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色的城墙上 /将阴森的光线抛向高高的天穹/在那片野性与皎洁的黑色大陆/诗人在星光下/ 去寻求采集完美的神所撒下的花朵
诗人 /生活在别处/在沙漠/海洋/纵横他茫茫的肉体与精神的冒险之旅/洪水的幽魂刚刚消散
生活在别处,谁不曾想像过呢?另一种可能性,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没有经过的欢乐,这种想象,不正是我们偶尔对命运的小小的逃逸?年青的我曾经觉得生活像虚浮 的灰尘一样可厌,我的言语和呼吸都只是警钟,敲打我加快离开它的步伐。我渴望着别处、远处、不知名的地方,甚至在他人的生活中。。。这是青春没有安定的心 常有的骚动吧。这也是一种使人无法享受当下的轻微的水土不服,随着老之将至终将烟消云散。
借用法国诗人兰波的诗句作为题目的小说《生活在别处》,它的主人公也是一位诗人:年轻的雅罗米尔。雅罗米尔是父母一次野外激情的产物,虽然他们因此步入了婚 姻,他的父亲却始终玩忽而冷淡。母亲由于对乏味婚姻的可怜的失望,而将全部的情感都倾注在唯一儿子的身上。雅罗米尔渐渐长大,每一天都被母亲热烈谦卑的, 然而又兼具入侵性的爱和索求围困着。
雅罗米尔很小就有敏感纤细的艺术天赋。这些天赋在母亲那感性的,过分浓烈的关注、赞美和享受之下逐渐包围了他的自我意识,使他骄傲而自卑。年轻的他始终处于 和母亲的拉锯战之中,试图摆脱幼子可笑的稚拙,然而却一再发现他在成人世界面前的软弱和焦虑。他有过几次青黄不接的爱情,都在笨拙尴尬中无疾而终。后来有 这么一位错误出场的“红头发女孩”,使他顺利度过了初次性行为的巨大心理难关,虽然她看起来毫无魅力,他仍然相信自己爱上了她。她成全了他的爱情探索,她 使他安全过渡到了彼岸的成人世界。然而,向往已久的这个世界也并未使他轻松。
雅罗米尔生活的年代,在捷克是一段风声鹤唳的日子。社会主义颠覆了旧有的社会秩序,同时生涩却又粗暴地挑战以往的审美和情感价值。在这风卷残云的精神狂欢和 禁锢中,诗人为自己无处安放的激情找到了理想主义的图腾。他反对以往的一切,热情澎湃地赞美工人阶级和社会主义。他相信这是一种极端完美的秩序,以致于作 为维护秩序的代价,个体的生命和情感不必同情。这种理念上的反抗本身,使他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必须享受这种力量所带来的尊严感,因此他还要有所行 为。后来,因为情人的一个谎言,他告发了她要叛逃出国的弟弟,致使她锒铛入狱。出于对情人的由爱生恨,出于对理想的病态蒙昧的执着,出于需要摆脱自己幼弱 焦虑的迫切,诗人做出了一件严重的,足以毁掉一家人的政治告发事件。
不过,诗人并未由此得到真正的生活。他不久就在煎熬中死去。
在我看来,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有两个主题:成长的困顿和诗情的政治附体。这两者都与青春有关:其一是从石缝里向外张望的仓促而踌躇的青春,拥挤着一个鲜 绿敏感的小草过多的幻想,期望,怀疑和自我的无所适从;其二是烈焰一样狂妄放肆的青春,始终要寻求不负责任四处燃烧的机会。诗或诗的情感是完美的炭木,蛊 惑着奔忙的火焰对现实世界短暂的占有和破坏。
成长的困顿谁不曾遭遇呢?尽管它已经过去,人们却不能轻易将它遗忘;它成了文学和电影常青的主题。《毕业生》里年青的达斯汀霍夫曼,如同年青的诗人雅罗米 尔,急于摆脱母亲的怀抱,而进入真正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却没有一个入口,这是青春期的噩梦。这个噩梦我们每个人都有过。生活是一只巨大的怪兽,足以吞 噬我们一切青涩的梦想;又是一面无处不在的照妖镜,一再显示出我们的可笑和卑微。然而,青春的本质却不甘心被吞噬,也不怜悯卑微。青春在不由自主地冒险冲 击,在自己的领地里宣称爱情,并且要毫不留情地割去一切卑微的附庸。诗人的精神冒险比众人更惨烈,这样他们就见到血,血可以更快速地成诗。
有人大概说过,没有写过诗的青春,算是枉过。这样说来,诗是青春的佐证。
肉体的冒险似乎也同样重要,性的成熟是不可或缺的心理标志。无论是年青的毕业生,还是《朗读者》里十五岁的大男孩,都无法抵御成熟女人的诱惑,将床当成了和 生活较劲的主战场。这仿佛是一条捷径,可是雅罗米尔没有这样的好运,他还不得不时常为自己的青涩而挣扎,为重要关头功亏一篑的爱情哀叹。还好,一个完全偶 然而来,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压力的丑女孩,将他搭救了出来。然后他开始以诗的狂热塑造这一段爱情。
典型的诗人就是如此,用黑或白的感情对待一切。从这点上讲,雅罗米尔是忠于自己的。在生活每一丝琴弦震动中,黑或白的坚定给诗人带来无尽痛苦和快乐的浪潮。诗就是爱,或是死。没有什么中间的情感可以将文字排列成如此的非理性,而又如此的真实,如此的美。
不过,诗或者诗所栖居其上的热烈和充沛的感性美和流动的力量,却也在某些时候成为了邪恶蛊惑人心的有力同谋。在历史上,重大事件中,理性的退隐常常是危险 的。只有诗人似乎可以理直气壮地蔑视理性并将它逐出自己的伊甸园,因为那与他们所创造的美无关。但是,诗人真的可以不为后世诟病吗?
类似于雅罗米尔的狂热,《罪与罚》中有杀人的拉斯科利尼科夫。历史上也有中国过去的岁月,文化大革命,还有二战时的纳粹和日本。红卫兵们(还有许多不年轻的 中国人)曾是同样的慷慨激昂,从心底里相信生活要在他们手中翻天覆地;当年的德国民众也在一个阿道夫希特勒的带领下众志成城,仿佛在替全人类的明天奔赴战场,奥斯维辛的烧尸炉只是一个必要而有效率的手段;日本人曾经很敬业地替天行道,传播大东亚共荣圈的伟大理想,所以连日本的慰安妇都怀着为国献身的壮志奔 赴中国。
邪恶,在经理想主义整容之后,变成了一代人或者一群人的绝对唯美。这是人间一种可怕的恶魔般地转换。它使人销魂落魄,轻易放弃自己灵魂的一丝独立。它使更多 的无辜生命遭受悲剧的突击。这是世界最邪恶的时候,也是人性最软弱的时候。某些人永久地成为了邪恶的奴隶,而某些人在这些奴隶的快乐中死亡,余下的人在这死亡的阴影中战栗。
我还记得小学时有一本笔记本,夹页里是雷锋日记。他铿锵有力充满诗情地说“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这被认为是革命战士的坚定立场。现在看来,那个时代有很多被严冬一样残酷对待的人,只是有良心和理性的人。他们还没有完全被主义冲昏头脑,也尚未为私利出卖自己,比如说林昭和张志新。当然,若论起谁要为群体邪恶负责,就不仅是有关青春和诗情的事了。而热烈的理想主义,一旦在冒险的青春和偏执的人格上爆发,就滑向了极点,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