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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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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5-26 (第一部) |
| 25 我们的队伍走得很慢,慢得像是散步,不少的难民队伍行列越过我们,不少的车辆在我们身边飞驰而过,留给我们一片红色的尘雾。我们永远是最落伍的行列,永远落后。我们每走不到一小时就要停下来休息,我们时时刻刻地担心会给敌人从后面追上来,总算是幸运,我们走了两天,都还平安,没有遇到敌机,也没有敌人,没有土匪,但是如果说这是一段愉快的旅行,那也不是的,我们一路上一直在和疲乏,饥饿和寒冷挣扎着。 第三天晚上,我们露宿在南雄与大庾之间的一个高山上的公路两旁,我们没有营幕,大家都只是打开那床随身携带的毛毯,将自己裹在里面就睡,天气冷得要命,这床毡子并不能很有効地保暖,那些婴儿给孤儿们抱在怀中一同睡,不时啼哭,显然是因为寒冷的绿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又不能燃起火堆取暖,因为我们知道我们随时随地都会遇到敌人,点起火光是很危险的。同时,即使我们不顾一切,要点起火堆,事实上也办不到。在这荒山上,没有一点儿枯枝,全是红土衰草,霜把一切都盖过了,草都是湿的。 母亲携带着一个婴儿,所以我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我在毡子包中踡缩作一团,寒气透过毡子侵袭着我,使我发抖,地上的碎石轧得我非常难受。睡到半夜,毡子上面不停地哗啦哗啦地落下了许多东西,我以为是下雨,探头到毡子外看看,雪片立刻落到我的脸上,滑进领子里面去,融化成水冷无比的水,一直流向胸膛和背后,我紧紧地抓着领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雪?心中有些兴奋,但是身体的反应却不如心理的反应来得热烈,我发觉我战抖得更加厉害了,连牙床都在神经质地震颤,这场雪一下,本来黑沉沉伸手不见五指的情形就改变了,在雪光的映照中,我可以隐约地看见週围的情形,我看见灰黑色的一堆堆毡子都在蠕而动,那些孤儿大部分都像我一样,给下雪的声音弄醒了。有些幼小的婴儿哇哇地在啼哭,他们的小小临时保姆则想尽方法加以安慰。另外一部分孩子却在呜咽哭泣。 有人践踏着雪,沙沙地响,走过来。从它的巨大的袍子看来,我就认出了她是院长,她走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母亲也坐起来了,她抱着婴儿,披着大斗蓬,院长的电筒光芒在她脸上扫过一下,我看见母亲的神色非常憔悴惨白,那种惨白的程度是我从来未见过的,我吓了一大惊,心中有着一种无法解释的预感,我觉得母亲似乎不大行了,然而我立即就禁止自己往这个方向去推想。 『怎么样。』院长在问母亲:『没有事吧?』 『没有什么。』母亲的声音很低。 『睡不看?』院长又问,她关了电筒。 『还好。』 接着是一段沉默,院长重新开亮电筒,照向每一个毡子包裹着的孤儿,母亲起来跟着她走,我发现母亲的动作似乎有些不及从前敏捷,我的忧虑又从新在心头升了起来。 母亲和院长替孤儿们把毡子拉好,还说几句话来安慰,那些呜咽哭泣的孩子,其余的修女们也都陆续地起来,做着同样的事,孩子们的鸣咽渐渐平息下去了,母亲才回到原来的地方,我看见她的步伐有些虚俘摇摆,看样子她必定是疲乏不堪或者病势复发了。我着急得很,连忙爬起来,到她身边去。 『妈妈,』我无法隐藏心中的焦虑,我的声音很不正常:『您怎么啦?』 『没有什么。』母亲微微地喘着气说。 『是不是不舒服?』我又问她。 『没有!』她说:『不过是有一点儿累罢了。睡一睡就会好的,你不要担心,妈没事!快睡吧!天亮了还要赶路呢。』 『妈妈!』我心中并不相信她的解释,我不安地呼唤。 『快去睡吧!』她伸出一只手来摸摸我的脸:『你把我的斗蓬拿去盖上!』 她的手冰冷得像是一块石头,我握着它,觉得那一股寒冷从她的手指传到我的心理,使我震颤。 『妈妈,您的手这末冷!』 『没关系,你去睡吧!把妈妈的斗蓬拿去!』母亲又说,她的态度非常坚决,非要我答应不可。 『不行!』我说:『妈妈不舒服!需要多盖一点。』 『快拿去吧!』她坚持地说。 『我们把毡子重叠起来一起睡好了!』我说。 『毡子不够大!』她说:『三个人睡盖不过。』 『那么我们挤在一起吧!』我说,不等她答应,就将我的铺盖拖过来,本来,我记得最初我是挨着母亲身边睡下的,后来不知道怎样,她就搬开了,和我们所有的人都隔开,隔得远远地。 我将铺盖挨着她身边放下。母亲立刻拒绝我。 『你还是和他们在一起睡!』她说:『不要到妈身边来!』 『为什么?』我大惑不解地问。 『不要问!小孩子要听话!』母亲说:『快搬回去!』 『妈妈!』我抗议地说:『我不懂你一定要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那边人么睡在一起比较暖些。』 『那么您为什么不过来和我们一起呢?』 『因为……』母亲的态度有些支吾,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是我看得出来:『因为妈要随时起来照料大家。你和妈在一起会睡不好。』 我知道那并不是眞正的理由。我不理会她,钻进自己的毡子里就睡,一面我心中却蒙了一层阴影,我已经大约地猜得出母亲的用意。那就是:她病了,她怕会传染给我,可是我怎能离开她呢?如果我猜得对,我更应该伴着她。 母亲拿我没法子,嘆息一下,只好随我。 起先,寒冷使我无法入睡,不久疲倦就战胜了寒冷,我终于睡着了,我睡了不知道多久,渐渐地,觉得身上沉甸甸的,我的腿伸直了睡,浑身觉得比以前温暖多了。我伸手一摸,发觉在我的毡子上多了一件遮盖的东西,我很快就认出那是母亲的斗蓬。 啊!母亲的斗蓬!我心中陡然一惊,立刻坐起来,我这一动,斗蓬上哗啦哗啦一阵响,积雪都滑下来了,把我吓了一惊,我没想到只睡了一回儿就给雪盖过了,再多睡些时恐怕眞的会给雪埋了啦! 我四面看看,母亲已经不在身边,不知道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一下我可眞是焦急极了,我将毛毡披在肩上,斗蓬拿在手中,我认定了那几堆和大众分离的给雪盖过的毡子包,向它们走过去,我想母亲必然是在那边。 我一走动,脚就陷在雪中,这一场雪好大,才下了半夜,地上就积了快一尺厚的雪了。我看看天空,到处都是一片黑沈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天亮,雪片仍然在像雨点般地淋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全停,我很担忧,我怕到天亮的时候我们全部都给活埋在雪底下了。 我的判断没有错误,很快帮助我找到了母亲。她的头虽然也盖在毡子里面,但是从她旁边的小小救急箱我可以知道这个紧缩作一团的人就是她。那个小救急箱是她随身携带的。 我不敢惊醒她,我轻轻地拨开她毡子两侧斜面上的雪。我做得非常小心,很成功地,并没有将她吵醒。我将她的斗蓬轻轻地覆盖在她身上。然后才走开。我并不走远,就在两三步之外坐下来,我不再躺下了,我把毡子将自己整个地包起来,坐了一回儿,很奇怪,我觉得比躺着要好过得多,没有那末冷了,于是我渐渐地打起盹来了。 我偶然抬头,雪白的光芒就映入我眼帘,我才发觉天色已经大亮,四週是一片白茫茫,原来的红土己经一些也看不见。远处的高山都白了头,黑色的杉属森林也都披上银白的外衣,山谷和峰峦起伏之处,有浅紫色的暗影,把地形的输廓描绘了出来。雪已经停了,天空是灰色的,举目四望,到处都是白色的山峰,我们好像到了世界的顶峰上来了,这种景象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我觉得很兴奋,我暂时地忘了寒冷和饥饿,我想站起来,走动走动,到处看一看。 我一伸腿动手,才发觉手足都冷僵了,根本不能遂心所欲地灵活转动,一动就又痛又冷,还有麻痺的感觉。我很费了一点功夫,才站起来。我这一动,披盖在身上的雪花就落了一地。我举步的时候,担心脚又陷入雪中,可是我的忧虑是多余的,那地面上的雪已经坚硬了。我践踏在上面,就像是踩在沙砾上一般,那清脆的声音非常悦耳,这眞是一种新的经验,我高兴起来了,一阵风地跑过去找母亲。 我以为母亲还在睡,谁知她早已经起来了,她正在和院长她们商量什么事,她背着我,没看见我的到来,其余的几个人也没注意到我。我一时也就不去打扰她们,我站在附近听听她们讨论些什么。 『你看像是什么病呢?』我听见院长问我母亲。 『我看恐怕是肺炎。』母亲说。 肺炎?这是不得了的险症!是谁得了肺炎呢?我的心头给吓得不住地跳,不会是母亲自己吧?她拒绝和我在一起,必定是怕把肺炎传给我。 『那怎么办呢?』院长焦急地说。 『赶快下山吧!』玛莉修女说:『也许能在前面什么地方找得到医生。』 『是的,赶快下山吧!』另一个修女也说:『再停留下去恐怕还会有更多的孩子得病呢!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米也快没有了!』一个修女说:『前天每人带的四斤米就快吃光啦。这山上又没有干枝,根本无法生火,就是要烧饭也没法子可想。』 『走吧!』院长说:『我们立刻就走!』 她拿出哨子,用力吹几下。清悦的哨声划破了碍结的空气。 雪地上东一堆西一堆的东西纷纷地蠕动了,那样子就像是什么甲虫刚从地底下打鬆了泥土钻出来似的,那些雪堆翻裂了,向两旁落下,露出了一个个缩瑟颤抖的小小身体,小得那末可怜,不像是人,倒像是些小猫小狗刚刚才下地似的。他们的嘴喷着白色的湿雾,脸颊苍白,嘴唇紫黑。 那些比较大的孩子纷纷都起来了,带着婴孩的也都起来了,并且还懂得很小心地保护着他们的幼小的朋友,免得被寒冷侵袭。看他们就都像是小小的父母亲似的,那末谨慎地,用他们仅有的一床毡子包着怀中的婴孩,即使是平素最顽皮的那几个,到这时候,经过了这几天的磨链,也都变得非常老练规矩了。战争伤了我们的心,却给予我们以学习的机会,使我们知道怎样适应人生。 那些比较小的孩子们却不像他们那般地捷便了,这些三四岁的小娃娃们很多都起不来,有些起来了却坐在雪地上哭,两岁的那一些更加糟糕,他们一直是什么都不知道,必须由修女们一个个地把他们从白雪盖着的毡包中掘出来,然后他们就呆呆地站着或蹲着在一旁啼哭。 修女们忙碌地帮助孩子们整顿好他们的东西,替比较小的孩子们将毡子摺叠綑缚,放在他们的背上,一面还要安慰他们,叫他们别哭。 『不哭不哭!』她们不住地劝慰这些受饥寒威胁的孩子:『马上就有东西吃了,一下了山就有。』 她们好不容易才把一批哄定下来,另外一些又哇哇地哭了,有些要撒尿大便,有些却尽管啼哭,眼泪汪汪地望着别人,不知道要什么。修女们没有法子,只好耐心地地一个个去照料,这些琐碎的事好像永远也完不了,队伍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快走吧!』有些比较大的男孩在叫嚷。 院长也说:『要走了!不能再等,这样拖下去,一天也走不了!恐怕还要下雪呢!』 院长终于下了决断,吹起她的哨子。 她的急促的哨音把所有的眼睛都吸引过来了,于是她大声地宣布: 『我们立刻上路!现在把队伍排好!』 听见这句命令,孩子们纷乱了一阵,东钻西窜,找寻他们的伙伴,喧喧闹闹的,像一群小鸭子。 『快一点!』院长的威风又恢复了:『不许讲话!』 孩子们果然渐渐肃静下来了,他们一个挨一个,照着身高的差异排下来。 『那边大小便的,快点!』院长喊那些还在外面让修女照料着的孩子。 那几个修女慌慌忙忙地替他们穿着好。 『快点快点!』院长兇得像我们学校里的军训教官,我有些疑心她也是受过军事训练的,瞧她那付厉色疾言的样子,和我曾见过的慈善相貌又大不相同了,我觉得她比我初见的时候更兇。 在她的催促之下,队伍总算是没有费太大的时间就集合好了。 『小的走在前面!』院长发施命令:『大的走后面,要不然都跟不上了!』 这支队伍终于移动了。黑衣的修女在前面领着路,两三岁的跟着前进,后面是比较大的和背着婴儿的孤儿。院长,母亲和我都在最后面。在冰天雪地中,我们缓缓地前进。不久,前头走下了一段斜坡,我可以从高处看见他们。修女的黑衣在白雪中显得非常著目,孩子们的行列像一队兵,可是没有兵那末神气。我们在蜿蜓的公路上走下山岗,发疼的脚趾踩在雪中。 刚刚开始行军不久的时候,我觉得冷僵的身体渐渐温缓起来了,我的皮肤对于寒冷的空气已经不那末敏感,而且我心中满怀着希望,以为一下了山就可以遇到村庄,也许可以用我们的少少的钱买一些热食,最好是肉。我多么渴望能吃到肉类啊!不要说肉类,就有一顿饱的米饭吃也就好了。 走了半天,我渐渐发现我的希望只是一种幻想。行行复行行,我们才下了一个山头,又登上另一个山峰,没有看见一家人家,也没有遇到一个人,甚至于一个生物都没有。周围四方,穷极目力所及,有的只是茫茫的白雪。 队伍越走越慢了,寒冷又重新征服了我,也征服了每一个人,天空中又开始下雪,雪片纷纷地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被迫张开毛毡,披在头顶上,但是仍然有不少雪花飘进了我的领子里面,化作澈骨奇寒的冰水流向胸膛。 雪越来越大了,我眼前只看见纷纷一片白色的幻影,十数尺以外的同伴都看不清楚了,我紧紧地贴着母亲走,我扯着她的衣角,一步也不敢离开,我的肚子饿得很厉害,可是已经没有了干粮,我的口袋中尚有数两生的大米,但是在这大风雪当中,谁能够停下来烧饭吃呢?我们必须赶路,如果不向前走,就会被大雪活埋。我们必须挣扎,冒着风雪,走到有可以遮庇的地方。婴儿们的缔哭此起彼落,可是越来越强的风声渐渐压倒了一切。 脚下的雪渐渐地加深了,我的每一步都深深地陷人刚降落不久的雪中。队伍进行的速度几乎等于零,大家不像是在前进,只是忙着把脚从雪中拔出,又不可避免地再陷入雪里,我觉得我全身都快要僵硬了,每一步都需要费那末大的气力才能走得动。我觉得很虚弱,如果不是拉着母亲的衣角。如果不是看见她那样地坚忍,我恐怕早就要倒下来了。事实上,我的确有好几次摇摇欲坠,幸亏母亲都能及时发现,伸手把我拉住。 『鼓起勇气来呀!』她说:『不能倒下,一倒下就起不来了!』 然而她自己的步伐也很不稳了。我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衰弱情形,我想扶持她,可是我只是增加她的负担而已,我贴近她,抓得越紧,她就更走不动。 我们跟跟舱舱地跋涉着,像是大风浪狂涛中的扁舟,又像是逆流而上的船。 忽然地,前面的队伍停下来了。有几个孩子已经不支地倒下,修女们正在努力地将他们扶起,儳着他们走,不到一回儿,又有人倒下了,黑衣的修女又弯身下去抱他起来,可是这只是一个开始,风雪变本加厉地刮着,所有的人都必须向前倾斜着身体才能站稳和前进。陆续地倒下去的人渐渐增多。修女们已经没有空闲的手可以援救他们,孤儿们眼看着同伴一个个地倒下,大家都竭尽自己的力量把他们扶起,互相扶持着勉强挣扎前进,那样子就像是一批伤兵,不少人哭了,热泪挂在他们冰冷的脸上。 啊!苦难的少年!我的心中非常激动,我的眼睛早就那泪盈盈,一片模糊了。我已经懂得怜悯自己,也知道为他人的苦难而悲伤。 正当在这时候,母亲的身体忽然向前一倒,人就摔在雪地上。这一下给予我的打击是无法形容的,我仓猝中大喊一声:『妈妈!』也跟着扑倒。我跪在雪地上,用手去摸母亲的脸。她的眼睛合上了,嘴张开,脸色像雪一般地白。 我的热泪像泉水般地迸涌而出,我拼命地摇撼她,不住地呼喊她。 『妈妈!妈妈啊!』我的声音自己听起来好像来自远处般地微弱:『妈妈!醒来吧!』 我恐惧极了,我记得母亲自己说过,一倒下就不来了,起不来了!我该怎么办呢? 有人在旁边帮助我将母亲扶起,我当时没留意她们是谁。直到母亲给拥在她怀中以后,我才注意到她是胖大的院长。她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的,我竟会忘记了这件事,也不懂得向她求救。眞是愚笨极了。 院长摸一摸母亲缚在怀中的婴儿,脸上露出惊惧之色。 『来,把它拿开。』院长对旁边的一个中国籍修女说。 『还活着么?』那个修女问。 『不!已经冰冷了!』院长说。她的表情似乎和她的身子一样冰冷。 『啊!妈妈!』我伏在母亲的身上痛哭起来,在片刻之间,我就有了晕眩的感觉。 『不是的!』院长连忙地解释:『我是说那个小婴儿冰冷了,不是你妈妈!你妈妈醒过来了,你还哭什么呢?』 不是我妈妈!我不敢相信地睁开眼睛看看,可不是,母亲已经微微地服开眼睛了。她妤像费了很大的劲才认出我。看了我好一回儿,她的苍白的脸上现出一点点非常吃力的微笑。 『妈蚂!』我惊喜地喊。我仍然流着泪。 『哭什么呢?』妈妈气息很微弱地说:『为什么要哭呢?妈妈不是好好儿的吗?』 『是的!妈妈是好好儿的!』我拭着眼泪,也装出一个笑脸,我怕我的哭泣会吓坏了尚未复原的母亲。 『妈没有什么。』母亲又说:『不过是累一点儿……』她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转向旁边问:『院长,谢谢您!可是,那个婴儿呢?他……』 『我叫人拿开了!』院长回答说。 『他?……』母亲的身体动了一下,然后颓然地再回复原来的坐姿,她的声音有些失常:『唉!他竟连……连挨到有医生的地方都来不及!好苦命的孩子!』 『天主会庇祐他的!』院长的眼睛湿了:『你不要难过!』 『我怎能不难过啊!』母亲哽咽地说:『院长!我……』 『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院长安慰她说:『你日以继夜地看护他,整个晚上,你都没有安睡,你自己的健康也还没有恢复呢。』 『我不要紧的!』母亲挣扎要起来:『他呢?谁把他拿走了?我要亲自安葬他!』 『凯撒琳姑娘已经拿去啦!』院长说:『她们在那边埋葬他呢。』 我顺着院长指示的方向望过去。两个黑衣修女正在路旁用手拨开雪堆,然后用学生的童军刀来掘土。 『让我去帮忙。』母亲挣着站起来,身体摇摇摆摆,像是风中的杨柳。院长一把将她拦住了。 『你身体不好,』院长说:『让她们去做吧。』 事实上,这时候风雪猛烈,黑衣修女的衣裙都给吹得翻飞,两位修女掘得很慢。有一个大男孩把他怀中的婴儿解下来,交给旁边一个较小的空手的女孩,然后奔过去。 掘土似乎是顽皮的男孩的专长。经过那个孤儿的一阵乱戮之后,一个浅浅的墓穴居然挖成了。修女们把婴尸放在洞中,然后推土掩上,又盖上雪,一齐在胸前划了十字! 院长向那不现痕迹的坟墓默默望了一下,在胸前划了十字,然后向大家说: 『走吧!』 我们又重新动身了,像是些疲弱残废的败兵,我们异常狼狈地踏雪前进。母亲虽然很虚弱,可是也扶着我的肩头,缓缓地走,我们互相扶持着,在这暴风雪中挣扎前进,一切只是为了躲避敌人,为了生存,生存的过程是多么的艰辛啊|可是我们必须挣扎图存,母亲说得对,绝对不能倒下去!我们虽然四顾茫茫,但是我们的希望就在前面,也许并不近,但我们只要走,总会到达的。 是的,我们虚弱极了,我们已经接近饿殍和冻死骨的边缘,可是我们一息尚存,我们永远不会放弃奋闘挣扎! 『我们就快走完最艰辛的路了!』母亲说,她的气息微弱,但是意志坚决:『勇敢一点!虎儿!我们就快到达了!』 前面的孩子们不知怎么一来,忽然唱起歌来了,起先只是几个声音,渐渐地,唱的人越来越多了,起先唱的是些他们熟习的宗教歌曲,后来—— 『少年!少年!』他们含着泪,哽咽着唱:『新中国的少年!不怕雨,不怕风!不怕敌人的兇残……我们在抗战里生长,一切都为了抗战!……』 歌声并不雄壮,也不嘹亮,但是风雪掩盖不过它,同时它震撼着我的心房,我会唱这个歌,我不知不觉地也跟着唱了,我唱得很低,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奔流在风雪袭击的脸上。我抬起泪眼,看见母亲的颊上也泻流着泪了,黑衣修女们也都哭了。 『我们在抗战里生长……一切,都为了抗战……』我们反覆地唱着,眼泪在脸上奔流。 26 在大风雪中,我们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一个小城市,小小的街市上,只有几家杂货店开着半边小门,其余的家家都紧紧的关着,每一家的瓦檐都拖挂着数尺长的冰柱,瓦顶上都盖着厚厚的雪。街上寂然无人,连一只狗都找不到。可是在给饥寒风雪摧残得半死的我们看来,这座荒凉的小市集已经无异是天堂,只要看见那些低矮的瓦檐,我的心中就有了安全感了。我知道最低限度我们已经有了遮蔽风雪之所,纵然人家不肯让我们进屋子里面去,屋檐下蹲一蹲总还可以吧。我想所有的人想法都和我的一样,母亲的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喜悦,院长和修女们不住地划十字,说着我听不懂的外国话。 我们沿着小街市的屋檐下歇下来了,风雪仍然没有停止,但是我们已经不再受它的威胁了。虽然只有那末一点点宽的矮檐,却就足够保护我们,这一点点的遮盖是多么宝贵呀! 安顿下来以后,院长就和母亲一起走进一家杂货店的半掩的门内去,不久她们又出来了,跟着她们出来的还有好几个男人,其中有一个很老,鬍子很长,用一根旱烟桿指着街市的尽头,向母亲讲话。他的口音很特别,可是我还是听懂了。 『你们多走几步——』他说:『那边有一座观音庙,庙里地方很大,不要说百把两百人,五百人也住得下。你们到庙里去住,要买什么,我们都可以送过去。雪那么大不能走了,等雪晴再走吧!』 『那么我们就到庙里去吧!』母亲对院长说。 『那是个佛教的庙呀!』有一个修女说:』我们怎能去呢?』 『这有什么关系呢?』母亲说:『佛教的庙宇是不拒绝任何宗教的信徒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个修女说:『我是说……』 『不必作那些考虑了!』院长毅然地打断了她的话:『在这种情形工作之下,无论什么地方我们都要住进去了。』 那座庙宇的确不小,可是也没像老头子说的那末大,那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庙宇,前面有两根廊柱雕刻着些鱼龙花纹,正中是一扇巨大的门,紧紧地关闭着,门上画着左右各一个像貌狰狞的门神。旁边的门是开着的,我们跨过门槛走进去,里面有一个不很大的方形天井,满堆着白雪,上面四面环绕着瓦檐垂下的冰柱。天井的对面是一座神殿,另外有一重木质的门框隔着,神像就在里面。 修女们走到两边的走廊上就迟疑不前,叫孤儿们歇下。虽然在这种情形之下,她们进入一家异教的庙宇的感觉似乎仍然是很特殊的,从她们的不自然的态度可以看得出来。尽管她们一向对于母亲是个佛教徒一节并不介意,她们直接地接触到佛教的庙宇必然是很不愿意的事。 母亲一进庙内,立刻就向大殿上走。这时候她的步态比在路上似乎更加疲弱不稳了,可是她有一种坚强的神态,同时她的疲乏无力的眼睛中还现出了虔诚的神色。 她并没有叫我跟着她,我却自动地跟上去,她似乎并没有往意到,她像是一直向大殿中央的佛像凝视。那是一座金身的庄严的佛像,垂目低视,金色的脸上有一种圣洁慈悲的浅浅笑意。祂的座位是一座莲台,也是金色的,供桌上有一只香炉,香灰已经很满了,上面挿着很多香脚,两旁的烛台上也有红烛的残余。 母亲非常虔诚地在佛像下面跪下,合掌拜了几次,闭上眼睛,嘴唇轻轻地颤动,不知道在祝祷些什么,不到一会儿,她的睫毛之间就溢出了泪珠,她不去管它,于是它顺着面颊滚下来。她的合着的掌分开了,她开始叩头,她的动作非常缓慢生硬,好像身体非常不舒服,我很担忧,但是不敢打扰她,我抬头看那尊庄严慈悲的佛像,身不由已地也跪下了。 我可没有母亲那末虔诚,对于周围的事不闻不理,我一面在叩拜,耳朵仍然可以听见别人的行动和讲话,也可以说我是有意地留心去听。 『她始终都是个佛教徒呢!』我听见一个中国修女向院长说:『时间并没有改变她。』 『是的,她始终都是个佛教徒,』院长说。 庙祝借给我们他的锅,可是太小了一点,他又到附近去替我们多借了几个回来,这个庙祝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人,从他的菜色的面孔看来,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那么热情的人,他除了替我们找锅,还开放他的柴仓,让我们取用他的柴薪,那些枯枝和干草树皮可能费了他半年以上的功夫才能收拾得来,可是他竟无吝惜地交给我们使用。 母亲她们曾经找过的那个杂货店老板来了,他带看好几个人,挑着米和腊肉,干粮等等东西来了。院长付了钱以后,他们并不离开,他们自动地替我们在走廊下用几块砖石架设炉灶,替我们烧饭。在这些热心的人的摆布之下,庄严的庙宇里,炊烟到处,油煎腌肉滋滋作响,气味四溢。一座庙宇简直变成了厨房啦,闻到了那些煎肉和米饭的香气,许多孩子们都按捺不住,跑过去围着看,露出一脸可怜的馋相,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好几天没吃过这样的饭了,谁能看见了这样的饭菜不馋呢?大殿上婴儿们在啼哭,我向那边望望,隔著一层薄薄的蕴蕴的炊烟,我仿佛看见那莲座上的彿像在微微地,悲悯地笑着。 当热气腾腾的白米饭给倒在箩筐以后,一些孩子们就纷纷地一涌上前,争着用他们随身携带的碗去抢。别的看见这种情形,也都蠢然欲动,可是给院长喝止了。 『大家不准动!』她的凌厉的眼睛扫着每一个人,她非常庄严地从他们中间走过,她的威严随着她的飘动的黑衣散布,这时候她的样子眞像一个老女王。 向来循规蹈矩的孩子们都畏缩地坐回原地,偷偷地向她窥视,她不加理会,一直走到那二十多个抢饭的孩子后面,一声不响地站着。 那些孩子刚将饭抢到手中,猛然转身一看,吓得脸色都变了,有一两个连饭也吓得打翻了,其余正在抢的也都发觉院长来了,一个个地停了手,脸上都露出惊惶之色。 『把饭倒回箩筐里面。』院长严肃但是很平和地说。 可是这道温和的命令是不可抗拒违背的,这十几个小匪徒连忙将他们辛苦抢来的热气腾腾的米饭倒回箩筐里去。 『到那边墙边去站着!』 没有人敢违拗,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地走到墙边去了,给别人看着,他们纷纷低下了头。 这边院长就向大家宣布开饭。 『排队!』她说:『不守秩序的就像他们几个一样,要罚站墙边,还有,不准吵闹!』 学生们非常规矩地排着队上来,打了饭,领了菜,然后一个个地走回原来的位置,眞的是一些儿喧哗也没有,把旁观的那几个本地人看得呆住了。 『像军队一样呢!』替我们烧饭的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个说:『眞有规矩。』 看见大家都有了饭菜以后,院长才下令开动,当大家都在静肃中吃饭的时侯,当我也在狼吞虎嚥地吃那碗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饭的时侯,我发觉母亲并没有吃饭,她和几个修女正在搅拌大锅里的米浆,柴火的影子在她的脸上跳跃着,但是那火光的颜色却并未能使她的脸色变得红润一些。那柄锅铲并不是很重的东西,然而在她手中却显得非常沉重。她两手用力地推出去,却很困难地才能将它收回来。有一个修女看见她的吃力样子,劝她休息,要接替她,她微笑着摇摇头。我发觉她的微笑也是很吃力的,可是她的态度却是那末地坚决。院长也过去劝她休息和先吃饭,她的温和的固执仍然一些也没有改变。 『我不放心!』她微喘着说:『我是护土,这是我应做的事!我要把奶粉和米浆的调和一点,不然他们吃了会腹泻的。』 『可是你很累了!』 『大家都累了!』她微笑着说:『谁不累呢?』 虽然是那末冷的天气,她的额上却冒出了许多汗珠,我虽然肚子饿得厉害,看见她这样子,我再也吃不下去了。我放下筷子和牙杯,跑过去。 『妈妈!您休息吧!您好像很……很不对呢!』我说。我希望能劝她休息,没想到却这样嘴拙。说完了我心很慌,怕吓坏了她。 母亲似乎并不介意,她只是微笑着说:『不要紧的,很快就好了,那些小弟弟小妹妹会饿坏啦!』 『可是您不会饿坏么?』我说:『您先吃饭吧!』 『妈还好!并不觉得怎么饿。』她说:『妈稍停一下才吃,现在不大吃得下,你先去吃吧!』 我无可奈何地离开她,她是这么的一个人,当她决定了什么事以后,是没有人可以改变她的,她的态度很柔和,她的固执却比任何厉色疾言的人都厉害。 我很快地就吃完饭了,吃饱以后!我觉得身体暖和了许多,活力也恢复了。那时候母亲已经煮好了米汤,由那几个修女帮忙着,倒在庙祝找来的水桶里。 那些吃饱了的学生们,用不着叫,纷纷自动地过来。让母亲她们把米浆灌在他们随身担带的奶瓶里,然后回到原地,卸下背上的婴儿,慢慢地餵,他们有些很懂得怎样做,有一些却笨拙地将奶嘴乱塞。从被卸下开始,有许多婴儿就哇哇地哭闹。奶头塞在嘴里以后,哭声才慢慢地静止下来,可是那些较为笨拙的小保姆手上的婴儿仍然在哭,于是母亲她们又得去帮忙,哄得住了一个,另一个又哭了。她们费了好大的力量,才能够使他们完全安静下来。把一切都弄好之后,她们才吃自己的饭,可是那时候饭菜都冷了。 只含有二成奶粉的米浆,粗糙的米饭,总算是把这一顿打发过去了。三天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吃到的热饭,我一直以为我们会全部倒毙在风雪之中的,现在我们总算是暂时有了避难之所,这些食物又使我们恢复了生命的活力了。 那些帮助我们的本地人劝我们留在这庙中住到雪晴再走,院长,母亲她们也都同意了。在这种大雪之中长途跋涉,谁敢说都能够平安无事呢?可是,事情往往是无法由我们自己的意志决定的,正当我们安心地烤火取煖,準备休息的时候,庙门外忽然来了一个女人,她的几句话使我们又不得不重新冒着风雪踏上征途。 那是一个样子非常困顿惊惶的女人,年龄不很大,大约只有二十五岁,她披头散发,身上只有薄薄的一件旗袍,已经给撕毁了好几处,她的脸上是一块青一块紫,臂上有很明愿的伤痕,一走进庙门,看见这些人,她就哭了。 『你们还不快逃命哪?』她说:『日本鬼快要到了!』 『什么?』母亲吃惊地站起来。 『已经到了集贤村啦!』那个女人气喘得很厉害:『不到二十里路!』 看见她那摇摇摆摆的虚弱样子,母亲忘了自己也是虚弱的,连忙跑过去搀扶她,有一个年轻的修女也上去扶着她的另一边。 『怎么啦?』母亲问她:『日本人眞的来了!』 『现在还没有动身,』女人说:『他们不久就会离开那里的……他们捉住了很多女人,关在一起……』 说到这里,她低下了头,号陶大哭了起来!『……好惨啊!不肯的就是一刀……杀了许多个……咳!咳……』 我给吓住了,我那时候还不大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像大多数天眞无知的学生一样,我唯一明白的就是那一句『就是一刀』,这可就够恐怖的了,我的心头不住地跳,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不要难过了!』母亲安慰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总算是逃得了命出来啦!』 『是的,我逃得了命出来了!……我昏昏迷迷,居然一口气跑了二十里路,到了这里……可是……』她哭泣看说:『你们还不赶快逃呀!』 『我们要逃的!』母亲说:『你跟我们一起逃吧!』 『可是……』 『你还要等你家中的人?』 『我还有什么家人?』她摇摇头。 『那么就决定了,和我们在一起吧!』母亲说。 『我?』她迟疑地说:『我怎么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母亲温柔地笑了:『我们在一起,有饭吃饭,有粥吃粥!我们也正需要你来帮忙呢!』 母亲转向院长,向她问:『是不是?』 院长微笑地点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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