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西部的雨水比較少,整個夏天都乾熱乾熱的,藍天上連朵浮雲都沒有。由於缺水,大片的草地枯黃了,城市有些焦躁。成群的人們湧向海邊,有的在鹹濕的海風和烈日中暴露着胖的瘦的身體,非要把皮膚曬成古銅色。有的在海水中游泳,游完了躺在石頭上,好像喘着粗氣的海豹。還有的直掛白帆濟滄海,或者套上沉重的裝備,鑽到海底和珊瑚礁親密接觸。 秋風漸起之後,突然就跟來了一場一場的降雨。下起來就不可收拾,雲幕低垂,海天失色。氣溫也快速地降下來,剛進入十一月,天空就零星地飄起了小雪。 風像小刀子似的刮着人的手和臉,濕淋淋的空氣里仿佛藏着無數冰雪的暗探,下一秒鐘就要吹起衝鋒號,招呼他們在天上的同伴齊來進攻。 又一個冬天來了。 這個星期五的晚上,外面下着灰簇簇的雨,夾雜着白磣磣的小雪粒。鍋里燉着排骨湯,咕嘟嘟的鍋蓋起伏之聲和肉香氣,在寒雨的冬夜格外慷概地盪了一屋子。許望手裡捧着杯茶,坐在電腦前舒舒服服上網看房迅查Email。最近周萌很忙,總是七八點以後才回來。 從夏天到冬天,這四個多月的時間裡,許望和周萌像兩隻勤勞的螞蟻,殫精竭慮,終日奔波,終於完成了他們人生的下一件大事:買房。當別人在海邊曬太陽的時候他們在網上監視有沒有新的張貼;別人在家裡飯後喝着熱茶的時候他們一腳泥水東顛西跑在大街小巷看房;別人在星期六睡着懶覺的時候他們一大早就醒了,懷疑那個昨晚給出offer的房子有嚴重的漏水問題。 經過這次辛苦之後,他們倆才明白人生的每一件大事都是複雜而艱巨的任務。完成了又一個重大任務的他們,終於可以滔滔不絕地談論各類買房的話題了,這大概也可以算是個額外的收穫吧。 買房就好像是相親,市場上推出的待價而沽的每套房子都是個待婚女子。經過媒人的牽線搭橋,許望夫婦就及時約會了不下三十位待選嘉賓。 從初次見面的印象分,到後台的綜合素質評估,兼顧橫向縱向比較,再到倆人的意見妥協統一,那簡直是個複雜的工程。相關條件羅列起來有二三十種,從面積到叫價,從房齡到戶型,再加上升值空間,治安狀況,通風情況,交通便利......想起來都會頭暈。鑑於人腦的有限和人性的懶惰,許望曾經想編一個小小的程序以便統一管理數據,客觀評價。可是他發現,當他把二十個重要數據輸入的時刻,市場上立刻就有十套房子被推出,需要他立刻排查,鎖定目標,以便及早看房,儘快完成大業。 他倆不是什麼有錢人,獨立屋是個夢想,暫時還買不起,所以選看的大都是公寓。本來許望想,等周萌找到工作之後再買房子也不遲。可是房價就像是坐上了火箭,月月創出新高,而周萌的畢業則像共產主義的實現,越來越遠。在公司里的新人單身漢Gary都加入買房大軍之後,許望終於坐不住了,跟周萌說,“我看還是先買了吧,就像那誰說的,付房租也是付,還不如付給銀行貸款呢。再說了,房市要是像這樣漲下去,以後咱們就更買不起了。”周萌對這類經濟問題一貫懵懂,想想大家都這麼說,一定有道理吧。她對家庭的經濟貢獻幾乎為零,好歹有點兒慚愧,於是對老公的決定完全支持,那麼就買吧,趕快買吧。 擁有一套寫在自己名下的房子,然後每月完成銀行還貸的莊嚴任務,就好像是一條小船經過了顛簸流離,終於在這個城市裡拋下了錨。它意味着安定,意味着身份,意味着金錢,意味着說不出來的某種意味。無論如何,一套完全擁有的不動產,一套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布置拆剪的房子,總是讓人有安全感的。不僅僅是遮風擋雨,而且還是加入中產階級或准中產階級的一件美好標誌。除此以外,在這個白人們謹慎地藏着高傲,黑人們冤屈着不太安分的國度里,一個小聲說中文吃中國飯交中國朋友的人還能依靠些什麼呢? 我的,我的,在美國的土地上,竟然也有了我的財產。 周萌和許望就是在這樣的自豪感中不辭勞苦地奔波着,計算着,比較着,感嘆着。直到有一天,他們簽下了那個厚厚一疊密密麻麻爬滿了英文字母嚴肅的有些嚇人的合同,才終於舒了一口氣。 一套兩室的公寓,房齡二八,小巧玲瓏。交通便利,陽光充足。並且,房子在三個月之後就可以交付了。它必然會是一個世外桃源,他們幸福生活的容器和見證。它也是他們的一項重要投資,最好隨着房市節節升值,在這經濟社會的洪流中就像一葉方舟,載着他們弱小的肉身,不斷往前漂流。前面,就是寬廣無可限量的大海。是的,是的,一定是的。 成功的喜悅一下子消化不了,許望就像上了癮似的,對購房相親這一活動發自內心地意猶未盡。成交合同簽訂已經過去好幾個禮拜了,他每天早晨上網頭一件事,還是要查看新出的戶型,和自己買的房各方面比較一下。這實在是一件讓人難以割捨,有着莫名趣味的生活開胃菜。 安靜中聽見鑰匙響,很快周萌噼哩啪嗒跑進來,帶進一陣寒氣,不由分說坐在許望的腿上,擋住了半個屏幕。她也不看電腦,眼睛盯着衣櫥里幾件亂七八糟掛着的毛衣,揪着許望的耳朵說:“丁丁啊,我老闆答應我一月份畢業了。” “什麼?”許望正在琢磨,這家房子太老,這家面積太小,這家看起來不錯,叫價這麼低,一定有什麼貓膩。激靈一下,她的的手可真涼。 “很奇怪吧,上個禮拜他還說這個不好,那個不好,要我重新修改呢,那樣子好像要再拖一年。實在是出人意料。” “好事兒啊!”許望大聲說,一下子轉過來,拍着周萌的臉“這是好事兒啊!哎,你怎麼都不高興啊,得,被你老闆給搞腦殘了。” 周萌忽然嘎嘎大笑了幾聲,那奇怪的笑聲鑽到空氣的縫隙裡面,每隻微小的空氣都飽脹地有些不耐。 “你說,我怎麼沒那麼高興呢?”她蹭着許望的右臉,想了想,說“他一定是沒錢了,所以趕快讓我走。” 怎麼臉也是涼的,許望用手給她渥一渥。“管他有錢沒錢,讓你畢業就是好事兒啊,趕快找工作吧。”他眼珠轉了轉,“嗯,開始寫簡歷吧,我這兒有一個樣本,專業修改過的,我給你找找,應該是在......C盤裡吧。”許望伸着脖子在屏幕上面掃來掃去。“不對不對,是在移動硬盤裡......。哎呀,腿麻了!” 周萌從他的腿上跳下來,順手彈了彈他的頭髮,“你這頭髮又好幾天沒洗了吧。哎你怎麼這麼髒,人家老外都天天洗澡,天天換衣服,你也不注意點兒形象。” “他們人種不好,體臭,所以才洗的那麼勤......在這兒,就這個。”許望打開屏幕上一個文件說。 周萌也不理他,跑到臥室,躺在床上,說“丁丁,你說咱們要那種皮沙發還是布沙發好呢,我覺得IKEA的沙發太爛,連個正經顏色都沒有,不是桔黃,就是蘭花花。” “我聽不見你說什麼?”許望繼續打開一個又一個網頁。半天才大聲問。 “餐桌是玻璃的,還是木的好呢?”周萌乾脆給自己說。哎,要是十二月前能畢業就好了,就能過個自由的聖誕節了。畢了業,完全沒有飯吃了,也有點兒恐慌,還好有老公。在網上看了好久工作的機會,好像都沒有什麼合適的,快過年了,今年找工作沒什麼戲了。想着想着她都困了。 “老婆,過來過來,給你看個東西!” “老婆,快過來!”許望連叫了好幾聲。周萌真的不想理他,嘟嘟囔囔說“我都要睡着了,什麼事兒啊。”她嘴裡打着哈欠,拖拖拉拉地走過來。 “我給你說,我剛才在看肖鐵的博客,結果鏈接到這兒了,你看,這不是盧岳陽的博客嗎。” 周萌實在是困。怎麼回事兒,才七點半,真想躺倒在床上睡過去。“盧岳陽是誰?......噢,你的那個同學啊,不找工作跟教會待着那個,他有什麼好看的?” “老婆,你看看,他寫了很神的東西,上次你不是老問我這人不找工作,怎麼生活。我也覺得挺奇怪的。你看看他寫的,別說,文字還通暢。” “現在是個人都寫博客,哪兒還有什麼通暢不通暢之分,區別就是有沒有美女照。”周萌撇撇嘴。 許望又把她拉回自己腿上,摟着腰,蹭着臉。“照你那麼說,男的就別寫了,反正沒有美女照,沒人看。” “所言極是。我最不喜歡看男人寫東西,唧唧歪歪的,有事兒沒事兒寫出一大堆,有什麼好寫的啊。” 周萌又打了個哈欠。 “哎老婆,你不是挺愛看小說的嗎,這大文豪可都是男的啊。別人都不寫,你看什麼呢?。。行了不羅嗦了,你看看他寫的這段,我給你念念啊......”許望就着那頁紅紅綠綠的博客念開了。 周萌挪到沙發上,聽了一會兒,瞌睡蟲跑了一些,“丁丁,他是不是在瞎吹啊。他爸得了癌症,快死了,信了教就好了?” “誰知道,他還說他老婆的這個事兒,也是的。在山區支教得了胃病,後來自己好了。他老婆你記得吧,那個矮矮的,圓圓臉兒。” 還沒等周萌接話,許望又想起來說:“說真的,那女的真不是盧子的那型兒。你知道他以前的女朋友什麼樣兒?就像Friends裡頭那個Janet。可是比Janet漂亮,整天收拾得紋絲不亂的。還有一個,都是挺扎眼的那種。” 周萌對盧岳陽的女友一點沒興趣,玩笑道:“信了教 ,脫胎換骨啦?……你信嗎?” “脫胎換骨?變得一本正經?誰知道是真是假?!我倒是希望他別換的好,還是過去那個盧子自在。” “人是會變的啊——”周萌故作高深地朝某處點點頭,似乎想起來什麼,眼神瞬間變得虛空,一兩秒鐘又清醒了。“對了,我沒說這個。得病好的事兒,你信不信?” 許望順手打開了一個誰誰的博客,“我覺得那就是個巧合。生活里這種巧合多了,信教的人,就是會把巧合說成什麼,神的——帶領。我還記得好多年前我去過一個教會,有個女的說什麼,出了車禍,老公死了,她腿骨折了,說是神保佑她沒死掉。我說神怎麼不保佑你不出車禍,你老公不死呢。是吧。” 周萌不置可否。“要是我媽的病也好了,我就信。跟你說,我今天晚上要祈禱一下。” “試試吧,沐浴更衣啊。呵呵。”臨了兒,許望又加了一句:“病急亂投醫,所以說,都是騙你們這幫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