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来到所多玛。且让我为你介绍这座城市里所剩不多的善人。 例如许志永,香港中学生郑咏欣最近才在报刊上为他发表公 开信,呼吁温家宝「用法理来说服我」,有情有理,令人慨叹,是一时焦点。在我看来,这封信最令人神伤的,是郑小姐记述许志永被捕几个月前还亲口对她解释别 看截访的公安很野蛮,而要注意事情好转的那一面;他说:「中国政府已很努力,要对政府有多点耐性!」 你知道,每次在香港和 台湾向别人介绍今天大陆的情况,都有人批评我的立场太过暧昧,取态太过温和。他们认为中国政府仍然是大海中那头凶猛的巨兽,独裁专制,噬人无算,而且绝无 任何温和渐变的希望。而每一次,我都会告诉他们真实的情况很复杂,不要简单地总体化中国的问题,不要用刻版的偏见来看中国,而且「要对政府有点耐性」。 我 的朋友许知远也写了一篇感人肺腑的《我们这一代》,他说许志永两年前曾经意气风发地对他表示「2008 年的奥运会将给中国带来一次巨大变革机会。当全世界都盯着北京时,政治权力将有所收敛,而不同民间组织都刻利用良机,拓展公民社会的空间」。这番话我一点 也不陌生,因为我也表达过类似的意见,我也曾对汶川地震和北京奥运之后的中国充满信心。每当外国记者找我谈论中国的黑暗角落,我都会在最后提醒他们,永远 要看到光明的那一面,就如我曾提醒你一样。 而那光明的一面,就包括许志永和他公盟里的同伴,以及正在崛起的维权律师群体, 与其它无数想做好事的热心人。这个国家腐败,这个社会冷漠,整个局面似乎就维系在一个十三亿人关于某则谎言的默契之上。尽管如此,却竟然还有这么多人愿意 付出自己的时间,去替陌生人的子女奔走,如谭作人;竟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牺牲自己本来可以享受的生活,去替苦难无告的同胞叩门,如许志永。我甚至乐观到把政 府也算进这光明的一面,因为至少他们曾经容许这种昏沉里的光芒摇曳。也许他们明白,连他们自己人都纷纷卷款而去,用脚对这里投下不信任票的时候,好人的存 在有多么重要。天不丧予,如果你还能在所多玛找到一个好人的话。 他们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外面,自由自在地上学成长;却让我们 的孩子背负债务来接受可笑的「教育」。他们将自己的家人搬到北美和欧洲,享受干净的流水和清新的空气;却留给我们一片受伤并且中毒的土地。这个国家腐败如 此,这个社会已然冷漠若斯。现在他们居然还要扼杀好人,并且恐吓其它人打消当好人的念头?没错。所以当你在公交车上被人打劫,高声求救,却发现满车没有一 个人会伸出援手,甚至还别过头去的时候;不要讶异,因为我们鼓励这样的风气。 不过话又得说回来,当好人也不是不行,但前提 是尽量不要自发。等到他们「动员」你了,你再调动自己的善念不迟,就像一个演员调动情绪来刺激泪腺一样。在这里,好人最好都是配合政府登场的演员,善意是 种需要学习的演技;善恶的标准不来自头顶的星空,也不来自内心永恒的道德律,而在「感动中国」所界定的范围。你千万要小心,知道有人凌辱女子,可不能随便 告发,因为你不知道那个强奸犯是谁;但如果听说一场运动会要召募志愿者了,那你得踊跃报名,不落人后。 忘记许志永吧,忘记 那些你心目的「好人」,不要用你高高在上的标准来看待我们,对我们指手划脚。因为我们中国有自己的模式和道德尺度。 对 了,听说过北京南站附近的「聚源宾馆」吗?里头监禁了许多被拦截下来的上访者,就是许志永会帮助的那种人。他们居住的条件很恶劣,看守他们的人也很凶暴, 偶而还会强奸其中弱女。但许志永明明知道这种情况,却还要对香港来的女学生说「要对政府有多点耐性」;这只是因为他太善良了。 如 今,好人谭作人和许志永终于消失了,剩下那批上访者还在「聚源宾馆」里面呼救呻吟。半夜,他们唱歌,希望引起外头的路人注意。据说他们唱的是《国际歌》, 而中南海就在五公里之外;据说他们唱的是《东方红》,而毛泽东纪念堂就在五公里之内。歌声由激愤渐转凄楚,终于泣不成声;而街灯,兀自孤冷地亮着。 我 不知道你回去之后会如何报告,你明白,中国人是不信邪的。我也早就背弃了你和你所代表的一切。如今,我将留在这里等待利维坦卷起的巨浪迎岸而来。 我 另一个朋友,台灣評論家杨照,曾经在《十年后的台湾》里写下这么一段我屡次引述的话: “ 我还记得,我清楚记得,自己年少时候,被美丽岛事件与军法大审震骇,领受到那股历史性的悲剧感。国民党威权体制像只怪兽,吞噬了一代又一代的民主运动者。 前代被拆吃入腹了,这只怪兽想:不会再有人敢违逆我意志了吧。不,新一代的人又将站在怪兽面前,即使明知将成为下一个牺牲者,即使内心害怕得浑身发抖,也 还是得挺身站在那里。因为,让怪兽吞噬,是惟一能够自主做的事,也是惟一能够自主做的事,也是唯一能够证明我们自主意志尚存的动作,不能放弃”。 他接着说: 「我从来不曾自认是个勇敢的人,然而在那一刻,却悲剧性地预见:等时机到了,我这一辈的人,会接上民主的棒子,克服自己的怯懦与犹豫,去站在怪兽面前,被 无所不在的极权系统监视、追捕、入狱」。 我知道自己不是善人,但我寄望自己能够通过那未来的试炼,证明自己。所多玛,一座 恶贯满盈的城市,它的善人皆以其自身的消亡来证明这里仍有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