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选自母亲关采芹作品集《晚霞》---由美国溪流出版社出版 德阳求学记(上篇) 学生时代的母亲(1945年) 到达德阳已是掌灯时分了,川北这座小县城的狭长街道上有的店铺已经打烊。我向四周张望,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见有个店门外亮着两盏红灯笼,照着门边贴着的一幅对联:“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知道这是个小客栈,就叫车夫在这里停下来。他帮我把两件简单的行李——一个小藤箱,一个铺盖卷拿进店里,接过车费就离开了。 足足坐了十四个钟头的长途人力车,全身疲惫不堪,头也有些昏昏然了,真想倒在床上好好躺一会,可是我不敢。刚进客栈时我看见有几个头戴瓜皮帽抽着水烟袋的人坐在门边喝茶,他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这个既无人送也无人接的孤孤单单的小姑娘。我觉得这里歇不得,赶紧锁好门往街上走去。 那是一九四一年寒假,只有十四岁的我刚读完初中一年级,为了不愿辍学,揣着一封介绍信,独自到离成都一百四十里的德阳县去投奔设在那里的国立六中二分校。 天刚麻麻亮,车夫就拉着我一步一步地上了路。在晨曦中展现出不见边际的川北大地,远处的山影淡淡的象水墨画,田野里麦苗、油菜与严冬斗争后长得有两三寸高了。这一派春天的景象,这一片富有生机的新绿,感染了我的情绪。离家前几天我的确烦闷过,叔爷好不容易给我弄到这封进六中的介绍信,去不去呢?现在是战时,物价飞涨,父亲养活八口之家是无钱再供我念书了。失学吗?我不甘心。即使前两年到处逃难我也坚持自学,到成都跳级上完高小,考初中还得了第一名呢!要我离开学校?决不!就这样,我终于飞向外面的世界了。 车子经过广汉,要在这里打尖(吃午饭),在一个小饭店门口我买了一碗面条。一端起碗,我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从小到大,这是我单独在外吃的第一顿饭。身边没有爱瞪眼的父亲,没有满面愁容的母亲,没有争挟肉丝被父亲斥责的小弟妹......现在只有我一个人静静地吃这碗面,直到吃完我也没觉出它是什么味道。我端着碗思绪翻腾不息:一会儿想到我象一只羽毛尚未丰满的雏鸦,飞出那并不温暖的窝,但那毕竟还是一个窝呀!今后我只能独自栉风沐雨了;一会儿想到年迈的曾祖母,她是我生母死后一手把我拉扯大的,她知道我要孤零零的外出求学,心疼得几天睡不着觉...... 打过尖又上路,这段路面坑坑洼洼,车夫拉得很吃力,我被颠得如睡如梦。恍恍惚惚地好象我坐的不是车了,而是南京大轰炸后我们避难到桥林镇时坐的小木船,它就在滔滔江水中颠呀、摇呀......大人们坐在船上发愁,可我这正在好奇年龄的孩子对即将面临的新生活却兴奋不已。现在我的生活又要揭开新的一页了。 那晚父亲板着面孔问我: “你一定要去吗?” “要去!” 母亲在一旁说: “听说那里很苦呢,吃不饱的。” “不怕!” 父母同声说: “没人送,你一个人去能行?” “能行!”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胸膛里升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把几天来的犹豫一扫而光。第二天我就坐上这辆车启程了。 夕阳西下,归鸦一阵鼓噪向林中飞去,远处升起了缕缕炊烟,暮色来临了,我心头突然又涌上一阵茫然。德阳,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六中,它在德阳的哪个方向?没有一处不是陌生的,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有谁会伸出双手接过我简单的行囊?有谁去帮我掸掉满身的尘土?没有,什么人都没有!这时我真想“哇”地一声哭出来,可我只揉了揉眼睛...... 路边稀稀落落地出现了茅屋,透出了油灯微弱的光,一股泡菜的酸香味道溢出户外,该是一家人在吃晚饭吧?东方天际一弯眉月升空了,这月牙儿,我在北京的庭院里见过,曾祖母搂着四岁的我坐在树下,给我唱小水牛;这月牙儿,我在奔驰的车窗外见过,那时继母带着七岁的我去南京新的家,我闷闷不乐,一抬头看见天边的月牙儿,让我想起了北京的庭院。长大后我读过老舍的《月牙儿》,那是一个多么悲惨的故事,让少年的我懂得了生活的疾苦,人间的不平。但是,那些月牙儿都过去了,眼前天边这月牙儿是那么美,她好象在对我笑,说我是个要强的孩子,敢于向命运挑战,说我是个一定能学得很好的小姑娘...... 车夫告诉我德阳县到了,我也看到了那灰蒙蒙一片房屋的模糊轮廓。我知道,我就要面对那陌生的一切了。 街上没有多少灯火,给人一种暗淡冷清的感觉。早春二月,晚风吹得浑身凉飕飕的。我想向人打听去六中该怎么走,可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恐惧,难道今晚我真要一个人睡在那小店里吗?我正在着急,突然听到了外地口音,再一听是山东腔,六中不正是由山东迁来的吗?我急忙迎上前去,是两个身穿黑棉制服的女同学。我一把拉住她们问道:“你们是六中的吗?”“是呀,你......”我好象遇到了救星,连忙告诉她们我是只身前来投奔这个学校的。她们说幸亏你碰上我们,出城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并且要经过一个乱坟岗子,才是由文昌宫改建的学校。她们是出来办事回去晚了,她们还说你一个人黑灯瞎火的怎么能找到学校?就这样,她们两人热情地把我带到校部,教务主任看了介绍信后立即找了两位男生和我一起回到客栈取出行李,当晚我就住进了由后殿改成的女生院。 女同学们都来看我这个新来的学友,大家问长问短的,我觉得一股暖流遍及全身。睡到那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上,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是塌实下来了,我庆幸自己终于闯过了这一关,又回到学校生活里了。好好睡一觉吧,明早,明早一定是朝霞满天......(未完待续) 一九九五年四月于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