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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死水微澜 - 连载17 2022-02-15 08:59:46

49、剪烛夜语 

却说妹妹效良发现哥哥叹息,越发照拂周全,神医又越发过意不去,便正言道了:“妹妹,一家人,你们太客气,为兄心里颠转不自在!乱世今生,我们兄妹千里相会,能一起叙叙旧,说说话,就很好了。你一定转告运禄,他太客气,反倒生分。” 效良妹妹道:“从小父母走了,我这辈子能顺顺当当长大,顺顺当当嫁人,遇个本分能耐的老实人,全靠哥哥扶持嘛!没有你,哪有妹妹我的今天?”说着便要哭,裴效仁不敢再接茬。老妈子已将汤水烧好,用铜盆端来,妹妹抓紧拭了眼泪,亲自拧毛巾、搓毛巾,让哥哥洗脸洗脚,接着又要老妈子取来全新衣服,要村医把脏的旧的换了,套上全新行头。效仁又说妹妹、妹夫如此客气,以后断不敢再来。妹妹又说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实在见外。效仁只好又打住。

神医旅途劳顿,肚子早饿了,妹妹正要通知下人准备饭菜,院外已听人咋呼,通报宋老板从筵席上为客人专送抬盒来了。宋老板带信说,筵席一时完不了,恐大哥受屈,故让酒馆掌柜提前备好送回宋府。抬盒共三展。妹妹揭了盖子,头展是六个小碟,盛些油鸡枞、烧卤鸡翅、烤鸭一类凉菜;第二展是三七炖全鸡、香菜烤羊,松子鱼一类热烹名菜,都小钵小盘,恰够二三人吃,颇显精致;第三展是四碟点心:是甜酱烤饵块、烧豆腐、八宝饭和豆沙卷心乳扇,同样精致。押送抬盒的人仔细介绍了各菜品菜式名称和烹饪方法,最后取出窖藏老醸一壶,再说宋老板交代,一定要转告大哥,说今天宴会主宾是滇南朱姓富商,曾得当朝太后老佛爷旌表,还特赐荣禄大夫顶戴花翎,不敢得罪的。大哥鞍马劳顿,务必要多喝两盅解乏……恭维话一串串,将裴效仁说得浑身热悚难受,妹妹帮着敷衍,要来人快快离开。

屋里只剩兄妹二人,气氛顿然轻松许多。神医本饥渴,菜式如此精美可口,又有美酒相佐,遂大口虎咽,吃了很多。待到酒意上脸,早已困乏不堪。此次来昆,神医本有许多体己话急于与妹妹单独述说,被主人如此这般客气,只好改日再议了。效良妹只说老宋要他好好玩玩,愿在家看书练字就看书练字,愿外出散心就出去散心。效仁答好,说着倒头便睡了。

是夜昆明天碧如洗,星汉灿烂。子夜人静。效良一则兄妹久别重逢,心里欢喜,二则运禄应酬未归,便独坐灯下候门。忽听哥哥屋里有“骞儿骞儿”大喊声,忙跑去,惊问,裴效仁掀开被子枯坐,神情呆木,额头汗迹津津。巧云忙问咋回事?效仁喘喘说:“刚才你嫂子巧云托梦,正要我带她寻儿子去处!忽有无常夜叉窜出,撕裂一声大叫,将你嫂子活生生拖走……”效良忙用毛巾替哥哥拭汗,道:“我不是已告诉了吗,子骞跟洋人做事,经常公差外出,今天滇南,明日安南,动辄千里万里。我们已托人通知了,要他一回昆明,马上回家拜您的”哥哥说:“刚才梦里全是黑谷深渊,子骞与虎狼为伍,被夜叉执鞭驱赶,匍匐而行,见我千里来寻,子骞正想脱凶离队,又被夜叉抓出鞭挞,故而惊吓。”效良说:“我已告诉过你啦,子骞说过,这次公差,不用几日便可返回,你安心睡觉吧!”

酒意早去了大半,神医死眼盯妹妹,忽然一本正经说:“子骞属马,今年已经二十有三,长期在外。他的婚姻大事,如今可有着落?”

妹妹犹豫片刻,又笑了,道:“原来你想这个事啊!古人《增广贤文》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不为儿孙做马牛。昆明煌煌大世界,遍地待字黄花闺女,个个如花似玉。子骞如此新派男儿,还担心无人相求?哥,莫操心折煞自己!过两天子骞回来,你自己问他!快睡快睡!”

效仁依旧不言,发愣许久,用手指指指衣柜,要妹妹打开。效良打开了,效仁又用手戳戳,要妹妹把行李包提来。神医从包里取出一双鞋垫,用旧衣拆开洗净后剪裁而成,细针绵密,蓝底彩线的十字绣:鸳鸯戏水。还有一只荷包,一面绣百合盛开,一面绣石榴多子。中国闺梦中男欢女爱、终身相许的所有元素,全通过这鞋垫、这荷包,飞针走线,表达得明明白白。

裴效良问:“这些,谁绣的?”哥哥叹气良久,答:“你记得枫树头孟大娘吧?”效良说记得,效仁便道:“就她家老九,秀兰绣的啊!”接着又喋喋不休,说秀兰的脚裹得如何之小,对父母如何之孝敬,女红如何之精细,最后才说此次来昆,孟家如何好酒好肉招待,让秀兰绣刺这双鞋垫,要我专送子谦……”神医说得无可奈何,叹气,又叹气,又道:“子谦早到婚嫁之年。这类事,本该母亲着急的。无奈他妈先走了,只好烦你这姑妈操心了。”

效良心里何尝不知鞋垫荷包背后苦心?只觉得哥哥对待此类事未免迂腐,便若无其事地一笑,说:“我以为多大事呢!哥!小小一双鞋垫罢了!我给子谦说说便是。你快睡你快睡!”接着将鞋垫、荷包收了,又要哥快睡,睡好了明天上街散心,她会派人陪同,效仁答好千万别烦人,要出门他会自己去的,来个跟屁虫干哪样?碍手碍脚的。说着重新倒床,恹恹又睡了。

50、老举人

裴效仁嘴说让人陪游碍手碍脚,真要独自上街,又犯嘀咕:云南府城如此广大,三集六市,街巷迷宫,如若出门走不回来,岂不丢人?执拗许久,最后半就半推,答应妹妹雇一乘蓝呢小轿送他各处溜达。妹妹担心哥哥一时回不来,还专备一盒点心送进轿里,供路上打尖。村医坚辞不要,妹妹又给轿夫塞一把琐碎铜钱,要他们沿路照看饮食,莫把他哥饿伤了。

路线是效良妹预先设计完好。无非金马坊、碧鸡坊、忠爱坊、天开云瑞坊、近日楼及南门大街一带繁街闹市。每到一商衢、场坝、集市,轿夫都停轿等候,要先生自己下去浏览游玩。府城虽说车水马龙,百货山积,但米珠薪桂,人情淡薄,最是商家听到专州土音,立马冷目相向,村医很快兴趣索然,不觉时已午分。

轿夫说文庙窄巷有一家《双盛园》食馆,地虽冷僻,店虽窄逼,但小锅米线味道最好,正应了“酒好不怕巷子深”俗谚。效仁也不计较,吃了,果然味道好。接下绕巡抚暑要去菜海子《莲华禅院》,看林则徐写的对联“百亩荷花鱼世界,半城杨柳佛楼台”,刚下坡脚,裴效仁忽见有“篦子坡”地名牌匾,忙叫轿夫停下,小心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细看地址。信乃出发前钟离先生替他专写。钟离有故人名唐石夫,字坚之,号笑傲馆主,咸丰举人,当年与钟离止庵同寅,曾在泸西作过县令,皆因心性孤傲,不合时宜,遂辞官赋闲回了昆明老家。唐、钟二人常有书信往来,诗词唱和,唐府正在篦子坡附近的扁担巷。裴效仁要轿夫停脚,亲自趋前探问。

却说唐石夫事前已经得钟离来信,那日正寓中闲坐,听门外有滇西口音问:“敢问坚之先生在家么?”知是有朋自远方来,赶紧迎出。原来永昌人多系明处由江苏戍边屯垦而来,口音至今保留南京声腔。若问老家何处,十之八九都会答你“要问老家在哪湾儿?长江东头应天府”,永昌人“这儿”“哪儿”便说“这湾儿”“哪湾儿”年轻时唐举人曾去钟离家小住,对永昌声腔多有印象。下得石阶,拱拱手,笑盈盈便道了:“在下就是。敢问先生可是神医裴兄?”效仁答惭愧惭愧!接着递上名贴。

唐快活大笑,忙携手请进,道:“陋室空堂,卑拙不堪,屈驾得很!”裴忙说:“哪里的话!先生一方父母,在下布衣,闯门便来,真正唐突!”主人又说哪里哪里:“官场凶险,虽着朝衣博带,看似光亮逼人,实则如披枷带锁,难过得很哪!真不如先生乡野绿畴,闲云野鹤,自由自在。我听钟离多次说道,先生悬壶济世,拯救苍生黎庶于疾痛之中,高洁得很。佩服佩服!”裴效仁随前县令一路走进书房,已经如他乡故知,不再谨拘俗礼了。

书房是一朝东的两连厢房,房前四根柱子挂两幅瓦状阴刻楹联,一幅是:

扫来竹叶烹茶叶,劈碎松根煮菜根

另一幅是:

与有肝胆人共趣,于无字句处读书

效仁心中概叹,能与如此高人相见,此番来省也算不虚此行了。书房里是一幅中堂,画的庄子观鱼,题识“苦乐在心图”;满墙古架全是书册。裴禁不住上前抽来翻阅,第一本即让他惊讶,道:“这是明版端君房刻本《二十一史弹词》啊!此书世上久已不见,算是稀世珍本呢!先生哪里得来?”《二十一史弹词》是明代大儒杨慎所著。杨慎为嘉庆年状元,宦场失意,自京城万里谪贬来到边城永昌。《弹词》第三段开场词,“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经过清初毛纶、毛宗岗父子移于《三国演义》卷首,一时南北广为传颂。

唐石夫遇了识宝人,遂答得快活:“好眼力!好眼力!不过先祖爱书,遗留下几本旧物罢了,卖又不值钱,聊为插架補壁,解解闷,如得掩卷,偶有感悟,也算是不辜负当年著书人、刻书人一片苦心了。”

村医再往下翻,又是杨慎的《升庵诗话》、《丹铅总录》、《云南山川志》、《滇载记》《谭苑醍醐》、《艺林伐山》、《滇海曲》、《书品》、《画品》、《大书索引》、《金石古文》、《古今风谣》、《石鼓文音释》等等, 都是仿刻古本。又见清初云南儒僧担当和尚的《罔措斋联语》、《杂偈》诗文诸集刻本,亦甚精致,村医爱不释手,又问了:“先生本是科第世家,为何不在功名上进求,偏偏甘愿赋闲冷室?虽说富贵浮云,亦未免太高尚离群罢?”

这一问,触了唐老心结,慨声长叹一声,正色道:“以‘高尚’二字许我,谬矣乎!谬矣乎!古人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读书人?满腹圣贤文章,本当以身许国啊!且看我中华上国,如今内则国事糜烂,外则列强环伺,时局岌岌,国土肢解,大厦将倾矣!老夫虽欲救世,岂可得乎?冷眼作壁上观,身为圣朝儒士,其心又何堪耶!”说罢再长叹一声,吓得裴效仁不敢再言了。唐举人旋从书架取来一册画报递过,要村医再看。原来书衣骇然一张《时局图》,左侧右侧,荦然直书楷体大字:

不言而喻,一目了然

画图中黑熊、凶隼、猛狮、巨蛙、长蛇、恶狼将中国版图团团包围,群兽身上分别注有英、法、美、俄、德、日本诸列强标识,正对中华大地践踏撕扯。画左首题诗四句:

沉沉酣睡我中华,

哪知爱国即爱家?

国民知醒今宜醒,

莫待土分裂似瓜。

老举人向远乡客人介绍,说《时局图》作者谢缵泰,字圣安,号康如,广东开平人士也。自幼有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之志,现担纲孙黄党兴中会第三号头领,全球奔走,鼓吹革命,真壮士也!唐石夫愈说眼光愈发瞿烁,声亦愈发洪响:“老夫此生已无他求,身虽老朽,单等渔阳鼙鼓动地来,再作冯妇,决然如此也!”

如此这般反言叛词,一旦被告定要杀头凌次的。裴效仁深怕对方还要往下说,忙道山野之人,闲散惯了,天下大事一无所知,先生高论真如醍醐灌顶,接着端起碗低头饮茶,接着婉转换了话题,道:“坚之兄对国事洞若观火,想必滇省修路一事,大有深究?愚弟愿闻高见!”此时村医最想知道的就一件:子骞修路,是吉是凶?

此题又击中了唐石夫穴位,老嘴更如闸开水泄,滔滔大讲,从咸丰年鸦片战败,国事每况愈下,说到法兰西、英吉利、日贼倭寇一帮蕞尔邦国对圣朝颐指气使,稍有不逊,动辄枪炮相加。老倌儿牢骚太盛,忽然大咳不止。举人的狂论与急患同时吓得村医恐慌,先劝喝茶润喉,再娓娓开导,说“咳嗽分外感、内伤两类,其中外感咳嗽,多为实证,与外感六淫之邪有关。按病邪性质又分风寒、风热、风燥、痰湿等。黄帝《内经素问》“咳论篇”有云‘五脏六腑皆令人咳,非独肺也’,又说,按脏腑名分,咳嗽又分为肺咳、心咳、肝咳、脾咳、肾咳、胃咳、胆咳七种,其中尤以外邪犯肺最多,接着便问唐老咳嗽时感觉何部器官疼痛?愚下所见,举人干咳少痰,想必为燥邪或风邪犯肺咳嗽,又说:“如蒙不弃,草医愿斗胆献丑,试把举人脉象如何?”

唐家老小已经听闻咳声如雷,即刻送来枇杷叶水、梨膏汤,只向裴村医诉苦,说老倌儿老毛病了,所吃药剂已不知几斗几升,其实嘛,只要不激情、不动气,咳嗽便全无了影踪。唐石夫汩汩喝了药,咳喘果然很快平复。可叹老举人情绪依旧激愤,等家人一走,又说开了,还是国事,还是修路开埠,说改善交通,自是有利民生;师法洋技为己所用,亦堪称极好,恨只恨当朝官僚,昏庸怯敌,将路权卖了。铁路纵有万般便利,届时我三迆同胞早沦为亡国之奴,如此便利,何用之有?说着又要咳。

对方一路骂去,效仁想必殃及正在修路的子骞,便起身告辞。哪料得唐举人不依不饶,道:“先生来之不易,想必府地不甚熟识,我就陪你走一遭吧!”不容辩驳,他已出门将轿夫遣散,手拉村医便走。举人身板硬扎,健步如飞,只说府城不大,古街旧衢,走路最好。又说哪日天下大乱,兵燹横行,逃命还得靠这双大脚呢!村医无奈,只好顺从。

刚出门,举人又返身止步,令家童去书房取来几本洋装新书,要村医带回家“解颐闲翻”。新书开本比架上线装书略大,只是纸质光挺,手指一弹,铮铮作响,印刷亦极精美。原来全是同盟会滇籍旅日党人编印的杂志《云南》。裴效仁卷进衣袖带回,将蚊帐放落遮严,方才认真阅看,登时大吓一跳:满纸“造反”,通篇“革命”。第二天起床,他要妹妹马上将去厨下塞进灶门洞烧了。哥哥脸上凝色可惧,效良只好照办。妹妹不识字,不知纸上所印何事,只觉得这这么漂亮纸张,如此烧了,实在可惜。不提。

51、神课

还说裴效仁本想去草海子看林则徐旧迹,举人却武断霸道,说林少穆焚烟抗英,精忠报国,自然该趋前瞻仰,只是法领事馆也在菜海畔,一看便让人生气,不看也罢。拉着村医就上坡南行。

南行先便上了篦子坡。坡不长,路石凸凹,唐石夫又开始演说南明败局,吴三桂降清戍滇,将永历皇帝从缅甸捉回,正是逼死于昆明五华山西麓斜坡之侧,由是坡称“逼死”。“逼死”二字凶煞不吉,老百姓又改了“篦子”。举人说:“其实‘逼死’改为‘篦子’又有何用?如今东、西、南、北都被列强所控,法人滇地筑路,一剑封喉,哪一日大清江山不保,太后皇帝想要由南滇逃亡,已不可得!” 裴村医任唐老倌儿旁若无人,詈骂声声,只敢劝他细声稍安,莫再咳嗽。

到了德胜桥边,举人又叹康熙帝当年平三藩之乱,何等所向披靡,不意如今国事凋零,内忧外患。又骂太后专横,国事糜烂,国将不国,村医裴还是只有个心惊肉跳,小声规劝。幸好到白塔路了。路口真庆观为道教名阁,始建于明永乐年,很有些岁月名声,此刻正值“下元”斋醮,远远便见两根丈八铁柱,画着阴阳八卦图的杏黄旗风中舒卷,信众肩垮香囊进出熙攘,殿内钟磬鸣响,路两边阴阳先生拉客算命,举人的诅咒这才稍微消停。

一瘸腿半仙听出裴效仁操专州声腔,全身簇新布袍,认准是好欺之客,一颠一簸跟上来,死缠白赖夸先生印堂生光,耳垂及肩 ,山准隆起,眉毛飞长,连说“好面相!好面相!大富大贵,长命永寿!”裴效仁面子抹不开,踟蹰驻步,犹豫了,想借机替儿子婚事算上一命。唐举人过来又将他拉了,问:“莫非先生有心事不解,欲求仙问神?”裴效仁有点难堪,否认了,只道:“乡野久居,孤陋寡闻。初来云南府地,不过领略都市百味,观看稀奇罢了。”老举人连赞“好”,道:“如今为何西人欺负中华?就因西人力倡格物之术,事事讲求科学,故有坚船利炮出焉,而我堂堂中华,依旧有这多迷信惑众,骗人钱财,国运焉能昌盛?如此下九流,不知也罢!先生不如去观中求签。道观有一守愚大师,精于谶纬,说文解字,个中说辞,还聊可解颐。”裴效仁只得说好,跟着走了。

那几个拉生意的半仙见到手的财神被活活拉走,憋不住恶狠狠骂咧,咒唐石夫“老杂种”“老冬帽”“把你的臭钱省下来买药去吃”不提。

却说裴村医在老举人引领下径直进了紫微殿,跪李老君神像下摇出一签,又捻了一字。殿旁木栏里正坐有一腌臜道士,低头撩衣,认真捉虱子,又将捉拿物用嘴牙咬得“毕剥”脆响,唐举人正欲判看腌臜老倌是否大师,效仁已上前道了一声:“仙师指点!”即将字符与卦签一同递了过去。

字符写在一张裱过红布的小方纸上,打开,是一“棋”字,道士已然神采奕奕了,与刚才捉虱子的腌臜货色判若二人。他问村医欲测何种因缘?又说“棋”有两种,一曰象棋,一曰围棋,“不知先生要贫道测象棋的‘棋’还是测围棋的‘碁’?”裴问:“象棋的棋如何?围棋的碁又如何?”老道说:“此中学问,大有讲究。两棋可谓南辕北辙。听先生口音,想必滇西人氏吧?“裴答:“村夫老家,正是永昌。”老道拍手道:“巧得很!永昌永子,可谓天下围棋神品。那就测个围棋的碁吧!”裴效仁心里想儿子婚事,皆因男人老夫,且唐举人在侧,不敢明说,只含含糊糊道了“也好。”

老道便神神秘秘什说了:“象棋棋盘小,活动区域仄逼,且棋子越下越少;围棋则反之,地盘纵横宽裕,子儿越下越多,剩余的回旋余地则越来越小。最后往往只在几个方格之内厮杀,一子定乾坤。走棋尤讲慎之又慎。”

唐举人在一旁帮忙着急,问:“裴神医想问何人运程?”

裴只是暗想儿子,莫非遇了是非麻烦,且周旋余地已少?心中不觉一紧,对唐举人笑笑,只答“游戏耳!游戏耳!”又把从签筒摇出的竹卦签递上,道:“还请仙道再解解这个!”  道士按签号从架上取出印有木刻图案和谶诗的毛边方纸一张。纸画但描北漠荒原,风雪满天,一愁容美人手抱琵琶,作幽怨吟唱状。卦辞曰:

马上琵琶催人急

忍令汉女作胡姬

漠北江南家万里

吉凶聚散两不知

道士问裴效仁想询何事?裴又忙说没有没有。心中一门只想,如今儿子与洋人为伍,是否经纬不分,是非混淆,为虎作伥,残害同胞?越想越不知所止,情绪渐渐萧索。唐石夫发觉永昌客神色有异,不便再问,亦借口游走太久,神思困倦,各自分手了。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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