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难桥林镇 一九三七年夏,抗日战争的序幕刚刚拉开。父亲由南京中央军校调到成都分校去了,母亲、弟妹、曾祖母、叔爷和我仍住在南京。那年我已满十一岁,读完小学四年级,此时正是暑假。 我清楚地记得,八月十五日那天中午,天气闷热,人们吃过午饭摇着芭蕉扇正躺在竹床上昏昏欲睡,蝉儿也在树梢上懒洋洋地哼哼着,我和同学在院中玩“跳房子”的游戏。突然,“呜——呜——呜——”的尖利笛鸣划破了沉寂的空气。在睡眼惺忪的人们还没来得及弄清这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刺耳的飞机呼啸声已随之而来。紧接着,“哐!哐!哐!......”一连串炸弹落地了,随即是建筑物坍塌的轰隆声...... 如同一块巨石猛砸进平静的池水,南京城的人们象塘底的青蛙般骚乱起来。我们住的大院里顿时呼儿叫娘地乱做一片,屋外的人都往屋里跑。我们家里,母亲搂着吓哭了的弟妹打哆嗦,曾祖母合着掌不停地念佛。吓得面无人色的房东太太拉着她八岁的儿子也跑来和我们挤在一处,好象人多势众炸弹就不会光临似的。 “哐!哐!哐!......”又是一连串炸弹的爆炸声,门窗被震得咔咔响,土地在颤抖。 奇怪,十一岁的我,竟没有被吓哭,不知怎么回事,反倒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说不清的奇特感。 过了好一阵子,飞机声远去了,汽笛一声长鸣,宣布空袭解除,人们才嘘出一口长气,庆幸终于过了这一关。其实,前两天出现过关于空袭警报的公告,但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总以为战火还不至于即刻烧到自己身边。谁知八月十三日日军炮轰了上海闸北,十五日就派出飞机袭击毫无防空设备的国民党政府首府了。 惊魂甫定,接着又是一片骚动,马路上,小轿车、大客车、卡车、人力车川流不息,达官贵妇、大小商家都携带财物,惶惶然如丧家之犬逃命去了。平民百姓也提着大包小捆,拖儿带女投奔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方去。只有那些实在无力出走的穷苦人才眼巴巴看着别人逃难,自己听天由命。一座虎踞龙盘的石头城,一块灯红酒绿的繁华地,霎时间变成了人人逃之惟恐不及的鬼门关。 我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在江苏江浦县桥林镇出了家。母亲和叔爷商量后决定全家暂时到他的寺庙里躲一躲,等父亲从四川来信后再做打算。叔爷当即到水西门订好船,连夜收拾东西,次日天刚蒙蒙亮就登船启程了。随我们一道走的还有两个亲戚,房东太太母子三人。母亲认为患难中同舟共济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十来个人分乘两条木帆船,船不大,被一望无际的江水颠簸得象只摇篮。我第一次坐船,而且是这种小船,很不适应,头晕、呕吐。但新奇陌生的天地诱惑着我,使我顾不上难受,在我幼稚的心灵里是喜欢这种生活上突如其来的变动的。 约莫大半天光景,船进入长江的一条小支流。在河水里船身稳定多了,而且能看到两岸秀美的江南风光。傍晚时分,我们踏上了桥林镇码头的石级。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江南小镇,只有一条狭长的石板街,但店铺林立,还是很热闹的。我们投奔的那座寺庙离镇上还有三、四里,是个烟火兴旺的富庙,有十多个和尚。我们的亲戚是位六十多岁的主事和尚(长老),按辈分我该叫他爷爷。佛门认为收容难民免遭灾难是行善,所以他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到来并没有感到意外,很热情地安排我们在殿堂后院厢房里住下,每日三餐和他们一样吃,早上常常是是稀饭、油条,中、晚两餐则是大米饭,自种的菜蔬,自磨的豆腐。当然,庙里都是素食,不沾一点荤腥。 最难得的是,这位和尚爷爷并非四大皆空的修行者,相反倒是很关心国事的。他不但订阅报纸,还在后院安上了矿石喇叭,装上一付耳机,每天都要收听新闻,在这清净无为的佛堂里也传送着抗战的音波,南京被炸他早知道了。我们虽然暂时在庙里安下身来,可一颗心还是悬着的:战局究竟怎样发展,上海能保得住吗?什么时候才能回南京?家里是否安然无恙?......大家都很关心战况,而我,一个初小毕业生,情绪比谁都高。当时的学生,从上学起就灌输抗日救国意识,一年级就教唱“日本人,不讲理,杀我同胞夺我地,小朋友,快快来,打倒日本出口气!”现在真跟鬼子干起来了,能不叫人激动吗?我恨不得和大人一样参加救亡工作,那颗尚未蒙上尘埃的童心,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是那么无私可贵!每天晚上,我老早就守侯在喇叭旁,全神贯注地收听新闻广播。那时上海市郊已经打得很激烈了,每当我听到国军胜利的消息,都不禁会手舞足蹈,有时听完还会模仿着广播员的腔调表演:“......我军英勇阻击来犯日军,在XX阵地缴获敌装甲车XX辆,迫击炮XX门,机关枪XX挺,敌军被我将士打得狼狈逃窜......”惹得和尚们都笑了。喇叭里还经常播出《义勇军进行曲》、《牺牲已到最后关头》、《大刀进行曲》等振奋人心的歌曲。所以,我们虽在僻静的乡下,仍然能感受到抗战的强烈气氛。在寺庙侧边的公路上,也经常能看到运送士兵的军车一辆辆驶过,我总是崇敬地看着这些即将开往前线的将士,并朝他们大声唱:“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 可我那时毕竟还是个孩子,虽然被卷入了抗日救亡的时代激流,但庙堂的肃穆,田园的情趣,却又打开了生活的另一扇窗口,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 我是在比较富裕的官僚家庭和都市环境里长大的,从来没在庙里住过。就说正殿里那些高大的金身菩萨吧,看着就够令人恐惧的。他们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张牙舞爪,就连那多手多目的观世音也不能给人以慈悲亲切之感。虽然大人说菩萨是保佑好人的,但我每次经过时还是不敢抬头正视他们。到晚上我更怕,和尚们早晚都要给菩萨上香、磕头,跪在蒲团上敲木鱼念经,神情是那么专注。这时我就躲在一边悄悄地看,连大气都不敢出。好象在檀香的氤氲和琅琅的诵经声中,那些泥菩萨一个个都变活了似的。 然而,在这寺庙里有个去处却是我的乐园,那就是后面的菜园子,我的时光在那里总是快乐的流淌。 到菜园去必须穿过一间堆着一叠薄板棺材的偏房,那些棺材是布施给穷人的。看着装死人的棺材令人毛骨悚然,每次我都是壮着胆子急急地穿过偏房。可是只要一进园子,我就好象进了那个“芝麻,开门!”的藏满各种珍珠宝贝的山洞。 菜园子不算很大,大概有两、三亩地吧。一厢厢绿得象翡翠、红得象玛瑙的辣椒;一片片饱满得象珍珠粒的青毛豆;架子上嫩绿的丝瓜、苦瓜、细长的豇豆随风摇摆;粗壮的玉米杆上结着咧开嘴的玉米棒子;拨开草丛,还可以看到躲在里面的大冬瓜、大南瓜......真是目不暇接啊!这里也是昆虫的世界:红蜻蜓、花蝴蝶、尖嘴的蚱蜢和小蜜蜂都各自快活地飞着、跳着......有什么比这生机盎然的自然景物更能吸引一个久居城市的孩子呢?这时我想象驰骋,仿佛置身于童话世界而忘了现实中的战火硝烟,忘了我们是来此避难的“难民”。我这边跑跑,那边看看,扑蝴蝶、捉蚱蜢,自得其乐,留连忘返。 大人们可不一样,他们整天忧心忡忡。本来也是,逃难的生活哪有家里舒服?寺庙的环境多么孤寂乏味,成天吃素也难以下咽......大家都盼着南京的消息。一天我同一块来的赵姑姑到镇上去看有没有我们的信,正碰上当地中学生组成的抗日宣传队在街头演活报剧,围观的人情绪活跃,三三两两议论战局,有的说国共合作了,这个仗有打头了;有的说这回不比九.一八,一两年停不了火的。 不久父亲来信了,要我们速去四川,于是我们匆匆离开生活了一个月的桥林。当我们回到南京乘船西上到达重庆,再到成都时,这个小镇却随着南京的陷落而沦入敌手。我想,在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中,它也不会幸免吧。 从此,我再也没有机缘踏上这块土地,但是在我的记忆中,这小镇总是和我的童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是那样难以忘怀。 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时常想,现今的桥林镇是什么样子了呢?那座寺庙,那个园子,还有那位慈祥爱国的和尚爷爷...... 啊,我真想重游旧地,去追寻那飘逝了的岁月,去拾回那遗落的赤子之心。 (老年大学暑假作业——回忆录之一) -----选自母亲关采芹作品集《晚霞》---由美国溪流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