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戒》一路风风火火,先是摘取金狮,而后各地首映;除了名导美女帅哥床戏的卖点之外,各个边角料也纷纷被媒体发掘怠尽,搞得人人都同时得了色戒饥渴症和消化不良症。
李安是始做甬者,他曾说过《色戒》是张爱玲最好的作品,里面有张对胡兰成的恨意。其实,《色戒》的故事除了老易为伪政府供职这一点与胡兰成相同之外,确实没什么能够把两者再联系起来的。李安能对一个暗杀小说这样揣测,大概对张爱玲的生平已经有了穷途末路的红学家们对曹雪芹的热情。当然,艺术故事见仁见智,也很难说什么样的想法就是错的。所以红学家们各自口出奇言,有的宛如痴人说梦,有的不过庸言聩语,却都能各成一派,相安无事。
李安的痴人说梦创造了一个电影神话,电影《色戒》已是更多李氏对情欲的超负荷、狂躁型幻想,将张爱玲原作的幻灭感、晦涩、沉重、踌躇、疏离全都推向了酷男美女的床上疯狂。在现时代风潮中,这是普遍的;弗洛伊德余荫所及,一切似乎都可以到性里面找到解释。而李安在这方面的关注也一贯很大胆,《断背山》同性爱的逾距之后,大概也就只有更极端的情欲才能给他带来创作的出众快感了吧。借此,温文尔雅、颇得中庸之道的李安,一举进入了三级片的新境界,那就是:Sex talks.
Sex talks. 性 就是爱,也就是小说中的:通往女人心的是阴道,这也不过是小说里面的一个侧线。乱世里的张爱玲,讲的更多是一个女人措手不及的选择,可怜的大义与更为可怜的肉体温情。张爱玲对世俗心态的捕捉相当精妙,王佳芝选择在暗杀的关键时候放了老易,非理性的、女人突如其来的情感反抗,导致自己和同党很快被老易灭口,这是一个女人的悲剧,一个人命卑贱的故事。由选择作出美人计的暗杀计划之始,王佳芝就已经没有其他出路了,而她自己却在理想的初始眩晕中对自身变化浑然未觉,直到暗杀行动的那个关键时机。从青年学生的冲动,开始付出清白,到渐入情欲险境,整个过程越走越远,大义愈显支离破碎,露出荒诞的面目,而孤独肉体所需的小小安慰毫不客气地葬送了一切,没有意义的、可叹的一切。故事本身已经很丰富,其实并不需要过度情欲张扬的辅佐,已是凝聚了人性的悲慌。
不过,在这里非但看不到张爱玲对胡兰成的恨意,倒是看到了更多张爱玲对意义的嘲笑。一概而论,女人对打破她们爱情美梦的男人总是难免有恨意吧,不过倒不是在这个故事中。
系出名门,青年得意的张爱玲以倔强骄傲并且自我中心而闻名。她是典型的旧上海市民生活的喜爱者,灰色人生的冰冷发掘者,文字精美跳脱的表演者。她的文字当年使我着迷,因此也曾对她的生平有过红学家的热情。那种氤氲不散的腐霉的小人物气息,每一刻都在凋零的年华叹息,在她笔下的每一个细节里,却有着一种绝望的华丽。她曾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在我看来,极端的悲观主义者和现实享乐者看似错位的结合,是她魅力的最大来源。而她的文字天赋则是以隐淡的聪慧,含蓄的冲击力 结合而成的一种异样而华美的张扬。
但是张爱玲的小说太冷淡麻木,无法给人泪水,也自然缺少深厚感动。她的文字和故事美总是有病态的眷恋,藏掖着彻彻底底的悲凉而没有一丝希望。《金锁记》在极度的冷酷畸形之外略有深层触底;而《倾城之恋》是漂浮在人间的一颗灰尘没有热度的呓语;《十八春》受了新中国文化的影响,人物变得温和,然故事又略显苍白,少了张氏对世俗尖刻的把握。
当年三毛的《滚滚红尘》将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故事讲得唯美凄婉,其实《色戒》的视角才更可能是一个现实的张爱玲对爱与世界的视角,这是李安比三毛高明的地方。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可以说是一个传奇,因为名人的效应;也可以说只是一个平凡的始乱终弃的故事,一段花花公子和才女短暂的爱情。所谓“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在张爱玲和她的选择那里终将只是一个女人的梦想,但张爱玲不是一个普通女人,没有能力实现普通的梦想。
前一段读到萧红的《纪念鲁迅先生》和《生死场》。萧红的写实,没有小资式的迂回,是直击现实,更为血淋淋,却也更具冲击力。她的细腻之处不让张爱玲,然而笔力在平浅处时有华丽的突起,颇具雄浑跌宕的大气。在与张同时代的女作家里面,只有年轻早逝的萧红在才气上和她仿佛。但是缺少着小资气息的萧红,今天就远不如张爱玲受到大众和传媒的追捧。
七十年前的月亮,曾经照耀她们的笔,那是怎样遥远而清冷的月光呢?乱世里的萧红和张爱玲,悲伤早已进入她们的骨髓,书写着她们试图坚持而最终茫然的生命流离。青春、才情、创作、爱情,在旁观者那里可以成为传奇,在握笔的人却只是随着岁月愈来愈昏黄的月亮,和渐渐干瘦的眉头罢了。无法承担文学使命的脆弱,将一切梦想早早结束在最青春的岁月,随着乱世里的爱情和容颜被尘土与时间所埋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