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汉口珞珈山街(摄影:郭庆)
上个世纪70年代的珞珈山街
陋室铭:难忘汉口珞珈山街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住过豪宅的原因,所以我特别喜欢刘禹锡的《陋室铭》。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这篇小文读来朗朗上口,读了几遍就能背下来,我尤其喜欢最后一句发问:孔子云:何陋之有?读来胸中生出一股浩然之气,仿佛有了比住豪宅还要豪迈的感觉。
小时候住在汉口珞珈山街 ,那条街在武汉市是很有名气的,曾经是武汉市的英租界。那条街上住着许多大资本家,也住着许多老红军,中共著名的”二十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中的那半个王盛荣就住在我们家的斜对面。珞珈山街现在已经破烂不堪,但却是武汉市历史文物保护一条街了。
珞珈山街1号(现在是3号)传说中是一个大资本家的住宅,雕花的铁门铁栅栏。一楼有个车库和佣人住的房间,后面有很大的厨房,有佣人的专用楼梯通往二楼。二楼是大客厅小客厅还有亭子间,应该还有一间书房,中央的那个大客厅我们后来叫堂屋的(那个堂屋后来成了公共厨房)据说是举办舞会的地方。堂屋右侧有华丽的楼梯通向三楼。三楼才是正儿八经住人的,有带大落地窗的私密客厅还有大概四到五个卧室并有带浴缸的卫生间。就那么一个好端端的大房子,被切割得四分五裂,改成了武汉民航局的职工宿舍,住了八九上十家人,我们家就拥有其中的两间。
楼上的一间是三合板隔成的,一间约不到五十平米的大房间(曾经可能是一间客厅)分割成两个房间和一个走道,走道尽头是个亭子间。这个大房间于是住了三户人家,亭子间的那户人家还用了走道的一部分当了厨房。那两扇临街带百叶窗的大窗户被两个房间瓜分,所以走道上永远是暗无天日的。
我们家占领的那个房间大约二十平米,房间里有个壁炉,壁炉上面有个大窗台,窗台下面是一个磨花玻璃双开门的壁炉柜。我们家的家具全部是民航局配给的,一张方桌,两把椅子,一张大床,两个板凳,家具上面都钉有民航局字样的小铜牌。那张大床放在进门左侧最显著的地方,床下放着一只洗衣服的大木盆和一只箱子,还有一捆捆的书。右边是一张方桌,方桌的四条腿不稳,只能靠墙放着,方桌两边放着两把靠背椅,椅背也不稳当,每次坐上去都会咯吱乱响。一个大木箱放在门的右边,木箱上面还放了一只帆布箱和一只皮箱,我们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在那几只箱子里。那几只箱子上夏天放着棉絮,冬天放着凉席,最上面还要放全家人的换洗衣服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总是堆得高高的总是蒙上一张大床单。
那个壁炉和壁炉柜是我们家最华丽的部分,磨花玻璃的双开门使得房间显出几分不同凡响的派头。壁炉柜分上下两层,下面塞满了书和杂志还有米桶,上面则是各种瓶瓶罐罐,一个铁钩挂着户口本购粮证,一个大铁夹子夹着各类票证----粮票肉票油票豆腐票布票总之各种票。壁炉柜的上方跟窗台相连有个壁炉架,上面放满了书,下面有一张也是四脚不稳的小书桌。
楼上的房间既是老爸老妈的卧室,也是我们家的客厅饭厅书房以及各种不同功能的房间。三合板墙壁完全不隔音,任何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隔壁住着的邻居是姐妹三个,和我们兄姐妹三个年龄相仿。高兴的时候我们隔着墙板说笑,生气的时候我们隔着墙板吵架。房间里有整整一面墙可以称之为“荣誉墙”,我们兄姐妹的三好学生优秀队员奖状和各类学科的获奖证书都挂在墙上,墙的上方挂着父亲用正楷书写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还有一段时间挂着一幅父亲画的“向雷锋叔叔学习”的雷锋画像。
我们接待客人通常都在那个房间里,客人一般坐在椅子和板凳上,椅子和板凳不够了就直接坐床上。有一次哥哥郭小宁的几个中学女同学来找他,记不清是三个还是四个,她们羞羞答答推推搡搡的进来,然后齐刷刷一起坐到大床上,然后听得“轰隆”一声巨响,然后绷子床断了,然后她们几个都直接坐在了地上,那个场面至今想起来还惊心动魄。那时床绷子凭票供应,而且票非常不易搞到,要凭结婚证才可以领到一张票。那天我们费了很大劲终于用一块木条把绷子床固定了,总算我们家老爸老妈晚上不至于睡在地板上。
楼下的那间小房间又黑又潮,是我们兄姐妹三个的房间。估计原来是厨子住的,因为房间里有一扇封死的窗,隔壁就是大厨房。58年搞大跃进的时候那个大厨房还真派上用场,成了公共食堂。小黑房里面除了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张很旧的桌子基本没有家具,床是用长条板凳和木板支起来的,木板是一条一条的,所以床总是凸凹不平,坐在床上总是摇摇晃晃。两张床之间镶嵌着旧桌子,我们三个晚上就坐在床沿上做作业,头顶上挂着一盏15瓦的灯泡,灯光昏黄。
那时候我不知道刘禹锡的《陋室铭》,就是知道,我也不能说我们家是陋室。那个年代一家五口人能有两居室,人均7个多平方米,在许多人眼里,那就是豪宅了,要知道我的许多同学一家六口人祖孙三代就住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晚上睡觉要爬到搭起来的通铺上。有次一个同学到我家来玩,看到没有什么家具空荡荡的房间羡慕地说:你们家好大呀!
珞珈山街11号住着一家姓方的大资本家,那家有个女儿跟姐姐是要好的朋友,姐姐经常去她家玩,回来后就跟我们描述她家的情况,说她家有大衣柜穿衣镜五斗橱沙发还有钢琴,还有绣花的琴凳。那些橱呀柜呀我从来没见到过也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家里有钢琴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板凳要绣花?穿衣服要那么大的镜子?房间分客厅卧室,卫生间里有抽水马桶,这些我都闻所未闻,我像听神话一样听姐姐说方家的故事,其中最能打动我的是:她家里的橱柜里面有个漂亮的糖罐,里面放满了各种软糖,可以随便拿着吃!方家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据说家中抄出成箱的金条绸缎各种珠宝,钢琴肯定被红卫兵砸掉烧了,房子也被占了。从此珞珈山街再也没有豪宅的神话,大家都陋室了。
在珞珈山街的陋室里我度过了童年少年时光,68年哥哥参军我和姐姐下放农村,后来父母亲也去了“五七干校”,全家五口人天各一方。我被抽调回武汉时,妈妈下放五七干校的通知书也下达了。后来大家回忆起来说,幸好平平及时被抽调回城,不然全家人都走了,珞珈山街的房子肯定就会被占,我们全家人在武汉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后来哥哥从部队复员回武汉,楼下的那间小黑屋成了全栋楼的男生宿舍,而我一个人则占领了楼上的大房间,那种感觉很是豪宅。
回想起我的青春岁月,珞珈山街的老房子总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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