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一切的努力都已成泡影,一切的希望都已断绝,我怎么办呢?没有钱,没有身份证,什么都没有!我是否要重新考虑一下回到左营去?也许我真的该回去,这个社会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简单。像康叔叔这种人真是一个奇蹟,杨副长也是个好人!像他们这样富于同情心的人我再也碰不到了!但是,我回去岂不是又和初意违背吗?我已经留下了条子,怎能再回去呢?我又没有什么证件,我已经再也不能进人左营军区大门了!再说,我打算长望倚赖人家,人家是否还收留我呢?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走了就走了,人家才不会愿意再重新自找麻须!不行!我绝不能再回左营去。我就是饿死了也得留在台北!回到左营饿死就不如在台北饿死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呢? 我无目的地在街上疲乏软弱地走著,我完全没有勇气再尝试什么计划了。没有一样是会成功的!我也不打算求乞或偷窃,我只有耐心等待著,不是奇蹟出现就是饿死。我觉得我的命真是够苦的,我十五年的生命中的辛酸,可以抵得过很多人一生五六十年的经历。为什么我会那么命苦?为什么?反正都是命苦,让它去吧!让它饿死吧!死了倒也干脆,以后什么痛苦也没有了!我胡思乱想,越想越悲观,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在危难中我能够生存,想不到在平时却毫无办法!我绝望极了!走了一段路,我又想起我那可怜的母亲,她的病不知道怎么样?她是否能躲过兵灾?她现在是否仍然生存?妈妈?您现在在哪裹?我停住脚步,抬头向街道中间的上空望望,我看见的只是灰暗的天空和一些电线,一些树梢在微风中摇动。 我发觉我错了!我不能这样自暴自弃!我还要打听母亲的消息哪!我怎么能够任由自己饿死?我不是明白道理的吗?我不是知道人生是永无休上的奋斗过程吗?为什么要消极?我必须尽自己的力量来拯救自己,免得被饿死!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呢!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呢!但是,怎么样解决目前的困难呢? 对了,我忽然想起了-个人!提摩太!啊!对了!提摩太,在广州他不是说要到台北来吗?可恨我那时候竟不知道问他要地址,也不曾和他通信。他和我虽然没有什么交情,但,终归是同校的同学呀!我从他那儿最初知道台湾,到台湾来的意念可以说是他最早灌输给我的,没有他,我不会知道那么多的事,不会知道共产党的作风,也就更不会逃出虎口了。对了!我可以找他!他多少也会帮助我的,最少他可以向他的教会讲一讲,帮助我渡过会饿死的难关,但是,到哪见去找他呢?茫茫人海!台北又这样辽阔! 我思索了许久,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了。我很庆幸我记得提摩太的老师是属于南美浸信会的,我想只要到任何教会去打听出来这个教会的位址,我就可以找到他了。这一个发现使我自己鼓舞了不少。我重新振作起来。注意地找寻教会和教堂。现在我不是找寻小吃馆子、钟表店或当舖了。我觉得教会帮助我的可能性很大,去找教会比找这些生意人好得多。真笨!我为什么一开头没想到这个计划呢?早这样做不就少受一点冤枉气了?真笨! 然而这一带看不见半个教会,也没有教堂,那么长的一条重庆南路,有的只是书店和贸易行。这个城市我完全不熟悉,我觉得我气力有限,不能这样漫无目的地乱找,我必须多打听才行,我只能向路人打听,不敢向员警问,我记得杨太太说的话,没有身份证是会给员警捉去的,被捉去当然不会挨饿,也许会获得一两顿囚粮吃吃,但是我不愿意吃那种饭,我宁愿饿死,也要保持自由,我从未做过坏事,如果只因为没有身份证而被捉坐牢,那多花不来啊! 东问问,西问问,终于问著了在中山北路有一个教堂,仁爱路也有一个聚会所,至于那是什么教会,回答的人都说不出来,不过这就足够了。只要找到教堂教会就行了,我可以一个一个地打听出来的,是不是? 中山北路我是记得的,我用不著再问路就找到了。沿著中山北路向北走,越走远越荒凉,简直像是走到郊区来了,到了二段,我终于看见,一座小小的教堂。这时候大门紧闭著,似乎没有人在内,我找到它的门铃,按了两三下,里面出来了一个白种的中年女人。 她打开小门,看见我,起先似乎有一些诧异,但是很快就堆起满面笑容了。她非常和气地问我找谁,她的国语讲得还不错,虽然还是有些外国腔。我猜她是个传教士,从她的恳切的笑容可以判断得出来。 『请问这里是南美侵信会吗?』我礼貌地向她鞠躬并且提出问题。 『不是!我们是浸信会,但不是南美侵信会。』她说,她的蓝色的眼睛不住打量我:『你找什么人?你是基督徒吗?』 『我不是基督徒,』我说:『我要找的是一个教名叫做提摩太的中国人,他姓汤,叫汤隆,是不久以前从广州来的,他本来是南美浸信会的。这里没有南美浸信会吗?』 『好像没有!』传教士沉思地说。『没有听人家讲过,你说的这个人我们这里没有,我也没有听说过,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山东人,个子很高大,皮肤很白,戴著很深的近视眼镜,大约有二十二三岁。』传教士摇摇头,过了一回儿她说:『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人,但是你可以到每一个教会去问一问。』 『我是从广州逃难来的。』我说:『在这里举目无亲,只有提摩太是认识的,但是又不知道他在哪里,您可以帮帮我忙吗?』 『我没有时间替你找他的。』传道士说:『我要讲道,我有查经班,还有许多许多工作要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台北很多教会的位址,你自已去找,你会找得到他的。』 我想请求她收容我,但是我并没有提出,我觉得我应该先把所有的教会都找过,不能一开始就求人家收容。我接过她随手写的几个教会地址,谢谢她。她非常和蔼亲切地对我笑著说再见,然后就关上大门。 有了这张纸片上的位址,我觉得好像又了新的希望,所以并不觉得这一次扑空令我气沮。我只要按址去挨家找就行了。传教士在纸上写得很明白,在附近的几条通有一个聚会所,在长安东路有一个。我不再迟疑,立刻就按著位址一路找过去,可是,虽说是附近,我也费了很久的时间才找得到一家,找到了以后看看,不是南美侵信会,我就连问都不必问了,长安东路,南京东路,松山……我一路找。因为地形不熟,我糊里糊涂地乱走,那些几条通几条通又是完全一个模样的,走呀走的,我竟走迷路了。我在那些小巷里转来转去,转了-两个小时,人是越走越疲乏,肚子越来越饿得难受,那不是饿,我简直不敢呼吸,多吸一点气,那种痛的感觉就更深一点,我常常要在路边蹲下来休息,这一蹲一坐,总要很久才能再起得来。 这一天是阴天,天色昏暗得很快,到六点多就天黑了,我经过一座古色古香的歌德式天主教堂,那里面烛光摇曳,披著十字法衣的神父恭立在圣母磁像下面,教徒们分开男女,在两边跪著,肃然无声。这些虔敬的气氛引起了我心中的敬意,我悄悄地看了一下,走开了,我这时侯巳经走得很慢,整整两天多没吃过东西,两天前也只吃了一点点,我已经没有什么剩余的气力了。走到一个角落里,我觉得眼前火星飞舞,耳朵嗡嗡地响,心脏在慢慢地,『蓬!蓬!蓬!』,响亮地跳,我觉得很难受,我又蹲下来,靠在墙上。这一次我休息了很久,几乎有四十分钟。这段时间里,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偶然有一两个人走过而巳,他们都没有注意坐在黑影中的我。天主堂传出来童声唱的超凡脱俗的讚美诗篇。那虔敬的歌声使我悄然流泪,我默默地倾听著,泪干了,又重新流下来!流过面颊,在下巴滴下。 那歌声终止了,许久许久,我才如同梦醒般地想起,我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天主堂会不会帮助我呢?歌声已经终止,他们的仪式已经完毕了。我应该去看一看。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能重新站起来,我举起软弱颤抖的腿,慢慢地走,走向那座巍峨的天主堂。我走到那边的时侯,发觉灯火大部份都熄灭了。教堂的铁栅大门巳经关上了。圣堂里杳无一人,只有圣母的圣像慈悲地俯视著,我可以看见祂的白衣和头上的光晕,衣袂上的浅蓝色和脸上的淡红。从祂的慈悲的微笑,我想起了母亲。并不是因为相似,两者可以说毫无相似之处,只是那圣母像好像是具有世界上所有母亲的慈爱,使人不由自主地会虔敬和会流泪,也同时会思念母亲。 我伏在那座古色古香的铁栅大门上,向著圣母塑像凝望,不住地流泪,灯光照在铁栅的古典花纹上,我觉得晕眩,天开始下著毛毛雨了,巷里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路灯。我不敢按铃,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缘故。我伏在铁栅哭泣了一回儿,觉得好过一点点,终于我走开了。 回到火车站去吧!火车站有用不著乞求就可以喝得到的免费自来水!我空著肚子跑了整天的路,连水都没喝过呢!让我回到火车站去吧!水可以支援我的生命,最少还可以支援一两天?提摩太说过他到台北来的,两天之内难道我找不到他么?勇敢的少年!不要向人乞怜!再喝两天自来水吧! 我软弱地一步一步地挣扎著走,终于回到火车站,在那厕所的洗手池前面,我打开水龙头,拼命地喝水。没有人过问,没有人干涉,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乞求。 灌满一肚子自来水以后,我觉得没有那么软弱了,我坐在侯车室休息一回儿,那个员警又巡逻过来了。他看见了我,用手指指外面,态度并不兇,可是那是无可反抗的。谁叫我是这副落魄相呢?我又走到外面来了。 我决定不再到航业大楼下面去了,我要到博物馆的后面去睡,那儿比较安全,我不必担心什么,不会有员警也不会有坏人。我要自己一个人睡在那宫殿般的建筑外面,我不是一个乞丐,虽然我沦落到了这个地步,我仍然不承认我是个乞丐。我永远不偷窃,也不求乞! 在晚间,博物馆是-座黑色的宫殿,我坐在冰冷的石板上,看那冷冷清清的公园在昏暗灯光下面的朦胧景緻。没有人,一个都没有,树梢在微微摇动,路灯支柱像一个个孤寂的人,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雾一般的细雨给灯光照现了出来,我的面前是那个印著灯光倒影的大水池,喷泉从假石山上喷出,洒乱了灯影,在一个日本式的灯座里,一个扩音器播出了幽美的音乐。这么大的一座花园,只有我独自一个人,我真像一个天方夜谭里的国王坐在他的宫殿和御花园里,阔极了,可惜就是肚子饿得太难过和浑身又冷又虚弱。 我躺下来睡觉,可是怎么样也睡不著,因为那地板实在太冰冷,那冰冷的感觉从我的背脊一直传入心的深处,我不得不再坐起来,我没想到台北和高雄的气侯相差这样悬殊,在左营我热得不能睡,终夜流汗,在这儿却冷得全身战抖•其实这时候才是十一月,根本还不是冷的季节,我几天没有吃东西,所以就觉得很冷了。 怎么办呢?我不能终夜这样坐著呀!我看看表,才八点过一点儿,还早!我想起了还有东门仁爱路那边还没去找过,我记得教会聚会所多半是在这个时候聚会,反正睡不著,而且静坐著又冷,我认为我不如出去走动走动,碰碰运气,说不定会出现奇蹟呢,能早一点找到提摩太就少饿一天! 我决定了一件事,立刻就做,我马上动身,但是因为我不热悉方向和地形,我又得走衡阳街去问人。还好,三叶庄的一位小姐非常好心地告诉我仁爱路在哪里,应该怎样走法,她甚至在拍纸簿上画一个图给我看。这减少了不少我的困难。我回到公园,穿过黑暗的林子,走出去就是仁爱路了。 那时候的仁爱路简直就是荒郊一般,稀少的街灯照在残残缺缺的马路上,安全岛上的大王椰子树黑影幢幢,沙沙作响,路旁很长的距离才有一点有人家的灯光,我真以为我是在山野里行走,那些黑影幢幢的房子彷彿就是陵墓,我很有一些胆怯,可是飢寒交迫的现实问题驱使著我,使我不得不壮胆向前。 沿著死般沉寂的马路走,我到了二段,在一个街口我找到了一个教会聚会所,那也不是南美浸信会。而且也没有聚会。那房子只有一个看门的老人在打扫。 我问那个正在清洁地板的老头子知不知道有一个南美浸信会。他是个半聋的人,我用力叫喊了半天他才听得懂我的话。他说那巷内还有一家教会,叫我去看看是不是。 我转入狭小的巷子里,那条巷子的路面都是没有舖水泥的泥路,又没有路灯,路旁住宅的玻璃窗上是温暖的橙黄色灯光,一些树叶突出在墙头,叶子闪著露珠般的晶光,那些日本式的桧木房屋,日本式的玄关,屋檐,没有油漆的板墙,从玻璃窗可以看见的粉墙,雕花墙头板和日本式纸门,一切都是异乡的情调,使我几乎以为置身在东洋。 这巷子里路很多,它的本身也弯弯曲曲,我走了很久,没有看见有什么教会,我看见的只是那千遍一律的日式房子庭园和砖墙,我想那教会也许是在横巷里,于是我不厌其烦地在每一个小胡同里反覆寻找,可是我得到的仍然是失望。 渐渐地,夜深了,夜深了,路旁住宅的灯光陆陆续续地熄灭了,本来只是像雾一般的濛濛细雨渐渐变大了,淋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裳,路边屋檐滴滴搭搭响地滴著水,带泪的墙头小树摇摇摆摆,灯光中现出千千万万道细小的银丝,湿润的墙头和一部份路面反射著微弱的灯光,现出无数的露水般的光芒。我抬起头看看天空,天空黑得像墨,冰冷的雨水淋洒在我脸上和眼睛里,附近传来阵阵的盲人竹笛声。 『呼哩…呼哩呼噜…呼哩…呼哩呼噜…』。 它歇了一下巷内就显得特别沉寂。特别地沉寂! 『呼哩…呼哩呼噜…呼哩…』 那笛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一阵一阵地摧残著异乡游子的心。我心中的多少凄伤,都被它勾起来了。我的鼻已酸,喉巳哽,眼泪混和著雨水一同流下来。 我放弃了找寻,在黑暗中摸索著走向归程。 『呼哩…呼哩呼噜…』 102 午夜,我踡卧在博物馆后面冰冷的石板上。我的衬衣已经湿了,我只能倚靠我的汗衫保持体温。我交抱著两臂,不停地发抖。外面,凄风冷雨,树梢沙沙作响。公园的路灯虽然看来温暖,我却不能从它那儿获得半点温度。疲乏使我朦胧睡去,寒冷和飢饿却随时使我醒来,听见那呜呜的火车汽笛声音划破静寂的夜空。 这才是一两天,这才不过是秋天,将来冬天我怎么度过呢?我得再检讨一下,我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解决迫在眉睫的生存问题呢?我一醒来就思索,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了。在这种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中,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不只一次地动摇了自尊心,想要到路边去求乞,可是,我脑中现出了那些污秽卑贱的乞丐的样子和他们的嘶哑求乞叫老爷太太的声音,难道我要做那样的可怜虫么?一旦做了他们那样的人,我这一辈子从此就要堕落了。我也想冒险地偷窃一点食物,但是我又记起了在曲江唸书的时侯,有一天晚上,学校里捉到了一个小偷,人家把他绑在树上,几乎每一个学生教员都跑出来看他了,大家都骂他,吐他口沫,还有几十个人打他,这个给他一拳,那个踢他一脚,甚至于有人用砖头敲打他,用大棍子撞他,打得他一脸的血,一身的伤,还没有等到天亮送警就垂头气绝了。如果我去做小偷,一旦被人捉到,我的遭遇不也会相同吗?即使我能够侥倖一次没给抓到,我又能有多少次的幸运呢?万一被捉,不说被打致死了,就是给人唾骂,我也就不能活啦。即使我获得贼星特别庇护,使我永不失手,但,扪心自问,我总是个问心有愧的贼徒呀!我将来怎么做人?纵然我会成为什么伟大光辉的人物,这一段偷窃的历史能够忘记么?不必说那么远了,我如果是小偷,能对得住父母么?我说不定有一天会再见到母亲,我还有何面目面对那从不贪人一丝一亳的母亲?我配做她的儿子么?不!我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自己的决心!我宁愿饿死,也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我必须再接再厉地奋斗!我要再去寻访提摩太的下落!人,滴水不进还可以支援四天才会饿死,我有的是自来水,我相信我最少可以支援五六天! 天亮以后,我坐起来,靠在巨大的圆柱上休息,準备重新出发去找提摩太。我预备找到他以后,向他借钱,先吃一顿饭,然后去买一些皮鞋油,一把刷子,请木匠为我做一个擦鞋箱。如果他肯借给我足够的钱,我立刻就有生路了。我可以到火车站去擦皮鞋。解决了生活之后,有剩余的零钱,就把它储存起来,我要用这些钱来买信封邮票,寄到香港去,请人替我查访我母亲的下落,我可请周罗拔帮忙,我记得这个在培正同班的同学,他家住在香港,在干诺道中开一家金龙餐室,他曾经在暑假时和我通过信,我想他会肯帮忙的。只要他肯,他可以写信到广州去查问。问到母亲的下落以后……以后的事再说啦!在同一时间里,我将要用我的钱买课本来唸,我今后不知道哪一天才有机会进学校了!我只有倚靠自己,我要买高中的课本,一次买不起,就一次一本地买,我要慢慢儿唸。反正新公园有免费的电灯,我每天唸一页,终于会把它唸完的!我要一直唸到十八岁,到那时候就可以回到左营考海军官校了,如果考取,我就不必再担心生活的问题了,我的一切都会由国家负担,将来我就成为航海家,成为和康叔叔他们一样的军官了,我也可以穿上那么漂亮的白色制服,戴上那顶大帽子,让别人来羡慕我了。我又可以遨游四海,我不怕风不怕浪,只是在风浪中一天要吃很多东西……啊!想得太远了!我真是个太多幻想的人,饿成这样子,还有这许多梦想!我梦想得太多了!目前的现实问题还未找到解决的方法呢!真傻!我为什么那么傻。 到了八点多钟,我认为我的休息已经足够了,我站起来,要再踏上寻访的征途。我走了不到二十步,就发觉不对了。当我从台阶上跳下去以后,我裁倒在草地上,我要爬起来,可是眼前一阵昏黑,立刻就扑倒在地上了。我在无知觉的状况下大概停留了有好几分钟,当我甦醒以后,我立刻用尽全身的力量爬起来,我摇摇摆摆地行走了一段路,踉跄得有些像醉酒的人。我感觉到全身完全失去了力量,每一寸皮肤都是冰冷和空虚的。我没想到饿到第三天人就这样了。我知道我无法再像上一天那样地到处跑了,我很可能在街上倒下来,成为倒毙路旁的可怜虫,到那时候被人用垃圾车装走,随便找个什么乱坟堆,在浅浅的土坑一丢,薄薄黄土一盖,野狗来爬开啃,老鹰来抓一把吃……不!我不能那样!我不能再无目的地寻找了,提摩太!提摩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我不可能再去找他了。我刚才的美梦也随之消失了。 怎么?我从此就要倒下来了么?我完结了么?不!我是不甘心的!我还要再试一试!作最后一次的努力!公园外面的小馆子!我再去恳求一下吧!我前一天的失败,必然是因为我的态度不够诚恳,脸皮也太薄,没有长时间地缠下去!同时,还有一点,我所要求的是供给我的食宿!我想这也是无法成功的因素,也许是最重要的因素。人家的馆店地方本来就那么小,已经住了好几个人,哪能再安插一个破衣鹑结的小流浪者呢?何况我又没有身份证,谁敢收留呢?这一次,我要改变策略了,我要特别诚恳,乃至于乞求,乞求人家让我用劳力换得一顿饭来填塞肚子!我不再把住的问题放在人家面前!我想这样一来成功的机会是大得多的。是的,穷则变,变则通,再去碰碰运气吧! 啊!我不能饿死!啊!母亲!我…………还要找我的母亲!神呵!庇祐我! 我在心中默默地祷告著我所信仰的神,我这是孤掷一注了,我不能再输了!我的力量只能走这一点点路了,我绝不能再失败了。默祷过以后,我似乎安心了许多。我慢慢地挪动著像患了软骨病一般的两腿,走几步又蹲下来休息半天,我用这样的方式再次来到这些棚户小吃店面前。 我选择了那家规模比较大一点的山东馆,前一天我曾经在这里败阵,但是这一家的老板态度很好,而且他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和气忠厚的人。 在柜台前面,我再次地向他哀求:『老板!请您帮帮忙!我替您干活,洗菜洗碗,什么事都干,我别无所求,只要有饭吃就行!』 『你怎么又回来啦?』大掌柜说:『昨天你不是才来过么?不是告诉过你我们不要添人么?』 『我知道,可是我已经走头无路啦!老板!我找了两天,一个熟人也没找到,我到处求,都没有人肯收留我,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一点东西啦,这三天我都是喝的自来水,请您帮帮忙吧!』 老板的心似乎软了,他说:『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家在哪里?为什么自己一个人跑出来?』 我把情形大略地告诉他,他一面听一面摇头嘆气。最后,这个胖胖粗黑的老板对他的伙计说:『弄一碗肉丝面给他吃吃吧!』 肉丝面!啊!我想不到老板有那么慷慨,我感激极了!我向他谢了又谢。三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好人!肉丝面给放在一张小桌子上了,老板叫我坐到那边去吃,他并没有把我当作乞丐看待。他并没有给我一个碗,叫我端著走到外面去吃。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了! 『叫他慢慢地吃!』老板特别地吩咐伙计,他的眼光不住地在我身上搜索著:『饿久了的人,不要给他一下吃得太多,吃多会胀死的!』他又补充地说:『我挨过饿,我知道这种危险!』 他问我有没有身份证,真可恨!我说没有,他又问有没有在大陆发的身份证,这个我也没有。在广州的时候,我就没想到报领身份证这一件事,似乎也很少人注意到这个问题。我将实在的情形告诉他。 『那你不能在店里住!』他说:『我不敢收留你,这里检查得很严!说不定半夜里白天里随时都会有员警来检查户口的。』 『老板,住的问题己解决。』我说:『我就住在博物馆的后面的台阶上好了,您给我饭吃,给我工作去做,不叫我饿死,这就感激不尽了!』 『光吃一点饭没有问题!我开馆子还怕多一个小孩吃饭吗?倒掉的剩饭剩菜也不只这一点儿!我也不要你干多少活,你每天就来帮帮忙,洗洗东西就行啦!』 飢饿的噩梦总算是成为过去了!我兜了几天圈子,终于还是回到原来的路子上来了。我不免有些后悔,我其实不该在开头用那样的方式求职的,我太不够谦诚,也缺少恒心和耐性,否则我就不必又改变心意去找提摩太,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是的,我最少已经有一个觅食的地方了! 是的,我最少已经觅得一个求生的地方了!我心中充满了辛酸和欢欣的混合感觉,我回到新公园,茫然地信步漫行,静寂的小径上,一些黄叶在我面前滚动,把水泥地刮得沙沙作响,树梢在风中招展摆动,外面的世界传来阵阵汽车的喇叭声音。我走几步路,停一回儿,四面看看,静静地倾听,我觉得我这些日子的经历好像是一场噩梦,我庆幸这些飢饿的日子已经成为过去,可是我又觉得我仍然是在梦中。 我不知不觉地走到音乐台前面,那像一块竖立著的蛤蜊壳般的音乐台上是空空荡荡的,那扇形的观众座位场所里,只有几个寂寞的人坐在油漆剥落的木椅上,我默默地看了一下,悄悄地走开。 我又望见了那座攀满了紫藤花的破亭子,我走到它的下面,忽然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那些紫藤花,半片山过来不远的那一片茂盛的紫藤花又飞驰到了我面前。我的手指接触著那粗糙的墙,它那阴暗的色彩令我想起了范氏大厦,我又想念著我那可怜病重的母亲。 公园的那一个角落里传来一阵阵儿童的天真笑语,还有那咿咿地响的鞦韆摇动的声音,我想走过去,看一看昨天在那边拿著一只面包餵孩子的空军军官还在不在,可是我又改变了主意,我不愿意看见他们,我回头向著我的『寝宫』走去,它那希腊式的廊柱和圆顶在清澈的水池上倒映著,配上週围的葱郁树木,使人觉得有如置身于古代希腊或罗马的巨大府邸庭园,我苦笑了一下,继续向前走,绕过那个水池,我来到一个日晷仪的前面,没有阳光投影在上面,我无法计算出这时候正确的钟点,我更无法计算其他,我的前途,我的母亲,我的父亲……什么时候才有阳光照临在日晷仪上?我到哪儿去找我心中的日晷仪?谁予我指示? 又刮风了,播音亭外面那边的空地上卷起了一片尘土,吹过了播音亭和花廊,一直吹到水池的积水面上,那些浮萍在蒙尘的污水中飘荡飘荡,我记起了泰山号和海上的风浪,那些狂风,还有旅行社里那些抢购机票船票要逃离台湾的人,我看见在狂风中,给风吹得低伏在地面的小草,不久又重新站立了起来。我想,也许我应该向这些微弱的小草学习,也许,我真的应该自己重新再坚强起来!可是,我这根疲乏弱小的小草,能不能重新站起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