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平自嘲:翻出了20多年前写的一些杂感,读来感觉很有点文人的酸气,没想到自己曾经这么文艺范儿过,居然会写出现在人们称为“心灵鸡汤”之类的东西,庆幸的是我没有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当时我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感情是非常真挚的。
唯有真挚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之一:疯女
曾经在我每天上班的路上,总会看见一个疯女。
说她疯,似乎有些言重,其实她并无很疯狂的举动。她只不过总是绕着一根水泥电线杆,作快速的圆周运动,同时双手合在胸前上下搓着手掌,口中念念有词,神情有时激奋,有时安详。 每次骑车经过她身边,总放慢车速,想要听听她究竟在诉说什么。可是她说话的声音极低,喃喃自语着,说话的频率又极快,嘴唇飞快地一张一合,一串串含混不清的话语从她嘴里不停地流泻出来。 她每天早晨都在那个地方,作着重复的举动,其他的时间,当我从那条路上经过时,并未见到她。 我细细地观察这女人:她大约四十岁左右,有一张尖尖的瓜子脸,总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随着季节的变换,天气的冷暖,她的衣着也极合时宜的变更:春秋衫、毛衣、羽绒服,有时还穿着很时髦的连衣裙、套裙。 我常想,一个神志失常的人是无法将自己料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的。那么,是谁在为她做着这一切呢? 一定是挚爱着她的丈夫,对她倾注着如此的爱心,即使她现在已经无法理解也不能回报这种爱,可他仍深爱着她。 他和她一定曾经有过很美好、很美好的一段时光…… 她一定曾经是个很清纯的女孩子,一定有过如梦的幻想…… 可是现在,她每天绕着水泥电线杆转圈,说着那永远也说不尽的絮语。 她那纤柔的身躯肯定是因为承受不了某种重压而终于崩溃了,而她在正常时无法诉说的巨大痛苦现在终于可以尽情倾泻。 有时,一连几天没有见到她,我竟有几分惦记,经过那地方时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她去哪儿了呢?她生病了吗? 又见到她时,她仍然是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仍然一如既往地操练她的晨课。 每天骑车从她身边匆匆而过的行人,谁也不会多留意她。每个正常的人,对于她那无休无止、毫无顾忌的诉说,都很宽容,也没有丝毫怪罪。因为她不正常,所以她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思想。 幸耶?不幸? 可是在她看来,(如果她还有思维)所谓正常人,不过是蛰居在自己营造的蜗壳里,用一层又一层铠甲将心紧紧裹住,时刻防范着外界,曲意地说着违心的话,以表示自己的正常。 幸耶?不幸? 曾经在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看见她。或许,我不该将她视为一个疯女人,她只是活在她自己的境界里,她自己独有的境界……
之二:我骑车 我骑自行车的历史不长。要是说会,那倒是读小学时就会了的,可是一直不敢骑自行车上大街。有次别人问我会不会骑车,我说会但是不敢上街,别人大笑,说那怎么能算会骑车?我后来一想也是,会骑车而不敢上街,就好比是有腿不敢走路一样,那确实不能算会。 我的骑车是被逼上梁山的:一连三个月乘公共汽车时钱包、月票被窃,家人劝我,干脆骑自行车上班算了。 在中国这个自行车王国里,骑自行车真是一桩小得不值一提的事。但在我,这却是当年的大事记之一。 我从小便惧怕上街过马路,总将往来奔驰的车辆视为洪水猛兽,每一辆车都仿佛瞪眼朝我猛扑过来。小时侯是被保姆牵着手过街;大了以后,过街时只要有同伴,我总是会下意识地去拉对方的手或是扯着别人的衣襟;如果不幸只有我自己一人过街,那我则小心翼翼加诚惶诚恐。“过马路,两边看,要走人行横道线”这首关于交通规则的儿童歌谣,一直被我牢记并模范地、严格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 骑着自行车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穿梭往来,对我而言,确确实实是一次惊人的壮举。 第一次试着骑车上街,是从父母住处到我上班的单位。本来步行也只需要10多分钟,但沿途要横穿一次大街,并要过两个十字路口。我一路上磕磕碰碰,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推着车走的时间倒比骑在车上的时间多。总算是到了单位,而后又原路返回。等我回家后已经是手脚发软,心动过速,一身冷汗。 我拥有的第一辆自行车,是从旧车行花二十几元钱买的:矮矮的车座,车轮很小,当中一根横杆,很象是马戏团里大狗熊骑的那种。每当我骑着它到单位上班时,总有人在门口喊:杂技团的来巡回演出了! 我骑车,不善于用车闸,极善于用车铃。骑一路车,那车铃总是被我按得震天价响。遇到紧急情况,不会赶紧捏车闸,而是不停地按车铃。不管碰到什么障碍,哪怕前边是一辆大卡车,我也会按铃。有一次好友和我一同骑车,听我不停的按铃,问我:“如果前面是一块大石头,你也会按铃吧?我想了想,说:也许。因为我按车铃,不是给别人听的,是给自己听的,听到车铃声,会觉得胆子大一点。 如果有人与我骑车同行,我必得预先提醒他具备十二分的耐心:因为他得随时停下来等我,否则很快我就会消失在茫茫车流中,再也找不到。 我从不会因为骑车与人相撞而发生争吵:不管对方是逆行、急转弯、或是神兵天降,我都会想,这一定是我的错,我骑车技术太差,如果换上那技艺精湛的,肯定能化险为夷。 有一次骑车上汉口解放大道,如果顺行则要绕一个大弯,于是斗胆逆行。突然见一小伙子迎面骑车飞驰而来,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竟然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终于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迎头向他冲过去。我们剧烈地相撞,两人都倒在地上。我等着他的斥责,谁知道他扶好自行车,对我报以幽默的一笑,说,“一比一平”,我的心头一阵感动,觉得这世界真的很温馨。 骑自行车有时确实会有无比美妙的感觉:姑娘们飘逸的长裙使你感受青春的旋律;男孩子呼啸地奔驰而过给你惊险的刺激;小女孩靠着爸爸宽厚的背,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怡然自得。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伙子双手撒把,慢悠悠地蹬着车轮,那撒把的双手,捧着的居然是一本----书!他津津有味地读着,那神情仿佛是坐在自家的书桌旁。 我永远也无法领略这种形式读书的乐趣----我战战兢兢的骑车;我双手紧紧捏着车把;我不敢有丝毫怠懈;任何潇洒的举止都与我无缘----更不用说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方式了! 我自有我骑车的乐趣:在温暖的春夜里,在幽静的林荫道上,空气中似有似无的花香,树荫里情人的喁喁私语,夜空中有冰清玉洁的明月,有繁星点缀,有温柔的夜风拂面。这时我也敢腾出一只手来拢一拢被风搅乱的头发,甚至还敢抬头望望天空,那月儿正随着我的车轮缓缓移步。 这时,多么希望这路是没有尽头的……
之三:那夜灯火
总觉得,那夜灯火最难忘。 那是八十年代最后一年的岁末,九十年代的第一个新年。 早就约好,几个要好的同事相聚,共同度过这神圣的时刻。 其实,新旧交替的那一瞬间,除了自己最亲近的人以外,我总是愿意一个人静静地度过。因为在那一刻,有怅惘,有欣喜,有憧憬,有留恋。诸多复杂的感受交织在一起,只想一个人慢慢咀嚼,品味。而且在那一刻,我总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平日里分分秒秒从我身旁流逝的时间,不紧不慢,仿佛踱着方步的时间,只在那一刻,是有血有肉,充满了生命的。时间老人那急迫的、踏踏有声的沉重脚步,从天际由远而近,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喘息。我总是想象,时间老人驾着三套马车,从我身边隆隆驶过,我多么愿意跳上那马车,与他同行。 这神秘的一瞬,属于我和时间老人共有。每年,在那漫长的一瞬我与时间老人交谈。静静地,聆听我的心跳,他的心跳。 但那一年,格外的不同,那是一个年代的结束,又是本世纪最后一个年代的开始。而且在那多事之秋的一年,无数善良的中国人,迸发出极大的勇气,又历经了血与火的磨难。 时间老人也许不愿意再经过这多灾多难的土地----时间好象凝固了,倒退了。在那一刻,他还会如约前来吗? 适逢办公室的一个男孩子马上要公派到阿尔及利亚,时间是两年。我们决定为他举办一次新年聚会,让他在异国的七百多个日日夜夜里,能回想起祖国的这个新年之夜,感受到故乡的温暖。 那一夜,我的小屋大放光明,能开的灯都打开了:吊灯、台灯、座灯,我们在灯下包饺子。 这是北方的习俗,“送行的饺子接风的面”。饺子短短的,意味着离别的暂时;面条长长的,象征着相聚的长久。中国有很多可爱的习俗,我总觉得这是最可爱最有人情味的一种。 饺子包好的时候,新年的钟声也敲响了:电视里,那台康巴斯石英钟在倒读秒:五秒、四秒、三秒、二秒……电视屏幕隆重地推出: 一九九O!一九九O!一九九O! 我们忙乱地倒红葡萄酒,我们互相碰杯祝贺,我们在贺年卡上写下美好的祝福。我得到的那张卡片上写了一长串法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但我知道,那是美好的话语。 一片嘈杂,我不知道,时间老人是否来过。也许,他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离去。他肯定留下了他的祝福,给我们所有的人。 我们即兴表演节目,我背诵了我最喜欢的名篇《岳阳搂记》。当我读到“然则何时而乐焉?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一股凛然正气在我胸臆间回荡。彼时彼刻,我觉得,一千多年前的范老先生和我的心是如此相通。 然后,那夜最具规模的行动开始了。九十年代的第一个小时,我们骑自行车漫游武汉三镇,开始了新年的远征。
骑着自行车,我们冲上街道,感受着新年的一切:夜空、寒星,还有凛冽的风,它们都是全新的呀! 我们用骑赛车的速度,在深夜的街道上疾驶。我们奋力冲上汉水桥,神气地驶上了机动车快车道。此时,没有交通警在桥上执行公务。如果有,我一定要冲他大叫一声:嘿,新年好! 过了汉水桥后,我们又驶上了长江大桥。相信我们中的每一个人此时都有着奇异的感受:那桥宛如时间的隧道,我们正和九十年代并驾齐驱,时间老人慈祥地注视着我们。 我们来到了黄鹤楼下,黄鹤在深夜里歇息了,我们轻轻地爬上阶梯,惟恐惊醒了它。 我们来到孔明灯下,回首俯瞰长江。哦,那一江灿烂的灯光!长江没有了白日里气吞山河的雄壮,在灯的辉映下显得扑朔迷离,神秘莫测。黝黑的江水不安地躁动着,把那一江灯火映衬得格外辉煌。 即将奔赴异国的男孩子对着满江灯火唱了电视剧《几度夕阳红》里的主题歌,“滚滚大江东流去”他一定是在向这条故乡的河作暂时的告别吧? 我想,这个时刻的祝福,一定是最有效的。我合上手掌,面对长江,把我最美好的祝愿,给所有爱我的人,给所有我爱的人,给一切善良的人。 回程的路上,天空降下了薄雾。新年的晨雾在空中弥漫,越来越浓。三镇的灯火在雾中漂浮,整座城市犹如仙宫,我们几个就象那腾云驾雾的神仙。过了武昌,过了汉阳,又到汉口。抬头一望,眼前一座海市蜃楼!原来是武汉商场那高大的建筑被浓雾吞没,只露出尖顶。环绕顶端的红、黄、蓝三色灯柱,象一道神奇的彩虹,在我们的正前方大放异彩,这是多么吉祥的新年预兆啊! 那夜灯火,那夜难忘的灯火…… 平平 整理于1995年 武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