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96 康叔叔走了,他趕到高雄去,然後又要囘左營上船。當晚他的船就要開船,目的地是什麼地方,不知道,我猜想是到前線去巡邏,否則他不會說要十天二十天才囘來。他走了以後,我覺得非常孤寂,我覺得好像被親人遺棄在荒野裏一般。康叔叔並不是我的親人,可是我漸漸覺得他比我的親人還要親切,我真希望我有這樣的一個叔叔。我真幸撸谷荒軌蛴龅竭@樣好的人。他走了以後,我竟然開始想念起他來了。 楊太太找出一條舊軍服褲子,交給我,叫我把我的西裝短褲子換下來洗乾淨。我於是到廚房後面去把它換下,把那雙臭襪子也脫下來。我的西裝短褲已經髒得太不像樣了,簡直就是抹桌布。那雙襪子,雖然在士校的時候也洗過一次可是又髒了,並且前後都有了洞。我穿著太大太長的軍服褲子,蹲在廚房後面,幾乎擦完了一塊肥皂才把我自己的衣褲洗得乾淨。楊太太來看我,大喫一驚,她說:『怎磨?你連洗衣服都不會洗?洗一套衣服費了半塊肥皂還沒洗乾淨!你看!這裏黑一塊,那裏黑一塊!』 我的確是太浪費了一點,我不能怨她說我,可是我聽了這句話心中多不舒服。也許她是無意的,看楊太她是個口直心快的人,可是即使言者無意,一個像我這樣敏感的聽者不免聽之有心。我不作聲,陪笑地聽著,心裏卻真不是味兒。說我不會洗衣服,我覺得真冤枉,我洗了多少年啦。 喫午飯的時候,只有那個十歲的男孩和一個三歲的小弟和我們在一起,兩個姊姊都在高雄市上學,男主人也沒有同來喫午飯,那個十歲的男孩始終沒有放棄對我的敵意的注視,使我不得不避開他,這個小傢伙是個氣量比我更狹窄的人,他的眼光使我不敢挾菜,他的母親倒是不住地把菜夾給我,惹得他向我投射更多的敵視的眼光,連那個小的也不快樂地望著我。 我忽忽地喫完飯,我自己乖巧地要收拾碗筷,但是楊太太制止了我,她說我是客人,這樣弄得我很窘,我覺得喫了人家的飯就得替人家做一點事情。我知道我是個流浪兒,不夠資格做客人。 因為沒有事做,而且那個十歲男孩並不喜歡我和他分享小客廳的桌椅!!我從他的眼色中看得出來——於是我就到門口外面去坐。 楊太太問我:『你有沒有身份證?』我搖搖頭,我根本就弄不清楚身份證是什麼東西,我從來沒領過身份證。 『那麼你就在是附近玩好了。』楊太太說:』你別走遠了。你沒有身份證又沒有眷屬證明,千萬別跑到軍區大門外面去啊!一出去就再進不來了。沒有證明衛兵是不會放你進來的。而且外面警察也要核查身份證,會把你抓起來的。』 我很感激她提出這些警告,這使我對於這個新環境有進一步的瞭解。我不敢走遠。在楊家前面不遠的大路旁邊有一排鳳凰木,正在盛開著火紅的花朵,我認識這種樹,因為我記得廣州的培正和嶺南校園裏都有它。它那火紅的花傘和翠綠的葉扇勾起了我的鄉愁。廣州的日子一一囘到我眼前,沒有一件是愉快的囘憶。我曾經極力要忘掉它,但是偏偏常常要觸境傷情,我真是個太軟弱的人!在那些鳳凰木後面,我看見不遠的地方,就是那座倒塌了半邊的山,山頂上都是像斧削般陡直的岩石,它們排成一列地聳立在隆起的土質山頂上面,在陽光照射之下,閃著黑油油的光澤,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山,它的奇異的形狀恰巧給予我強烈的異鄉感覺。我怕看它,可是又不能自禁地向它眺望,我望著那些岩石的裂隙,我帶著一種奇怪的幻想望著它。我但願那些裂隙裏會住著有仙人,我可以向他懇求幾個願望,這當然只是幻想而已,我明知它是幻想,卻要這樣地胡思亂亂想。 我在鳳凰木下呆坐著,讓各種幻想和憂愁折磨了我半天,直到傍晚,我才囘到楊家去。 楊副長囘來了,他是個中校,在年齡上比康叔叔大得多,他的短短的頭髮已經有一些斑白了。他的臉上的風霜之色也說明了他的航海生涯的長久。他比他自己的兩張牆上的照片都衰老得多,他是個嚴肅而沉默寡言的人,和他的太太恰相反,見到我,他只是講了幾句話,叫我安心在他家暫住,叫我不要難過,說他們一定會想法子為我解決生活。講完這些話,他就一聲不響地坐著看報了,並沒有問我什麼話。 楊家的大女兒和二女兒也都囘來了,老大已經是個豐盈的少女,一雙眼睛很像她的父親,其他部份完全承襲了她母親的美麗,連說話的神情也像她,老二是相貌比較敦厚,十四歲的女孩,沉默一如其父。 喫晚飯的時候,全家都不大講話。兩個女孩的態度顯得非常不自然,都低下頭喫飯,並且很快就喫完,一聲不響地躲進她們的房間去了。 『小芬,小芳!你們喫飽了沒有?』她們的母親高聲地問,態度是焦急而並不溫柔的。『喫飽了嘛!』她們在屋裏似乎很不耐煩地囘答,那個『喫』字特別地用力強調。 晚飯以後,楊太太叫我到後面去洗澡。她說鍋裏有熱水,叫我自己倒,我看見那水鍋並不大,煤球爐裏的煤球火也很小,我就不碰那些熟水了。我自己警告自己,我是在人家家中寄食,我必須儘量避免增加人家的負擔和麻煩。我必須隨時隨地注意小節,我問楊太太借了一個鋁制臉盆,用冷水洗洗算了,這是我第二次洗澡,在士校住的時候洗過一次,那一次因為水龍頭的水很充足,洗得很痛快,這一次因為是在人家家裏我不敢用太多水,所以就馬馬虎虎了。洗完澡出來,我聽見一片興高彩烈的歡笑之聲,楊家全家都擠在孩子們的房間裏面說說笑笑,那間屋子本來很小,只夠放下兩張架床和一張書桌,楊副長和太太坐在床沿上,大女兒和弟弟妹妹坐在另一邊。燈光柔和。整個房間都充滿著溫暖,大女兒小芬正在用急促的語調講她學校裏的故事: 『我們的國文老師最滑稽了,說話又結巴,每一句話又都有一句『的時候』,她說:『這個歸去來辭的時候,就是陶陶陶陶,陶淵明的時候,他作的時候,不,不,不為不為不為五斗米的時候,折腰的時候……』咳!一個小時的裸一共講了四百一十五個『的時候』!我一共記下八十三個正字。』 做父親的笑了,我沒想到那麼嚴肅的臉上會有這樣柔和的笑容,他這一笑,那雙大眼睛就射出了青春時代的光彩了。楊媽媽嘻嘻哈哈地笑得前仰後合,一面大笑一面罵;『你這個死丫頭!不好好念書聽課,專門做這些無聊的事情。』 那些小孩也都笑作一團,最小的也跟著笑,一面笑一面叫,他的父親抱著他,防著他摔倒。 我靜靜地站在黑影中看著這些,我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陣莫明的悲愴滋味,我喉哽了,鼻酸了,眼睛濕潤了。我悄悄地躡著腳步走過去,不願意驚動他們。幸而他們也並沒有發覺,我走到前面的小客廳,那兒空無一人,我坐下來,休息一囘兒,我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 半個小時以後,楊媽媽在裏面說:『好啦!通通做功課去!玩這麼久夠了!去呀!到外面做功課去!』『在房間裏做算了!』大女兒說:『我們不要到外面去。』 『房間裏擠死了,又擠又熱!』楊媽媽說:『到外面去!』 『不要不要!』二女兒說:『才不要到外面去呢!』『『這有什麼關係呢?死丫頭!』 『就是不要到外面去!』 『那麼老三到外面去!老三你的算術題目都做了沒有?還有國語注音呢?拿來我看看!哼!一點兒也沒動!你還不快到外面去做?明天我看你拿什麼交給老師!』 『我也不要到外面去!』那個男孩說:我在這裏一起做!』 『不要你在這裏!』大女兒的聲音:『滾滾滾!快滾!誰要跟你這臭東西在一起做功課?腳臭死了!』老三到外頭去!』楊副長的聲音:『聽到了沒有?』 老三嘟噥嘟噥著走出來了,看見我,立刻不快樂地瞪我一眼,他的父母親也跟著出來了,我站起來。『你坐你坐!』楊副長說:『你不要客氣,就當在你自己家裏一樣好了!』 當在自己家裏一樣?我很感謝他這樣地說,可是我知道我永遠都辦不到的。我開始感覺到我投身於這個和諧快樂的家庭中非常不適宜,我發覺我已經引起了人家全家的不安了。我真像是個烏鴉住到喜鵲窩裏, 楊太太坐在書桌旁邊督促老三做算術,楊先生打開收音機聽音樂,看報,喝茶。我孤獨地坐在角落裏發呆,我覺得局促不安,非常地局促不安。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斷斷續續的憶和遐思陪伴著我。楊家的一隻白貓遠遠地伏著,牠那湛藍的玻璃般的眼睛一動也不動地,帶著畏懼的神色向我注視。 直到將近十二點鐘,楊副長和他的家人才停止工作。楊太太找出一張舊席子和一床舊被單交給我。『你就暫時鋪在水泥地上睡一夜吧!』她說:『我們房子太小,像鴿子凰频模鎸Σ黄穑 『有沒有帳子?』楊先生問他太太:『蚊子很多哩!』 『今天晚上馬馬虎虎睡一夜吧!』太太說:『明天我再去買好了。』『不要帳子!』我連忙說:『沒關係,我不怕蟻子!』 我說我不怕蚊子,可是經過這一夜我才知道左營蚊子的厲害。它們叮人比打針還快,又痛又癢。我一夜都沒睡好,我把頭蒙在被單底下,但是那樣究竟支持不了多久,那帶有霉味的被單悶得我不得不冒險探頭到外面來。即使我勉強要躲在裏頭,我在朦朧中也會把被單踢開,於是成群的蚊子又大肆地向我攻擊。真正是咬得我體無完膚。半夜裏,三歲的男孩哭起來了:『媽媽!媽媽!』 『媽媽在這兒!』電燈突然亮了,楊太太披著睡衣走出她的房間,匆匆忙忙地趕到後面那一間去。『媽媽來了!媽媽來了!寶寶不要怕!寶寶乖!……』 小孩的哭聲漸漸含糊,不久就完全安靜了。電燈熄滅了,可是我的眼淚卻奪眶而出了。 過了許久,朦朧中我聽見軍號聲,睜眼一看,天已經發白,曙光透過窗子照亮了全屋。我全身都是蚊咬的痛癢,楊家還沒有人起來,我只好坐著等待,我換上已經換洗曬乾的自己的衣服。 不久,那兩個女孩背著書包走了出來,楊太太跟在後面說:『只可以買水果,不准喫冰!聽見了沒有?』 『聽見啦!』兩個女孩同時地答應,她們走過我的身邊,好像躲避什麼似的,慌慌張張地向門外就跑。 『我們家變成難民收容所啦!』突然地,我聽見大小姐在外面對她的妹妹說:『這個爸爸真是,莫名其妙!』 那句話的聲音不大,可是足夠叫我聽見,我的心好像中了一箭。我望著那扇打開了的大門,發了好半天的呆。 喫過早飯,楊副長和老三都出去了,楊太太抱著老四,提了菜籃要出去買菜。她拿著一把鎖,對我說:『怎麼樣?你要不要出去玩玩?』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要鎖門,我當然沒有留在屋子裏的理由。我點點頭說:『您請鎖門吧!我到附近去逛逛好了!』 她把門鎖上了說:『很好,你就在附近玩好了,不要走遠!十二點鐘開飯,你到開飯時候囘來就行。』又說:『記住,你沒有身份證,千萬別跑到軍區外面去,要不然你就再進不來了。』 我信步地在外面走,不知道到什麼地方去才好,我拾起一些落在地面的紅色的鳳凰木花朵,看看嗅嗅。半片山的山顛傅來了陣陣悠長的號音,『打――』『達——』『大——』,聲音那麼地遙遠,卻那麼地清晰。晨風使樹梢在朝陽中婀娜搖動。那號音綿綿不絕地傳來,多麼單調:『大——』『達——』『打——』『的——』『的——』都是大和絃上的幾個基礎音,聽得我心都碎了。 我信步走到一個大操場旁邊,看見一個司令臺,上面有幾個軍官穿白色制服,戴著有金穗帽沿的大軍帽,操場上有好幾百的海軍,一律都是雪白制服,黑沿大帽子,發亮的銅扣子,他們步伐整齊,精神奕奕,氣宇軒昂。最前面的一列是海軍官校的學生,他們每一個都挺高胸膛,神氣得很,我羡慕極了,他們的平均年齡只比我大三四歲。可是這三四歲是多大的距離啊!我因為缺少這三歲,就沒有資格和他們站在一起了。 『紀念周開始!全體肅立!』那邊廣播器播出了司儀的聲音。 『唱國歌!』軍樂隊的閃著金光的大喇叭奏出了國歌,全體都跟著唱了。 我也立正站著,我虔敬地跟著唱,覺得自己也似乎是這些漂亮的海軍的一員。我也跟著向國旗及國父遣像三鞠躬,一直到『主席訓話』我才離開,我是不愛聽訓話的。 沿著大路走了不久我發覺自己來到了忠烈將士紀念碑的前面。我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我徬徨了一陣,終於向著看見藍蔚色海水的方向走去。 我走到一個巨大的碼頭,那兒有無數的艦隻,每一艘軍艦的氣派都使我為之神往不已,那些巨砲,那些駕駛臺,那嗡嗡響的發電聲音,那些雷達天線,桅杆,在艦上憑欄而望的瀟灑英挺的軍官和水兵,還有那在水面飛馳的汽艇,坐在吊架上油漆船身的水兵,那閃閃的信號燈,……啊!我羡慕極了。我望見這些軍艦,我人在海軍軍區裏,但是我卻還沒有資格到軍艦上面去!我知道我是可以成為一個好水手的,我在『泰山號』上已經證實了我並不太怕風浪,康叔叔也說過我夠資格,然而我如今只是一個被人收容的小流浪者,一個被人憐憫的小難民! 我不知不覺地沿著碼頭邊上走,沒有人攔阻我,守衛碼頭的水兵也不查問我,實在地說,我只有一百四十公分,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誰會盤問一個小孩呢? 跟著前面的路,無目的地漫遊,我經過一片樹林,來到了一個海灘,那兒全是潔白的沙,沒有一個人。這時候正在漲潮,海浪一個跟一個,一排緊隨著一排地湧上來,當它快要到達岸邊的時候,沙灘上的溗 然都倒流出去,沙的顏色跟著變溋恕T谕饷妫且涣芯G色的浪濤變成了一道活動透明的牆,它不斷地上升,上升,到了一個頂點的時候,它的頂上就瀉下來幾千道白色的瀑布,然後整道綠色的牆就轟然倒塌下來,完全化作聲勢洶湧的瀑流,那些亂雪般的白珠翻翻滾滾地湧上沙灘,一層又一層,最後變成汽水泡沫般的白沫,以殘餘的力量掃著沙灘的邊緣,終於又廻流出去,細沙紛紛地跟著流動,一些枯黃的海藻被沖上來又拖囘去,躺在濕沙上等待下一次的浪濤。 轟!第二次的浪濤又化作瀑布了!大海外面跟著又來了第三,第四……許多道浪的長城。 我記起了許多事情,那海上的風濤,那大撤退,那些砲火,爆炸……這些浪濤的聲音竟這麼能勾引囘憶!我踏著沙灘最外面的濕沙行走,我印下了我的腳印,可是腳印立即就消失無蹤,白色的泡沫和透明的水乘人不備,忽然淹蓋上來,弄濕了我的鞋面,我倉猝避,已經無及,我覺得那些往事,都像這些腳印,都給時間的浪潮洗刷了。我想要它重新出現,已經不可複得,我想即使我重新在原地踏上一次,那個印和從前的一個也不會完全是相同的了。我在幻想中多麼希望往事重演。啊!同時我又希望時光倒流,讓我重新開始,比如說,抗戰勝利以後,我們根本就不該囘家,比如說,我和母親提早一兩年到香港去,或者一同到臺灣來……然而,那可能嗎?能夠像現在在海灘上走路一樣,倒囘頭去重新再走嗎? 海水沖洗著我的腳,我不停地沿著邊緣前進,越過一條條小小的溪流,不久,我來到了沙灘的盡頭。那兒有一片延綿數裏的石灘,巨石壘壘,有些零零星星地浸在海水中,有些像桌,椅子、凳子,有些像是著了魔術詛咒的人畜,栩然如生,躍躍欲動。浪濤猛烈地沖撲上來,化作無數雪白的水點和一片短暫的霧。在沒有水淹到的地方,我看見有很多蠢然地移動的貝殼,白色的,花紋斑斑的,尖形的,園錐形的拳頭大的響螺殼,一粒米般的粉紅色小螺絲,不知道為什麼會移動得那末快。我低頭仔細地看看,才發覺這些貝殼都伸出像蜘蛛般的腳爪來囘地跑。我記得這好像是寄居蟹,這是在學校讀博物的時候讀到過的。我拾起幾個來研究一下,牠們縮進殼內去了,可是牠們的耐性永遠比不上田螺,很快就又伸出頭來了,有螃蟹一樣的眼睛和介乎蜘蛛與螃蟹之間的腳爪。一點兒也沒錯,他們是寄居蟹。不過我不明白,為什麼牠們大小會這樣懸殊呢?難道牠們的殼會長大?還是每年或每月換一個較大的殼?我想不通。不過,它牠它們是寄居蟹是不會錯的,牠們寄居在別人的殼裏,我也是奇居蟹。可是,那個殼,似乎並不是一個很合適寄居的殼!我該另找一個,但,到哪裏去找呢? 石灘的上面是一座大山,被濃密的樹木蓋着,山頂也有像半片山那樣的斧削般的岩石,有幾隻老鷹在上面盤旋飛翔,吱流吱流地叫,天空中有白雲在緩慢地流動。 海水外面有一座不大的石峰,距離石灘只有數十尺,浪花在它的腳下猛撲,激起了一片白雪。它的頂上有一棵很奇怪的樹,看起來像是一隻巨大的鷲鳥蹲在石上。 我不自覺地在一塊較為平坦的大石上坐下來了,這裏很高,不會被浪花打著,但是能夠清楚地看見浪花飛濺的情形。 經過一夜的失眠,我這時候漸漸覺得睏倦了,我望著那些跳躍飛舞的浪花,起先心裏在想著許多問題,不久就倒在石上睡著了。如雷的濤聲有規律地響著,正好催眠,我睡得非常舒服,可是一種懊惱淒凉的感覺,仍然縈繞在心頭。 睡了似乎不久,天空中忽然來了『烏汪——』的一聲響亮的悠長聲音。接著『啪啦啪啦』地,像摩托卡 熄火後發不動的聲音似的,不到一下,又『烏汪——』地大大響了起來,我勉強睜開眼睛看看,我看見天上有一架飛得並不高的教練機,小小的機身,不知道怎麼會發出那麼巨大的聲音。不知道怎麼的,一來,我覺得那片聲音使我很難過。從這一分鐘起我就怕聽這種教練機的聲音,一直到多年以後,仍然如此. 飛機飛走了以後,我繼續睡,我並不惦念著那一頓午飯。我情願在這石頭上一直睡下去,我不想囘到楊家去,人家並沒有什麼待我不好,可是我怕囘去。 海風減少了陽光對我直射的炎熱感,我足足睡了一整天,真正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我起來走動一下,仍然沒有囘去的打算。我要留在此地看紅日西沉。 我等待著,看著太陽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慢慢地沒入海中,西天現出一片絢爛無比的紅霞,海面平靜,反映著彩霞,我囘憶着和母親在廣州看紅霞的事。晚霞的形狀顏色相似,可是人事全非。如今母親不知道怎樣了? 彩霞漸漸褪色,海風增強,山頭上又有人練習吹軍號,兩支軍號合奏著深沉悠長的大和弦基本音:『大——達——打——……』 我的心已碎了!我拖著遲緩的步子,勉強走下石灘。該囘去了! 我沿著海岸走向歸途,穿過黑暗的樹林,經過碼頭,那兒燈光輝煌,水面紅綠色燈影蕩漾,軍艦更加顯得多彩多姿。我走迷了一段路,當我找著那個新村裹的三十一號門牌楊宅的時候,我的夜光錶的指針已經指在八點二十分了。 在楊宅門前,我不敢立刻叫門,一則由於我自己的猶豫本性所使,更重要的是我聽見了屋子裏面的吵鬧聲音。 『……你發我什麼脾氣嘛?』這是楊太太的高音嗓子:『你自己冷靜地想想看,你的脾氣發得有沒有理由嘛?我們家又不是旅館,又不是難民收容所!你沒有和我商量過就答應收留他!那都罷了!為了你的面於子和信用,收留就收留吧!我出去買菜,不叫他到外頭去玩,難道還讓他在屋裹呆麼?你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他又不是阿康的什麼親人,來歷不明。』 『你這樣子做不就是攆人家走麼』楊副長說。 『我攆他?我什麼時候攆他啦?講得明明白白叫他別亂跑的!告訴他十二點囘來喫飯!誰知道他自己亂跑到什麼地方去啦?』 『到這時候候都還不囘來,你看!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呢?』 『出了事又怎麽樣?你瞎操什麼心?你是怕阿康會向你要人嗎?又不是他的兒子,不是他的兄弟,不過是撿來的!丟了才好呢!我看他也不見得愛背上這個包袱!他何苦自找麻煩呢?他連結婚的錢都湊不起來,還要管什麼閑事收養別人?他要管下去就別想結婚啦!』 『這些廢話都不必講啦!』楊副長急燥地說:『總之,人家交給我,我就有責任!不要說他是個人,就是一隻貓一隻狗,我也有責任呀!現在把他丟了!怎麼說得過去呢?』 『說不過去又有什麼辦法?難道他是我逼走的?』 『你不叫他在屋子裏呆,這就是你的錯了!』 『千錯萬錯,都是我不好!為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干的人,你要逼我去死麼?』 『誰逼你呢?你要死要活的吵什麼?』 『你還說不是逼我?天那麼黑還逼我出去找?我上哪兒去找呀?』『哇哇:…』小孩哭起來了。 『唉!我真給你們煩死了!』楊太太說:『你這個鬼,哭些什麼呀?』『都怪你!還不是你亂喊亂嚷嚇哭的?你罵他幹什麼:』 『我平常什麼時候亂喊亂嚷啦?我發神經啦?還不是你……』 我不必再聽下去了。我離開門口,走到巷子口去站著。在黑暗中,我默默地想:這是一個本來很好的家庭,為了我,楊氏夫婦發生了齟齬。我的存在,使人家全家不安。我為什麼還要住下去呢?康叔叔是個好人,可是為了我,他不知道傷了多少的腦筋,他連結婚的錢都籌不出來,還要負擔我的生活,雖然這一次他留下的錢並未被楊太太接受,他將來還是要分出一部份薪餉來養我的。他的結婚計畫也許會受到影響。我是他的什麼人呢?我有什麼權利要使他負擔我的生活?有什麼理由要站在他和他的愛人之間?有什麼理由可以影響他的情緒?我們只是萍水相逢而已,楊太太講得對,我又不是他的兄弟子侄! 走吧!我該換一個寄居的殼了,不管找得到找不到,不管怎樣,我絕不能在楊家住下去了。 我腦中忽然閃現過一個念頭。我要走!我要自己想法子維持自己!首先,我要試一試我的幻想式的計畫,明天就去碰碰邭狻2徽摮晒εc否,我都要走了!我不再等候康叔叔囘來了。 隔了許久,我才囘到三十一號去按門鈴。那時候吵鬧已經歇息,否則我還是不敢叫門的。楊副長親自出來開門,看見是我,他立刻就叫了起來: 『好啦好啦!囘來啦!哎呀!你這個孩子,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一整天哪?到處找都找不著你!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呢!你到什麼地方去啦?』, 『我到碼頭去玩,後來又到有一個山那邊的海邊去,在那邊睡著了。』我很鎮定地囘答,在聲調上我極力表現出自然的態度。 『你跑到壽山去啦?怪不得這附近找遍了也找不到。你怎麼跑那麼遠去呢?怎麼會睡著了呢?』『那邊風景很美。』我若無其事地說。 『唉!你真是……』楊副長搖搖頭:『好吧!快進來吧!你喫過飯了沒有?』 我搖搖頭說沒有,走進屋子,楊太太迎著我說:『我的天哪!你可囘來了!你再不囘來我們今天晚上都別想睡覺啦!你知道嗎?楊副長逼著我連夜去找你!不知道你出了什麼意外哪!唉呀!真叫人擔心死了!』 『謝謝你的關心,』我冷淡地說:『真對不起,叫您為我擔心。』 『你看著挺懂事的,怎麼會這樣愛玩呢?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好啦好啦!』楊副長說:『少說兩句吧!弄一點飯菜給他喫吧!他大概也餓得夠嗆了。『我不餓!』我說:『不要弄飯了。』 『飯倒是有的,就是沒有菜。』楊太太說:『以為你找到什麼熟人不囘來了,所以就沒留菜。我煎鴨蛋給你喫怎麽樣?』 『謝謝!不用了!』我非常客氣地向她道謝。我很驚奇我會這樣虛偽。我已經懂得越是冷淡越裝出客氣了。 楊太替我炒了兩隻鴨蛋,我在燈光昏暗的廚房裏喫飯,楊太太沒在旁邊,我用一些醬油拌著剩飯扒了兩三碗,那碟炒蛋我連碰都不碰,將它放在食櫥裏,用碗倒蓋著,我絲毫不擔心楊太太會來問起,她已經忙著看小孩做功課了。我想她最早發現的時候一定是明天早上,明天早上。那時候我已經離開了。 是的,我已經下了決心,我懷著決心和一個幻想,不動聲色地等待半夜,再在這小小的客廳地板睡一夜,再喂一夜蚊子。到了明天,我無論如何不會再在這裏呆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