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贝贝嘴里嚼着米饭,一边挑挑拣拣着盒子里几根肥硕的青菜帮。不留神“嘎嘣”一声,腮帮子一酸,她赶紧咧嘴把那颗肇事的石头吐了出来。真是点儿背,吃饭也要崩牙。 自小她都是顺风顺水的。小学一年级第一批带上了红领巾,以后顺理成章当着小队长,中队长。还记得五年级的时候,她每个星期在校门口检查风纪,左臂上带着两条红杠杠,别提多威风了。她带着几个同学,看见谁没带红领巾都要仔仔细细记下来,月底小红旗就要减少一面。那些被逮住的同学全都灰溜溜的,不住口说,中队长,我今天起晚忘了啊,我每天都很认真,就今天一天嘛。还有的说,我爸爸生病了,我太着急了,所以才没带呀。 后来她隐隐约约发现自己是个早熟的女孩。刚上初中,胸脯就已经圆圆地鼓出来了。最开始挺不好意思的,好像是件让人羞耻的事。过了不多久,在男生和女生们复杂的眼光中她感到,某种不可避免的神秘的骄傲感降临了。 那会儿爸妈管得严,看书看电视都很受限制。可是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种和男生交往的胆量。初三时候班上有个男生,从外校转过来的,胡子拉碴说话嗓门粗厚。贝贝打扫卫生要和他一组,换座位也盼着和他挨的近一些,上课偷偷地看他好多回,除了班主任的英语课她忍着没敢老看他。后来就问他借书,各门课的参考书都管他借。遗憾的是,不久男生转学了,贝贝跑到新学校里去看他,还买了一双手套送给他。记得那男孩儿送她出来,故作镇静地陪她在校园外面走。啊,他一定很喜欢她。中学时代的许贝贝多么有朝气,她那双大眼睛多么招人喜欢啊。 后来她上了大学,一如既往地追求上进。读书不算差,课外活动和社交也一样不少。她很快入了党,也进了系里的学生会。大二当上了学生会副主席,整天忙着作报告组织活动,生活充实得很。 最大的收获也许是爱情。她许贝贝俘获了苏拓这个大帅哥的芳心,那可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回想起来,那段时光是贝贝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了。可是毕业时她想去北京,而苏拓是家里独子,还得回家乡照顾父母。不得已也就散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什么亏心的。她把少女的第一次给了他,总算苏拓也没吃亏吧。 系里一个老师帮着她分到了北京,头几年忙着找合适的工作,跳了好几个地方。后来在一次同学的同学的聚会中见到了琦龙,她认定他就是那个未来的真命天子。她年龄也不小了,家庭是必须的。果然,他们结婚了。 北京的白领生活,有房子有车子有老公,应该够理想了吧。可是贝贝的快乐就像春天的蝴蝶一样,没法在心上停留太久,随便扇扇翅膀也就飞走了。 最近更是麻烦多多。大头儿,也就是那个四十多的资深剩女唐雅君,老是找她的茬儿。有好几次不点名地说她写的人物太浮泛没深度,什么格式化没有特点,总之她的文章就是反面典型。贝贝想,不就是个烂杂志嘛,给大家吃午饭的时候眼睛一搁的地方,吃完饭一张擦桌子纸儿,如果是蹲马桶的人,手里有个捧着的东西就完了,干嘛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再说了,给人发这么点儿银子,还指望着写出个红楼梦来不成?你以为那些个什么律师,企业家,运动员都是些什么精英人物啊,说起话来一个赶一个没水平,动不动就打官腔,还有几个会说人话的? 贝贝琢磨了一下,一定是自己哪里不小心的罪了唐老鸭。唐老鸭新近调来不久,听说和以前的部门关系就闹得僵,但是此人后台硬,所以她反倒高升了。至于是什么后台,她还没打听出来。 如此说来,此人不能得罪。贝贝想着,一定要找个法子让唐老鸭高兴起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有一次在卫生间化妆,唐老鸭也进来方便。贝贝和她聊起了口红,唐老鸭毕竟是女人嘛。贝贝想起来自己刚好有一只新的资生堂,就从化妆包里掏出来,要送给唐老鸭。结果她瞟了一眼,说“我不用这牌子”,就冲进隔间上了门。 有一两次下班,贝贝故意走的晚了点儿,看着唐雅君的办公室还亮着光。她就敲敲门,说是汇报一下下个月栏目的组稿和出书的事儿,顺便问问她去哪儿吃晚饭。唐雅君的细眼睛在深红色眼镜后面眯了眯,脸上的表情就像雨后地上的一洼水,又冷又涩。“我经常不吃晚饭,太忙了,李社长还要我的一个计划呢。”就算是把她打发了。 这些个老姑娘和光棍儿,都是工作狂。她心里偷偷念叨。嘴上说:“主编还是要注意身体啊,要不然哪里写的出那么好的专栏呢。” 唐雅君嘴角微小地向上翘了翘,算是回答了。然后盯着她,意思是,该走了吧。 贝贝走出杂志社大楼,心里憋屈得难受。她许贝贝怎么就碰到个这么软硬不吃的老娘们儿了!难道我还得塞上三五万给她不成? 这会儿贝贝看着桌子上吐出来的饭粒,头脑和胃肠一起体验着不痛快的记忆,恶心的要命。今天早上才知道上个月的奖金少了一半,说是大头扣的,原因是上一次稿子晚了一步,都送印了还没定稿。我X你妈! 贝贝心里恶狠狠地骂了几个来回,也不知道是对着那看不见的石头还是唐老鸭。 她决定放弃这讨厌的米饭,改吃点儿别的。嗯,就吃青菜沙拉吧。昨天她换衣服,琦龙本来在看电视,冷不丁冒出一句:“还没生孩子哪,瞧你这圈儿肥肉!”贝贝回嘴:“呦,你还有功夫看我啊,电视里美女多多啊。” 减肥吧。贝贝重新要了一盘生菜西红柿沙拉,捡了一个干净点儿的桌子,重新坐下来。 “许贝贝,也在这儿吃饭呢。”抬头一看,副主编古智清手里端着个盘子坐在了她对面。古智清四十出头,身材壮实,皮肤黝黑。头发浓密得像一丛长错了地方的猪鬃。 “头儿啊。”贝贝赶紧满脸陪笑,然后接着咀嚼笑容之前存在嘴里的菜。 “就吃青菜,减肥哪?你身材挺好,没必要,没必要。”贝贝瞥见古智清的厚手掌上带着一颗醒目的大戒指,怎么跟香港黑社会老大似的。 “哎,头儿,您说咱们那个唐小姐到底是什么来路?” 古智清低头扒着米饭,完了又送进嘴里一块炸鸡腿,仿佛完全没听见她的话。“贝贝,我发现,你工作能力挺强,甭泄气。” 贝贝委屈地撅了撅嘴。“头儿,要我说吧,这主编就该是您的。老江走了,咱们这儿还有谁比你牛呢?这唐小姐是从哪儿空降来的?” 古智清还是不搭话,咀嚼之余眼睛在她周身乱瞟。 贝贝有点儿厌烦,这生菜沙拉难吃极了。她收拾起叉子,刚要站起来。老古突然说:“贝贝,晚上我跟万达老总吃饭,你也来吧。在这儿。”说着递给她一张名片。 接那张名片的瞬间,古智清的手抚过了她的手,她感到一群小蚂蚁爬了过去。 “饭局呀,头儿抬举了。怎么不叫王佳慧呢。” 古智清还是不愿意回答,含混说“那个小姑娘,嗯。” 许贝贝一个人回到工作间,什么都不想做。在这杂志做了三四年,也算是个老同志了。春风得意的时候觉得有爱情就好,可是眼看青春已老,才发现自己是个没方向,也没分量的小卒子,随便谁都可以整你踩你。就算没有唐雅君,这一切也够索然无味的了。 在家里她给薛琦龙说过工作的事儿,琦龙也挺烦,说我们公司里的勾心斗角你以为少啊。你就看看那个苏老六,简直能拔掉人的一层皮!要是看见你稍微歇会儿,或者家里有个事儿来晚了,眼睛都贼绿贼绿的,好像你偷开了他们家保险柜似的。平常喝酒吃饭称兄道弟的,遇上一点儿事儿就立马翻脸,先把你扔出去当替罪羊再说。总之,人在外面一张皮,在家里一张皮,谁能称心如意呢,有本事跳槽,没本事就忍着。 琦龙最近越来越忙,苏老六老是找他去出差。多半是谈一些合作夹带着产品调试,有时候事情谈得好了大家愉快,一般是吃吃喝喝一顿,多发点儿奖金。事情不顺利琦龙回来就黑着个脸,也不搭理贝贝,更没心思听她唠叨了。 薛琦龙的妈也越来越难搞。上次闹过以后,她许贝贝顾全大局,以退为进,跟着琦龙,带了点东西上门,算是道歉。汪老太太眼皮浅,一套浴袍就哄得高兴了。使劲说“多亏你们还想着我哪!”眼睛只看着琦龙。贝贝心里撇嘴,想着,别美了,你儿子,一万年也想不起来给你买衣服。 这老太太后来迷恋炒股,好像也顾不上跟她贝贝斗气了,一门心思全都扑到股市里去了。见面几次,每一次都想说服他们也投资一点儿,说是中签买了什么蓝筹股,一买就要发财。琦龙对股市没兴趣,也不太接茬儿。老太太就暗示贝贝,买车他们还帮了三万呢。后来听说几个老同学都在炒股,贝贝想,不妨咱也投资一点儿,她总不会算计自己的亲生儿子吧。也不能投太多——他们也没有那么多——若是赔了任倒霉,若是赚了,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贝贝跟婆婆之间出现了美好的相敬如宾的状态。婆婆为了自己的炒股事业,总希望拉拢些投资者,贝贝如此从善如流简直出乎她老人家的意外。而许贝贝心想,老太太为他们薛家贡献余热,为未来的投资进行长远打算的精神是值得鼓励的。总比有些老太太整天不是旅游就是扭秧歌的好吧。投资越顺越好,赚得越多越好。将来都是他们俩的。股市收益大,风险也大,涨跌难以预测,他俩没时间仔细研究,不如让老太太摸着石头过河,到底是一家人么。 所以,曾经有一段时间薛家风平浪静,琦龙很高兴。 可惜好景不长,股市又一次狂跌。汪老师基本被套牢。贝贝一看形势不妙,要求婆婆赶紧割肉出场,说赔了也没关系,剩多少拿多少。汪老太太想,那怎么能行呢?我就那么些个血汗钱。怎么也下不了这个手,于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眼看着大势就往下走,结果越套越牢。老太太决定,还是握着吧,以后看大势再说。 许贝贝想,噢, 敢情你是涨了舍不得卖,跌了更舍不得卖啊。那哪儿有你赚钱的时候呢。真是老糊涂了,这种方法炒股,就是一招,硬扛着。再说什么业绩,什么指数,都是废话。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会跟他妈搞这么一出。悔恨呀,悔恨。 汪老太太赔了本儿,情绪不稳定,连琦龙都懒得理她。可是她事业处于休克期,余热无处发挥,继续热衷于儿子的家事儿。时不时地来查看一下,打听什么时候生孩子,什么时候换新的不粘锅,还教育贝贝怎么养生,红豆绿豆买了一大堆。她说什么贝贝权当没听见,可是仍然架不住她不断发表意见的热情。天哪,贝贝一看,还得暂时先躲啊。给她几个冷场子,她就不来了,要再像上次那样撒泼闹上一场,估计琦龙也都不理她了。所以贝贝每个周末都加班,要不然就是赶稿子,要不然就是逛街。反正是无家可归了。 对着电脑屏幕发了半天呆,贝贝才想起来,琦龙说过他爷爷病了,今天要去医院探望,贝贝也要跟着去。她把老古给的那张名片拿在手上,叠来叠去成个小粽子,指甲那么一弹,飞进垃圾桶里去了。 这周六也别逛街了,直接去雍和宫求个签,烧柱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