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选自母亲作品集《晚霞》,由美国溪流出版社出版。 忆抗战初期的武汉 一九三七年初,我们全家随父亲乘船由九江到达武汉,这是我们逃难的第三站。当时我尚未入高小,对动乱的生活,初到的城市,充满孩童的新奇和兴奋。 这时京沪相继失守,战火烧向腹地,仗打得十分激烈,武汉三镇成为国民政府事实上的首都。内迁的机关团体,沦陷区的流亡人群大多汇集此地,市街上平添了很多操着南北口音的男女老少。可是气氛是炽烈的,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抗日的烽火把各阶层的人民团结在一起了。 国共两党的合作,使武汉的宣传活动搞得有声有色,如火如荼。(后来知道这得力于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三厅)古老的三镇又恢复了大革命时期的青春活力:大幅的抗日宣传画和大型的抗日标语牌出现在十字街头;救亡歌声响遍三镇两岸;青年学生组成的抗日宣传队活跃在大街小巷。更感人的是义捐场面,演讲者站在闹市区现搭的台上,对过往行人振臂激昂地宣传抗日,大声疾呼为前方将士捐献寒衣(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听说有一次冯玉祥将军也站到街头演讲募捐,号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支援前线。围得满满的群众当即掏出三毛、五毛、十块、八块的票子银圆不断地往献金箱里投,有的还当场脱下身上的外衣,场面非常令人感动。 当然,敌人对这座九省通衢的后方重镇虎视眈眈,把它列为进攻的目标和轰炸的重点,三天两头地狂轰滥炸,有时昼夜来两、三次,天气越好越是担心,市民不得不把跑警报列为生活中的首要之事,政府当然更为重视防空管制。 防空有它的三部曲: 预行警报:不鸣汽笛,只在各个大小街口挂出个灯笼状的大黑球,以示出现敌情,要人们互相传告,做好准备,大家开始注意了。 空袭警报:汽笛一声接一声的响,停顿很短,表示敌机正在袭来。居民急忙锁好门,带上金钱财物,扶老携幼匆匆奔向防空洞。 紧急警报:汽笛发出长一声、短一声急促尖利,刺耳惊心的音响,表示敌机即将临空,一场灾难马上就要到来。 这时大街小巷已非“路断人稀”所能形容,简直是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一丝声息也没有。空气死一般的沉寂。整个城市瘫痪了,窒息了。如果在夜间,除了探照灯的光束,连半点星火也不见。城市黑得如同地狱,若有月亮,把林黛玉的诗句“冷月葬诗魂”改成“冷月照死城”该是十分恰当的。 我家那时住在武昌花园山,附近天主堂的地下室就成了防空洞。警报一响,这一带的居民全家老小都奔向此处,钻进那湿暗的地洞,挤得满满当当的避难者都企盼能靠教堂的十字尖顶得到庇护。 在地洞里只能听到头顶上轰炸机沉重的嗡嗡声,炸弹落地建筑物哗啦啦的坍塌声,我方驱逐机嗖嗖的机枪射击声和高射炮出膛的轰隆声。 “哇!哇……”婴儿啼哭了,母亲赶紧喂奶堵住嘴巴。大点的幼儿受不了这沉闷闹起来了,大人就赶紧抓把带着的米泡往口里塞。人们紧缩的心只祈祷上苍保佑能逃过这场灾难平安回家,只盼赶快听到汽笛长鸣的解除警报。 但是这个为紧张空气包围的城市有一天爆发了节日般的狂欢,街头巷尾劈劈啪啪的鞭炮声震天响。报童满街跑,高声喊叫:“号外!号外!台儿庄大捷啦!……”这可是开战以来国军打的第一个大胜仗呀!的确应该大大的庆贺以激励士气,振奋人心。日寇聚集优势兵力攻打台儿庄正是为了占领徐州以打通津浦线,可是非但月余未能攻下而且被我军歼灭其精锐部队约两万人,缴获很多军械,损失惨重。这个胜利充分证明我军是有能力打败敌人的,太令人鼓舞了!武汉的宣传活动全面展开掀起空前高潮,宣传队、歌咏队、活报剧队都出动了,连群众也自发的上街游行,高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高呼“抗战必胜!”“中国万岁!”。晚上,全市还举行了盛大的火炬游行,这种亢奋的情绪持续了不止一周。 可是祝捷没过三个月,徐州还是被日军攻下了,而且敌人分五路进军,布好三面包抄的阵势要拿下武汉。战火逼近,三镇告急,人心暗暗浮动,但表面上并未惊慌,全市保持了激战前夕常会出现的暂时沉寂。这时出来了一首新歌响遍市空,回荡江面,那就是呼唤人们起来战斗的《保卫大武汉》(词曲作者不详)。这首歌虽无实质内容,却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我因年幼记忆力好,至今仍能准确地唱出: 武汉,你抬起头来看, 南有羊楼洞,北有武胜关, 东有铁锁长江口,西有夔门三峡山, 你是九省的枢纽,你是全国的关键, 你是经济的中心,你是交通的锁链, 你是文化的最先锋, 你站在军事的最前线。 武汉,你抬起头来看, 武汉,你挺起胸来干, 不要气馁,不要悲观, 不要灰心,不要寒颤。 我们大家都来保卫你, 不许敌人来到你身畔。 在彼伏此起的歌声中,我家又登轮西上,由宜昌至重庆。而大武汉终未能保住,于一九三八年十月沦入敌手,此时我们已到达成都了。 抗战初期生气勃勃的武汉,以一个儿童的见闻,只能窥其一斑而已。但我珍视曾震撼过我的这段日子,在年近八旬老人的记忆中,它没有褪色。 1996年11月初稿 2003年11月增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