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篇選自母親作品集《晚霞》,由美國溪流出版社出版。 尋(中篇小說) 舊時往日 我欲重尋 ——拉馬丁 (一) “嗚!——” 隨着一聲響亮的鳴笛,象蟒蛇鑽洞般,奔馳的列車進入了隧道。霎時間,車廂內燈火通明,夜,好像提前到來了。臥鋪車廂的旅客大多午睡未醒,只是羅明睡不着,她隨手翻閱一本小說,這時候,便在鋪上閉目養神。 隧道相當長,以致車窗外重新出現被濃綠色彩覆蓋的田野和碧藍的晴空時,羅明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啊,夢!人生要經歷多少夢境啊!……而少年時的夢,是最美的……” 她靠近窗口,向遠方凝視,好像在記憶中搜尋着什麼。列車高速前進,路邊的一排小樹一晃而過。騎在牛背上的孩子們說笑着向列車指指點點。漸漸地,出現了疏落的村舍,畫着廣告的土牆……列車減慢了速度,終於在一個小縣的月台前停下。 提着籃子的小販,一窩蜂似的湧向窗口,向旅客大聲兜售:“鹽茶雞蛋,熱包子!”“米花糖,又香又脆,一塊錢兩包!” 羅明伸出頭去,買了好幾樣吃食,然後向着對面的上下鋪喊道: “士光,雙燕,快起來!都到S縣了,真是瞌睡蟲!” 睡在下鋪的何雙燕揉着眼睛還不想動,羅明剝開一包米花糖,掰了一塊往她嘴裡塞:“老說想吃米花糖,這回讓你吃個夠……”雙燕笑着推開她的手:“讓我自己來……”然後一骨碌坐起來。 上鋪的余士光也輕捷地跳了下來,頗有點體操運動員的派頭。雙燕不禁對羅明說:“別看士光快50了,身體還挺不錯呢!”羅明笑道:“身體是挺不錯的,可就是他的“那位”把他管得緊了點。” “你說話怎麼東一斧頭,西一棒子的,這沾得上邊兒嗎?“雙燕瞪了她一眼。 “哈哈,別看你們是學者、專家,可真夠孤陋寡聞的,連“氣管炎”者,“妻管嚴”也,都不懂。他不是老犯“氣管炎”嗎?”? “這死妮子!”雙燕不覺失聲笑出。 士光朝她倆無可奈何地笑着搖搖頭,轉而對羅明說: “羅明,你什麼時候學會耍貧嘴了?從前在班上,你可不是這樣……” “從前,噢……那多遙遠!從前那個死妮子羅明早不在了。你們不也一樣嗎?不然,咱們為什麼特意千里迢迢地來尋找什麼舊日的影子,昔日的夢?”她邊說邊拿起毛巾到盥洗處去了。 士光、雙燕吃着米花糖、怪味豆,看着羅明步態矯健的背影,雙燕讚嘆地對士光說:“羅明越老越天真活波了,你看她的性格,比以前更爽朗……” “這許是職業使然,她當教師,成天和青少年打交道,必定會受到感染,不像你,內科專家,周圍的環境讓你不得不擺出一副架子來,很難流露出內心的熱情,這就是所謂‘潛移默化,潤物無聲’……”雙燕打斷他:“還是老樣子,滿口文縐縐的。”士光笑道:“這也是職業使然吧……” 羅明這時正拎着濕毛巾回來了,看他們正低聲議論,便嚷嚷起來: “好,你們在說我什麼壞話!” 雙燕笑道:“士光說你性格很典型,準備把你寫進小說里去呢!” 羅明故意做出得意的樣子:“那我太榮幸了!”又轉向士光說:“我說士光,你也確實該多寫點了,別老一條心當那個為人作嫁的編輯,你培養出的文學青年都成了新星,可自己呢?不過,你上次發表的中篇,比起新手來到底老辣多了,很受讀者歡迎呢!”她言猶未盡,又追憶地說: “咱們上高三那年,你這位‘才子’就出手不凡,寫的那篇散文《啊,小燕子……》在校刊上一發表,就引起轟動……”隨即她覺察到自己說滑了嘴,便及時打住,一頭栽到枕頭上,閉上眼睛裝出想睡覺的樣子。 (二) 到達D縣時已是傍晚時分了。這個小縣城因在交通線上,所以挺熱鬧的。街道平坦寬直,商店林立,兩邊一溜五層樓的建築,空隙處也夾有掛着五顏六色各式服裝和擺滿西瓜、水蜜桃、葡萄的個體攤販。一個留着長頭髮、小鬍子的小青年指着一塊塊剛切開的西瓜起勁地吆喝:“咳,嘗一塊吧,這是去年引進的良種瓜,甜得才叫安逸,吃了還想吃嘞!……” 士光放下旅行包,擦着汗對女伴說:“渴了,咱們來兩塊吧!”說着就先挑兩塊送到她倆手中。羅明說:“真是今非昔比,咱們在這兒時哪有西瓜,連塊西瓜皮都沒見過,現在水蜜桃都能種了。”雙燕指着對面一家茶館邊吃邊說:“這個‘福來茶館’,可能就是我來報考咱學校時初落腳的那個帶店子的小茶館。我和媽媽到這兒時天快黑了,就在這個店裡住了一宿,所以我對這個店名印象很深,可現在除了招牌都大變樣了。”士光說:“都幾十年了,變化當然很大,還能象咱們記憶中的那樣,一條高低不平的石板路,兩邊是板壁房的小店鋪,只有賣花生、地瓜的小攤子……別感嘆了,當務之急是咱們趕快找個下榻的旅館,解放解放咱們勞累的身子吧!”羅明點頭贊同,並拍着自己的肚子說:“這裡面也在提意見了,放下東西就去找個酒樓痛飲一番,慶賀咱們三人終於成行,重歸‘故土’,如何?”“我也贊成,”雙燕瞧了一眼地上的十字藥箱,“可是不准過量,暴飲暴食在旅途得病就糟了。”羅明瞅着她笑:“三句話不離本行,有你這位高級大夫在身邊,病了也不怕!”雙燕在她膀子上擰了一下:“死妮子……” 他們在一家條件比較好的“春光旅社”住宿下來。雙燕、羅明住雙人間,士光住個單間,他夜晚捎帶着搞點工作和寫點什麼方便些。這兩間都在三樓,而且是對面,室內設備也齊全,三人都認為在一個小縣城能住上這樣的旅館挺不錯的。兩位女士一放下東西就做清潔,雖然房間看起來挺乾淨的,可她們不放心。她們把桌椅等物都抹一遍,把蓆子更是擦了又擦,然後到士光那邊也如是做了一番。士光說:“跟女同志一塊出門就是占便宜,又勤快、又周到。”羅明說:“別廢話了,趕快洗個澡好出去吃點什麼吧,難道你們還不餓?” 三人出了旅館,正是華燈初上,雖不像大城市燈火輝煌,熙熙攘攘,但行人來來往往也很繁華熱鬧。他們順着大街走,找合適的餐館。士光一眼瞧見“四喜酒家”的霓虹燈招牌,停步說:“就這家吧,怎麼樣?”她倆都說行,三人便進去找了一間靠窗的雅座坐下。女服務員很快拿着菜牌走來,和悅地問:“吃點啥子?”士光把菜牌推到羅明、雙燕面前: “請兩位女士隨意點菜,今天鄙人請客。” “為什麼?”羅明笑問。 “我比兩位痴長兩歲,是兄長,當然歸我做東囉!” 雙燕對羅明擠擠眼:“讓他請,他又一部中篇快發表了,我正想敲他竹槓呢。” “那好,我先來。”羅明一把抓過菜牌,看了一遍,寫上“宮保雞丁”,把菜牌推給雙燕,雙燕點了“小籠粉蒸牛肉”,士光說怎麼不多點兩樣,接着寫了“鍋巴肉片、麻辣兔肉、三鮮湯”。還要了一瓶味美思紅葡萄酒和一小瓶綿竹大曲。 一路上都比較沉靜的士光,今晚興致勃勃,談笑風生,羅明也是滔滔不絕,雙燕只是在一邊抿着嘴笑。酒菜上齊了,士光斟上兩杯紅酒,送到她倆面前,自己斟上一杯白酒,舉杯說: “為我們三人終於成行,重返母校故地,乾杯!”隨即三隻酒杯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為我們昔年的同窗情誼,為今日的舊地重遊,乾杯!”羅明接着又祝酒。 雙燕站起來,脈脈含情地說:“為對青春美好的回憶,和對未來更好的祝願,乾杯!” 羅明忽然想起畢業前班上一個外號叫“賈秀才”的男生曾把士光和雙燕的名字編成一幅對聯:“何處尋春,柳林雙飛乳燕”、“余懷壯志,當為士中之光”,不覺笑起來,對士光說:“你還記得‘賈秀才’寫的那幅對聯嗎?來,為我們的‘士中之光’連發佳作,乾杯!” 士光站起來卻正兒八經地說: “為母校散布在天南海北的所有同學和健在的老師,寄上我們衷心的祝福,乾杯!” “為永恆的友誼乾杯!” 為美好的未來乾杯!“ 小小的雅座里情緒達到了飽和,三人的臉頰都緋紅了。高潮過去之後,他們細細品嘗這幾道地方風味很濃的菜餚。士光說:“三十年前,我們何曾想到今天同桌歡飲,那時最高級的就是大廚房的韭菜粉條包子,而且一個月難得逢上這麼一次。”雙燕說:“平時哪見到一點油星兒,我們都是用豆瓣醬拌飯吃,一聽說要打牙祭了不知有多高興。”羅明搶着說:“那時我們最大的奢望就是到西門口那家小麵館吃一碗榨菜肉絲麵和兩個蒸餃。雙燕,你記不記得那次……” “怎麼不記得?你的雅號‘死妮子’就是那時得的。你把好容易才發下來的咱們幾個月的伙食尾子一次交給那個麵館了,後來都抱怨不該讓你管錢的。吃完一算帳,連買手帕、襪子的錢都吃進去了。害的我一雙破襪子沒有換的,成天罵你‘死妮子’……” 羅明、士光都哈哈大笑起來。羅明說:“別羅嗦,等會兒我買一打進口的無底尼龍絲襪給你,行了吧?” 三人又談了一些班上同學的種種趣聞。有次上晚自習,一個男生悄悄把一隻小蛤蟆放進嬌小的“上海小姐”的抽屜里。她進教室一打開抽屜,蛤蟆“砰”地蹦了出來,嚇得她尖叫一聲,臉色都變白了……男生卻哄堂大笑,不知哪個調皮鬼說了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事把我們女生氣死了,一致向男生提出抗議…… 士光連忙聲辯:“這可沒我的事。我當時就叫他們別這麼幹,說女生膽兒小……” “那你沒堅決制止,又沒揭發,也是同案犯。雙燕,你說對不對?”羅明抓起酒瓶子朝他杯里倒滿:“罰一杯!“ “那時主要是想和女生聯繫,可你們老是一板正經不苟言笑的樣子。不知誰出了這個點子,想開個玩笑而已。“ 雙燕說:“那時候是有點封建腦瓜,可上高三就開放多了。咱們春遊不是還一塊兒野餐嗎?大家一起說說唱唱,也沒什麼拘束了。“ 士光的臉上忽然現出了異樣的光彩,朝着雙燕掃了一眼。 大家吃的高興,談得熱鬧,連雙燕都忘了制止酒別多喝。紅酒、白酒都差不多光了。士光覺得有點暈暈乎乎的,眼睛也紅了。 “糟糕,士光醉了!”雙燕這時才覺察他的酒喝得過量了。 “不要緊,沒多遠,我們能扶他回去。” “我沒醉,沒醉,我能走。今晚高興,多喝了兩杯,‘酒逢知己千杯少’……” 不容分說,羅明和雙燕把他架了起來,一人攙着他一隻胳膊出了酒樓。士光還不甘示弱,但頭重腳輕,身不由己,也只好讓她倆扶着走。 她們把他安置在床上,羅明遞給他熱毛巾,雙燕沏了杯釅茶讓他喝了幾口。看着他安靜地睡了,兩人把帳子放好,才輕手輕腳出去。 她們上床的時候,半個月亮已爬上了窗頂,把燈一關,滿室清輝。由於興奮的餘波未平,兩人都未入睡,床上不時發出翻動的聲響。 “小燕子,你還沒睡着?”羅明悄聲問。 “睡不着呢……咱們再看看士光去。” 走到門口一聽,沒什麼動靜,只傳出輕微而均勻的鼾聲,兩人放心地退了回去。羅明索性和雙燕擠在一張床上:“咱們還是象從前那樣,一頭睡吧,說點悄悄話。” (三) 房門輕輕地敲了兩下。 “日上三竿囉,還不起來。” 雙燕一骨碌爬了起來,推推羅明:“士光叫我們了。”羅明伸個懶腰,看看表:“喲,快八點了!”兩人都迅速穿好衣服。 羅明開門一看,士光穿着一套潔白筆挺的衣服,容光煥發。 “嘿,還挺帥呢,和你昨晚的狼狽象判若二人。” “昨晚太勞累你們了,我去買早點犒勞二位。”士光說完就往外走。 “買炸油糕!” “買蒸餃!” 羅明、雙燕象孩子般的叫喊。 九點鐘三人出發。羅明、雙燕都換了比較亮色的衣裙,她們說咱們要帶着青春的色彩去尋找青春的腳步。 這個縣城對於他們的確生疏了,一時連東南西北都摸不清。三人商議一下,認為變化再大也不會找不到昔日的“文昌宮”――當年母校的所在地。 是個不可多得的美好天氣,蔚藍的晴空抹着一層柔紗似的白雲,把陽光過濾得明亮而不炙人。街道綠化得很好,枝葉如傘般為行人遮蔭。他們邊走邊看,處處和自己記憶中的小城面貌相比:原來叮叮咚咚的打鐵房不見了,成了鑄造廠;原來的裁縫鋪不見了,成了服裝店;門前掛着“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一對燈籠的“雞毛店”成了賓館;燒“老虎灶”的茶館成了裝着音像設備的茶座、冷飲廳。進進出出的時裝男女代替了戴瓜皮帽、靸拖鞋的“大爺”們。儘管對舊的有深切的懷念,但新的畢竟優於舊的,歷史在更新,時代啊前進。 東問西問,總算在南門外兩、三里處找到了“文昌宮”――跋涉了一段漫長的人生旅途,他們多麼懷念這個曾經培育他們成長的校園。是這裡的朝暉落霞、遠山近水,在戰火硝煙的年代伴隨着他們度過了青春的歲月。這裡有他們的歡歌笑語,悲憤淚水……今天能重返故地,真是“幾多曲折,幾多苦澀,幾多歡樂”啊! 然而,對着那煙香氤氳的殿堂,亮鋥鋥的金身菩薩,粉飾一新的窗櫺門壁,虔誠跪拜的善男信女,卻找不到一點當年的蛛絲馬跡,他們不由得納起悶來。士光先開口: “這不對頭呢……” “文昌宮是在一個小山坡上呀,周圍不是這麼平坦……”羅明連忙接着說。 雙燕也連連搖頭:“不對,不對,山坡下是一條小河,一片沙灘,難道山河也會搬家?……” 士光下結論說:“這肯定不是昔日的‘文昌宮’,不是咱們母校的舊地。” 於是他們向宮裡的道士詢問:抗戰時期這裡是不是一所國立中學?他們搖搖頭,“沒聽說過,”、“不知道。”問他們本縣是不是只有一座“文昌宮”?他們奇怪地說:“哪去找第二個呀!” 士光他們感到失望,但又想這也難怪,這裡的道士年紀都不太大,對過去的事不會清楚,況且一個道觀當過學校也不是要上“地方志”的大事,幾十年來哪會人人傳誦?只好明天到別處找年長的人再打聽打聽吧。既然到此,且觀光領略一番。 這時又來了一些進香的人,有的城裡打扮,有的鄉下打扮。有個老太婆點上香燭虔誠跪拜,口中喃喃祈禱上界文曲星保佑她的孫子考上大學。有個年輕的穿着入時的婦女對牽着的孩子說: “娃兒,快磕頭唦,求菩薩保佑你下學期再莫吃零雞蛋囉!” 羅明朝着士光、雙燕笑着說: “怪不得咱們都中過‘狀元’,就是因為咱們是在‘文昌宮’里念的書,蒙‘文昌帝君’格外青睞。” 士光嘆道:“現在已是信息時代,可愚昧落後還是絕不了跡,把望子成龍的希望寄托在泥菩薩身上。” 雙燕說:“這不僅我們國家如此,在歐美科學先進、經濟發達的國家也有迷信落後的東西,那年我隨衛生部代表團出訪西歐,就聽說有人生病不求助醫藥而求助巫術的事。” 羅明忽然收斂了笑容,原來她想到她帶的那班學生明年也要畢業了,如何做好學生和家長正確對待高考的工作,着實要花很大精力呢!從家長為兒孫的學習而拜佛這事上,她深感一個教育工作者責任的重大,所以神情也不由得嚴肅起來。 他們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不免有些掃興。世上的事原是滄海桑田,變幻莫測,但沒料到連“文昌宮”也今非昔比了。士光不禁想起“人面桃花”的詩句,今天非但“人面”無影,連“桃花”也無緣了,能不悵然?看看日頭當頂,肚子也餓了,三人順原路而返,在城門口的一家小飯館隨便吃了點豆花飯和涼粉夾鍋盔便怏怏地回到旅社,商量次日的行動。 (四) 頭天尋訪未遇已夠令人不快,而更糟糕的是第二天士光病倒了。可能是連日旅途的疲勞,飲食的失調,加上他夜深寫東西受了點風寒所致,今天他頭昏腦張爬不起來了。 雙燕把體溫表抽出來一看,不覺“呀”了一聲,他高燒39度多。原定計劃是今天繼續探訪,找年紀大的人打聽個水落石出,但這一來,只能作罷了。雖然士光說沒關係,我一人躺着休息一下,你們兩人出去不礙事,但羅明雙燕齊說不行,哪能丟下個病人不管?雙燕更是以一個醫務工作者的身份嚴肅而堅定地說: “今天我是你的主治大夫兼護理,你一切都要聽我的。” 羅明說:“那我就當後勤,出去採購,給病人開小灶……”說着她忽然靈機一動,想起了班上一位最善烹調的女同學,急急地問雙燕: “廖文娟……她不是本地人嗎?她的家會不會還住在這兒?” 雙燕也興奮起來:“她父親原在縣政府當文書,咱們畢業後她沒升學就在縣府當辦事員了。真的,不妨去打聽一下……” “好,我就去!如果找着她真太幸運了!……不過,士光可就得交給你了。你多辛苦點,誰叫你是個醫生來着!”說完她提起挎包匆匆下樓去了。 雙燕打開藥箱――這是她出門必帶的。有次她在列車上由於帶了這個藥箱還搶救了一個危急病人,此後外出更是隨身攜帶了,不想這回它又有了用武之地。 她拿出聽診器仔細給士光進行胸檢,放心地說:“沒什麼,心、肺都很正常。”又拿出壓舌片看了看喉部,釋然地說:“扁桃腺發炎。沒關係,我給你打針吃藥,不出兩天就能康復。”隨即取出一支針藥,將注射器煮沸消毒,給他注射;又取出幾片藥,倒了一杯溫開水送到士光面前讓他服下,再把毛巾打濕給他敷在額頭上,叫他躺着休息,然後輕輕走出去。她到街上買了一袋奶粉、十個雞蛋、兩筒精製掛麵、幾個番茄、一網兜蘋果。回來時士光已經睡着了,她給他換了塊濕毛巾,把被單給他搭上。 住店的旅客這時大多都出去進行各自的活動,旅社裡安靜極了。雙燕一人坐在靠椅上,看着窗外一片鬱鬱蔥蔥的翠綠,嗅着近處傳來的一陣陣茉莉花香,幾縷游絲般的白雲在她眼前浮動,她好像從來沒有這樣安閒寧靜過。而越是清靜獨坐,思緒越是活躍,前前後後的事都湧上心頭。她忽然記起她的童年,她的慈父…… “爸爸,為什麼我的名字叫‘雙燕’?”剛入學那年,她仰起小臉問正在新書上給她寫名字的爸爸。 父親停下筆,笑着反問:“一隻燕子不太孤單了嗎?嗯?……” 她的小心眼挺多,一下子就領悟了。想到母親死後當技術員的父親一人撫育他們兄妹三個,多麼孤單,多麼辛勞……就點點頭不再問什麼了。如今,給她美好祝願的父親被病魔奪去生命已整整十年……啊,時光匆匆,人生如夢,離合悲歡都如過眼煙雲,倏忽即逝……想着,她不由得向床上的士光瞥了一眼。“……啊,我曾經想過他會成為我的另一隻燕子……但這是多麼遙遠的事了……” 士光翻了個身,睜開了眼睛。 “雙燕,你一人坐着多寂寞,我那隻旅行包里有書,有稿子,你隨便拿出來看吧。” “行,”雙燕走到床邊,“你早上還沒吃什麼呢,我現在給你沖杯奶粉,中午給你做荷包蛋麵湯,喜歡嗎?” 士光連說謝謝,又要下床自己沖奶粉,雙燕雙手按住,裝出嚴厲的神態說:“今天你是我的病人,醫生的話就是命令,懂嗎?”然後敏捷地沖了一杯奶粉送到他手上,又取出小刀削蘋果。 士光邊喝邊笑着說:“我受到這種優待,真想多病幾天,這對我來說不是病痛倒是一種幸福了。”雙燕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他說:“吃了就睡,別說話,這樣恢復得快些。”士光像個聽話的孩子,果然遵照醫囑,吃完了趕緊躺下,不一會,他呼吸均勻地入睡了。 這時九點多鐘了,陽光透過柚樹濃密的枝葉,從窗口把白色的光點疏疏落落地灑了一地。輕風搖曳,這些光點就閃閃爍爍不斷變幻成各種圓形的、菱形的、梯形的、多邊形的圖案,給人以撲朔迷離、光怪莫測的感覺。雙燕看着,看着,有些煩亂起來,便打開士光的旅行包想找本書看看。裡面有一本當時的熱門書《第三次浪潮》、一本重版的《近三百年名家詞選》和士光他們雜誌社近期出版的大型文學季刊《奔流》――士光正是這個期刊的主要編輯。她隨手翻看一下,對前兩本書不感興趣,正準備從《奔流》中找一篇小說看看,突然發現一本舊皮封面的活頁本――士光的編輯手冊。她剛一翻開,就被吸引住了,那密密的小字說明這位責任編輯認真負責、一絲不苟的工作作風。這使她想到有些醫務人員對病人馬馬虎虎,病歷上大而化之的幾筆,叫同行看了都搖頭,因而對士光更產生了讚佩之情。她順着看下去,原來士光對每一篇稿件不僅認真對待,而且在刊用的稿件上也付出了自己大量的心血。他不但逐章逐節地提出修改意見,而且字斟句酌地為之潤色。她越看越覺得滿有意思,竟不想看小說了,直翻到最後一頁,她看見一枚顏色已經變黃的書籤,那凸起的圖案――幾縷柳絲和一對穿柳的燕子――稜角已經磨平,但繫着的絲絛卻是鮮紅色的,好像剛換過不久。說明主人對它的珍愛。她看着不禁心頭一動,這書籤似曾相識!連忙反過來,只見背面有墨跡已經淡了的英文縮寫:H.S.Y.,她的心猛然縮緊,手也顫動了…… 士光打針吃藥後又好好睡了一覺,覺得頭腦不再那麼昏沉了。但他捨不得這當病人的幸福,並不希望很快痊癒,所以閉着眼睛裝作仍在熟睡的樣子,一動也不動。可是他又忍不住想看到雙燕此時在做什麼,於是微微睜開一線――只見雙燕正看着那枚書籤出神,他似乎都能感覺出那隻手在發顫…… 這時,旅社的擴音器響了起來,正開始播送文藝節目,雙燕的思緒一下子回到現實中,她趕緊把書籤放好,把手冊合上放還原處,再拿出那本《奔流》翻開放在桌上,好像剛看到這裡似的,然後她走到床前用手摸摸士光的額頭。她感到熱度退了不少,放心地吁了口氣。這時士光產生了一股衝動――他真想拉過那隻手放到自己唇邊,象三十年前在石塔中那樣――但,不會了,他畢竟不是二十歲的他了,他不會再那麼魯莽唐突了……,他只是把他溫熱的手覆在她的手上,輕聲地說:“雙燕,別擔心,這會兒我覺得輕快多了。” 雙燕看着他微笑,“我真怕高燒又引起你氣管炎並發呢。”──兩人忽然想起羅明在火車上說的那句笑話,不禁都笑出聲來,雙燕又俏皮地補上一句:“那可不得了。” 這時羅明風風火火地上了樓,一推門還沒問士光的病情,就把挎包一扔,高聲說: “你們猜猜,我這趟出去的收穫有多大?──廖文娟,我不禁打聽到了,而且見到她啦!她帶着孫子這會兒不得脫身,等兒媳下班馬上就來,我等不及先趕回來向你們報告好消息的。” 相關鏈接:尋(中篇小說)下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