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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笨东西!』范小虎!你真是笨东西!竟猜不透素芬为什麽非要找你教英文不可!难道她会喜欢上你了?你这个穷光蛋,你这个曾经在她家做过食客的流浪儿,曾经做过擦鞋童的人,人家一切都清楚得很!她那样爱玩爱出风头的任性的小姐,她会看上一个大少尉?她会喜欢你?照照镜子吧!一百六十二公分,五十二公斤,两眼无神,脸色发黄的这一块料!人家如花似玉的小姐会看上了你?多少达官贵人的公子少爷在等待着她呢!还有多少的漂亮青年军官!
我常常自己这样地胡思乱想。我觉得我毫无理由猜想到她会看上我。我也不希望她会看上我,否则那准是倒了十八辈子的楣家门不幸了。这麽一句话就发脾气的小姐,还有那在舞会上的利刃寒光般的眼光。还有那些漂亮的打扮,真是不敢领教。这种小姐最适宜就是做王妃或者电影明星。
不过,康叔叔的话真是费解,『你这个笨东西!』,他的意思是什麽呢?我很想问问他,可是觉得不好意思,我问得对还可以,否则岂不被人家耻笑说我自作多情者太富于幻想吗?我还是不便问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因为我对她很冷澹,杨副长认为女儿跟我补习比较安全,而素芬本人呢,也因为我比她小一点,不会有什麽企图,而且『四海一家』距他家很近。我想这就是理由了。这就是康叔叔骂我『笨』的缘故了。经过这样想通了以后,我心中便觉得坦然了。
素芬小姐由康叔叔陪她来过一次以后,她自己每星期一三五夜间都来找我补习。她来得都很准时,态度比较第一次稳重多了。我经过康叔叔的劝告,自己也觉得应该要有一点风度,不能再随便伤害小姐的自尊了。
我首先帮她把英文最基本的文法从头学起,我要她背熟动词的各种人称和各种时态的变化,我耐心地教她学习各种时态的模式句子,规定她做习题。每一次上课之前我都先要她呈交习题,然后就是二十分钟的考问,最后才是授课,课讲完了,我就指定功课她回家去做。我的规定和要求是相当严格的,我讲课的时候态度像一个真的老师般地严肃,除了功课之外的话,我尽可能一句也不讲,她的学习态度也还好,进步也算是快的,经过几个星期以后,她已经有很显着的改进了。我看见她在这几个星期当中没有再闹过小姐脾气,而且也还能照着我的规定做功课,我的冷面孔政策也就无形中渐渐放下来了。不过我仍然不和她随便讲话,我除了必要的礼貌上的话之外,别的都不多讲。因为,无论如何,我心中对她的感觉并未因她学习态度的认真而改变得太多。她呢,每一次在临走的时候都像是有一些话要和我谈谈似的,总有一点点欲言又止的态度。我都看在眼里,但我又以为是自己敏感而已。
有一次,补习完以后。她收拾好东西,站起来,望着我好半天,露出了更显着的欲言又止的态度。我装作没看见,只顾用小茶匙调我杯中的咖啡。
『问你一句课外的话,可以吗?』她终于用带着轻微的气愤的口吻说:『老师大人!』
『请!』我仍然是冷澹的,只用一个字来回答她。
『就快要过农曆年了,』她说:『爸爸和妈妈要请你到我们家过年。问你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过年还早着呢!』我慢吞吞地说:『最少还有两个星期!』
『先跟你讲好了,免得你到别的地方去嘛。』
『讲好也没有用,我说不定到时还会变的。』
『你还到什麽人家里去嘛?到康叔叔家去?那不如到我们家来方便!』
『我不一定是到康叔叔家去,』我说:『我也许上台北。』
『上台北?你台北有什麽地方可去呢?』
我望她一眼,我很不喜欢听见她这样地讲。我说:『我最少可以到新公园博物馆后廊去!』
她怔了一怔,似乎有些为之气结地说道:『你这个人,那为什麽呢?』
『不为什麽!』我无所谓地说:『我不喜欢到别人家家里打搅就是了。』
『大概是要爸爸亲自来请才请得动你了。』她说:『我不管,反正我已经请过你,回去可以交差就行!』
『必要时我可以证明你的确请过我。』我说:『你放心好了!』
她似乎一些不高兴地走了。她一定认为我是个非常不近人情的人。我想了一想,笑一笑算了,我并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的确是不愿意上他们家去过年,我未必就要上台北去,但我绝对不上任何人家去凑热闹。我不喜欢看见人家一家团圆的欢乐样子。我会从羡慕而嫉妒。我纵然不嫉妒,我也觉得自己是不该加入人家的家庭之中去减低别人的快乐的。别人一家快乐融融,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油,忽然加入我这一滴冷水。那行麽?
我原以为她会再提过年这件事的,不料她竟没有再说起。而且若无其事地上课。我很高兴地忘了这件事,但是我可反而忘不了,我有些纳罕,为什麽她不提了呢?不过我又觉得自己可笑得很,为什麽既然不爱被人家邀请,当人家不提起的时候自己又要去想它?
又过了一天,她的父亲打电话来给我了,问我为什麽不肯到他们家去过年,
并且坚持我一定要和他们在一起守岁。他的语气那麽坚决,使我觉得非常难以拒绝。我沉吟着要找一些适当的婉转话来辞谢他,他就说这是命令,我得要阶级服从。他这样讲法,我还有什麽好说呢?只好答应了。
等到素芬再来上课的时候,她说:『你这个人不喝敬酒喝罚酒!这一下你还不是要答应?』
『答应了一定就会去麽?』我说:『我说不定临时还要变挂呢!』
『好意思你就变吧!』她不高兴地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没有办法,真的,既然答应好了,怎能不去呢?到了除夕即过一天,我只好上她家去了,我到左营街上买了一点礼物送给她们。我特别地将礼物办得丰盛一些,因为我当年曾经在他家寄食过几天,无论我怎样不满意,总得要谢谢人家,我不愿意欠人家的人情。
她的母亲非常高兴,她的父亲则不住地说我不应该这样地浪费金钱,喫年夜饭的时候,杨中校又不住地讚扬我,说我教学有方,说素芬的英文在这一个月当中的进步绝不是她在学校或其他人那里能获得的。我心不在焉,勉强地敷衍着。我觉得在别人家中喫年夜饭总不是味儿,我的心在惦念着在香港的父母。素芬也不像从前那样地爱讲话,她似乎心事重重,喫了不多就放下碗筷,躲到房里去了。我觉得很奇怪,这个小姐的性格有点儿怪,叫人摸不透她。她的妹妹素芳还是老样子,一直不讲话,只顾低下头扒饭,她喫得也不多,但是喫得很慢,一直礼貌地陪着大家喫完,她正好和我坐对面,每一次接触着我的眼光,她就低下头,脸上飞起一片红霞,一直红到脖子上,我发现她虽然没有素芬那麽好看,却比素芬纯洁文静得多,她的脸上没有素芬那种飘忽无定的神情。
素芬在房里躲了好半天,忽然像一朵盛开的白百合花般地含笑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穿了雪白的大裙子,雪白的卡司米披肩,她唇上也只是澹抹着一点点浅色的口红,头上戴了一顶小鑽冠。
『新娘子!新娘子!大姊是新娘子!』最小的老四立刻嚷了起来,她的父母也拍掌喝采,素芳却毫无表示。
素芬白了她弟弟一眼,可是并不是真的生气,从她的笑靥看来,她似乎相当高兴,她对她的父亲说:
『怎麽样?爸爸!你准备好了没有?我们走吧!』
『还早呢!车子都还没有来,你急什麽?』杨中校说。
『早什麽!快九点了呀!』素芬像小孩一样地顿足呶嘴:『你还不快一点儿!』
四海一家有除夕舞会,毫无疑间地素芬是要她父亲带她去参加的了,我真不懂她为什麽那麽喜欢舞会,就我而言,光那一次圣诞舞会就够受的了。
『我不大想动,』杨中校说:『你请小虎陪你去吧!』他转向我说:『小虎,你陪素芬去吧!这是你们青年人的玩意儿,我没有什麽兴趣了。』
叫我陪她去跳舞?再受一次洋罪? 那怎麽行?我连忙说:『不!我马上要走了,我还有事情要办!』
『你会有什麽事情?』杨中校说。
『我真的有事情!』我肯定地说,并且立刻站起来告辞。
『小虎!』杨中校一脸的不高兴, 喊住我:『这是你应有的礼貌吗?你怎麽可以拒绝我的要求?』
我的确没有理由可以拒绝,我看见素芬站在那里,脸色白得像她的衣服一般,眼睛里隐隐约约地含着泪光,我觉得我太不礼貌了,我不该使一个小姐这样难堪。我并不喜欢她,但是我最少该维持起码的礼貌,为了要弥补我这点过失,我只好放弃自己的自尊了。
『我极其愿意陪素芬姊姊去参加舞会。』我向杨叔叔说:『刚才是因为我自己觉得酒喝多了,而且我不大会跳,所以…… 』
『好了!不必多解释了!』杨叔叔说:『你就陪她去吧!』
素芬转身跑回房间去了,杨中校的司机开着吉普赛车来的时候,她才重新出来。我发觉她的眼泡有些红肿,显然是刚才在房里哭了。
我先上去,坐在后座,再伸手扶她上车,她一句话也不讲。路程很短,不到两分钟,我们就到四海一家来了。下了车,我告诉她我要回房间去换一套比较挺的衣服,问她是不是可以等我,还是先进舞厅去,她不愿意先进去,我只好让她在走廊上等我,我自己匆匆地赶回去换衣服,我急急地洗脸刷牙,换上我唯一的最挺的哗叽制服和擦得雪亮的皮鞋,然后到外面来找她。
我发现她已经被好几位漂亮的尉级军官包围着,他们正在争着向她表示他们的礼貌,他们的风度和仪錶真是令我羡慕,和他们一比,我就不由地自惭形秽了。
『这外面太冷,到里面去等吧!』有一位上尉对她说。
『对了,先到里面去休息吧!』另一个上尉也说。
『不,我答应了在这里等的。』素芬说。
『你究竟等的是谁嘛?』一个中尉说:『是谁这麽不懂事把小姐撇在走廊上罚站的?我知道的话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我正在这个时候走到他们的面前,但是我假装没听见这句话。我向军官们举手行礼,素芬替我介绍,她指着那位英俊高大的上尉说:『这位是展上尉,姓展开的展。』又指着其他的几位:『李上尉、赵中尉、张中尉!』介绍我的时候她说:『这是范少尉、联络官,是我的英文老师。』几位军官笑着伸出手来和我相握,那位展上尉给予我很深刻的印象,姓展开的展!他的魁梧的身材和男子气概使我非常倾慕。
最后我把手臂伸给素芬,素芬立刻就把手搭在我的臂弯里,向他们笑一笑,非常高贵气派地微微点点头,和我一起走进大厅去了。
『又是这个小子!』我听见军官们在后面说。
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很多人一个个地望着我们,——我应该说是望着素芬,并且纷纷地和她打招呼,我们刚刚坐下,就有两位军官几乎同时地过来向她请舞,另外还有一个走到一半路,看见这情形就退回去了,但是眼睛一直盯着她。
素芬接受了邀请,立刻和较先来的那一位翩翩起舞,看见她的美妙的舞姿和全身雪白的打扮,我承认她的确是很值得那麽多人的捧场,她是不愁没有人做护花使者的。
她每一支曲子都有人请舞,舞罢回来就喝饮料,并不和我说话,几分钟不到,又被人请出去了,我变成了个看台子的人,每一次她和她的舞伴经过我面前的时候,我都看见她斜着眼睛看我,脸上带着她在这种场合中特别展露出来的做作的贵族式的浅笑,使人觉得她是一个公主或者皇后,我觉得她似乎是有意地那样斜着眼睛看我,我明白,她是在向我示威,报复我刚才在她家给她的那一点难堪,可是我并不在乎,我根本就怕跳舞,我情愿坐在房里看看书,听听音乐,甚至于留在杨家多望几眼那个文静的素芳,真不愿意和素芬跳舞,可是她自己以为她很成功呢,她一直在骄傲地微笑着。
我坐冷板凳的情形很快地就引起很多人的注意了,有些人望着我窃窃私语,我猜想他们是批评我,不过我并不在乎,我只是个陪伴者,尽了陪伴的责任就算了。别的我一概不管,我下了决心要孤坐到底,就是有机会让我和她跳舞,我也不跳,我根本就跳不好,我何苦在这许多英俊潇洒的军官面前献丑呢?
这天晚上素芬的风头更健了。她一直是吸引全场注意力的人物,一直是被人请舞着。如果我比她年长,如果我有意于这种外向型的小姐,我想我可能会被她的美丽和风度所迷惑住的。事实上,我也并非完全地无动于衷,不过我很有自知之明,我并不够资格和这样的小姐做朋友,除此之外,我觉得我自己还年轻,我才十八岁,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的一切都还没有基础,我不应该开始谈恋爱,我的对象也不会是这样美丽的小姐,也不是性格如此飘忽无定的人。真的,我看不透她究竟是什麽样性格的人,她很好动,很外向,爱玩,爱穿,却又喜欢跟我这个穷小子学英文,她好胜逞强,却往往向我低头,但是有时又要整我,像今天晚上一样,说她是喜欢我麽?那是不可能的事,早在几年前她就说过她家不是难民收容所不是救济院,那证明她根本就看不起我,我不相信她在这一方面的观念有什麽改变,我觉得她很特别。
乐队奏起了最后一支舞曲,有一位和她跳过的中尉又过来请她,素芬推说很累,没有和他跳,她坐在位子上,默默地喝着汽水,欲言又止地看了我几眼,我看看錶,已经十一点半了。
『晚了!』我对她说:『素芬姊姊,我送你回去吧!』
她的长长的睫毛动了几下,她的嘴唇张开了,好像要说什麽话,后来又改变了主意,终于冷澹地说:『好吧!』
我伴送她走到外面,没有看见车子,她说:『司机说好他回家去不来接的。』
『那只好走路回去喽!』我说,她没有说什麽。
大厅里面的舞曲还没有完,我伴着素芬走出四海一家的侧门,我们彼此没有再讲话,走了一段路,我发觉她冷得发抖,我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
『把这个披上吧!』我对她说。
『不要!不要!』她说,可是我把衣服披挂在她的肩上了,她并没有认真地拒绝。
这时候已经是午夜十二点了,天很黑,到处都是树木的幢幢黑影,左营街上传来零零落落的爆竹声音,我们在黑暗中慢慢地向前走,没有再讲话,我觉得没有什麽话好说的,我想她也如此。
我把她送到了家,她家的人都还没有睡,一家大小正在守岁玩骰子,她的父亲谢谢我,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讲,还给我衣服以后板着脸就往房里走,她在舞会上的娴雅礼貌一概消逝了。
他们要留我,我辞谢了,我由自己的足音陪伴着,走过那些黑暗的林子,回到四海一家去。在黑暗的路上,我想,做一个老师难,做一个侍从副官更难。其实,我是应该摆脱的,为什麽我下不了决心呢?为什麽?
我自卑,我自觉无法和她週围的青年军官们相比,无论是出身,风度,仪态,学问,那一方面我都不如人家远甚,可是我好胜,我太好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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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二去拜年的时候,我发觉素芬的态度很冷漠,她曾经在众人面前展露的故作高贵娴雅的微笑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比她年龄要大上十年的神态,看见我的时候,她的眼睛里又闪现那利刃寒光般的神色,她只是和我点一点头说一声恭喜就躲进房间里去了,素芳反而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
杨叔叔和杨太太对我的态度似乎也有了一点点转变,他们并没有留我多坐,我自己也不愿意多停留,只算来拜过年就算了,我离开杨家的时候,他们的老三老四两个男孩正在门外放爆竹,他们不理会我,只顾着玩。
我跟着就到康叔叔家里去,向他们拜年,康叔叔夫妇招待得很好,我们谈得很愉快,康叔叔问我去过杨家没有,我说去过了。不久,话题很自然地就转到素芬身上来了。
『素芬恨透了你呢!你知道吗?』康叔叔说。
『奇怪,她为什麽要恨我呢?』我不解地说:『我没有什麽对不起她的。』
『真的没有?』康叔叔的英俊的脸庞上掠过一阵神秘的笑的波浪,望着我的眼睛,狡狯地打量着。
『真的没有嘛!』我说:『她恨我,你怎麽晓得呢?』
『太太!』康叔叔对她的美丽的太太说:『请你来告诉他吧。』
『你讲还是不一样!』康太太说。
『你是First-hand情报获得者,你讲比较确实一点,经过我讲的Second-hand资料,恐怕有失真实。』
『有什麽情报呀?』我问康太太:『告诉我吧!我是个不懂世故的人,有时候难免得罪了人而不自知。婶婶您告诉我,让我改正改正吧!』
『昨天我们上杨家去拜年。』康太太说:『看见素芬眼皮浮肿,好像是哭过似的又像是没睡好,她对谁都爱理不理,勉强打个招呼就进房去了。她妈妈悄悄对我说:「康太太你别见怪,这丫头今天一点儿礼貌都没有,昨天晚上跳完舞回来就是这个样子啦!不知道着了什麽邪!」她妹妹说:「着了什麽邪?大概又跟小虎吵架了吧?好好的把房门关住了不让人家进去,过了好半天,她开了门,拿着一大把撕得七零八落的纸碎到厨房去烧,老三在桌地下检到了一角她落下的纸片,上面有一个给撕掉一边的虎字。」准是小虎骂了她,她气了,就在纸上乱写他的名字或者是写信骂他,然后就乱撕出气。』
『还有这样的事?』我说:『我从来也没骂过她呀!』
『她跟着说:「这个小虎也真是个不识抬举的东西,你看对他对素芬的态度,骄傲得还成样子吗?他以为素芬没有朋友要找他呢,也不想一想,素芬要什麽样富贵人家的子弟做朋友没有?要找他?不过是跟他读两句英文罢了!他就自作多情,以为小姐追他啦!」小虎叔叔,你可别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才不生气呢!』我说,可是心中难免有些不高兴,我只是个平庸的凡人,我的气量毕竟是有限的。
『那就好,否则都不敢跟你将啦。』康太太笑着说:『我就说:「小虎不会那样子吧?男孩子粗心大意,偶然说一两句无心的话叫女孩子听了不舒服,这种情形是常有的。尤其是像小虎这个还带着九分孩子气的毛头小子,他懂得什麽侍候小姐?你可别怪他!」杨太太就说:『年轻人大家喜欢麽就在一起玩玩好了!我也不是势利眼的人,她爸爸和我看着小虎这孩子还有一点出息,所以我们也就准她先跟他学学英文,以后的事情,看看顺其自然发展吧!如果他们真做成朋友,我也没有什麽意见,当然我是希望女儿有个好人家的,不过,这个年头,唉!做父母的也不能管得太多啦。如果素芬喜欢他,那也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事,别人强不来的。素芬的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从小要什麽就是什麽,都是她爸爸惯坏的…… 不过话说回头,素芬虽然对你小虎低声下气,可未见得就是看上了你喜欢你呀!不过是想把英文学好就是了!你小虎为什麽就那麽阴阳怪气地折磨我的女儿呀?素芬不讲,我做母亲的也还是看得出来的。」小虎叔叔,这就是全部的资料了,你不会说我是长舌妇吧?』
『哪里哪里!』我连忙地说:『我感激都来不及呢!怎麽敢乱批评您?您要是不告诉我,我怎麽能知道事情原来有那麽複杂呢?』
在旁边一直含笑地吸烟听着的康叔叔说:『小虎, 你得对我们说实话,你和素芬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呀?』
『什麽事都没有!』我说:『你们一切都知道的,她是学生,我是老师,除了上课之外,什麽话我都不多说,如此而已!我不明白何以她会恨我,我没有欺负过她,没有得罪他,我也没有以为她会喜欢我,她有那麽多又漂亮又帅的朋友,她是风头人物,是公主是皇后,我的出身您不是不知道的,她也知道,她怎麽会喜欢我呢?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既没有爱,就没有恨!我想她发脾气的对象并不是我。』
『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康叔叔弹一弹烟灰说:『素芬很专心跟你补习英文,她把所有的约会邀请都拒绝了,她的男朋友一个个都给她碰了钉子,你也许不知道,素芬本来是有很多朋友的。』
『我知道,但这只能说明她是专心补习准备秋天考大学而已,不能说她有什麽用意。』
『所以我曾经说你是笨东西!』康叔叔笑道:『难道要女孩子先对你说她爱你这几个字你才知道麽?』
『这是不可能的!她有的是朋友,她的朋友当中随便挑一个都会比我身份高,比我漂亮!她为什麽要喜欢我,一个曾经被她看不起的人?』
『她怎样曾经看不起你?』
我告诉他四年前听见素芬说她们家又不是救济院和难民收容所的事,并且坦白地说从此她留给我很恶劣的印象。
『小虎!你是个男人,怎麽这样小器呢?』康叔叔哈哈地笑了起来:『四年前的她和今天的她,思想观念难道不会转变的麽?』
『也许有所转变,但不会那麽多,我不相信她会喜欢我!』
『她也许并不喜欢你!』康太太说:『但是照我的看法,她是要征服你!』
『我不懂您的意思!』我说:『她要征服我?』
『这是我的分析!』康太太说:『正确与否我可不敢担保,不过我想你康叔叔是同意我的看法的。 』康叔叔笑笑地点点头,她继续说下去:『听你讲你对她的看法,还有听别人讲你那天除夕舞会中一直不请她跳舞也不和她说话的情形,加上其他情形,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她也许并不爱你,也不喜欢你,但是她要征服你,她要你像别的男孩子一样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她所接触的朋友都是处处迁就她和捧她的,你是一个特别例外的人,你似乎从来没有恭维过她也没有捧她,是不是? 』
我点点头,把拒绝陪她去跳舞等等事情,连送她回家的经过都讲出来了。
『这就完全证实我的推测了!』康太太说:『你必定是她从未遇到过的个性比她更强的对手,她是好胜的,她不能忍受你给予她的难堪,说是侮辱也未尝不可,她一定是要和你斗一斗,非要叫你有一天向她低头不可,为了达到这一点目的,她是会不择手段的。可是她不知道,爱意也随着恨意同时渐渐增进啦!』
『我太太是心理学专家,是恋爱问题专家!』康叔叔说:『我看大致差不多,错不了哪儿去。』
『康婶婶的分析我不敢批评,但是我总不能相信,她那麽高傲的小姐会想征服一个在街头流浪过的擦鞋童!』
『你现在是联络官呀!』康太太说:『再说,你还不瞭解素芬,我的看法是,这个女孩子虽然是任性爱玩高傲无比,脾气也坏,其实她是至情至性的一个人,这一点优点给缺点遮掩过去了。你们粗心大意的男孩子是看不出来的,她并没有什麽习气,她不见得就是只顾贪图财势的人,这种个性的女孩子,往往会放弃成羣的王孙公主去追随一个不名一文的穷小子的,现在我还不知道的就是,究竟她是在把你征服以后就无情地摔掉你呢?还是真心地爱你。』
『我认为你应该信赖我太太的分析,』康叔叔说:『女人的观察力通常都是比较男人敏锐的。现在问题就是,你究竟喜不喜欢她?』
『到目前为止,我只是适度地尊重她而已。』我说:『还谈不到喜欢不喜欢。』
『所以喽!』康太太说:『你越是无所谓她越气,越是要你有一天在她面前跪下才行。』
『她永远不会成功的。』我说:『我还没有准备谈恋爱,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想接父母来台湾,我想唸书!』
『谈恋爱和这些事并无冲突呀!』康叔叔说:『素芬不失为一个在本质上是很好的女孩子,你将来未必就会找得到比得上她的女朋友呀!其实你可以和她先做做朋友嘛!』
『我承认她的确很美!』我说:『不过,她比我大,而且还有很多因素,我觉得我和她在一起是很不适宜,我们会不断地互相伤害对方,纵然能得到快乐,快乐也是远不及痛苦那麽多的!上一代的婚姻失败了,我这一代一定要小心谨慎。』
不论康太太的见解是否完全正确,对于我来说,她的分析的确帮助了我很多。
春假结束以后,回到办公室上班,我去见我的主官,表示愿意调到前线去,越快越好,主官问我为什麽,我很坦白地告诉他,我要摆脱这个环境。
『关于杨小姐和你的事?』主官微笑地说:『我们早有所闻了,不过你犯不着这样认真呀!』
『我不愿意误了自己,尤其是更不愿误了别人。』我说:『现在为时尚早,正好作一个解决,免得将来麻烦。』
『那麽你也用不着要离开这里呀。』
『离开好一点,换一个环境,我可以好好地做事和自修。』
『到台北基隆去怎样?』
我摇摇头,主官笑了:『你一定要上前线去?为什麽?』
『您知道我请调并不是单纯为了这件事的。』我说:『我也为了要获得一个机会来磨练自己,在这里的生活太舒服了,我怕我会渐渐酖于逸乐下去!』
主官看看他的壁上的图表说:『金门妈祖都没有缺,大家都争着要上前线去!事实上我们在那边用不着这麽多人!你要去,到彭湖去怎么样?那边正需要一个人,如果你愿意,后天就有便船。』
『可是那不是第一线呀!』
『一样的!现代的战争没有什麽前线后方的区分了。』主官说:『范少尉!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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