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按:不久前收到郭小宁发来的妈妈的一份文稿《岁月留痕》,是文革时期的一些旧书信,妈妈摘录后写成一篇回忆文章,郭小宁并嘱咐我要在郭家院子里发表。后来跟妈妈打电话,她也说当年写这些信的时候非常认真,都是发自肺腑的话,现在读来却非常可笑,她说写好以后念给姐姐听,姐姐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可能是因为职业的原因,我习惯保留一切文字的东西,并按照日期编排好,装订起来。妈妈说,她翻出的正是这样一沓书信,完整记录了她下放五七干校的岁月,所谓岁月留痕。
岁 月 留 痕
----家书上的时代记忆
偶然翻出一摞昔日的信函,其中有几封是四十多年前的家书,那字里行间透露出早已消散的气息,泛黄的纸页烙上时代的印迹,旧日的时光又重现脑际,令人不胜今昔之感。
我是一九七零年底下放五七干校插队落户的,临行前几天刚好平平从下放的天门招工到汉阳钢丝绳厂。这样民航宿舍的两间住房才得以保留下来。她送别我后,独自回到如今只有她一个人的家。我给她写的第一封信是:
“我们二十九日到达荆门(周集公社刘院大队二小队)当天晚上贫下中农就安排我们到家里去住(单位早已派人前来安排好谁和谁住在一处,住在哪里了)我和港一小的彭老师同住,住的是一间公房,隔成三小间,一间放杂物(堆放柴草等)一间是厨房(搭好灶台,放着水缸,这都是拨下的安家费购置的)……次日又招待我们吃饭,八大碗(实际是小碗)鸡鱼肉尽有(荆门地区还比较富裕,受到漳河的灌溉)我们住的房后面有一口塘,取水也方便,就是跳太狭,开始有点不习惯,现在已经不怕了……(自己已去挑水在缸里放上明矾澄清食用)再过两天就是一九七一年元旦了,小队长给我们送来二十斤红皮萝卜,还送来两条鲢鱼。我们昨天吃鱼头,今天吃鱼身,再加上每人半斤计划猪肉,就可以过一个丰盛的元旦了。元旦我们准备请五保户一位贫农老大爷和我们一同吃饭……”
接着又写到:“我们从收音机里听到《元旦社论》,我们班今天下午要到贫下中农家里去宣传《元旦社论》和送感谢信,还要写些标语,看起来还是非常忙的……”(下放了还要搞政工一套)
下放当“五七战士”对我来说换了生活环境,由喧嚣的城市和繁忙的工作岗位上到了山清水秀幽静的乡村真没感到有多苦,反而觉得很新鲜,很安谧,有田园牧歌的情调,这是真话。后来我调到连部去农活也干得不多,却享受不少自然风光。
不久小宁也从部队复员回汉,家里有兄妹两人了。我给他们写信说:
“……小宁已经分了工作,在印刷厂机修车间当钳工,很好,为什么还不满意呢,小宁要好好学习毛主席著作,整理一下复原后的思想,有不符合毛泽东思想的地方赶快改掉。要保持‘五好战士’的光荣,不要往下坡路走,到了新的工作岗位要反骄破满,向一切内行的人学习。现在开展‘一打三反’运动,要积极投入运动,并且事事都要用阶级观点分析,严格要求自己,不要放松自己,切记切记。”
这段话确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说教。接着又写道:
“小宁说要我和爸爸给你买一只手表,但是我觉得你最需要的是毛泽东思想。特别是最近你要下工夫学习,光抽烟怎么行呢,这是很不好的,我非常不满意……平平信中讲得很对,对小宁要展开批评,两个人要互相监督,但不要吵嘴,闹不团结……”
平平和小宁都是初入社会(都都在洪湖还没被招工)生怕他们犯错误。当时就是要他们多读毛主席的书,学好“老三篇”,做革命青年。对平平则说:
“平平的组织关系(团员)快转来了,转来后要‘斗私批修’(可能是当时正开展这一活动)你说‘这真好笑’,这是不对的,这是严肃的政治生活的开始,再不要这样说了……”在另一封信中又告诫她“……你现在搞宣传很积极,宣传毛泽东思想是光荣的任务,但注意绝不要闹个人主义,不要争角色,不要闹意见,因为这不是表现自己,而是为了革命……”
真是用心良苦,反复教导他们要以革命为出发点千万不要偏离政治轨道。关于小宁买手表一事,在当时不能算一件小事,从思想上经济上都要商讨一番。我信中说:
“你们生活不浪费这很好,我上次说的是提醒你们,打预防针……这个月我准备给你们带回二十元,另外你们可以写信给爸爸要他每月寄三十元(他下放郧阳)积累起来买个手表,买上海牌的就行了,不要太好的……我不是不同意小宁买手表,也是提醒注意不要只顾追求物资生活,这样就会阻碍自己的进步。青年人刚走上生活道路,大人总是怕你们犯错误……”
买块手表还要谆谆教导,商讨再三,现在看来是挟不上筷子的小菜一碟,当时却把它提到思想高度来认识(从我家来说,经济上也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下放插队的干部后来又有调回城市的政策,各地作法也不一样。湖北是调回原单位重新安排工作,可江苏就不同了。全家下放到江苏泗阳的永年给哥哥永凡的信中说:
“……南京的五七干校的干部都分配到各行各业,运气好的进工厂,还有的把十六、七级的干部分配去卖饼干、卖菜,不会算账急死了。学校教师也转业一批,转得好的进工厂,有的就转去拖粪车、倒马桶、拖板车、扫马路……我倒不是轻视这些劳动,这样是否符合毛泽东思想……”
下放干部就像一块砖,在职干部也一样,可以任意搬动,没有个人选择。哪像现在为发展个人才华可由自决定命运。当时的干部真是太可爱了,叫干啥就干啥,还自诩说“是金子放在那里都会发光”。
忽然又在信件中发现两页父亲在批林批孔运动中的批判稿,真令我大出意外的惊讶。因为这太不像父亲的语言了。他写的一篇是《卑贱者最聪明》:“两面派、阴谋家、卖国贼林彪不读书、不看报,却拾起了孔老二上智下愚的鬼话,自吹自擂说自己的脑袋长得好,特别灵,是天才超天才,污蔑工人和农民是群氓……和他的祖师爷孔老二一样,都是妄想开历史倒车……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林贼已被历史的车轮碾得粉粹,时代的列车正沿着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冲破一切障碍滚滚向前”。还有一篇是《对阶级敌人要坚持斗,绝不能和》,口号喊得更响亮:“林彪是万分崇拜孔老二的信徒,拾起了‘克己复礼’的黑旗,狂吠中庸之道,胡说什么‘两斗皆仇,两和皆友’这是地地道道否定无产阶级大革命,颠覆无产阶级专政的大毒草,我们要把它批倒批臭批深批透,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哲学,革命的实践证明斗则进,不斗则退,不斗则垮,不斗则修。总之对阶级敌人绝不能施仁政,只有斗才是胜利的唯一途径……”
父亲是个国民党的旧军官,难道思想转变得这样彻底吗?脑被洗得如此成功吗?绝不是。一定是街道组织群众学习或办学习班,他不得不从报纸上照抄照搬写出来的。(难得他将词句组织得还挺顺达的)他这个保定军校毕业、中央军校的上校教官在“文革”中没被当成阶级敌人挨批挨斗施以仁政真是万幸了。(连长都算历史反革命)他怎敢不小心翼翼地听从街道组织的安排写这样的批判稿件?在我的记忆中他特别尊崇孔夫子,从小就训导我们学习孔孟之道,学习封建文化,期盼我们“学而优则仕”(根本瞧不起劳动人民)怎么会把他心目中的“孔圣人”唤作“孔老二”来批呢。这正表明当时的政治空气迫使人人必须说假话,他的批评句句言不由衷,和心里想的完全是两码事。时隔多年现在看到早已亡故的父亲的“遗作”真是夫复何言!
四十多年的时光带走一去不复返的往事,然而在这几页泛黄的纸张上却留下了带不走的印迹,令人不胜追忆感叹。
现在很少有人写信了,都是用手机、电脑联系,以后很难在纸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了。而且古人留下许多书信体的好文章如《报任安书》、《答司马谏议书》等等都是在书本上读到的。今后在虚幻的网络上能否给人留下这类让人捧读的文章呢?真要打个问号了。
关采芹
2013-06-16
于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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