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廖文娟的出现,使这次三人出行的喜悦达到了新的高潮。这位个子小巧、近视,坐在第一排的女同学,娴静文雅,写得一手娟秀的小楷。常常得到国文老师的表扬,办班刊总是由她一手誊写。她是唯一的本地学生,和那些沦陷区的流亡学生相比,条件优越得多。她待人诚恳、热情。学校生活艰苦,她经常邀请同学到她家去“打牙祭”,双燕、罗明都当过她家的座上客。今天,她正在招呼刚半岁的小孙子,罗明突然“从天而降”。她惊讶得不敢相认,罗明找到她高兴得又跳又叫,她却站着发呆,等她会过神来,才一把拉着罗明:“你?──罗明!……八级台风把你吹来的吧?”一听说士光、双燕都在春光旅社,她兴奋得又拍手,又顿足,罗明赶着回去报告喜信,她说等儿媳一下班马上就去和她们三人畅谈欢聚。 这真是一个动人的场面,她一进门,三个女同学抱成一团,士光也挤上前去和文娟握手,并大声说:“别把我排斥在外呀!” 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相互细细端详,她们年龄相差不多,但比较起来文娟显得苍老些,岁月的风雨使她那娇好的面容额上起皱,鬓发带霜。文娟把他们三人挨个看了又看,对士光说:“啊,还是变了,活泼风趣的‘快乐王子’显得老成持重了。”士光说:“我都快五十了,还能不老成?”罗明则呼到:“我怎么竟忘了他这个雅号?”文娟又说:“爱唱爱跳的‘小燕子’显得含蓄沉静,而不喜外露的罗明‘死妮子’,倒成了快人快语喳喳叫的喜鹊……”她接着说:“不过,你们的面貌,气色都很好,可能日子过得顺心吧?” 整个一下午都在互诉别情,她告诉她们自己的坎坷经历。毕业后一直没离开过县城,和工厂里一个技术员结婚,反右时他被打成右派,“文革”中又被揪斗跳楼自杀;老父老母急忧交加相继去世;她也由机关下放到一家工厂当工人,靠一人含辛茹苦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前几年给她丈夫平了反,她也恢复了干部职务,不久前退休了,现在做家务,带孙子……她慨叹了一声:“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算完了!——不过,我为你们的成就感到高兴,咱们班上毕竟出了不少人才!”她又看着士光、双燕问:“你们俩有几个孩子?”双燕连忙说:“我一个,他两个。”罗明看着文娟不解的目光,怕她再问,拉着她忙说:“我们三人也是这几年才联系上又走到一块来的。”她告诉文娟,士光和双燕是前几年在一次会议上巧遇的;她自己又是多方探询才打听到双燕的下落并赶去和她会见,从而知道了士光的情况,又经过好多次的联系邀约最后才确定此行的。士光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们这次旧地重游也是很不容易呢,但毕竟实现啦,又意想不到的找到了你,真乃人生快事!”双燕在兴奋的交谈中不忘记提醒士光按时服药;士光也由于精神振兴更加见愈了。 文娟告诉他们,哪个“文昌宫”是前些年新建的,当过咱们学校的“文昌宫”大跃进时就改建成一个工厂了。并说好等士光病好了她来约他们一块儿去访旧,然后到她家去吃晚饭,她要亲手做几个拿手好菜给他们接风。 白天的极度兴奋,夜晚当然是难以成眠。更何况双燕和士光由于那枚书签和文娟的那句问话撩起的万缕情思。 双燕清楚地记得,那枚书签是毕业那学期她和文娟一块上街,在文具店里,文娟发现一枚书签的图案挺有意思,对双燕说:“你看,这枚书签好象是为你而设计的,—— 一双春燕穿柳,多好看哪。”双燕一看,果真如此,就高兴地买下了。在还士光借给她看的《普希金诗选》时,她在书签的背面签上自己的英文缩写名,悄悄夹在里面——这恰好是春游时和士光在石塔中相遇的一周后…… 罗明也睡不着,她想着文娟的不幸。当年有着温暖的家,受父母钟爱的她,在同学心目中是最幸福的,谁料到她未来的道路竟是这般崎岖。从她又想到自己,不也是同样走过一段不平坦的路么,在那黑白颠倒的年月,她和丈夫——两个全心投入教育事业的教师,都被一群来校串联的“红卫兵”挂上了黑牌,剪去了头发,勒令写检查交代。两人回家相视那滑稽模样,真叫人欲哭无泪,欲笑无声。她气得掰断梳子,摔破镜子。还是丈夫旷达些,对她苦笑道:“这样更好,咱们都剪除了一头烦恼丝,从今就看破红尘,一心念佛吧……” 双燕心潮迭起,翻了个身,想丢开往事。可是,“剪不断,理还乱”,脑细胞继续活动——要不是那年在北京和她偶然相遇,消除了误会,可能我到现在一想起来还要恨他……那时我真奇怪,我考入医大后,给他写了一封封充满少女恋情的信,他却一封比一封写得短,一封比一封写得冷,一封比一封拉的时间长,最后竟不辞而别,转学到边陲地区去了。若不是出于少女的矜持,我真想找到他问一个究竟……加上那时大三的同学,现在的丈夫正追得紧,我才半赌气的答应了他…… 她微微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切都毋须追悔了,都成了永远不能更改的过去。人世间的事有很多少是尽如人愿的,——不过,他也太善良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的象《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为别人的幸福连自己红宝石的心都舍弃了的“快乐王子”。可是,他这颗肉做的心是滴着血的啊!……从这么多年那枚书签还伴随着他就能够理解…… 夜深了,挂钟滴答的声音格外清楚。而这每一声滴答,都在敲打着士光的记忆之门。终于,他不能不回到中学毕业前的那次春游中去,脑海中重现他和双燕在石塔中的一幕。——那天,活动了一下午的士光,挟着一本书走进石塔—— 一座不知什么年代修的塔;塔壁上爬满青苔和常春藤,更给它增添了几分神秘的色彩――他一层一层直爬到塔顶,却看见一个姑娘凭栏远眺的背影,宽大的衣服掩不住她身躯的苗条,线条优美的侧面好像画册上的艺术剪影。 “何双燕!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呆着?你倒会找清闲!”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嘛!”双燕回过头来嫣然一笑,“你这不是也上来了吗?” “你没听见有人上来的脚步声吗?真大胆!” “对不起,我以为我是独揽胜景的,没想到竟有一个和我同样大胆的‘游客’。我什么都没听见,我被下面的景色迷住了。” 从塔顶往下看,周围的风光真是美极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色世界。远处的山峰和近处的田野青翠欲滴,在碧绿的麦苗中夹杂着一畦畦菜花的鹅黄,很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彩画。岸边的两排柳树林把蜿蜒的小河送到了天的尽头,清澈的河面上有几只白鹅悠闲地浮动着。河岸边同学们这边一堆、那边一堆围坐在沙滩上,剥嫩豌豆准备野餐,有的同学在捡枯藤枯枝准备烧篝火。士光不由得也靠近了栏杆,对双燕说: “今天玩得可够尽兴的,是不是?你参加了什么活动?我怎么在越野赛、排球赛、拔河赛中都没看见你呀?……在篝火晚会上你可得唱一个了。” “哼,我还是踢键比赛的冠军呢!以五分钟踢一百二十下战胜了罗明,以花样多战胜了你们那个‘小淘气’。” “哦,我和‘贾秀才’他们一起到对岸钓鱼去了,可惜没看到这场精彩的表演,否则我一定会给你当啦啦队的。” “钓了多少鱼?能给野餐添一份美味佳肴吗?” “‘贾秀才’钓了个大虾,我钓了条泥鳅,还是‘大个子’行,钓了两条白鲢,都有八寸长,要烧鲜鱼汤喝呢。” “这次春游组织得很好,活动内容也多,这都是你的功劳吧?――‘王子’嘛,文武双全,到底是有两下子!”双燕和他开起玩笑来。 “不敢,你过奖了,――哦,何双燕,我正想找你呢,咱们校刊要出一期毕业专刊了,你这个编委除了组稿外还要写一篇。你上次那首抒情诗写得很好,显示出你具有诗人的气质……” “别乱恭维了,就实说要我写来凑数吧。你这编委主任的布置我敢不从命?――不过,你要把这本书借给我看看。”双燕指着士光手中拿着的《普希金诗选》。 “当然可以。你这就拿去吧,我已经看完了。”士光连忙把书递给她。 天边象火焰在燃烧,玫瑰色的云象轻纱慢慢漂浮,似乎一伸手就可以剪下一块来。微风送来一阵阵悠扬的口琴声和伴着琴声嘹亮的男高音: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 微风吹动了我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 “大黄、小黄这哥儿俩都有音乐天才,一个会吹,一个会唱。” 双燕似乎没觉察士光在和她说什么,她正含笑看着一对燕子呢喃地飞回塔檐下的巢中。她那被晚霞映红了的双颊,象刚绽开的荷花瓣。 士光灵犀一动,凑近她说:“啊,你在欣赏那对燕子吗?你的名字取得真好,‘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意境够有多美……” 平时颇有点高傲的“王子”,是不爱多言语的,这时不知怎么话越说越多。 双燕没有回话,却扬起手指着天际刚刚升起的一轮银盘似的月亮说:“我更爱这两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士光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他迅速拉过双燕还没放下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霎时间两人都被这突兀的举动惊呆了,屏息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因而河岸传来的歌声就格外清亮: “月光恋爱着海岸,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 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 突然,双燕转身飞跑下去,士光俯在栏杆上看着她象展翅的春燕,轻捷地飞过绿色的田野,飞到小河边…… “啊,多么美妙的人生!”士光睡意全消,睁着眼望着满天星斗。这一幕多么远,像个遥远的梦;却又多么近,恍若昨日……《啊,小燕子!》就是当天晚上一气呵成的,激情象喷泉般注入笔端,一泻无余……出刊后同学们在赞美这篇散文才华横溢的同时,也不无猜测,校园中悄悄传开了士光和双燕的佳话…… 不久,双燕还给他那本书,他很快发现了她赠给的书签,并且看出了别人看不出的少女的柔情。他不是把它做为一枚漂亮的书签,而是做为她的一颗心珍藏起来的。 士光觉得心头燥热,爬起来喝了一杯凉开水,躺上床又想到白天双燕拿着书签出神的样子,不觉轻叹一声:“唉!我那时真以为我会成为她的另一只燕子,我感到多么幸福……但后来,我觉得这不行,决定‘劳燕分飞’了……” 他翻动了一下,把一只手臂弯在脑后枕着,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床沿。“我这样处理是正确的,是理智的。当然,这太苦了我自己――硬是用自己的双手推开走到身边来的幸福,带着伤痛的心默默地走进荒漠的高原,熬过风沙的苦寒……不过,我的牺牲是值得的,如果那时候――大搞划分阶级成份和全面开展镇反运动的时候,让她成为反动家庭的儿媳,不久又成为右派分子的妻子,很难说她会有今天的成就。而且。她弃文从医,走一条务实的道路,找一个事业上的同路人为伴侣,这都不能不认为是命运给她的最好的安排――我没有什么可悔可怨的,自己背着上两代人的沉重历史包袱,怎忍心把她也拉进自己的生活圈子?为自己所爱的姑娘铺平道路才是一个高尚的男子,为了她的幸福我宁愿让她以为是我负心,宁可让她恨我……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在中年重逢了,积压在心底三十年的实情倾吐了,她对我的误解消释了,这样我于心已足,更何况上帝又给我们这样的机会,让我们能结伴重游旧地,重温旧梦,这不是对我最好的补偿吗?……啊,生活多美好,道路多宽广!士光心头漾起异样的幸福和甜蜜,满足地合上了眼睛。 (六) 由文娟做向导,把三位老同学带到母校的旧地,联系好她就回家了,昔日的“文昌宫“旧址建成一家布鞋厂,过去当教室的几个侧殿现今是两排平房,靠东边的是制作车间,女工在轧鞋帮,男工在轧鞋底;靠西边的是合成车间,一筐筐做好的布鞋堆放着。他们走近只听见一阵踏动机器的咔咔声和青年工人不时发出的谈笑声。 虽然昔日的校园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但他们仍然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动。当走到堆放布料的材料仓库时,士光站住了。 “这里是大殿,你们看,那两根柱子还在,原来校部办公室不就设在这里吗。训育主任常把调皮的学生叫进去训话……” “啊,穿过大殿旁的一方小院该是后殿——我们的女生院了!走,进去看看!”罗明高兴起来,又喊又叫。 当时的女生院,已是这个厂的成品仓库了,姑娘们的欢声笑语和亭亭倩影早已被历史的风暴吹得烟消云散。双燕不胜感慨: “罗明,咱们的青春年华就是在这里度过的……现在,那段美好的时光都垫了这仓底儿了……” 他们留连徘徊了好一阵子,又复出来。士光指着停放一辆解放牌大卡车的场地说: “没错儿,这里就是我们的操场,每天在这里集合,升降旗,唱歌……” 罗明搜寻的目光立即绕场一转,“啊!那两棵桂树还在!”她象发现了久违的老友似的叫起来。的确,只有这两棵树才是这里变迁的见证,才能反射出昔日流光的折影。 三人同时跑到树下,抚摸着树干——树干上有无数条时光划上去的裂纹。但还很挺拔,枝叶也茂盛,到秋天仍然会发出醉人的芳香。 “那金灿灿,黄澄澄的金桂,银桂啊,当年你带给我们多少美的享受!……”士光不禁喃喃自语。 双燕看着桂树的青枝绿叶,深情地说:“这两棵桂树在我的记忆中特别深,每当秋凉满树花开,真是香飘十里,沁人心脾。只要走过树下,我都要深深地吸上几口……” “是啊,双燕,下了晚自习咱俩老爱在这桂树下转悠,特别是月色好的时候,真不忍离去呢……”罗明伏在双燕肩上,语调是少有的柔和,忽然她又笑了起来,“记得吗,有一次让‘母老虎’严老师碰上了,还把我们叫去训了一顿,问我们为什么迟迟不回女生院……” 然而感触最深的还是士光。三十多年前,他,一个十几岁的流亡学生,怀着思乡的悲怆在树下徘徊,阵阵花香牵引他思念鲁西家乡庭院的桂花;思念在水深火热的沦陷区翘首望儿的父母;而在西北边陲的二十多年中,每到桂子飘香的金秋时节,他又无限深情地怀念起母校的这两棵桂树,和那在桂树下度过的美好的青春……不想今天又梦幻似的回到它身边了!它,可以说依然如故,还是会开那一丛丛繁密馨香的小花,给生活以美感,而我,竟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正如一首歌曲唱的那样“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车间里的工人发现这几个人不同寻常,他们站在树下低语叹息,留连忘返,既不象来联系业务的,也不象参观访问的,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不象本地人,象是省里来的,看那穿着打扮,挺洋气的。” “他们来做哈子?” “关你屁事,快点做活,完不成计划这个月的奖金又泡汤喽!” 女工们则窃窃议论着罗明,双燕衬衣的颜色,裙子的式样,并猜测她们有多大年纪。 士光忙对两位女伴说:“走吧,咱们到沙滩小河边去坐坐吧,再不走,咱们可要被‘围观’了。” 他们出了工厂的侧门——原来文昌宫的大门——放眼一看,啊,还是那座小山坡,还是那条缓缓流淌着的清清的小河;还是那一片黄澄澄的沙滩;远处,白云缭绕在半山腰里,山脚下的那座石塔透过树丛依稀可见,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大自然的生命是永恒的!这时,好象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使他们又回到三十年前去了,忽而他们已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成了过去的自己了,跑啊,一口气跑下山坡,倒在沙滩上……。 大家半晌都没说话,静静地观望四方,各人想各人的。是惋惜?是慨叹?是欣喜?是幽怨?说不清。但神情都是那么满足――想达到的,终于达到了,母校,故土,你的孩子们终于回来看你了。 没过多久,罗明活跃起来了: “双燕,咱们还象那会儿一样,到河里洗脚吧!”说着就拉起双燕跑到河边,脱掉凉鞋淌着水到没膝处停住了。河水比原来稍浅些,但还是那么清清的,河底还是那么软软的,踩着舒服极了。 士光坐在树荫下一块石头上,瞅着她们笑。 “那时候,这条河是个大盆,咱们男女生都到这儿来洗衣服,可互相很少搭理。”罗明撩着水花说。 双燕反驳:“谁说的,班上有个男生病了,咱们不是帮他拆洗被子来着?” “我就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士光憾然地摆摆头。 “你现在就可以把衬衫脱下来,我们帮你洗洗,晾在沙滩上一会儿就干了。”双燕笑着朝他洒水花。 “人家进口料子的高级衬衫,能像那会儿一样晾在沙滩上吗?”罗明打趣他。 “咱们那时最时髦的就是那件罗斯福布长衫――美国总统对咱们中国流亡学生的慷慨施舍――布那个厚啊,一下水就成了牛皮,拉都拉不动,好像让咱们穿它一辈子!”双燕说完三人都不由得笑起来。 士光说:“你们那时候,穿的衣服不是蓝的,就是黑的,宽袍大袖,哪象十七、八的妙龄少女,就像一群黑老鸦。” “黑老鸦里也有莺莺燕燕呢!”罗明忍不住又敲打他一句。 士光故意把话扯开:“我最喜欢食堂蒸包子了,男女生都去帮厨,男生揉面女生包,说说笑笑的真热闹。包子馅那个香啊,其实就是韭菜、粉条加点鸡蛋,可惜一个月难得吃上一回,后来我吃小笼汤包也觉得没它够味。” 于是大家谈起学校生活的各种琐事:种菜呀、泡豆芽呀、省下灯油炒饭吃呀等等,说得津津有味,伴随着阵阵笑声。 罗明和双燕泡够了脚,玩够了水,三人都坐在树荫下,看着远天近水和漂浮的朵朵白云,不觉低声哼起当时同学们都爱唱的《白云故乡》来: “白云飘噢,轻烟绕噢, 绿荫的深处是我的家啊, 小桥啊,流水啊, 梦里的家园路迢迢。 ……” 音乐是最能拨动人的心弦引起共鸣的,也是时代感最强的,它能以艺术力量让时光倒流。三人彷佛脱离了现实,回到逝去的岁月里,置身于各自的梦幻中…… 双燕又低低唱起当时在女生院中颇为流行的优美抒情的《初恋》,她最喜欢这支歌的情调: “我啊,走遍茫茫的天涯路, 我啊,望断迢遥的云和树, 多少往事堪重数, 你呀,你在何处? 罗明跟着唱起来: “我难忘,你哀怨的眼睛, 我知道,你那沉默的情意, 你牵引,我到一个梦中, 我却在,另一个梦里忘记你! 啊,我的梦,和我遗忘的人, 啊,受我最初祝福的人…… 忽然罗明发觉双燕的声音有些颤动,眼里噙着泪花,士光亦是深受感动的神情,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石塔。她觉得必须转变一下情绪,便悄悄捡起一颗光滑的小石子丢进双燕的领口,石子顺着脊梁滑下去了,双燕一惊,罗明赶紧笑着跑开,双燕也跳起来,捡起一块小石子还击,沙滩立刻成了运动场了,罗明忽然抓起一把砂子向她撒来,双燕连忙呼救:“士光,你也不来帮帮我,就看着这死妮子撒野。”说着拉过士光躲到他身后。 士光笑着道:“你们真是返老还童了,竟玩起这小孩子的把戏来。”说着,拍掉双燕肩膀上的砂,“看看,满身都是砂。” “她撒我你就没看见?哼,让你当裁判就糟了,偏心!” 士光只是笑着,指着偏西的太阳说:“女士们,别闹了,时光不早了,赶快回旅社梳洗打扮一下再赴宴吧,别让文娟的儿媳妇,女儿笑话你们这两位阿姨象疯子似的。”说着又指指自己的手绢说:“看看这里面包的是什么?你们打闹的时候我捡了这么多宝贝。” 她俩抢着解开一看——十几粒大小形状不同的小石子,小贝壳。 “带回去作个纪念,也不枉此行。难道今生咱们还能再来一趟?” 罗明,双燕抢着各自挑了几个,珍贵地放进自己衣袋里。双燕虽然住在海滨城市,什么漂亮的石子,贝壳没见过?但哪能和这里的相比呢! (七) 士光独自坐上了赴K城的夜班特快车。 他到站上时文娟已经提着一袋水蜜桃在月台上等他了。而前一天她和士光一道送走了双燕,罗明。和上次一样,火车开动时她不断挥手告别,惋惜这几天的相会匆匆消逝。 一种孤寂感向他袭来,他此时的心情和来时的心情廻然不同。想睡也睡不着,干脆爬起来坐在窗口,窗外黑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远处几点星火闪闪烁烁,若隐若现。 “唉!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回到铺位上躺下。 本来他们想延长此行的,在D县痛痛快快玩了几天后兴犹未尽,士光邀请两位女同学再去风光绮丽的K城(他到那里去有点公务)同游名山胜水。罗明,双燕都很高兴地同意了,她们也不愿匆匆结束这次难得的聚会。但冷静一想,不行,双燕休假的时间不能全部用完,她还有一篇学术论文没有脱稿,而且从未离过家的独生女儿很快又要到外地上大学了;罗明则想着她带的这个班明年就要毕业了,有几个学习差的学生还得利用暑假给他们补补课。所以想来想去,她俩还是放弃继续旅游的良机而分道扬镳了。 夜越是静,火车奔驰的隆隆响声越是清晰,他也越是难以入睡,索兴爬起来翻看这两天的日记: “……送走了双燕和罗明(她俩要同一段路才分手),一个人回到旅社,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房间,不免产生‘人去楼空’的怅然之情……这几天短暂的欢笑,又是一去不返了!可惜没有录像机,否则我要把这几天的生活情景全部录下来……” “……临别前双燕嘱咐我:‘这药片留给你,感到不适就服用,现在是你一个人旅行了,再生病可没人照顾你了……’她还说回去后一定想法搞到治气管炎的特效药寄给我……” 翻开另一页,字迹潦草的写着: “……今天下午我又独自到校门外的沙滩上去转了一圈,又看到了那石塔……,可这回和头回不一样,形只影单。有种说不出的寂寞感,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日本电影《生死恋》的最后一个场景——细雨濛濛,空无一人的网球场……可耳边却响起了这样的回声: ‘士光,你也不来帮帮我……’ ‘哼!让你当裁判就糟了,偏心!’ 看到这里,士光沉思了好一会才继续看: “……在西北上大学时,我很喜欢徐志摩的诗《偶然》,因为它符合我当时的心情,特别是这几句: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 你不必惊异, 更无需欢欣,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可现在我认为这是极富有人生哲理的,生活只能是这样,每个人都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不能强求流向不同的两条河并行或汇合,已经形成了的固态事物想改变它太难——更准确的说,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要珍重这正常运转中的交叉点——偶然相逢的一刹那,和那‘在交会时放射的光明。’……” 他没有再往下看,把这几页日记夹在编辑手册中,等回去再腾在日记本上,又从手册中拿出不知看了多少遍的三人合影,这是临行前在旅社柚树下拍的快照,——他后悔这趟出来竟忘了带相机,否则该会拍下多少珍贵的镜头——本来是罗明在当中的,可临拍时她忽然又拉过双燕和她调换了位置。这张像三人拍得相当好。士光风度潇洒,罗明神采飞扬,双燕呢,静静的含笑,脉脉的含情。他轻叹一声,随即提起笔来在背面写上“人生易老,友谊长存”八个遒劲的字,记下年月日,然后珍贵地把它和那枚书签放在一处,合上了手册。 火车在黎明时到达C市,利用转车的半个多小时,士光匆匆到车站附近的副食店里买了些当地的土特产准备带回家,其中没忘了给妻子买她最爱吃的白菜腐乳和灯影牛肉。(完) 相关链接:寻(中篇小说)上篇 完稿于1988年 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