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贝贝怀孕了。 其实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月经该到没到,人变得很困乏,这些都是危险信号。在家里用验孕棒测,结果是阴性,她松了一口气。可是接下来的一周,月经还是没来,她也不知道是喜是忧。还是上医院一趟验个究竟吧。 拿到那个阳性的化验单,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如此异样了。这个身体不再是那个她和谐共处了三十年的老邻居,它变成了一个陌生的暗藏玄机的天外来客。许贝贝并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那个时候她还年轻,她有许多的事要做,她有许多的明天要计划。一个孩子是否曾经存在,将来是否存在,全都是未知世界里的一粒细沙,或者是玻璃橱窗上偶然掠过的一个影子,对这个沉重而又油腻的世界,完全无足轻重。对她也是如此。 她从来就不太喜欢孩子,他们不断的索要,索要。他们除了哭,就是喊。他们流着鼻涕,手里和前襟总是脏脏的。让他们快速的过去不留痕迹吧,这个世界不愿意被他们的哭声和尿布片儿所打扰。 可是现在她三十岁了,她结婚了,她可以合法地拥有孩子了。而周围的可比的女人们,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有的还想方设法生了两个。他们快乐地烦恼地谈论着孩子,然后鼓励她快点生吧,年纪越大越不好生啊。也有些人曾经口口声声说不生孩子,结果过了三十,三十五,她们全好像被可怕的年龄追赶着无路可逃,一个一个地大了肚子。 是的,她知道自己正在变老,她照镜子的时候没有以前那么专注了,可是用来化妆的时间却越来越长。她往往是一边化着,一边哼着歌,要不然心情就不好。她觉得自己挺漂亮的,至少二十几岁的时候是这样的,有多少次那些偶尔见面的男生对她侧目而视,有多少次他们扭扭捏捏地想要跟她搭话呢。 现在,街上的年轻小姑娘一个比一个水嫩,打扮得像一个个新鲜水果拼盘,走在路上眼角眉梢全是自在得意。而她许贝贝细纹渐生的皮肤在他们面前就像是一只干缩了的橙子。这橙子就快要彻底变成一个没有光彩也没有味道的纤维组织了。 后来,贝贝索性不化妆了,就这样了吧。只要薛琦龙不嫌弃她,只要他不老是盯着那些水果拼盘垂涎欲滴——其实垂涎欲滴也罢,只要别让她看见,就不会影响她的心情。她从来不跟生活较真,也不能跟琦龙较真。她自有她化解的法子,薛琦龙不也在变老吗,她许贝贝逮住个年轻帅哥,猛看一阵,就算是扯平啦。 有的时候,许贝贝似乎感觉到,可能由于生物钟作祟,有一种微弱的召唤从四面八方朝她蹑手蹑脚走过来。这召唤从地球某个角落里发出来,要用一种无形的线拴住她的脚,许诺给她一个安全而踏实的前方。她看着朋友的小孩儿,开始愿意停下来陪他们玩一会儿了,虽然她也只有那么一点点耐心。她还想要多挣点儿钱,她还想要多一点琦龙的爱。她还想要告诉别人,我还是有滋有味的。没准儿有一天,我还能坐上主编的位子呢。 当薛琦龙回到家里,已经是八点了。桌上摆好了几盘菜。一盘炒豆芽,一盘烧茄子,一盘什么酱肉,大概是外面买的。琦龙懒得理人,连手也没洗,坐下来就吃。真够饿的。 开会的那场混战还在他脑子里头奔突:你说徐蔚然怎么这么弱智,还是故意和我过不去?你丫就悄么声儿赶在前面做出来我的模型。这不是给我难看是什么?在会上还狂说半天,说是沟通不畅什么的,切!谁信他的。 下了班琦龙还得加紧速度赶工,结果并不顺利,有一个bug 怎么都顺不过来。他试了一千次了,最后一把把键盘摔出去,搓火儿了。今天晚上——放弃。 这茄子怎么连点儿盐都不放啊,吃着都有点儿恶心。怎么着,连碗汤都舍不得做?懒婆娘。他斜眼看了许贝贝。许贝贝正在认真吃饭,她的半张脸藏在吊灯的阴影下面,有点儿严肃。 八点了新闻联播都过了,不过还有新闻节目。他打开电视,远远看着说哪里哪里又地震了,死了上万的人。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永远不能平息的武装冲突,阿富汗又死了美国士兵,活该。还有哪个国家开始大选了,吵得那叫一个热闹。这世界,真他妈够乱的。 身边的许贝贝说了一句什么。他“嗯?”了一下,暂停了咀嚼,眼睛继续盯着电视,那坦克车好象是新型的。 “......怀孕了。” “噢。”他继续看着电视屏幕,这会儿是某个欧洲国家的总统,一个反华的蠢货,正在那儿假模假式地讲什么,没翻译,听不明白。漂亮的播音员穿着板正的西装,头发打理得纹丝不乱,一张嘴提到这位总统情绪就比较激昂,只可惜她老是面无表情,太冷了。很快又切换了,下面这个是......他回过头:“谁怀孕了?” 许贝贝也不抬头,也不看他,嘴里嚼着饭说“还能有谁,你老婆。” “什么?!”薛琦龙的脸似乎瞬间变黄了,声音也不太对劲。他眨了眨眼,筷子在空气中停顿了五秒钟。他好像一个撒丫子跑出去了的人,又赶紧折回来捡起地上的那双鞋。真是这么回事儿,怀孕了?看这脸色,不像是假的。 “不是说好了过几年再说嘛,现在谁顾得上生孩子,自己个儿都过得不怎么地。” 许贝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直盯着他的眼睛说“又不是我要的,还不是你那次不愿意带套吗。” “什么都怨我,你们女人就是这样!......一会儿要结婚,一会儿要生孩子......”琦龙嘴里还裹着一口米饭加豆芽,嘟嘟囔囔地不知道要说什么。“烦!” 贝贝忍住气,说“小龙,我都三十了。” 琦龙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打断“你三十了,我还没呢。“ 是啊,是啊,他才二十九。贝贝不说话,然后问:“那你有什么想法?你到底想不想要孩子?” “孩子嘛,这个问题不是以前讨论过嘛。也不是不要,就是现在太早了。”琦龙把筷子放下,这酱牛肉也忒咸了。他的眼珠转了转,想怎么样才能做好这个思想工作。“咱俩才买车,贷款还没还完,每个月光油费保险和停车就得两千多。你我挣得那点儿钱,每个月剩不下几个了。哎,你知道现在养个孩子得花多少钱吗,就不说钱了吧,又得花多少时间哪。” 薛琦龙打开了话匣子。越来越语重心长“你不是老说咱俩挣得少吗?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可是忙得要命。你呢,你不是一直也想弄个小头目什么的当当吗。前一向你还说你工作挺顺的,人事有望浮动了。你那个什么新栏目不是挺讨好的吗?......等咱俩过了这一段,再生个儿子也不晚。” “那会儿我可就老了......“许贝贝望着窗帘上那团灰褐色的不明图案,越看越像个小孩脑袋,上一次跟他讲工作上的事是多久以前了? “你现在已经老啦。怕什么?”琦龙呵呵笑起来,感觉自己挺幽默的。他似乎总觉得比她小一岁是个宝贝的资本,许贝贝因此就得让着他,顺着他,伺候他。当着别人他从来不愿意承认比她小,大概觉得没面子。可是在家里,他就恨不得把那一岁之差写成个纸条贴在脸上,以供参考。 “你忘了,你妈不是老催着咱们生孩子吗?”贝贝又扔出一招,可是她自己也觉得挺虚弱的。 “我妈?你什么时候把她的话当话啦?”琦龙为自己的聪明笑起来,“她从来都爱管这管那的,你要真是生了孩子,她会给你带?” 饭后琦龙继续看电视,同时手机不停地响,接了四五个电话。听起来,有一半是翁紫馨打来的。琦龙跟她说话的时候不看电视,低头看着茶几,一只手在茶几缝里抠来抠去。“徐蔚然忒不地道......是呀,谁知道他......咱还得撅着屁股干......明儿......” 这女人贝贝认识,是琦龙的新同事。第一次见她贝贝就不喜欢她,人精儿一个,张扬得很。取个那么复杂的名字,肯定是个缠人的主儿。 打完电话琦龙站起来,围着茶几走了两步,摇头笑。看见贝贝盯着他,说:“那什么,翁紫馨忒逗。她以为她是谁啊。” 正好电视插播广告,琦龙提醒她说:“别拖了,就这两天,赶快去做了吧。要不要我陪你去啊。” 许贝贝随便把桌子一擦,碗也懒得洗了,就扔在水池里。她躺在床上,听见外面又下雨了。悉悉簌簌地,在安静的灯光底下特别有点让人伤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