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来了。 海显得有些苍老。夏季的明媚鲜艳已经完全过去了,天空被一大块没有边际,也没有颜色的云所遮盖。是的,没有颜色的云,你可以用不同的词来形容它,白的,或是灰的,或是银色的......。无论怎么形容都不会错。云是这样厚,而太阳藏在哪里,人们无从知道。 海面是暗淡沉闷的灰蓝色。没有什么波涛,甚至也没有路过的船只。很远很远的海那边,有隐隐的山峦的影子。岸上几乎没有人,两三月前沸腾的海面空寂一片。远处有个中年男人穿着厚实的连帽外套和短裤,牵着一条狗来回走着。 海水冲刷着岸边的碎石头。“唰”............“唰”............“唰”............周围更静了。 “我妈跟我说,她已经决定离婚了。” 周萌坐在一颗枯木上。枯木常年在海边风吹日晒,木色变成了全白,上面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裂纹。就像天空的云不幸堕入人间后,被刀削斧砍,遍体鳞伤。 许望坐在周萌脚前的海滩上,随手摸着一块石子儿,扬手向海面扔去。石子在水面颠簸着向前冲,砸出一连串小坑,很快沉下去了。他回头看着周萌,说“别难过了,你还能怎么办呢,隔得这么远。” “放松点吧,啊。”许望站起来拍拍屁股,怎么腿都麻了。他呲牙咧嘴地坐在周萌身边,拍拍她的肩膀,再顺手摸一下她的脸。 海风把周萌的头发吹得四处乱飘,她有点儿生气地盯着他,“怎么放松啊,你倒是教教我。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我能袖手旁观?” “我哪是这个意思。”许望赶紧辩护“......你和你爸沟通过没?” “老是找不着他,我觉得他是故意不跟我说话......你说,他怎么能这样?!”周萌越说越悲愤。 “你爸,我觉得吧。”许望停了一下。“他可能是不好意思跟你说这事儿,挺没面子的。” 周萌抢着说“他没面子,自己做的好事!”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自从和许望好上了,周萌的眼泪就特别多,好像一点儿委屈都受不得了,她高兴起来也是没边没沿的,整个人有点像是患上了燥郁症和欣快症。 “好了好了”许望岔开话题“说点儿别的,最近实验怎么样?上次那个project做的不错,你老板对你好点儿啦?” “没用。一点儿不记你的好儿。这人真是很tough,一点儿不让底下的人舒服。你看看这几个人,Terry,林淼,Edison,没一个说他好的......咳,怎么混了这么个老板?都五十多了,还那么抢天斗地的。他们家一窝孩子,也不知道花点时间管管孩子?”周萌咬着自己的嘴唇,眉头攒得紧紧的。 许望忍不住笑了“你倒是会替人操心。他老婆不是家庭妇女吗,哪儿还用教授管孩子?哎,你别说,老外这点倒是好,分工很明确。是吧。” 这不是个好话题。许望一边琢磨着要不要扯到将来的家庭计划上面去,逗逗她。 周萌还是皱着眉头,一只手抠着木头上的干皮。“现在想起来,去年我大部分时间修课,做助教。他管得还不是太多,自由点儿。现在可惨了,他天天盯着我,这也不好,那也不对。” “嗨——郁闷啊。” 许望又拍拍她“这个白人太难搞,怎么像个中国人似的......。只能忍忍啦,熬一年就到头了。要是现在得罪了他,弄得你毕不了业,就倒霉了。” “你真讨厌,说的我烦透了。”周萌长长叹了一口气。“忍啊忍,但愿能赶快把他忍过去。何时是个头啊?” 周萌抬起头,天上还是那样没有气质的一块云。一阵风无遮拦的扫过,头发一下子狂乱地铺在脸上。她缩了缩脖子,用手拽拽衣领,把头发掠到耳后,嘟囔着“怎么这么冷?预报还说今天是晴天的。“ 许望也没说话,站起来脱下外套,披在周萌身上。他里面穿了一件灰色T恤,上面乱七八糟画了个地图。周萌看他略显单薄地站着,长外套搭在身上,还有一些他的体温。“你也穿那么少,要不然咱们回去吧。” 许望坐在她身边,借机用胳膊环住了周萌的前胸 “不冷,抱抱就不冷了,有我呢。” 周萌顺势靠在他肩上,仰头看天上一两只海鸥孤孤单单地飞着。她忽然说“今天我三十了呀。“ 三十,这令人恐惧的三十岁。许望安慰周萌“那有什么呀,我还三十二了呢。”然后又想起来,说“生——日——快——乐——!” 周萌有气无力:“你都说了好多遍了。说真的,我觉得三十岁生日没什么好快乐的。” “至少有我陪你呀。”许望又不知说什么了,他继续搂着周萌,原来自己也那么老了,三十二了,真的老了。老了的人特别怕孤单,好像一回想起一个人生活的长度,这样的生活就特别让人难以忍受。 他看着海面,飘渺而又浑浊的海面,微微的波浪,四周无人。 空气中缀满了低沉的叹息。他小声说“周萌——咱们结婚吧。好不好?” 许望在车里预备了一束鲜花,本来他想,送给她这束红艳艳的玫瑰,和她在月色底下说些情话,这就是她生日里最有情调的事了。他也许会向周萌求婚,但不是在今天。是的,他自己都没想到,竟然在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没有预备台词的这个时刻突然忍不住了。 来吧,他想,无论前面是什么,让我们一起面对。我想一辈子和她在一起,我们一起就不孤单。 周萌下意识地假装没听明白“什么?” “结婚吧,嫁给我吧,周萌!” 许望用力地握着周萌的两只胳膊,握得她有点儿疼。他脸上努力展现出动人的微笑。周萌想:终于等到这句话了。可是嘴上说“太突然了,我得考虑考虑。”在这个时候,她应该撒撒娇,或者开个玩笑什么的,可是她不会。心里那点迷醉醉的欢欣全部挂在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故意把头扭过去,假装在看海。 许望笑着的嘴歪了歪,“哈哈,好好想想。今天晚上可别睡不着觉噢。” 周萌后来一直记得许望在秋天与她的海誓山盟。她很满意,这样的一个求婚的场景是完全可以被载入他俩的史册。她想,许望看着憨憨实实,却还会有些出其不意的举动,一定是精心计划好久了。她不知道许望的突然求婚,只是刹那间对孤独的恐惧和对不孤独的那边生活的冲刺。 在周萌和许望以后的生活中,还有着无以数计的误解。可是再没有哪个误解像这个一样,如同平凡的山楂外面那一层透亮鲜丽的糖霜,带来了周萌对糖葫芦美好滋味的甜蜜幻想。 那天晚上周萌果然没睡好。躺在床上她就象是坐在澡盆中间等着洗澡,而水龙头出了故障,一会儿热水,一会儿冷水。温差太大,搅得她差点儿得了感冒。 热水说“许望这个人挺实在的,事业也算是稳定。” 冷水说“就是他吗?那么确定?我认识他才不过一年多吧。” 热水说“他很爱我啊,我也喜欢他。” 冷水说“十年以后他还会爱我?他会不会变呢?” 热水说“我三十了,真的该结婚了。” 冷水说“结了婚也不见得就一切都好。” ......再后来周萌实在支撑不住了,热水冷水终于混做一潭,她迷迷糊糊睡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