奇的眼光就掃射過來了,我覺得很不安,為了保持鎮定,我裝出矜持的樣子,而且不時地看看新買不久的手錶。事實上,我也真的是在等人,我記得聯絡室的和顧問室的幾位打字小姐都說要來參加舞會,她們並且讓一些聯絡官去接她們,又叫我不要怕沒有舞伴,她們會答應我的請舞,有了這些保障,我才敢到舞會上來的。可是她們似乎一個都還沒來,已經八點半過了,我焦急得很,我總不能坐在舞場裏一直喝咖啡下去呀!其實我真是外行,八點多鐘其實還早得很呢!真正要跳舞達旦的人都要過了九點才來的,我白做傻瓜座着擺「測字攤」,做了三四十分鐘,大出洋相,在這幾十分鐘當中,我不敢向任何一位女士請舞,我非但沒有邀請的勇氣,連離開座位的勇氣都沒有。假如有人拖我出去跳舞,我恐怕也是不敢舉步的,我在學校速成補習而學得的一點點三步四步,我還從來沒有正式地使用過呢!我根本就從未碰過異性一下,叫我挽着女士跳舞,我怎麼跳法呢?我枯坐着等待,一方面覺得極其不安,一方面又很慶幸。如果我認識的小姐們來了,不請她們跳是不禮貌,請呢,我又不敢獻醜。
人家可能是不會注意到我是個未見過世面的毛頭小子的,他們大概都覺得我很怪,一個人坐在那兒,莊嚴地抽着煙,抽完一根接一根的,喝咖啡又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不知道的人必定認為我是煙蟲和咖啡精,誰知道我是忍着香煙嗆喉的痛苦和咖啡的苦澀味道,冒充老練呢?離了這兩樣,我自覺就很難擺出成人的譜兒來了。
人漸漸地越來越多,桌子漸漸坐滿了,只有我一個人獨佔一張桌子,遲來的人都側目而視,看得我怪難為情,我差一點連頭都抬不起來了。幸而有些認識我的美軍顧問來了,他們的出現使我安心不少,因為他們都向我打打招呼,使我覺得自己並不過份孤單,而且挽回一點兒面子。
九點半以後,我期待的小姐們來了,她們由幾位軍官護送着走過來,我站起來向她們招呼,我的桌子正好轉讓給她們這批人。坐下來以後,我仔細打量她們這四位小姐,才恍然地明白她們何以會姍姍來遲,她們每一個人都刻意地打扮過了,穿的都是眩目閃光的豪華服裝,就是她們四個人就搶盡全場的光彩了,所有的男女賓客都向着她們羨妒,連伴着她們來的三位軍官和我也順帶地受到了注視。三位軍官也許並不覺得怎樣,我卻覺得很受不了。多難為情呀!
樂隊奏起了一支探戈舞曲,這是我根本不會的舞步,我眼看着三位軍官請了小姐走下舞池,我一點表示也不敢。餘下的那位黃小姐坐着和我說了幾句話,就給一位別的桌上的軍官邀走了。我又成了孤單的一個人,像看戲般地坐着,難為情極了。
正在這個時候,我忽然發現了康叔叔和他的美麗的太太,他們剛好在一個角落坐下,我像遇到救星一般地高興,正預備過去打招呼,跟着又看見幾個人在他們的桌子旁邊坐下,其中的一位中校軍官我認得,那是楊副長,他旁邊有一位亭亭立立的美麗的小姐,當她偶然回眸向着一個熟人笑一笑的時候,我的心頭砰然地跳了一下。她是楊副長的大女兒!沒想到她已經長得這麼高了,也沒想到她長得那麼美!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應該過去打招呼,我仍然沒有忘記她那天早上講過的那一句話:『我們家又不是難民收容所!』
一曲終了,幾位小姐都被男伴護送回到我的桌上來了,她們剛坐下就開我的玩笑,笑我膽怯不敢跳,她們都以大姊姊的資格和口吻來給我打氣,她們是知道我是個初出茅廬的人,都願意教我跳,『來吧!我教你!』一個這樣說。『下一曲我來教你,小範!別害怕!跳一次就會的!』 我回答了一下,謝謝她們。
正在這時候,康叔叔眼快,他看見我了,向我招手。楊家父女跟着轉頭望過來,康叔叔和他們講了一句話,他們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楊小姐的眼睛睜得又大又圓,深黑色的眼珠瞪着我,偏偏在這時候,在我正要向他們打招呼的時候,音樂響了。我的幾位大姐姐們幾乎同時地站起來,伸手給我,要教我跳這一曲慢華爾滋,害得我不知道應該先接受那一個才好,叫她們同時地花枝招展地笑了起來。我發覺楊小姐臉上的驚詫神色是很特別的,她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我,她當然不可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她不知道會怎樣猜想法呢!
我接受了金小姐作為第一個教師,我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扶着她的纖腰,挺直胸膛,莊嚴而生硬地照着節拍走。可是活像拖黃包車。
『距離太遠了!』金小姐看見我那付一本正經的樣子,笑了起來:『要稍為近一點才行,別像拖黃包車般似的,別緊張,鬆弛一下!近一點!你是小弟弟,不要怕!』
我遵從地把距離縮短,金小姐的纖手抱着我的肩, 我的胸貼近了她的,我忽然覺得全身都有異樣的感覺,我的心跳得真厲害,我第一次感覺到女人的脂粉氣味吸引着我,我第一次覺得女人的手摸在我的肩背上是有異於母親的,我害羞了,我越來越害羞,同時覺得胸中有奇異的感覺,既舒適又緊張。我發覺我已經完全是一個成年的男人了。以前我對於女人從來沒有過類如這樣的特殊感覺。我的心砰砰地跳!
金小姐已經快三十歲了,她仍然很好看,她穿着一件銀灰色閃光旗袍,肩上披着雪白的蕾司披巾,我幾乎忍不住要把她擁得更緊一點,可是我記起了人家是當我作小弟弟的,人家是一番好意教我跳舞,我怎可以胡思亂想呢?
那邊楊小姐由一位軍官挽着開始跳舞了,不知道怎的,她竟然有那麼多的好奇,一直在瞪着我,我常常遇着她的眼光。我並不喜歡她的眼光,我記得她講過的那句話,她曾經看不起我,我想她仍然是看不起我的,而我也不喜歡她批評她的老師的態度。
歸座以後,我請小姐們原諒我,然後到康叔叔那邊去,我覺得無論如何我是要禮貌地向楊中校打個招呼的。
『楊叔叔!』我向他行個舉手禮,儘量地提起胸膛。
『嗨!小虎!』楊中校熱烈地握我的手:『恭喜你!幾年不見,長得這麼高大了,又做了聯絡官啦!』
『您好?好久不見了!從前曾經得到您的照顧,我常常都記在心裡感激您的!』
『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子胡鬧呢!』楊中校微笑地譴責我:『哎!真是!到處打聽都不知道你跑到哪裏去了!話傳出去,人家都說我楊某人家裏多一個人喫飯都容不下,你說我多不好過呀!』
『真是對不起極了!』我說:『我向您道歉!請您原諒我吧!』
『夠了夠了!』康叔叔插進來說:『今天是享受的日子,要談這些不愉快的事以後再談一個夠吧!我們這事暫且不提,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接受!』楊中校拍手說:『今晚只是玩!別的一切不談!對!』他轉向身旁的大女兒說:『素芬!還記得小虎嗎?你看, 他長大啦!他好像是比你小一歲的!人家都做了聯絡官回來了!』
我向素芬小姐微微鞠躬。我知道我做得矜持勉強,我心中對她早已經是沒有什麼好感的,雖然她很美,我覺得她的心地並不像外貌一樣美。
素芬小姐站起來點頭,有些羞怯地笑一笑,臉上出現了一個酒窩和一片紅霞。她的態度似乎比從前好一點了,但這並未能取代她昔日留給我的印象。
『你不請素芬姊姊跳一個舞嗎?』康叔叔指着我笑道:『你是聯絡官的人,怎麼這個禮貌都不懂呀?』
這個康叔叔!真是討厭的東西!怎麼就充起長輩管起閒事來了呢?我的確是不想請素芬小姐跳舞的,我本來就不喜歡她,可是,康叔叔這幾句話一說,我哪好意思不邀請她呢?我只躊躇了不到幾秒鐘,她和她的父親臉上的顏色就變了幾十種了,再笨的人也不願意給人家兩父女太難看,是不是?於是我勉強裝出一付笑臉和禮貌,微微地向她鞠躬。
她先迅速地看一眼她的父親,看見他笑了,她才站起來,低下頭讓我挽着她的腰慢慢地帶到外面去,我對於她這種近於裝作的嬌羞並不欣賞,因為我明明記得她在別的軍官請舞時並沒有這種態度。當然,我並不希望和她親近,她裝作嬌羞,那就再好不過了。反正我只是請她跳這一支曲子,然後就bye! bye!
真的,儘管她只有十九歲,儘管她富有青春氣息,也比我們的幾位打字小姐美,我卻並不覺得她有什麼吸引我之處,我覺得在我懷中的她無殊於當日在學校裏互相教舞的男同學。我覺得味同嚼蠟,我一句話也不講,只是禮貌地帶她跳,這是一支華爾滋舞曲「南國玫瑰」。音樂很美,情調很美,我懷中的少女也很美,可是我覺得毫無興趣,只希望音樂快點終結,讓我好打發她!
這一天她穿的是一襲玫瑰色的大裙子,那大概是美國貨,在燈光下閃閃反光,她的烏黑的長髮在微微地搖動,她的又長又黑的眼睫毛看起來像是假的一般,她的小小的鼻子和小小的嘴,配上她的皙白的皮膚,的確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漸漸地,在我不知不覺中,我們周圍的人都讓開了。素芬的玫瑰大裙子迴旋所過之處,人們紛紛地讓開了。大家都含笑地望着她。我說是「她」, 當然不包括「我」,我並不值得人家注意,我並不漂亮,舞也不大會跳,姿態人材都無可取,如果有人要注意我,也只是因為我特別年輕之故,我在全場的男人之中,無疑是最年輕的 —— 現在我們變成表演了。其實我跳得糟透了,素芬倒是不錯,她很懂得如何美妙地旋轉,這時候她的偽裝的嬌羞沒有了,她的嘴角上掛着微笑,像演戲般地抬頭向我睇視。我卻仍然扳着臉,挺着胸膛,下顎微微內收,上身像立正不動姿勢一般,我是在盡義務地陪她跳,一面忍受着人們的目光。
樂隊跟我過不去,老是奏不完,現在全部舞伴都停下來了,他們站在一旁看我們。素芬顯然是個愛出風頭的人,她越發賣弄起來了,她很富有戲劇表演天才,她的放開了的態度使她像一個老練的電影明星,叫人看來有千種風姿之感,苦的是我這個被她利用的傀儡。我並不很喜歡出這種風頭。
好不容易捱到「南國玫瑰」的終止音符,我停下來,四面的掌聲像爆炸般地響起來了,這一下弄得我更窘,不知道如何應付才好。素芬小姐卻很老練,她兩手輕輕把大裙子向兩旁一拉,來個彎膝禮,就像女明星謝幕那樣,姿態很美。我連忙也微微地鞠一個躬,應付算了。我知道我只是陪襯而已,但是假如我不應付一下,人家會說我不懂禮貌沒有教養。事實上,人家鼓掌的對象又不是我。
我送素芬回到她的桌子去,拖出椅子,讓她坐下,然後微微一鞠躬道謝兼告辭。可是康叔叔又要管閒事了。
『小虎!你真不錯嘛!』他笑着說:『想不到你還能跳兩下,你知道嗎?要當素芬的舞伴是不容易的呀,素芬在學校裏是舞蹈表演選手呀!』
『康叔叔!你又挖苦人!我不來啦!』素芬白了他一眼。
『剛才好多人在打聽你是誰呢!』康太太對我說:『人人都問:這個漂亮的少年軍官是什麼人,素芬的美是人人都知道的,大家都說你們是珠聯璧合呢!』
『康嬸嬸!』素芬急得滿臉通紅:『您老人家繞了我吧!一個康叔叔欺負我還不夠,您還來助紂為虐呀!』
連楊副長在內,大家都笑了,我覺得非常不好意思,簡直連多站一會兒都站不住了,連忙謝謝兩聲就回到我自己的桌上去。
這時候已經滿廳都是人了,凡是我經過之處,人們都用好奇和驚訝的眼光望着我,而且立刻竊竊私語說:『這是什麼人?』『這小傢伙是誰?』『這小孩長得很帥啊!』『是不是官校的?』『這小子相當驕傲的哩!』
我驕傲?我帥?我從來沒夢想過會獲得這些批評,我是個驕傲的人麼?我長得帥?天曉得!憑我這個幾個月前還是街邊流浪的擦鞋童,小鬼,我會「帥」?希奇極了,要「帥」,就是那套十分合身挺貼的新嗶囓姺湍堑酪鄣男渖系慕線,絕不是我「帥」。這套衣服費掉我一個多月的外事加給呢:『是不是官校的?』我走到哪里人家都這樣問。這句話像一枝箭般地射在我心坎上!我是個考不上官校的劣等生,如今我也只是個冒牌海軍軍官!一個陸上的海軍而已!我真怕聽見這句話:『是不是官校的!』
我回到座位上坐下,那幾位打字小姐和聯絡官就嚵ㄟ衫驳亻_我的玩笑,東一句西一句,我簡直招架不過來了。
『小虎!你是水仙不開花,裝蒜!還說不會跳呢!』
『小虎!你今晚搶盡了鏡頭啦!』
『小虎簡直像電影明星一樣帥!』
『要請喫糖啊!小虎!』
『小虎跟我們這種老太婆就說不會跳,見到年輕漂亮的小姐就起勁了!』
『非罰你請客不可!騙人!年紀輕輕的不學好!』
『對不起,我不會跳,黃小姐請你教我吧!說得可憐兮兮的,這一下狐狸露出尾巴來啦?範小虎!』
『老弟!加油吧!那位楊小姐是有名的漂亮小姐呀!』
『人家稱她做「高雄X 中之花」呀!』
音樂又響了,黃小姐站起來對我說:『范小虎先生,閣下的禮貌只是留着給年輕漂亮的什麼「之花」的,是不是?對於我們老太婆,你自然是不管的嘍?』
全桌都大笑起來了。對於這些平日隨便說笑慣的老大姐們,我向來都是無法招架的,只好向她鞠躬請她跳了,其實我背地裏說她們是老大姐是很不公平的,她們都不過是二十多歲而已,而且又那麼美!
當我擁着穿着一身杏黃衣裙的美麗的黃小姐起舞之時,很多人又在看我了。黃小姐低聲在我耳邊說:『瞧,你的小姐那付德行!』
我向着素芬那邊望過去,發覺她的視線正在投向我這邊,她緊抿着嘴,兩隻眼睛裏閃着一種奇怪的光芒。有兩位軍官幾乎同時地過去請她跳舞,她和其中的一個跳了,臉上一點兒笑容也沒有,對於那位落選的邀請者也沒有一點禮貌的致歉表示,她的眼光像利刃的寒光,不時地向着我們這邊閃動。
『哈哈哈… … 』黃小姐輕輕地笑了起來,將頭伏在我的胸前,她笑得全身都在顫抖,使我心臟狂跳。
那邊利刃般的寒光閃得更頻繁了。女人!我真不瞭解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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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那次在舞會上見過面以後,我不好意思不去拜訪楊中校了。但是我只是為了禮貌上去看他們,並非要看素芬。不知道怎的,我對她依然沒有好感,也許就是因為幾年前她的那一句話太傷透了我的遊子之心,我一直在恨她,我不是聖人,我無法原諒她。雖然她很美,我也無法因為她美而原諒她。我根本就不欣賞她那種美,別人都讚頌她,也許稱她為皇后公主和什麼花,在我看來並不怎樣,她只是愛玩愛出風頭而已。身為青年人,我應該也是愛出風頭的,不幸我什麼都經歷過了,我曾經出過風頭,也喫盡了苦頭,我對一切事情的看法和一般青年多少有些兩樣。我所需要的是一個恬靜的環境。過了耶誕節,又過了新年,我十九歲了,我已經覺得很需要有一個女朋友,我開始喜歡接近異性,但是我希望接近的是一個性情溫文恬靜的女性,不是那些隨便放任地開玩笑的小姐們,也不是有一雙厲眼,眼光像薄刃上的寒光似的素芬。真的,她再美我也不敢領教。就憑她那片目光就夠叫人受不了,她的母親和她都令我想起「呂柏大夢」一書中的那位呂柏太太,呂柏太太只要輕叱一聲,那條叫做「狼」的獵狗就嚇得夾着尾巴逃出廚房,跟着那倒楣的呂柏先生躲到山上去了。我想素芬就是這一類型的女人,她甚至可以不必輕叱一聲,只要用她的利刃寒光般的眼光掃射一下,那就連老虎都得夾着尾巴逃了,我,並不是怕她,我知道我頗有父親的暴烈個性的遺傳,牛脾氣一發,我會打女人耳光的,但是我覺得和那樣的一個女子在一起,那真是兩分鐘都受不了的事,心理上真是一個大威脅。我決定了,無論她怎麼美,我絕不接近她!
我第一次上她家去作禮貌上的拜訪是晚飯以後,她不在家,這使我安心了不少。我很慶幸,因為我只要對付楊太太一個這樣的人就夠受了。
當然,楊太太比她的大女兒又好得多,她的樣子無論如何要使人稍為減少戒懼一點。而且她的世故也深,把她的很多本性遮掩住了。她的態度總是漂漂亮亮的。
那天晚上她一看見我就熱烈地嚷着:『哎呀!小虎!你真把我們急壞了!你怎麼一聲不響就跑了呢?害得你楊叔叔罵得我死去活來!一直逼着我要人哪!他硬說是你是給我這個不賢的太太逼走的!你看,多冤枉哪?我們家窮是事實,可是再怎麼樣也不嫌多一個人喫飯呀!多一個人,多擺一雙筷子就是了,談到睡的地方,的確是委曲了你幾天,可是你不知道,我那時候已經去叫人定做了帆布床呀,你看,你剛走,床就送來了,帳子也送來了,你看看瞧,床還放在屋裏呢!你多等一天什麼都好了!也就怪我這個人太不愛講話,什麼事兒都是先做了再說,不喜歡先說後做,沒有告訴你!也難怪你楊叔叔罵我啦!他硬是一口咬定是我給你臉色看,把你逼走了的!子明!你問問小虎哪!我有沒有對他說過什麼不應該說的話來着?人家小虎是個有志氣的孩子,不,有志氣的青年,人家是自己出去打天下的,白手成家的人呀!可不是!你看,這一下做了聯絡官回來啦,錢比你們幹了幾十年的還拿得多!你看,老二、老三,你們看小虎哥哥多爭氣呀!你們呀!有學校有老師,書還唸不好,每一個學期都要補考,尤其是英文!從來就沒及格過!你們得向小虎哥哥學習呀!』
她機關槍般地一口氣講了一大堆話,別人連聽都來不及,更不要說是插嘴了,她的兩個男孩都長大了許多,那位二小姐戴着一副近視眼鏡,還是穿着學生制服,她本來是伏在桌上用功的,看見我來了,她就躲到屋裏去了。她似乎對於她媽媽的態度頗為不贊同,我看見她臨走之時對着她母親鼻子一皺,嘴一歪,做了一個鬼臉。
對於這個書蟲型的小姐,我倒是沒有什麼壞印象,最少我認為她比她的姊姊要純真得多了。
她的母親發覺她不在,就說:『老二!素芳!素芳!你怎樣躲起來啦?你不是一直老說英文難嗎?你不懂的可以請教范哥哥呀!范哥哥又不是外人,你躲什麼嘛?快出來!』
可是她怎麼也不肯出來,楊太太說:『唉,真沒有辦法!這個老二就是不行!見不得人的死丫頭,老大倒還好,絕不會這樣子小家氣!』
『第一次見面嘛!女孩子終歸是害羞的,』楊叔叔咬着根煙斗說:『小虎你以後常常來玩,大家混熟了就好了。我要叫她們跟你學學英文!素芬因為英文不行,考不上大學,在家閑着,明年再考不上就只好叫她做事去了,現在她自己去學打字,將來請你留意聯絡室招不招打字員,一有就告訴我,我叫她去考!小芳在學校裏功課還過得去,自己也知道用功,不過英文也是不行,一定要請你教教她們!』
我再三謙辭,說不敢當,並且說我自己也是在學習之中,他不相信的話可以去問問聯絡室的人。
『無論怎樣都差不了!』楊叔叔說:『你的情形我很清楚,你完全是靠本事考取的!能考得取做聯絡官就足夠教我家這兩個丫頭有餘了!這麼着吧!我請你來教她們,學費照算!這就省得我到外面去請家庭教師了!』
『對了,你索性就到我們家來喫飯吧!』楊太太說:『你一個人在外頭,東喫一頓,西喫一頓,總不是辦法呀!你住在四海一家,距我們這兒也不遠嘛!幾分鐘就到了!』
我費了很多唇舌才把他們的好意推辭掉。我並不夠資格替人補習,同時,我也不喜歡上他們家裏來。我不喜歡見到楊太太和素芬。
我就去拜訪過楊家一次,以後就不愛再去了。我情願在房間裏看看書或者在花園裏散散步,不願意去和人家作無謂的應酬。我可是喜歡上康叔叔家去,不過他家住得遠一點,在自助新村,我也就不常去了。
因為知道自己的英文實在還太差,所以我每天規定自己利用就寢以前的時間背誦一點短短的小文章,同時做做數學習題,老實說,我對於官校是真正地未能忘情的。有機會的話,我還是要報考,我看得很清楚,聯絡官並不是長遠的工作,而且沒有多大前程, 我很怕自己在將來一事無成。就個人而論我必須要有一個良好的學歷出身,就另一方面而言,一個受過四年高等的軍事科學教育的人,無疑地是比只受過幾個月外語訓練的人更為有用,而且更能以更多的學識技能來貢獻他的力量給國家。是的,聯絡編譯的工作只是一種暫時性質的,不是長久的。我必須把握住時間,以免辜負了少年的時光。
然而我的讀書計畫受了意想不到的紛擾。
有一天晚上,僕歐來通報說有人找我,我沒有什麼朋友。這是什麼人呢?我猜一定是康叔叔。我到外面來一看,原來是揚副長,在他的身邊還有素芬小姐,我覺得有些奇怪。我招呼他們在餐廳坐下,叫了咖啡款待他們,我知道這一個訪問是不會沒有目的的。果然,談了一些閒話之後,楊中校就言歸正傳了。
『小虎,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他說:『我希望你不要拒絕我。你無論如何都要幫我的忙。』
我問他是什麼事。我說只要我辦得到的,我一定樂於為他服務。
『這件事情你絕對辦得到的。那就是請你無論如何一定幫忙,教教我女兒的英文。那天晚上我已經對你
說明了,素芬明年再考不上大學就完了。她就是因為英文太差,數學我自己還可以教她,英文可就不行了。非要請你幫幫忙不可。』
『可是我自己還沒有弄得清楚呀!』我說:『我自己也正在學習之中,怎麼可以教人家呢?』
『那是你自己謙虛!不過這些客氣話你都不必多講了,總之,只要你願意,你教教她是沒有問題的。我在這兒算是求你了,你就答應我吧!』
『那太不敢當了,楊叔叔,您為什麼不找別的聯絡官呢?他們都比我高明得多…… 』
『找別的人有很多困難,你不知道的,總之,找外人就不如找熟人啦!你就答應了吧,學費多少,我盡我的力量照付就是了。』
我給他說得滿臉都發了熱,我說:『那還講什麼學費呢?自己人嘛!不過,我實在是不行,同時我自己又要溫習功課,晚上時間並不大夠用。』
『這不會佔去你太多的時間的,每個星期只要上三次,每次兩個小時,而且,教學相長,我認為對你自己也不會喫虧的,你答應下來好了。』
『揚叔叔,我不敢答應您。』
『我知道你的意思,小芬跟我說過了。我們家裏地方太小,小孩又多,她可以上四海一家來,就在這大客廳或者圖書館裏上課好了,你也用不著跑到我家去。』
『可是這…… 這多不方便哪,』我著急地說:『我還是不…… 』
『沒有什麼不方便。我很放心小芬到這兒來,這是她常來的地方,這個地方是很高尚的,再說她比你大一歲,算是個大姊姊了,有什麼不方便呢?』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着急地說:『我是說…… 』
『不必多說了!』他又打斷我的話:『就是這樣,一言為定好了!』
『揚叔叔!您聽我說!』
『聯絡官我認識多得很,我不找他們,偏找你!揚叔叔是一個中校,求你一個少尉!』揚叔叔的臉色沉凝了起來,他似乎發脾氣了:『難道你連這個面子都不給嗎?』
是的,他是中校,我只是少尉。我除了服從之外,還有什麼話可說呢?我不敢做聲了。
『你別忘了,』他立刻又接着說:『你不是說溫習功課將來再考官校嗎?我在這方面多少總可以幫得上你的忙,我可以到五署去替你講一講,關照一下。』
這簡直威迫利誘嘛!我心裏想,可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好說:『好吧,我遵從您的吩咐!』
楊中校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下來,他拿出煙草盒,將新的煙草絲填入小煙斗中,擦根火柴點着了,一連抽了幾口,噴得他面前都是一片藍色煙霧,他咬着煙斗說:『我是不把你當作外人看待的,我希望你也不要見外。每個月的束修你一定要接受,好在為數無多,只是意思意思而已!』
我已經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我只好一句話也不講了,多講他又會發脾氣的。我不能得罪任何人,因為我的朋友已經這麼少。
素芬一直沒講過話,她似乎有些嬌羞緊張地低下頭,不停地弄着調牛奶的小湯匙,這時候她的態度才恢復了正常,望着她父親輕輕笑一笑,又望我一下。
『這件事就是這樣決定了!』楊中校站起來說:『那麼從明天開始好了!明天晚上七點半鐘,素芬自己來上課,在交誼上來說,素芬是你大姐,但從明天起她是你的學生,你要切切實實地執行老師的責任才行!如果她偷懶不用功………… 』
『打手板心?』素芬忽然俏皮了起來,攔住父親的話說了這一句,並且伸了一伸舌頭,這一次,她的淩厲的眼光完全沒有出現,我發覺她的性格相當不易捉摸,誰想到那天晚上厲眼如刃的她會有這種頑皮天真的態度呢?
我並不好為人師,但是居然就做起老師來了,素芬姊姊第二天下午七點半準時到達,抱了一大疊英文課本來了。沒有她父親在身旁,她顯然活潑得多。她穿一身樸素的粉紅色白點子洋裝,頭髮挽成一個小馬尾巴,腳穿一雙平底鞋,外帶一件大紅外套。她的臉上不塗一點兒脂粉,連口紅也不塗了,看起來比那天晚上在舞會上素雅多了。
我對她說:『對於當家教我是毫無經驗的,我總覺得以一個高一隻唸過幾天的人來教一個高中畢業生這是非常荒唐的事。我可不敢說是教你,只當是奉命陪你溫習功課吧!』
她瞟了我一眼說:『客氣什麼呢!聯絡官!』
『我不明白你父親為什麼非要找我不可。英文比我好比我強的聯絡官多得很哪!聯絡室裏隨便找一個都比我強!』
『我不要別人教!』素芬小姐說。
『為什麼?』
『熟人比較好一點。』
『別人不也有和你們熟的麼?』
『可是我們是自己人呀,』她說,跟着臉就飛紅了:『我們可以算自己人是不是?爸爸是把你當作自己的子姪看待的。』
我問她怎樣溫習法,是不是從第一冊從頭溫習起。
她說:『那是當然啦!一個小時讀課本,半個小時文法,半個小時會話,好不好?』
我其實沒有什麼意見,我根本毫無教人的經驗,哪能有意見呢?
因為我對她有戒懼之心,所以我不願意和她多講閒話。我打開她的課本,叫她自己唸一遍。
『怎麼一開始就考人?』她用半笑半嗔的態度望着我說。
『不是考你,』我只好解釋着說:『我要知道你的讀音才能幫你溫習呀。』
『是!老師!』她故作嚴肅地說,其實眼睛裏還是笑,酒窩也還留在頰上。
她唸了一遍,唸得非常困難,而且幾乎沒有幾個字的讀音是準確的。而這一課是高一的課本上的,聽她唸完,我倒抽一口涼氣,真不明白她的高中是怎樣唸畢業的。
『唸得不行,是不是?』她是個機伶鬼,立刻就看出了我心裏在想什麼。
『不!不!很好!』我連忙地說:『只是有一點點小錯誤罷了,不多!』
『你為什麼不直說呢?聯絡官!』她用眼睛盯着我!『你為什麼敷衍我嘛!』
『我沒有敷衍你,』我說:『我說的是實話,你唸得很…… 』看見她的盯着我的神態,我忽然覺得很不舒服,我將實話講了出來:『你唸得很好,假如是以高一學生程度來說的話。你需要的是從頭學起,而不光是溫習!』
她的臉色變了,剛才的嬉笑態度被一陣陰霾所代替了。她低下頭,手指不停地翻着書本。我覺得很窘,女孩子真是難伺候的,不說實話她又怪你,說了實話,她就生氣了。不過我並不願為了這句話去向她道歉。如果她生氣跑了,那更好,我本來就不喜歡看見她。
她不講話,我也一直不開口。我端起我的咖啡來喝,籍以掩飾我的緘默。 我慢慢地品茶般地喝着。我期待着她大發脾氣拂袖而去,然而她沒有這樣做。她翻了一會兒書,終於說話了,那神情好像是剛剛嚥下去不少冤氣似的。
『我知道我自己不行,所以才跟爸爸說請你幫忙教教我。如果你認為我實在太差,不配做你的學生,那麼我也就不敢再來了。』
『那是悉聽尊便!』我冷冷地說:『你來,我不能拒絕,因為已經答應了你爸爸。你不來,那是你的自由。反正我話已經講明在先了。』
她怔了一下,顯然地沒料到我會講出這樣沒有禮貌的話。她氣得很,胸部起伏越來越急促。她終於霍地站起來,用一種極其勉強才裝出來的平靜聲調說:
『很好!那麼我就不打攪你了!』
說完這句話,她捧起她帶來的那一疊書。走向大門。我沒有留她,也不送她。我仍然坐在沙發上,品嘗我的咖啡,我心裏有一種難解釋的痛快感覺,我覺得我似乎已經報復了她三年前講的那句話了。是的,我很小器,可以說一些量度也沒有,我老是記恨,我老是忘不了那句話。
我並不期待她會再來找我,我根本就希望她別再來,我不喜歡她,我承認她很美,但是我不喜歡她。
第三天,康叔叔打了一個電話來給我,那時候他在艦隊部上班,不在船了,他打電話給我方便得很。在電話裏,他說:
『小虎,你怎麼對小姐講話那麼不客氣呢?尊重女性,這是一個現代男人的應有風度呀!何況你是個懂得西洋禮貌的聯絡官呢。』
『她告狀告到您面前來了啦!』
『昨晚她來我家玩,把情形都講了。她說你傲慢,從那天晚上的舞會開始就露出傲慢的態度來了。她說她從來沒受過人家這麼多的氣。』
『那她正好學習學習。』我說:『她太任性了。她說我傲慢,我說她才是傲慢呢!輕輕的一句話她就生氣了。』
我把那天晚上的情形告訴康叔叔,請他評評理,究竟是誰先有錯,誰小器。
『素芬固然是有一點兒慣壞了,這都是大家你捧我捧的結果。』康叔叔說:『不過你也太不是東西!你為什麼不能讓她一點?』
『我絕不讓她!』我說:『別人拿她當皇后公主,我可不放在眼裏。』
『小虎!』康叔叔笑着說:『你還是個小孩子!你可知道,你這種脾氣是不對的呀!你還年輕,再過幾年當你想追女朋友的時候,你可不能這樣子啦!』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我現在可不想追求她!』
『我問你一句:你教不教素芬?』
『不教!』我斬釘截鐵地說。我不希望再看見她。
『口氣那麼硬!假如我帶她來呢?你也不教?』
『那…… 』我感覺到很難應付,沉吟了起來。
『今天晚上你等我。我陪她來!』康叔叔說:『你無論如何要給我一個面子,也給她面子。一個女孩子能夠回頭來找你,算是向你低頭了,你能再拒絕她嗎?你不能太叫人家難看!否則我要罵你的。』
『那麼多英文好的人,她為什麼不去找…… 』
『你這個笨東西!』康叔叔罵了我一聲,掛上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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