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篇选自母亲作品集《晚霞》,本书由美国溪流出版社出版。 花生的故事 小时侯读过许地山的《落花生》,大意好象是说花生质朴无华,深埋泥土中,不炫耀,不张扬,为人们默默奉献自己肥美的果实,作者把花生人格化了。当时虽然年幼,也能领会其深刻含义,颇受感动。 但我对花生的好感还远不止于此。 小时侯家住北京,比《城南旧事》中的“小英子”小一些,但对“老北京”那份感情仍然很深。我至今不忘那天的蓝,夜的黑,小胡同的悠长宁静,特别是更夫敲过三更梆后夜风中飘过那游丝般的叫卖声: “半空咧——多给——”这时如果我还没睡下,必是扯住曾祖母的衣袖:“卖半空的来啦,快开门。”于是那卖半空的白发老太太就在我家大门口停下来,打开她的麻布口袋,撮出一簸箕花生,一边倒一边接过曾祖母递给她的几枚铜板,再提起那萤火虫般的小油灯,说声:“您关好门歇着吧!”那佝偻的身影就渐渐被夜色吞没了。 北京人叫的“半空”,就是晃壳半头花生,粒小香脆,我很爱吃,但我更爱看的却是那老太太接过钱时满布皱纹的脸上露出的笑容。其实那一口袋花生又能卖上几个钱呢?也许只够她第二天买几个窝窝头。长大了随父母离开老家,就很少吃到这种花生了。但卖半空老太太那飘拂的白发,那萤火虫般的小油灯,那细长颤抖的吆喝声,却始终保留在我的记忆里。 抗日战争爆发后,全家一路奔波逃难,终于在一九三九年秋到达成都定居下来。远离战火,父母心情也宽慰许多,晚上有空闲就叫我到街口买花生来剥剥。成都卖花生是论堆卖,在一个竹圈内平平铺满就算一堆,也只要三、四个铜板。花生分白米子、油米子两种,前者白腻,后者香脆。我每次领到“圣旨”,就忙不迭地跑到那点着小马灯的花生摊前,用衣襟各兜上几堆回来,这也算战时的一种享受吧! 对花生感情最深的要数我十来岁在四川德阳上初中的时候了。在国立学校念书经常是吃不饱的,又没零食可吃。一来学校是在荒郊野地一座庙里,哪有东西可买?更主要的是我们这些流亡穷学生经常是身无分文,就是有吃食也没钱买呀!但是偶尔有谁家中寄来几块钱,或是隔许久学校发下几个伙食尾子,我们就一定会钻进校门对面的小草屋里去买农家自炒的花生,用条大手绢包了回来,几个要好的同学围坐在油灯前或月光下,剥出一片响声。香喷喷的花生引发我们的谈兴,大家边吃边谈起对故乡的怀想,对亲人的思念,对未来的憧憬......游子的心也随之起伏,忽而潸然泪下,忽而又唱起歌来,不知不觉一包花生也就剥完了。回想起来,好象那时的花生滋味香甜许多,以后我再也没有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花生了。 流光似水,数十年一晃而过。如今副食品商店里摆满了各色美味食品,就是花生也种类繁多。可是小孙孙对此不屑一顾,他爱的是巧克力豆。而我呢,每当子女上街问带点什么吃的回来,我总是说:“还是在街边称点花生吧!” 1995年12月27日于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