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在这一夜睡觉以前,我做了一件事:用桌上的铅笔和拍纸薄写了一封信,那封简短的信是这样的: 『杨伯伯:非常感谢您的招待,但我想不应再住下去,以免破坏家庭幸福,又康叔叔我不愿累他负担,希望他能存钱早日结婚。我走了,祈勿找我,我不再回来的。最后让我再谢谢您的恩德。范小虎敬上•十一月三日。』 天一亮我就起来,把条子放在桌面,就要动身。忽然我又觉得这样不好,这个时候他们会很快发现,那样麻烦就大了,于是我收回条子,不动声色地等待著。我要等到他们都出去以后才走。 吃早饭的时候我吃得特别多,一连喝了三大碗稀饭,我要吃饱一点。我知道,我的计画成败尚难以预料,如果失败,我可能就又要挨饿了。我必须先吃饱一点。那样贪馋地大吃特吃,当然是很不雅的举动,我也顾不得了,因为下一顿饭什时候侯才吃得到尚属疑问。丢脸就这一次吧! 杨副长上班去了,杨太太对我说:『你今天在家里玩吧!别出去了,别又叫我们白找白操心!』『不!我还是出去玩!』我说:我坐不住,我準时回家好了,以后再也不会叫您操心了。』 出去的时候,我找不到机会放下那张条子,杨太太携著菜篮,抱著老四上左营街上去以后,我把条子投进装在大门上的信箱当中,我想她回来的时候就会看见的。我计算一下,大概最多一个小时,她就会知道了,在这一个小时之内,我必须采取行动,免得再遇到他们而增加许多噜嗦。不过我又有一种看法!杨太太是不会大惊小怪地找我的,必定要等到杨副长回家以后才会有反应。杨副长告诉他的太太中午回家吃饭。我必须在十二点钟以前办完我的事,否则就麻烦多了。 我一直向西北边走,康叔叔曾经指给我看过,我知道哪儿是官校。我就是向著官校走。我要去试拭看。当然,这明明是一种幻想,是一种传奇化的行动。但是十五岁的少年有一种固执和太多的自信,总以为凭著想像,就可以使一切幻想实现,尤其是我有曾经侥倖地成功的混上泰山号的经验,更增加了我对另一件冒险的希望和信心,明知这是一种荒唐得可以的幻想,我仍然要试一试,这件事情可能性不大,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我这样地想,就像上山求剑仙的少年一样富与幻想。 不久,我踏上一条很长的大路,路上尘埃飞扬,两旁插著半死不活的松树树苗。我可以从路面的情形看得出来,那是一条刚开辟未久的新路,它的右边是总医院,左边接近士校。一辆汽车迎面驶来,扬起了一阵十多尺高的黄色烟雾,空军的教练机又在万里晴空中『乌汪乌汪』地飞行,那么早,太阳就晒得人浑身是汗,仅仅是昨天晚上还凉得人缩作一团,这种鬼天气!我冒著那阵黄色的灰尘向前走,走到一个圆圈,看见一批学生在那儿掘土,掘出老树的根。他们都是官校的学生,他们说说笑笑地干著活。并没有人注意我。 转一个弯,我看见了官校大门!『海军军官学校』几个大字在向我招手,我的心砰砰地跳勤,我站住拍拍身上的尘土,擦去脸上那层灰,然后鼓足勇气走进去。 在门口的地方,卫兵把我拦住了:『小鬼!你进去干什么?』『我?』我早已準备好了:『我去找校长有事。』 『你是什么人?有什么事要见校长?』他疑惑地看著我,似乎不大相信我有资格和胆量见校长。 『我是校长的家里人!』我不愿意撒谎,可是不得不撒谎,如果我照直说,那卫兵非轰我走不可,必须要出点诡计才行,只要见到校长我就有希望了。 『你是他什么人?』卫兵似乎半信半疑,进-一步地盘问。 『他是我舅舅,』我严肃镇定地说,我知道,只要稍一支唔,我就会前功尽弃。感谢我那一点点舞台经验,我表演得很好。 『好吧!你进去会客室登记!』卫兵说,他让开了路。 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并且庆倖我的策略的成功。如果我直说是要来考学校,人家不说:『你不够年龄!』就撵我走,那才怪呢!现在我走进了官校大门,我已经向著成功之路上走了。 在会客室,我登记了姓名,倒不敢再说校长是我舅舅了。我说是他朋友的儿子,有重要的事见他。我不知道他是否肯接见我,这是很冒险的。一个那样高位的人物,是否会接见一个填明年龄只有十五岁的小访客呢?我也许会被轰出去罢? 正当我在忧疑的时候,会客室的士官接到了电话,对我说校长请。我惊喜不 ,又高兴又兴奋,兴奋得连路都走不好了。 我被带到校长室的会客厅,那是一个漂亮的客厅,三面有窗子,可以看见外面的圣诞红花和绿叶。我坐在绿色细绒的大沙发上等待了几分钟。有一个青年军官走出来接见我。 『你找校长有什么事?你的爸爸是谁?』他不住地打量我的全身。『我要当面见校长谈谈。』我说:『请您带我见他好吗?』 『校长不在,他到台北去了。』军官说:『你有什么话跟我讲是一样的。』 我很失望,我意识到几分钟以前仍然存在著的美梦就要破碎了。好半天我都是呆呆地站著,直到军官催问了我好几次,我还没有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向您讲。』我终于嗫嚅地说。 『坐下来谈谈吧!』军官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没有关系,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好了。』 『我……我……』我想我是涨红了脸,因为脸上发熟,可是两手冰冷,全身都有轻微的颤抖。 『不要紧张,慢慢儿讲好了,』军官和气地笑著说:『你说吧!你是小孩子,说错了话也没关系。』『我想……』我终于鼓起了勇气说:『我想请校长帮忙……』 『你要向校长借钱是吧?』军官一定是看见我像个流浪儿了,他这样地问我。『不是!』我连忙否认:『不是借钱!我不要钱!』 『那是什么事呢?』他的脸上露出困惑之色,用极其好奇的眼光盯著我,仿佛我真的是一个很小的小孩。『我想请校长准我进官校念书!』我终于说出来了,这句话竟费了我那么大的劲,然而我毕竟说了。讲完好像全身都轻鬆了,那阵紧张已经成为过去。可是我的羞惭感增加了。 军官歪著头,微笑著望著我,眼睛一霎一霎地动,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觉得我非常有趣。他看得我浑身都不舒服,我不安地低下了头。 『你今年几岁啦?』他问我:『念过高中没有?考官校要高中毕业的呢!』 『我快十六岁了!』我说『我个儿长得太小一点,但是明年就会长得快一点的,我一定会长得很高大,我不大晕船,我在泰山号上漂流了十多天,一点也不晕,不吐,康上尉说我够资格做海军,很多人也这样说,我……』 我忽然停顿了,因为我发觉我所讲的话只是引起对方好笑而已,我并未能感动他。 『是的,你很不错,』军官笑著说,他的态度像逗一个小孩子玩:『我也相信你会成为一个好水手,不过,你还没有到达十八岁,你恐怕连十五岁都没有,你顶多只有十三岁吧?你虚报了几岁,是不是?你大概才上初一吧?你有这个做海军的志愿很好,不过你得先把中学读完呀!一定要有高中毕业或者同等学历,要满十八岁!你……』 『我有同等学历!』我打断他的话:『我已经上高一了,我的的确确有十五岁,差一点有什么关系呢?请您对校长说特别通融吧!』 『这个是不能通融的!即使你到了十八岁高中毕业,你还得投考,假如成绩不够我们的标準,我们也没法子通融的。』 『请您帮帮忙嘛!』我说:『你们难道没有幼年班么?』、 『没有!真是抱歉!』他看一眼我填写的会客单:『范小弟弟,你还是先回家去吧!将来会有机会的,你家在哪里?』 『我没有家!』我低垂下眼睛,他要下逐客令了。我的计画完全失败了。我没有法子,我难过得很,只有孤注一掷,作最后几秒钟的挣扎。 『怎么会没有家呢?』他诧异地问:你不是登记说你是校长朋友之子吗?你究竟是什么人的儿子?哪里来的?』 『我家在广州,我是跟著海军撤退来的,我不认识校长,我不那样填写,就不会被接见,但是我并不是有意要骗人的。』我涨红著脸说:『请你原谅我……』 军官问我是谁带我到台湾来。这一次我真正地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我把我的一切经历都告诉他,最后我还告诉他我已经留了条子,不能再回杨家去了,我请他无论如何要帮忙我,让我进官校。 『请你帮帮我忙吧!』我哭著求他:『我已经无家可归!进不了学校我就只有在外面流浪做乞丐了!』军官叹了一口气,沉思半晌,说道:『你的境遇很值得同情,但是,我们爱莫能助,校长也没有这样的权来特别准你入学。我看你还是回到杨家去吧!这是你唯一的道路!我想康上尉和他的朋友会供给你生活的。等到你长大来投考,我一定会特别帮忙你!』 我还要多哀求一会儿,可是他已经站起来送客了,我没有再留下的理由。我只好让他送我走出门口。 『回到杨副长家里去吧!』他在门口又叮嘱一次:『不要乱跑,你要记住,到十八岁的时候再来,到时我一定请校长特别帮忙你!』 我不能再讲什么了。我向他很礼貌地鞠躬告别。失魂落魄地走出校门,我曾经梦想的校园是不属于我的,现在我连多看它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多看任何一眼都是令人心伤的。 希望完全破灭了!我将何去何从?难道我真的到杨家去吗?不!好马不吃吃回头草!走吧!到外面去!就是饿死了,也到外面去!我不能接受嗟来之食,我不能倚赖人家对我的同情而生活!走吧!勇敢的少年! 『勇敢的少年』含著两泡眼泪,走出了海军总部的大门。我回头望望那大门的牌坊和服装鲜明气宇雄纠的卫兵。我知道,从此我不可能再走进去了! 98 站在马路的十字路口,我彷徨了,我将何去何从?我蹲下来,看那些车辆来来往往,有军车,也有巴士。巴士的前面挂著『往高雄』的牌子。我也到高雄去吧!也许在那个都市里我能找得到一份工作,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份可以有饭吃的工作吧?只要找得到饭馆子就行了,如果是广东馆子,那一定没有问题。 巴士站就在我前面不远,可是我没有钱,一块钱都没有,我后悔没向杨副长或康上尉借几块钱放在身边。我眼看著别人排队上车,毫无办法。我曾经排在队尾,希望可以混上车,但是车掌小姐站在门口收票,看情形没有票是上不了车的。我终于放弃了要乘『霸王车』的企图。 走路吧!我记得那天晚上坐卡车从高雄到左营要三十分摊左右,步行大概要两个小时的?走两个小时吧!走路没什么了不起。在黄埠的时候,我天天不是跑路去卖鱼买药吗?每天不是走三四小时的路吗?我下了决心!走路! 我沿著公路,在树阴下慢慢地走,一面走一面在想心事,路中心的大榕树过去了,内雅过去了,半屏山在慢慢改变方向……水泥厂也过去了,我终于到达了高雄市区,两个多小时的路真的难我不倒。我很庆倖从前曾经有过走路的经验,如果我是贵族子弟,出入都是汽车代步的,这时候恐怕就走不动啦!不过,有一件事无可否认的?我忍受不了那种炎热,高雄左营的天气太热了!简直就是像赤道那么热。我像一头狗般地在张开嘴,就差舌头没拖下来,舌上已经又咸又苦,起满了发粘的白沫了。 我经过那天晚上登上的陆桥,进入了七贤三路,看见中国旅社。我心中一动,我要进去打听一些消息。 旅行社里面只有一个小姐,我问她到香港去的三等船票是多少钱。她告诉我吊铺是九十多块钱,她疑心地问我是不是要买,我说是的,不过不是立刻要买,只是先打听一下,她又问是不是我买,我点点头。 『你随时来买好了!』她说:『不过要拿台湾出境证和香港入境证来才可以买,否则不行。』 『什么证?』我完全不懂得是怎么一回事,我听也没听懂这些名称。 『进出台湾要有出人境证,进入香港要香港人境证,你要找到保证人办妥这些手续才能买票上船。』她说,看见我仍然不明白,她又补充说:『你回家去跟大人讲他就知道了,请你爸爸办好来买吧!你小孩子是弄不清楚的。』 请我爸爸办好来买!回家去跟大人讲!我转身走开了,我苦笑著体味这几句话。九十多块钱新台币!我一块钱也没有。要保证人,我谁也不认识。这一条路又绝了!我再也别想回香港去了。我真正地是无路可走了。 我漫无目的地沿著七贤路走。这条路没有什么繁华的景象,有几家馆子也是冷冷清清的,而且不是挂著『和汉料理』的蓝色和褐色布帘就是简陋得只有几条板凳几张方桌,看样子没有一家可能会雇用我,我连问都不必问。至于其他商店,那些药房、弹子房…等等看起来都是生意萧条,断墙颓瓦战争的遗迹到处都是,我看不见可以值得试试打听的店铺。我在一条路口拐了弯,那条街上的路面崎岖不平,灰尘到处飞扬,两旁的店铺都是些低矮的临时棚户,有一些小吃馆子,都简陋得不成样,一些烫发涂著浓脂厚粉的女郎在店里斡活,她们穿质料很坏的衣裙,拖著大木屐,满腿的疤,笑起来一口的金牙。我在路边用木板铺在沟渠上的行人道一路走过去,越过一条臭水小河,河里都是蓝紫色的泥污。我因为想著心事,好几次差一点踩下去,人可能就掉到沟里,那时候麻烦就大了,即使不受伤也弄得一身烂泥巴。我身上只有这么一套衣服,弄脏了到哪儿去找替换的呢? 在臭水小河旁边我发现了一家小小的饭馆,它的生意似乎不错,这时候虽然不是吃饭的时候,也有许多人在里面吃面吃饭,大部份顾客都是穿白色制服的海军,这家饭店叫做什磨『茏馆』的,事隔多年,我已经记不清楚了。那是一家广东饭馆,我高兴得很,我想不到居然那么容易就让我找到家乡馆子,它虽然是那么小,我看起来却觉得它无比亲切,我不再疑惑,立刻就向门口的柜枱走过去。 那掌柜的是一个女人,她正在算帐,说著一口广州话,看见我立刻就放下算盘,堆满一脸的笑说:『请坐请坐,要吃什么东西?』 这一问把我弄得很难为情,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开口提出我的请求。我很费了一番功夫才能镇定下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求职,我的心跳得很历害,在海校的失败经验已经把我的锐气完全挫折掉了。我实在没有太多的勇气去碰钉子了。可是,我必须再碰碰看,否则我就要饿饭,从中午的那一顿开始,我就只能吃西北风了。 『老板娘!』我恭恭敬敬地用广州话向她说:『我不是来吃东西的。我是从广州逃难来的,在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请你帮帮忙……』 『去去去!』没等我讲完,老板娘立刻就变了脸色:『今天还没发过市,那里有钱给你!』 我觉得羞愧得要死,她当我是乞丐了。我难过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我忍住了,我继续说:『老板娘!我不是来要钱的』 『那你要什么?要冷饭剩菜?那也还早呢!下午才有,你下午来吧!』 『我不是乞儿!』我羞愧难当,连忙把背转给馆子里好奇地望著我的客人:『老板娘,我想请你给我一份工作,我不要工钱,只要有饭吃就行,我可以帮你招呼客人,打扫洗碗。』 老板娘是个有些微发胖的中年女人,她放下算盘,瞪著眼睛从头到脚地把我打量一番,在她打量我的时候,我心中忐忑不安,比起去见海校校长的心情没有什么两样!而且,我心中也同样地希望会有奇蹟出现,只要她点点头,我就不致于饿死了。只要她收留我,我就可以混下去,直到我十八岁可以投考海校为止。我相信会有奇迹出现的。我的梦想在几秒中之间像风驰电掣般地闪过,我怀著希望和焦急等待她的答覆。 『你是什么时候从广州来的?』她并没有立即答覆我,却问我这句话。我告诉了她,她又问我广州的情形。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很显然地,她封我有了初步的好感,我满心高兴,焦急地等待她的一句话:『我雇用你!』 可是她并没有这一类的表示。她继续地拨她的算盘,拨了几下,才说:『我们这个店太小,而且已经用了好几个人了,真对不起,我实在无法帮你的忙。』 我又从希望的高峰掉下来了。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过了好一会,我才作最后一次的挣扎。 我说:『老板娘,我不需要工钱,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有些剩饭剩菜填饱肚子就好了。』 『真对不住。』她完全恢复了算帐时候的冰冷态度:『本来大家是同乡,应该互相帮忙的。不过我们生意太小,地方又小,实在没有法子。』 一切的努力都成泡影!我怎么办呢?我黯然地离开这家小馆子,漫无目的地沿著马路走过去,我到了高雄市最繁华的地方,我把这几条街道走了个遍,再也找不到第二家广东馆子,也找不到一家我敢试问一下的店铺。 后来我看见一家规模不小的百货店。我想百货店也许会用得著我,比如说打扫清洁,搬运东西之类的工作,我认为我应该去试一试。我站在它的对面马路上观察了半天才走过去,我选择店内一个样子像是店东的男人作为我请求的目标,可是在我走过去的时候,立刻就有一个女店员迎面把我截住了。 『爱沙梅?』她满面笑容地问我,这句话把我听傻了,我不知道她讲什么。她看见我愣住了,知道我听不懂,于是改用国语说:『要买什么?』我这才知道她刚刚讲的一句是台湾话,我的天!我根本不知道台湾还有台湾话。我看我是不必妄想在这家店找工作做了。我连本地话都不懂,人家谁会要我呢?再说,我逛了半天,观察所得,所有的店员都是女孩子,似乎没有人要用男孩子做店员的。同时,我又想到,恐怕要找工作也得有什么铺保才行,决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家谁会信任一个毛遂自荐的人呢?我要问,也是白碰钉子而己.算了吧! 我摇摇头,转身就走。女店员在后面讲了一串话,我一句也没听懂,但可以猜得她的意思,无疑地,那是说我是神经病之类的话。 对于我的环境,我已经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我知道得很清楚,高雄绝对没有我讨生活的地方。我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是回到左营去,死心塌地的在杨家居住。一是到台北去!台北是个大都会,那边一定比较多内地人和同乡,我想在台北找生活的机会总要多一些。 当然我是不再考虑回左营去的,要回去,那就是三年以后,三年之后如果我还没饿死,我会回去考海军官校,现在我只有上台北去了。 台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不知道,我知道台北也仅仅是不久以前的事,我听见杨伯伯谈起台北,我在旅行社看见一幅台湾地图,知道台北的方向,如此而已,我知道去台北要坐火车。可是我没有钱,怎么去呢?我甚至于连高雄的火车站在哪儿都不知道。 假如我完全不会讲普通话,那我就束手无策了。幸而我自小就会讲,我台湾话不懂,总还能以国语来问路,我稍微问了一下,知道了主要的方向,以后我就向著这个方向走,我并且想出跟著公共汽车站牌走的方法,越过爱河桥,市政府把自己带到高雄火车站前面来,高雄车站的建筑是华美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壮丽的磁砖车站,车站前面不远的圆圈水池和那条大石鲤鱼也很吸引我,不过我没有什么心情去欣赏景物,我一直在想著怎样运用自己的机智来混上火车去。我左思右想,无计可施。看看腕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已经是快一点钟了,我的肚子饿得很,这一个问题似乎更难解决,这里究竟不是泰山号船上,在船上大家都晕船晕得半死,我可以趁乱找著食物,不用偷也不用抢。可是这里是车站!一切都是秩序井然,无机可乘,食物倒是多得很,服务部的玻璃橱内有西点面包,糖果饼干,铁路餐厅门口的牌子写著经济客饭每客五元,排骨面三元,牛肉面二元,咖哩鸡面饭每客七元,阳春面一元……但我连吃碗阳春面的资格都没有。 我在车站走来走去,无计可施,最后实在饥渴得受不了,我只好重施故技,到厕所外面的洗手间去。 很高兴,那儿的自来水非常丰富,在泰山号上我不愁吃,就是找不到水喝,渴得像沙漠中的迷途者。而在这个地方,我无法获得粮食,却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来水可以喝。我可以喝个饱,反正是免费的。我很感谢车站当局,如果没有免费供应的自来水,我这个小流浪汉说不定就会在这一天下午倒下来了。感谢这些自来水,救了我一命! 我贪婪地喝著自来水,进出厕所的人都看著我,人家等著要洗手,我只好让他们洗完,我再把嘴吧放在水龙头下面。我后来真的喝饱了。非但饱了,简直就是发胀。我心里不再那么悲观了,我知道光喝水也能支持好几天生命,只要有水我就一时死不了,看情形到处都会找得到免费的自来水充饥的,至于几天以后的事,到那时候再说吧。 现在,我要做的事就是去查看火车时间表,看看几点钟有车北上。在那个巨大的时刻表上,我抬头细心地看著,下午有三班车是开往台北的,十四点是快车,十五点二十分慢车,十六点五分是快车。这时候距离十四点已经不远,我很想乘这一班车走,可是我谨慎重计,我觉得最好还是坐十六点五分的那一班。因为:首先我要观察一下有什么巧妙方法可以安全地混上车而不致于被捉著,坐车顶我是不干的,那太危险,我就堂堂正正地坐在车厢内。其次,我要看看人家怎样进站,有什么漏洞,同时,我决定坐快车而不坐慢车的原因是因为我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快车停站少,查票机会也就相对地减少,慢车查票比较频繁严密,快车比较舒服较快,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考虑,我都以乘坐快车为上。 十四点的快车乘客开始进站了,每人把车票交给验票员轧洞,从这个程式看来,我想无票进入站内是希望很微弱的。但必要时也可么说『到车上补票』来搪塞一下,不过那必须是在开车的那一分钟,甚至三十秒内慌张张地冲进去才行,否则验票员一定会叫我先去买票后连站的。如果我一定说来不及,他可能会叫我坐 下一班车。再者,人家看见我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必定一眼就看出我是有意要坐霸王车的。如果捉到一次,第二次就永远没有成功的机会了。总之,硬冲进去绝非善策。我一定得另行设法才行。 经过十多分钟的研究,看来只有两个法子进站是比较好的,一是买月台票,进去谁都赶不了,这最稳当 ,二是趁著关卡上没有验票员看守之时,跳进去。这一个方法虽不错,也有危险,容易给站内的路警捉著轰出来,我考虑半天,认为只有采取第二个方法,理由很简单!我一个铜板都没有,没有钱买月台票。 决定政策以后,我觉得我不必再在栅口附近逗留,以免引起人家怀疑,于是我到候车室的大椅子去睡觉。我累了,先得睡一个足才有精神对付困难,我心中很悲伤难过,但是我极力不去想那么多,我知道这不是难过的时候。我必须理智一点,咬紧牙关,才能渡过难关。 睡醒一觉,我觉得精神非常饱满,只是肚子又饿了,于是再去喝水,一直喝到肚子发涨。看看表,十五点五分了,我判断这时候仍有验票员在验轧十五点慢车的票,和收验南下车次的票,于是我等待著。 十五点三十分,我到外面来看看,栅口一个人也没有,我向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我,我敏捷地一跃跳过栏栅,到了站内,再观察一下,仍然没有人注意我。不远的外面有一个路警在巡逻,但是并未向这边来,我的心安定了一半。现在事情很顺利,我大大方方地走向地道人口,我走下了华美的瓷砖地道,到了另一端的出口,那边一个人都没有。为了慎重,我并不立刻走上去,我坐在石阶上休息,我想这时候不会有人来打扰我,路警也不会走下来巡视。幸而他真的没来,如果他走过来发现我,我是毫无理由可以申辩的,只有任由他轰出去,果真那样,我就不必希望再来混啦,这真是一场冒险的赌注! 我运气并不坏,这一次赌注我赢了,路警并没有过来。十五分钟以后,已经有人进站过来等快车,我混在他们当中等待。那时候的快车并没有车掌小姐收票,当列车开来停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像任何有票的人一样,大方地登上车厢,我选择了一个适合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第一个回合我是胜利了,但是,我知道,后面还有很多困难呢!首先,我要应付查票,我将怎样应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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