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如同做梦一般,我跟著康上尉登上一辆大卡车。我挤在车尾的铁板上坐下。四週全是人,都是海军和他们的眷属。我曾经渴望能够和他们海军在一起生活,这一来我可是真的和他们在一起了,除了十多天的海上的漂流,现在又和他们密切地挤在一块。司机也是穿白制服,戴白顶黑边帽子的海军。他过来把卡车后面的门关上,在两边用铁链和钩挂好。那块冰凉的铁板刚好作为我的倚靠。不久,卡车纷纷地开动了,码头上一片马达声。车子一辆跟一辆地开出去。我们的也移动了。泰山号给遣留在码头外面,转几个弯。我就看不见它的巨大的影子了,也看不见它的灯光了。 现在车子走上了没有柏油的一段路,车后扬起一阵灰土,码头的零落的灯火都给遮盖过去了,后面跟著的车子的两个眼睛射出光芒!照出那滚滚翻翻的尘埃。 不久,车子又转上了柏油路,那些路很坏,有许多洞,高低不平,车子在跳跃般地前进著,不过车后的灰尘稀薄得多了。我看见街道,街道两旁的灯光少得可怜,很多破破烂烂的建筑物残骸,断垣秃瓦和经过火烧的墙壁柱子,沿途都是战争遗留下来的痕迹还到处可见。我两手紧紧地抓著车尾的铁板,望著这些在汽车灯光掠照下悠然现出的瓦砾废墟。我看著它们迅速地又没入黑暗中。看那幢幢黑影,我记起了昔年经历的大轰炸,那场大火,还有许多往事。我知道这些废墟是大战期间美机轰炸的结果。我努力地要找出一个什么解释,或者什么解答,我心中感慨太多了,已经超过我的年龄的感受程度。我什么解释也找不到,什么解答也找不到。我衹是觉得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感觉。 车子转入一条很长的街道,这一带倒坍的房子很少看见了,都是低矮的建筑,灯光零落而昏暗,路上没有行人。然后我们又开上一桥,这是一道旱桥。我听他们海军当中有人说,『到陆桥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以为是个小站。但是汽车并没有停,它一直向前驶,滑下陆桥,走到更荒凉的街道上来。我看见很多低矮的木造房子,都没有灯光,车轮在柏油路上辗压,发出带有粘性的声音。马路上好像有几千条由黑色微粒连成的线,在我眼底下左右摆动著,跟著车子向前飞快地延伸。 现在车子是沿著一座大山旁边的公路飞驰,虽然是在这样的黑夜里,仍然可以看见那座山的轮廓,它有一部份好像是倒坍了一般,黄土裸露在外面,在这些山的下面,有一些巨大的烟筒和工厂,正在开著夜工,灯火辉煌照耀著腾腾翻滚的黄色烟雾。那是一家巨大的水泥厂。 山和水泥厂被抛弃在后面了,不久,我发觉车子的左前方不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形状很特别的小山,看样子好像是倒塌了半边似的。接著又看见路边一座城门似的建筑。车队到这里就分散了,有一些转向左边,有一些一直向前。我们的车子属于后者。我看见路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我们超过它,不久进人一个宽阔巨大的牌坊般的大门,门口有海军的卫兵守卫著,向著车队敬礼。 我发觉我们进入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大公园般的环境,在大路两旁都是美丽的棕榈树和花圃,花圃的外面是浓密的树林,疏落的灯光在林木间掩映出现。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问旁边的康上尉。他说这是海军总部的军区。我到海军总部来了!我觉得有很特殊的感觉,说不上是兴奋还是感伤,似乎两者兼有。前一种感觉是必然的;后者却不知从何而来。 车子经过一个巨大的圆形草坪,那中间有一种漂亮的,长方形的纪念碑。现在路旁都是美丽的洋松,灯光看不见了,到处都是树林。 不久,车子转人了一个不大的门,经过一些美丽的花园,在一排木板黑瓦的平房前面停住了。司机跑过来打开车后的铁板。乘客纷纷地站起来。 『到了!下车吧.门康叔叔对我说。』『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士兵学校。我们今晚暂时住在这里。』康叔叔一面回答,一面要扶我下车。 我用不著扶,我又不是小孩,我纵身一跳就跳下去了。别的人纷纷地下车。康叔叔在帮忙那些太太和小孩们下车。我四面望望,只见一片房舍和树木,抬头看见的是满天星斗。夜风吹得我有些凉意。我忽然有了非常强烈的陌生感。 所有的人都被带到屋子里去,那房子好像是新建的,很多的地方都没有完工,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从那墙壁上传出。屋子中间悬挂著两个临时电灯,地上铺放著好几排套著粗布的垫子。大家纷纷在垫子上坐下,放下他们的行李。他们走路的步伐都很不稳,我自己也觉得好像仍然有些晕船,我连忙坐下来休息。 有一个军官两个士兵到屋子来看一看数一数人数就走了,不到一会儿,他们又来了。一个兵挑著两桶开水,有一个挑著两箩筐热气腾腾的米饭,又来了一个挑著一桶菜和一桶碗。他们动作非常迅速,很快就把铁碗拿出来放在地上,用铁勺子把菜放在碗内。 『请过来吃饭吧!』那位军官非常客气地,含笑向我们说:『临时做的,没有好菜!随便吃一点好了。』『谢谢!谢谢!』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向他道谢。 康叔叔带我过去,和别人一样地装饭,蹲著吃。那些太太们和小孩也一样,大家都在吃饭,但是大多数的人似乎胃口都不怎末好,只吃一点点就放下碗筷了。我的胃口却好得很,我像在船上的时候一样,需要多吃才能振作精神。那些菜的确不好,衹有一些青菜和一点点肉丁和辣椒,但我吃得香甜无比。这是半个多月以来我第一次在平稳的陆地上吃饭,而且这是一顿有青菜的饭呀! 吃完饭,士兵们来把东西收走。不久送来了一批奇怪的三角形小蚊帐。那位专门照顾我们的军官说:『抱歉得很,我们没有大一点的帐子,这些都是学生用的,暂时给各位用一用吧!』 我分到一床帐子,拿在手中,不知道怎么挂法。幸亏别人已经拿了铁线来拉在房子的两边,那些太太们和军官就把帐子的带子绑在那上面。我也就跟著做。康叔叔吃过饭以后出去了,不知道干什么去。我挂好帐子,并没有像别人那样立刻地钻进去睡觉。我一点儿也不想睡,我等康叔叔,现在,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他成为我唯一的保护人了,我并不害怕这个环境,可是我觉得很孤独。这种孤独感是从外面的黑沉沉和那夜籁得来的,寂静有时候比惊风骇浪还可怕。我觉得孤独和被遗弃。我要看见康上尉才会觉得安心。然而,康上尉事实上衹是一个认识不久的人呀。他能有多久的热心?再说,即使他有不变的好意,我又能倚赖人家多久呢? 康叔叔到了将近一点钟才回来,那时候室内已经是鼾声四起了。他低头看一看我,我本来想和他讲话,可是我怕吵醒别人,所以我装作睡著,过一会,我再张开眼睛,看见他并不立刻挂帐子,他脱了上装就坐下来抽香烟,望著自己喷出的烟雾出神。 我知道,我已经给他带来了难题了。他一定是在考虑如何安置我的问题。他坐在那里抽烟,抽完一根,把烟屁股放在皮鞋底下踩熄了,解开鞋带,可是又打开香烟盒子拿出一支香烟来了。 94 天色微明,我就给一阵奇怪的军号吵醒了。那些号音和我从前听过的不相同,它比较短促,而且并不好听,我起来,发觉所有的人都还在睡,包括康叔叔在内。我走到门口,发现在我们前面有重重叠叠的好几排式样完全一样的房子,我看见的都是房子的后面,有一排洗手台和水龙头,许多年轻的水兵正在紧张万分地抢著洗脸刷牙。忽然地,哨子一响他们就慌慌忙忙地向屋子裹跑,哨子再响的时候,他们都跑到外面的空地上集合好了。我知道这些都是学生。我真羡慕他们,可是,我知道我不够条件。我太矮了,最少还要三年才能长到他们那末高。我想要做这样的学生,还得三年!三年!这三年的生活怎末办呢?今天才是第一天呀! 学生们都跑步到大操场去了。他们的寝室里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我看见两个值日的学生在室内整理内务,我看了一下就走开了。我看见两边的方向有蔚蓝色的海洋,我的心里忽然好像给一根刺扎了一下。我不能自禁地一直奔向那片蓝色。 跑到外面,我才发觉那蓝色的海洋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它还远得很呢,在我面前,是一片辽阔的荒土,再下面是无数层次的竹叶和阡陌。我站在草地上,恋念地望著那辽阔的蓝色的海洋。海面上现在看不见一艘船,也没有海浪,只有一片深蓝,天上只有一些纤弱的流云。 我心中涌现了我母亲的音容,似清晰,又模糊,我觉得想哭。母亲在那片蓝色汪洋的后面,她现在怎么样了呢?仍然躺在床上?不能行动?不能吃饭?那天敌人攻进城里,她躲避在哪里?她是否平安?后来怎么样?范家的人对待她怎样?在我面前的只是蓝色的海洋,看不见母亲,甚至于看不见想像中的她了,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那在阳光下面闪烁的蓝色!我觉得喉哽心酸,我有要大哭一场的激动情绪,但是和小时候不同,我再也大哭不起来了,我的眼睛含满了眼泪,我想哭,却有一种力量把自己抑压著。我才十五岁,但在感觉上,我好像每天在增加十岁。流不出来眼泪是最痛苦的,我早已经开始体会到了。 『妈妈!』我泪眼朦胧地望著天边的海平面。我不知道是心里在呼唤,还是我真正地这样低声呼喊。 我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悔意,我真不应该这样地抛弃母亲,独自跑到这里来,不错,我现在是安全了,可是,母亲怎么样呢?我真不该!我错了!我怎么能够把重病的母亲抛弃呢?现在重洋远隔,故乡又早已陷入匪手,我还有什么机会能见到母亲呢?从今以后,连消息都杳然了!母亲啊!我怎么才能赎罪?我这一片罪孽怎样才能赎回啊?您曾经历尽千辛万苦,把我抚育到这么大,您在砲火中在轰炸中保护我,到今天,我却这样地抛弃了您,让您独自留在敌人的铁蹄下和残忍的范氏家族中,生死未卜,我实在太不是人了! 『小虎!』,是您叫我么?母亲?是您在呼唤我么?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您是……。啊!我决不能那样地想! 『小虎,你在干什么?』这不是母亲的声音!甚至于不是女性的声音!我回过头来看,康叔叔正在我后面望著我呢:『你又哭了?怎么啦?』 『康叔叔!』把一切地都抑压下去了,我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软弱,我必须像一个男子汉。 『回到寝室去吃饭吧!已经开饭了!』康叔叔说:『你不要难过,我会设法安置你的,去!小孩子!』『康叔叔!我想……』 我心中忽然现出一个念头,我不敢提出来对他说,可是我又有一种冲动要讲。『什么事?』康上尉疑惑地望著我:『你要讲什么?讲吧!』 『我……我要同香港去!』 『为什么?』他似乎觉得很惊奇。 『我要到那边去打听我母亲的消息。』我说:『您可以借给我一点钱做旅费么?我将来会还给您的。』『小虎,你究竟还是小孩子!』康叔叔说:『你想一想看,你当初为什么要来?你现在要回香港去,有什么好出?你是个小孩子,你即使再回到广州去,你能够帮助你母亲多少呢?』 『我不管,我要到香港去!』我说:您不可以帮忙我么?不可以借一点钱给我么?我不要多,只要够买船票就行了!您借给我这一点点钱,就不必再为我的事操心了。您不用伤脑筋安置我,您没有这种义务,我也没有权利麻烦您的,我不要拖累您!您可以借给我么?就这一次!』 『不行!我没有那么多的钱!』康上尉严肃地说:『其次,我不赞成你这样做,到了香港,你一定会到广州去的,那你就完了!我劝你打消这种幼稚的念头。你的问题我一定要想办法的。你不是说要做海军吗?我来想法子,你只要再过一两年,够了年龄就可以投考了。你最低限度可以考士校。』 『我不想做海军了!我要去打听母亲的消息!我要找我的母亲!我要找我的母亲,啊!我的母亲……』我觉得胸中有无限的悲哀委屈,我的忍耐力的堤防决溃了,神经质地哭喊著。 『小虎!你要理智一点!』康叔叔捉住我的两肩,用力地摇撼:『要理智一点!听到了有?』 康叔叔的眼睛射出很奇怪的光芒,好像有一点凶,他的面貌本来是很英俊和善的,没想到会露出这样令人惊畏的威严,我渐渐因惊惧畏而恢复了冷静,我觉得我是没有理由在他面前现出我的弱点的。他不过只是一个认识不久的朋友,他有丰富的同情心,但他并不是我的亲人呀。我有什么权利可以叫人家分担我的情感?他不是我的亲人!他不是!我也没有亲人,在这世界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 『小虎!对不起,』康上尉也恢复了他的常态:『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希望你理智一点,我想我瞭解你的心情。不过,你必须勇敢一点!理智一点来面对现实。任何人都总有一天要离开母亲的,迟早而已。你应该从现在就开始,锻炼自己!』 停了一下,他又说:『我们虽然是萍水相逢,而且我也没有义务来照顾你,但是我很喜欢你,我会尽我的一切力量来帮助你的,但不是帮助你回香港,而是帮助你在这儿的生活!一直到你能够考入官校或者士校为止,至于你的母亲的消息,可以慢慢地托人打听。你不要焦急,晓得吧?』 借住在士校新营舍的官佐眷属在几天之内陆陆续续地都搬走了。最后只剩下了几个人,从他们已经拼当好的行李看来,他们也停留不久的,人人都有一个地方可以去,人人都有归宿,只是我没有,我并不属于这个环境。虽然康上尉许下了诺言要负担我的生活,我总觉得非常不安,我是绝对没有权利要依赖他的。同时,我不是海军的子弟,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可以在这个环境生活下去,我并未完全放弃要回香港去的念头,我想得很多,有时是想的将来自己的切身问题,有时是回忆过去十年来的往事,在这几天里,我天天整天地坐在草地上眺望那蓝色的海洋。 康上尉叫我不要乱跑,留在这里等他。他整天都出去,不知道忙些什么,总要到深夜才回来,很少有机会和他讲话,不知道他的情形,不过从他的焦虑的外表看来,我可以猜想得到他一定是遇到什么困难的。这些困难可能就是关于我的处置问题。 我一共在士校住了三天,第三天晚上,康上尉回来对我说: 『你的问题解决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老长官,他愿意收留你,明天我一早就带你去。你就住在他家,你知道,我是没有家的,而且,我要上船了,我已经接到命令,并且到舰队部去报到,在一两天之内就要开船,我不能带著你走,只好把你寄养在朋友家中了。』 他没有说明那是一个什么朋友,我也没有问。我在猜想他所讲的『寄养』那两个字的意义,我并不喜欢这两个字,但是我目前没有其他解决生活的方法,即使到街上去讨饭,我连街道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我除了接受康叔叔的安排之外,还有什么法子?可是这种『寄养』是什么性质的呢?是由他付出生活费,委託人家照料我?还是完全由收容的人负担?或者是需要我用自己的劳力来取得生活? 第二天早上,康叔叔带我到士校福利社的理发部去,叫理发兵替我理发。我多日未曾照过镜子,在理发部里对镜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我真不敢相信镜中的人就是我自己。那么满头乱蓬蓬的头发,满脸的菜色,幸亏那件衬衫曾经被我利用时间在洗手台洗过,否则我就完全像个监牢里放出来的小囚犯了。 理完发以后,康叔叔带我到福利社饮食部去,叫了一碗排骨面给我吃,然后带我离开士校。在我们这批人当中,我们可能是最后离开的了。 走到外面,我发觉这个军区比我那天晚上在黑暗中看见的还要宽阔壮丽得多,到处都是美丽的洋松和草地,看起来像一个大森林。康叔叔带著我转来转去,我连东南西北都分不出来了,处处的树木和草地都是一个样子的,房舍也都差不多。我完全迷失了。 大约走了有二十多分钟,我们到达一个新村,我以为那已经是军区外面了,可是康叔叔说这里距离军区的边门还有十分钟的路呢。这个村子的房舍都是一个样子的,全是黑色大瓦鱼鳞板房子,一排房子分成许多家,家家的门口的式样完全相相同。 康叔叔在一家挂著『杨寓』牌子的门前停下来,那门口旁边有些三四岁大的孩子在玩耍,康叔叔按了一下门铃。 『谁?』里面有一个女人拖长了声音问。 『嫂子,是我,阿康!』康叔叔回答说:『请开开门吧!』 『啊!好极了!马上就来!老三给康叔叔开门。』 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打开门让我们进去,他似乎并不怎么认得康上尉,睁著又黑又圆的眼睛不住地打量他,可是更引起他好奇的是我,他不久就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在我身上,这个孩于并不强健,脸色很仓白,所以眼睛显得更加大,我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我发现他的眼光中有著不自然的成份和敌意,我想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必然的,他一定知道我是个侵入他的生活圈子里的人了,我不能和他相对而望,我避开他的眼光。 康叔叔叫我坐,我坐下来,我发觉这个房子非常狭小,这一个客厅只放四把椅子一张桌子就剩下不多的地方了。墙角里有一张书桌,上面堆放著书藉、书包、笔盒、热水瓶和玻璃茶杯,墙上挂著一张全家福的放大照片,我数一数,一共有四个孩子,两个大的是女孩,一个男孩,就是开门的那个老三,还有一个小的,可能是在门外玩的几个孩子当中,那个小的给抱在他母亲的怀中,其他的站在父母的两旁,那个女人很美,男的个子很高,眼睛很大,他的神情完全出现在他的儿女的脸上。在这张照片的对面的墙上,是一张结婚照片,披著白纱的新娘那时候更美,那位军官也年轻漂亮得多。在这一张照片中,两个人的笑容比全家福的自然得多了。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那位太太从里面出来了,她的样子并没有照片中那么美。是个高大的个儿,穿著一件半旧的黑花红底的印花布旗袍,头发很乱!额上有汗珠,她一笑,眼尾的鱼纹全现出来了。她忙著从热水瓶将开水倒在一个有茶炉子的小壶里,又从小壶斟倒玻璃杯子里。我看见她的手上的皮肤很粗糙。 『不要客气了!』康叔叔说:『嫂子!我今天把小孩带来了!副长跟你讲过了吧?』 『讲过的!』她把茶递过来,一杯给康叔叔,一杯给我。我连忙站起来接她说:『没有问题!』『叫杨妈妈吧!』康叔叔对我说,又对她笑著说:『是这样称呼吗?没错吧?』 『可以吧!』她笑著说:『随便叫什么都行!他几岁啦?好像跟我们老二差不多嘛。有没有十三岁?』『比你们老大小一岁。』康叔叔说:『怎么样?不会不方便吧?』 『时间不久的话,没有什么。』杨太太说。『就是暂时住住吧!』 康叔叔说:『我以后会再想办法的!帮帮忙,暂时收容一下吧!我今天就要上船报到了,急起来,一下子找不到地万安置他。』 『你也真是好心肠!』杨太太说:『换了别人,谁愿意管这种事呢?』 康叔叔叹了一口气说:『都没有人帮忙他,难道眼看著他饿死么?他正是最尴尬的年龄,送孤儿院,太大,当兵,太小!没有法子,只好管一管这种闲事!』 『那将来怎么办?』杨太太说:『你自己又不在陆地上,怎么样照顾他呢?我们家地方小,叫他暂时在客厅睡是可以的,时间长了就……』 『我不会拖得很久的!我很快就会想办法,明天我们要开船,等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他带走的。』 『康叔叔!』我完全明白我的处境,我不得不讲话了:『你还是借给我一点钱,让我自己到外面去吧,如果这里不方便的话。』 『到外面去?那怎么行?』康叔叔说:『你到外面去怎么样生活呢?』『到外面去再说好了。』我说:『我可以替人做小工或者擦皮鞋。』 『你先安心住下来吧!』杨太太说:『到外面去找事情做不是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像你这么大的小孩子,人生地不熟。到哪裹去找生活呢?你在我这里住著,等康叔叔回来,最多一二十天,康叔叔和我们会替你找个适当的地方给你居住的。』 看来我没有什么争辩的余地了。我只好接受了他们的好意。我除了接受还有什么办法呢? 康叔叔从口袋里拿出一些钞票来,交给杨太太说;『这是我这一个月和十一月份的薪饷,我交给你,请你收下吧!』 『干什么?你……给我钱干什么?』杨太太缩回手不肯接受。 『这小孩在这里吃饭穿衣总要花费一点钱的,』康叔叔说:『你们孩子这样多,负担本来就很重,我不能再增加你们的负担呀!』 『那你就见外了!我们孩子多,负担重,是不错的,但是多一个人也多不了什么,何况又不是长期的,要你拿什么钱?不要不要!』 『我跟副长讲好了的!你一定得收下!假如不够我以后再补给你们。』他把钱放在桌面上。 『什么话?』杨太太把钱塞回给他:『你这样做,副长会骂死我的。我不能收下!我们收容他十来天,就算是招待你在家吃便饭,那还能收饭钱吗?快拿回去!』 他们两个人推来推去,推了半天,最后杨太太胜利了。她把钱塞进了康叔叔的口袋里,说道:『你应该把钱留著!你马上就要用钱了!办起喜事来,一块钱都不能短缺的呀!』 『我结婚还早著呢!根本就还没有报上去,现在又上船了,要结婚也不是两个月之内可么办得到的事。』 『总得準备準备呀!』杨太太说:『不说办喜事,你上船之前总要到高雄看看小姐,替她买点这个那个的,那一样不要花钱呢?你怎么能空手去看她呢?』 『这倒也是事实。不过……』康叔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乎脸也跟著红了。 『别不过不过了!就是这样办!你的小朋友在我家住,一直住到你下次回来,一切免费。但是你要记住,你无论如何也要替他想一个妥善万全的方法才行!因为在我家太久了是不方便的,我两个女孩都不小了,进出很不万便。我们地方太小,除了叫他睡客厅之外,没有别的地方,又没有床铺,长期叫他睡水泥地也不是办法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