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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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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现在,全所还没有病倒的人只有七八个了,整座大楼变成了一座死城。老百姓说这个废墟有鬼,又说这座大楼风水不好,是个白虎什么的,我向来不相信这些,这时候心中也不免害怕起来了。从远处看,这座楼可不是活像一头老虎?那门,那窗,就是睁大的眼睛和张大的嘴,那阴阴森森的气氛,那些断墙颓瓦,荆棘野草…… 剩下的几个人每天默默地孤寂地在一起吃有限的粮食,每天总要从屋子抬走一两个用被单覆盖著的人,抬到那边的山上去,我看见他们在山坡上有气无力地掘著黄土,弄了半天,垂头丧气地拖看沉重的步子走回来,回来以后,就坐著默默相对。母亲叫他们拿水喂药给病人,他们就照办,不叫呢,就成天对坐愁城。 母亲这时候已经身心交瘁,瘦弱得使人害怕,可是她似乎是靠一种坚强的意志在支持她,所以她还没有倒下来。而我,似乎天生有特强的抵抗力,一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说起来这可真是奇迹。不过我想这种奇迹完全得力于几个条件:我天天在阳光下面活动,奔跑跳跃,我很少留在屋子里,唯一停留在屋子的时间就是吃饭和睡眠。同时,我绝不吃零食,花生米,糖果饼干,一概没有兴趣,从我小儿起,母亲就绝对禁止我吃这些零食。再者,我不喝生水,日落以后不到河里洗冷水澡。我洗澡必定是在阳光猛烈的时候。我晚上又不在露天睡觉而且必用帐子。我想这些都是使我们母子不容易陷于这种传染病的原因,并非我们有什么特殊的本领或特别好的体质。 然而,母亲终于也病倒了。那一天上午,她在巡视病人的当儿,忽然觉得不舒服。那时候我在她身边,她叫我摸一摸她的手。 『好烫啊!』我说。 『我头晕得很,『母亲很虚弱地说,『虎儿,你扶我上楼去吧,我要睡一下。』 我发觉她的面色惨白,额上冒著汗珠,眼睛无神,我知道她病倒了。我让她将她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扶著她的身走过寂然无声的屋子,两旁都躺著昏昏沉沉的士兵,每一个都像死了一般,事实上,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每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死去,这些躺著的人,每一个都很可能就是今天下午或明天就被抬到山坡上的人,我不懂得医学,不知道这威胁著我们全体的究竟是什么瘟疫,但我觉得,我们可能谁也逃不了。 我扶著母亲踏上半朽的没有底的木楼梯,从阶梯间的空隙我看见下面满地的躺著和病魔挣扎的人。我心中很难过,难道我们就这样地完了吗?战争毁不了我们,难道病魔会把我们毁了吗?我们走过二搂,二楼上是同样的情形,有些绿头金苍蝇在嗡嗡地飞来飞去,虽然是阳光普照,这里却没有丝毫生气。到了三楼,肥胖的上校和医官们,医官的太太们都像中了邪术般地昏睡在床上,这些景象我天天都看见,但是因为母亲并没病倒,我也就不觉得如何可怕,可是今天,母亲终于支持不住了。这一切事物的意义就不同。 我扶母亲回到她那用军毡挂著围起来的小房间,让她躺下。 『妈妈您觉得怎么样?』我问母亲。 『发烧,头晕。』她说,『身上还发冷,要发抖。』 『是什么病呢?』 『大概是疟疾,『母亲说:『希望不是恶性的才好。』 『不会是虎列拉吧?』 『不会,我们这裹没有人患虎列拉。都是患的疟疾,如果是虎列拉,所有的人早就完啦!都是疟疾。』 『疟疾不会有危险吧?』我说。 『那些死的人都是患了恶性疟疾。』母亲把被子盖在身上,『如果我患的也是恶性疟疾,那就糟啦!』她的眼睛无力地看著我,『虎儿!你知道,妈是不甘心的!你还这么小……』 『您不会是患恶性疟疾的!』我努力地隐藏著心中的忧虑,这样地安慰她。其实我在剎那间已经想起了那些死人被抬出去的景象,我真害怕。不过我比从前是镇定得多。我不再随便地哭泣,我的意志力已经渐渐能够控制哽咽的冲动。我明白得很,我必须冷静地应付未来的局面,我很可能是这两百多人最后才病倒的人,我必须照料母亲和我自己。 『但愿不是!』母亲说,』我已经叫人拿公事到龙川老隆那边去向别的部队求救了,我请他们派医官来,运医药来,送粮食来。怎么去了这末多天还没有音信呢?已经三四天了,是不是他在路上病倒了?是不是龙川给敌人佔领了?是不是找不到?还是人家不肯帮助呢?再没有人来,我们全所都完了。』 『会有人来的,』我说,『您不要担心吧!一定会有人来的。』 其实我毫无把握,我连有人去求救的事都不知道,哪会知道救兵是不是能够找得到呢? 『只好这样希望吧!』母亲说,『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支援到有人来,谁知远是不行,唉!我们不知道走的什么运!这一次我能逃得过这一关不能呢?』 『您不是常常教我坚强吗?』我很奇怪一向坚毅的母亲怎么会忽然软弱下来,『您自己怎么反倒不坚强啦?』 『是的,我应该坚强的。』母亲努力装出一个微笑,『我真不应该,我把你吓著了?』 『才不会呢——』我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心中深深地有著不祥的感觉。可是要掩饰这种死亡所给予我的恐怖感是很不容易的,于是我故意地转开话题:『我去从药柜替您拿一些药来,好么?拿那些黄黄的,您给人家吃的药丸。』 『阿的平么?』母亲说,『早就没有啦!』 『怎么没有了呢?前天还看见您给人吃的。』 『都分给他人吃光啦!一粒也没有了。』 『那还有别的药可以用么?』我说,』我去一瓶一瓶拿来给您看,好不好?』 『用不著!我知道得很清楚,什么药也没有了,连阿司匹灵,苏打片都没有了。』 『岩下有卖的么?』我想了一想,出了-个主意:『我到岩下去买。给我钱,我立刻就去。』 『妈没有钱了。』 『您不是留著有一些钱么?那天我听见……』说到第二句,我顿住了,觉得很难为情,我偷听别人的谈话。 『不错,妈本来留著有点钱,是预备给你读书用的。』母亲眼睛望著楼顶,那上面是蒙满灰尘结满蜘蛛网的朽梁,阴黑的瓦底,『可是,妈都拿出来叫人买了阿的平啦!』 『妈!』我现在开始瞭解母亲为什么会软弱了,公家的药用光了,没有补给,她拿出自己全部的钱来买药给别人吃,可是轮到她自己病倒的时候,竟然没有一颗药丸!没有药,没有医生,没有希望,又放心不下我,她怎么能不软弱呢? 我坐在她的床沿上,默默地想,思索著每一种可能解决当前困难的方法。从辣椒汤,姜汤,烧艾到上庙烧香许愿,我都想过了,就想不到一种有效的。可是我不能眼巴巴地看著母亲病下去,我怕那我所不敢想像的后果。我认为最好的方法当然是去找医生,但是这个鬼地方哪来的医生呢?那黄埠街上是有一个中医的,中医里面有很多神医大国手,但这一位却不属于大国手之列。这个江湖郎中也替我们的几个士兵看过病,结果他们都在那山坡上的黄土中长眠。我是绝不会去找他的,何况我没有钱。最后,我还是回到买药这个念头上来了。 『妈!』我转过头问母亲,我一直在望著地板胡思乱想。 母亲已经开始打摆子了,她浑身像都在抽筋地颤抖,她的灰白的脸转变成了暗黑色,嘴唇铁黑,指甲也紫黑。她没有听见我喊她。 『妈!』我再喊。 她的眼睛紧闭,呼吸急促,鼻腔透出轻微的呻吟。我摇摇她的身体。又用手指扳开她的眼睛,我没想到她会那末快就陷入昏迷状态之中。我害怕极了。 『妈妈!』我有一些沉不住气了。 她看见我了。谢天谢地,她并没有我想像中病得那末厉害。 『妈!』我问她,『您不要睡,有一句话问您。』 『是什么样的问题?』她注视著我,眼神非常软弱无力。 『假如有阿的平,您能吃得病好吗?不要医生看可以吗?』 『只要是普通的疟疾。』 『那末我去买药!』我说,『您不要怕!我到岩下去买!』 『你哪来钱呢?』 『我有办法!』 『你,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您不必管!』我说:『我总之有办法就是了!您只要告诉我,什么药最好!』 『阿的平,要是没有就是扑疟母星吧!』 『您休息吧!我现在就去想办法!』 『虎儿!』母亲疑惑地看著我,『你究竟有什么办法?妈不要你去做偷骗的行为?』 『我才不做那些事呢?』我说:『我自己剩下有一点点钱。』 『怎么来的钱?』 『是您在龙南给我早上吃豆浆油条的钱省下来的。』 『你还是都没有吃早餐就上学呀?』 『没有!』 『唉!你!你这个孩子!』母亲的眼睛湿了,『一点儿也不知道……爱惜身体!』 『现在不是蛮好的吗!』我说,『不吃豆浆还不是一样长大。』 『那又能剩下多少钱呢?』母亲叹气说,『你这个孩子,真是!』 『有将近二十块钱呢!』我将我的私房钱拿出来。 『只够买五六颗阿的平。』 『我就先去买五六颗。』我说,『马上就去!』 『光买几颗有什么用呢?』 『我再去买!』 『钱呢?』 『去赚!』 『怎么赚法呀?』 『我有我的办法!』 『你这个孩子!唉!弄什么鬼呀?』 我没有再答她的话,我急不可待地就奔到楼下。我要立刻向岩下出发。 我没走这条路,但是我从士兵的口中知道:在废墟的后面的山路就是通往岩下的。我再不迟疑。我带上我的自以为可以防身的武器——我的童军刀,以防在路上被人抢劫我的财产——一共二十八块三毛钱。 通过那鬼域般的废墟的时候,我无视于那些素来使我恐惧的阴森恐怖景象,断墙颓瓦和老百姓置放的瓷质棕色骨坛,已经吓我不著了,因为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赶快赶到岩下去,到西药房去买阿的平,想到母亲的病,我觉得自己很有勇气了,这时候,即使山中跳出来一只老百姓和士兵传说的山魈来拦阻我,我也会用我的刀戮它几刀的。 路上只有我-个人独自行走,小路渐渐领我走向高高的山峰。我知道岩下和黄埠之间只隔著这一座高山,越过山脊就到了。可是这段路要走两个多钟头,我半跑半走前进,渐渐到了山颠。看见河水在山下,好像一根带子,河里没有船,这一带是很少有船航行的,这些是像原始森林般的地方。 越过最高点以后,我沿著一条在杉木林中蜿蜒伸展的路前进,那遮日的森林颇带给我一些恐怖,幸而我听见森林深处传出来了空洞的伐木声音。』咚!咚!』的声音使我获得安全感,我知道森林中有人,而且有不少的人。 大约走了一个半小时,我终于到达田野上来了。一路上没有山魈,也没遇到强盗,我吐了一口气。当我看见岩下的街市就在对岸的时候,我立刻飞步快跑。这时候的我真能跑,走了一个半小时路若无其事,依然能跑,真不知道哪来的气力,我那时候正是猴子和小鹿的年轻。 我一口气跑到河边,找著渡船,跑上去,让梢公把我送到对岸去。当船靠岸的时侯,我的气喘已经平复了。 上一次船靠岩下的时候,我曾经上去逛过,所以我毫不费力地就找到了西药房。 『买阿的平!』我向药房老板说,』我要买二十八块钱,可以买几颗?』 『六块钱一颗,你可以买四颗。』 『不是四块一颗吗?』 『涨价了!』老板说,『现在来源很困难。』西药都是从香港走私进来的……』 『好吧!就是四颗!』我说:『不!二十八块买五颗行不行?』 『那怎么行?我这是照本钱卖的。』 『二十八块三毛!』我把所有钱放在他面前,『行吧?』 他还是摇摇头。我没法子,只好买四颗算了,临走的时候,我问他:『老板,鱼多少钱一斤?』 『什么?』他愕然地看著我。 『鱼卖多少钱一斤?』 『你去问卖鱼的吧!』他说,』我不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个可恶的人!他生长在这裹,米多少钱一斤,鱼多少钱一斤也会不知道吗?我真气愤。 我跑到卖菜的街上,看见卖鱼的一个男人,我问他。他说草鱼三块钱一斤。三块钱一斤!我谢了他向码头飞跑。 『嗨!你不买问个屁价钱么?』卖鱼的在后面叫骂。 这就是这些地方做生意的态度。我很气。但是我没有时间去和人家吵架。我要赶回黄埠去。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一共跑了四个小时的路,有些疲倦,可是仍然有足够的力量一口气地奔上三楼。 母亲睡著了,两个没有生病的士兵正在她床前站看,忧虑地看著她。 『你到哪儿去啦?』他们问我:『你妈妈病了你知道不?到处找不到。』 『我到岩下去买药回来了,』我说,『赶快帮我扶她起来喂她吃药吧。』 『你买的药对不对?』 我没好气地说:『她告诉我药名的嘛!』 『她现在睡看了!』 『把她叫醒!』我说:『吃药要紧!』 我实在不耐烦和这些人多讲废话。我自己去推母亲,推了半天,她没醒,我著急起来了。 『捏人中吧!』一个卫兵说,『一捏就醒。』 我不愿意把母亲捏痛,但没法可想,只好用力捏她。这一下很有效,她醒过来了。 『妈妈!』我喊了她几声。 『什么事?』她讲话了。 她似乎病得并不严重,只是发烧发冷和昏迷而已,她的神志还是很清醒的,不像上一次在雪地中病倒。我安心了许多。 『我买药回来啦!』我说,『快吃一点吧!』 『你真的跑到岩下去买啦?』 『不远嘛!』 『怎么不远呢?唉!这个孩子!真亏你跑那末多……』 『快吃药吧!』 『现在几点钟啦?』 卫兵告诉她时间。 『到这时候还清醒得很,我大概不会是患恶性疟疾啦!』母亲望著我说。 知道母亲不是恶性疟疾以后,我完全放下了心,我只要每天供给她足量的药,她慢慢地就会痊癒了。我不再焦急。我现在要做的事就是筹药费。我已经有了方法了。那天下午,我到警卫排的房间去。我所熟悉的卫兵们都在铺上昏昏沉沉地打摆子,少数的两三个没精打埰地坐著发呆,我向他们说我要一枝步枪和二十发子弹。 『干什么用?』他们问我。 『我要去打鱼!』 『去打鱼?这个时候?』 『不,明天早晨。』 『打鱼干什么?』 『拿去卖?卖了钱买阿的平给我妈治病。』 他们笑了:『你能打到几条鱼呀?打一天也不够买一颗药丸嘛!你以为这是用炸弹炸鱼么?』 『我要试一试!』我被他们笑得很腼腆,可是我反而更加坚决起来。 『好吧!拿去!』一个卫兵从枪架上拿下一枝七九步枪,递给我,『你背得动?枪比你还高!』 我两手接过来,觉得的确很沉重。但我在龙南的时候已经跟卫兵们学过打靶,也背过一阵子,我现在比在龙南的时候似乎坚强得多,我想我没问题地可以背动它的。我将它斜挂在背后,我知道用大背的方法是唯一减少重量压力的方法。他们看著满意了。 『假如要打游击,小虎也可以凑上一员啦!』他们说。 他们给了我三十发子弹。 第二天四点半钟左右,我就起来了。我看一看母亲,她睡得很好。我悄悄地背上我的枪,带了童军刀和子弹,和一个从前炸鱼用的小捞网。 现在已经没有卫兵站岗。那几个尚未病倒的人每日侍候病人也累坏了,这时候睡得正熟。我经过他们的铺位,他们一点也不知道。这使我很高兴,因为我不愿意他们知道或者陪我去打猎。我要自己独个儿去,做我所想做的事。 我走过小桥,经过尚在睡眠的黄埠街,一直走向著我所知道的一道山涧和河流汇合的地方,我曾经看见过那河口之处有鱼,在太阳未出来之前,鱼类都到水面来呼吸新鲜空气,我想我必然会大有收获的。 运气还不坏,在晨光中,我看见静止的水面上有一动一动的东西。我知道那些都是鱼。我抑压著心中的紧张和狂喜,把步枪从背上拿下来,装上子弹。我拉动枪膛的声音并没有把这些未见过世面的笨鱼惊走,这些原始森林地带的笨鱼啊!多可爱的笨东西! 跪在一块石头上,我举起枪,用不著瞄準,只向著这一群鱼的中间就行了,我一扳枪机,砰!一声巨响!我的肩头捱了重重的一下,水里翻起了很多鱼。它们在努力地挣扎著,显然晕眩的程度不及用炸药炸的大,我连忙放下枪,拿了我的小捞网,冲到水里去! 哗啦啦啦!我跑进了齐腰的涧水中,迅速地捞鱼。当我走近的时候,我所鼓起的波澜使很有些鱼借著力量逃走了,幸而我还捞著了大部分。我把捞著的掷到岸上去。这是我第一次自己用手捕捉这些肥美的鱼,我从来没想到它们这样的肥大,它们的身体是那末的柔软,当它们在我手中轻轻地挣扎的时候,我觉得非常舒适,那是说不出来的感觉,啊!美极了!没有比这更美的经验了! 这第一次的出猎的收获是令人兴奋的。一共有三十一尾鱼,远超过我的预期。我怀著狂喜的心情,用一根野藤穿进鱼腮,再从鱼嘴里穿出来,把它们拴成一串。然后放在水中洗涤干净它们身上的泥沙,那是它们被扔上岸上以后挣扎打滚弄来的。 三十一尾鱼!大的像手掌,小的也有几寸长,捉在手中,沉甸甸的,总有五六斤呢!啊!我开心极了!这第一次出猎的成功增加了我的信心。我知道这一带地方,子弹很值钱,一颗子弹也许可以卖十块钱,但是我不愿意卖子弹,那是违反规定的,被捉到要枪毙的。我用子弹捕鱼的罪名就轻了,用一颗子弹又可以换来三十一尾鱼!可以卖十多二十块呀!多么好! 时间还早著呢,我离开这个地方,向著森林和石崖区域的上游前进。我的腰边挂著一串鱼,肩后是步枪。为方便计,我已经背在肩后了。 我踏过一片沙滩,走到石崖的边缘,看见昔日带我来的涂班长被自己的炸弹炸死的地点,心中有些惊惧,于是我决定再溯游而上,走远一点。 天色已经大亮了。石崖上传来阵阵的鸟语和残余的唧唧虫声,河水在这一带是近乎停滞般地静止的,清澈见底,我可以看见水中有不少黑背的鱼,但是我不会游泳,在这水深的地方,打著鱼也无法下去捞,我只好惋惜著放弃了。 行行复行行,好不容易才找到水浅的地方,我站在岩石上用心察看,发现了四五尾在一块儿的鱼,我再不迟疑,立刻向它们放一枪。这一次的成绩并不理想,一共只有五尾鱼,而且其中最大的一尾给子弹打中了,切成两半,真可惜。我知道一般人不愿意买枪打或药炸的鱼,他们说这样得来的鱼有毒,真是无稽之谈。然而我必须迁就他们,否则鱼就卖不掉了,像这样的断作两段的鱼,只好留著自己吃啦,如果拿去卖,人家一看就知道是用枪打来的。 我走了大约五六里,踏过沙滩,踏过嶙峋的岩石,为了拾鱼,我闯进及胸的水流中,忘了自己并不会游泳,为了拾鱼,我的短裤子给岩石的棱角擦破了,我的腿部也破了几处皮。当太阳高高地升起在山头顶上以后,鱼儿已经深藏了,很不容易再看见它们。森林里已经传来咚咚的伐木声音,我的腰旁一共挂了四串鱼,我的右肩痛得厉害,这一个早晨的行猎已经到了尾声,我逦迤地走向归程,在回程上,我偶尔还发现一丛树影下面的河水中有鱼,但是为数不多,我珍惜我的子弹,不打了。 疟疾真是个奇怪的病症,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清醒地靠坐在床上,正和一个卫兵谈话。我起先还以为那几颗药有那末大的效力,使她立刻复原呢。 『妈,您看这些鱼!』我非常高兴地把枪放下,把鱼举起给母亲看。 『我早就看见了!』母亲微笑著说,『你在那石崖走过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了。听说你去打鱼,我一直都在盼望著……』 从母亲坐的地方望出去,可以看见上游的景物,原来母亲一直都在看我呢。 『我多担心呢!』母亲继续说,『你一个小孩子,背著枪乱跑。。』 『不会出什么事的,』我说,『您看,我不是好好儿回来了么?还带著这么多鱼,有十多斤呢!够买一两天的药了!』 母亲轻轻叹气。我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高兴么?』我问她。 『为了妈,你去冒险。』母亲说。 『妈,您怎么一病就变成老太婆啦?』我说,『那么唉声叹气的,您平常不是这样子的嘛!』 『妈是有一点老态啦!你说得不错,不过……等妈好一点,你就不要再去冒险啦!』 我走了两个半小时的路,把鱼带到岩下去。用野芋叶遮盖著的鱼并没有受到多少阳光的影响,在岩下的渡船上,我先将它们放到河水里泡一泡,使它们看起来新鲜一些。 打鱼是一件事,卖鱼却是另一回事。我从来没有卖东西的经验,提著鱼在街上走,似乎比独自在森林里还要心慌。幸而这种慌张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只剩下了难为情的感觉仍然在支配著我,我提著四串鱼在街上走了两三个来回,竟无法使自己安定下来开始卖,我那样子羞怯地走来走去,简直就有伪装自己是卖鱼的人的企图,我真不能原谅自己。母亲还在家里等著药吃呢,我必须在中午以前赶回去,她的摆子可能又发作了,假如在发作之前给她药吃,她就会少一点痛苦。我必须赶回去为她做一点吃的东西,打摆子是要吃得好的。是的,我必须在中午之前赶回去,带著药和一些猪肝猪肉回去。那么我为什么要难为情呢? 想到了母亲,我的勇气就恢复了。我摒除了心中的一切的羞涩。壮著胆,走到一个鱼贩面前,我想把鱼一下卖给鱼贩比较省事一些,使我可以早一点回家。 『老板,这些鱼卖给你,要不要?』我问鱼贩。 鱼贩不屑地看一眼我的鱼,鼻子哼一声说:『不要!』 卖鱼并不像打鱼那末容易,可以说是远比打鱼困难得多了。我碰了一下钉子,勇气都消失了,我呆呆地望著来往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能收信得足够的勇气去找第二个鱼贩,这一个是一个女人。 『老板娘,』我装出一副笑脸,『这些鱼卖给你,要不要?好新鲜的鱼呢!』 有精明外貌的女贩打量了一下才说:『你这些鱼是用炸药炸来的,没人要?』 我心跳了一上。好厉害的女人!怎么看得出来的呢?可是我立刻想到她是唬我的,于是我理直气壮地说:『不是炸来的,是用鱼笼子装到的。』 『哦?』她不相信地再打量。 『你闻一闻看有没有火药味吧!』我举起鱼给她,『要是火药炸的鱼身上是有炸药味的,身上有破烂的!』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些鬼计多端的解释,居然把她唬住了,她半信半疑地真的抓起一尾鱼放在鼻子下面嗅。 『算你讲得对!』她说,『你要卖多少钱一斤?』 我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她终于要了!谢天谢地!我说:『算四块钱一斤,便宜卖给你吧!』 这女人勃然变色,两手叉在腰间:『放屁!这是什么鱼?草鱼我卖出去才六块一斤!这是什么鬼头鱼呀!』 『是什么鱼?』我也不懂,我反问她。 『是最贱的土鲮鱼嘛!我卖出去才四块一斤,你卖给我也要四块?混帐!』 『那么,三块吧!』我把一切的屈辱都忍耐下来了,目的只要把鱼卖出去,可以早一点回家。 『笑话!三块钱!』 『那末多少?』 『最多一块!』那婆娘说,『不卖就算!』 我气坏了!一块钱一斤!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老妖精!我心中暗暗骂一声,回头就走。 其余的鱼贩也不要我的鱼,有些说要,可是价钱比一块钱还低。我急得几乎哭出来了。我站在人潮中的又湿又乱的菜市中,提著我的鱼,看著人来人往,没有人要我的鱼!人们从我身旁走过,带著菜筐的太太,挑著箩筐的士兵…… 『太太!买我的鱼吧!』我抬起头,向经过我身边的太太们叫卖,我经过好半天的努力,才能挣扎出来这一句话的。 我忽略了这个地方是以多鱼出产著名的。我的鱼虽然肥美,但在菜市中并不算一加速回事。太太们一个个连看都不看一眼就走过去了。 也许挑箩筐的士兵比太太们慷慨一点吧!我拉住一个伙夫,他有些诧异地看著我。 『买我的鱼吧!同志!』我说,『最新鲜的鱼!』 『我还有鱼可以卖给你呢!』那个伙夫笑了,『你的鱼带回去自己吃吧!』 第二个采买的伙夫说:『当兵的还要买鱼吃哇?随便抛一个手榴弹到河里,几百斤都有啦!』 伙夫,太太,一个个都走了,我仍然站在街心,在这些大人当中,我是那末地渺小,和这些鱼贩子的鱼一比,我的鱼多么小,我怎末办呢?母亲在家等著要吃药啊!可是现在,阿的平、猪肝、肉……都没有希望了。 我再折回去打那个女鱼贩,一块钱一斤就是一块吧!可是那个婆娘把眼睛一翻,说:『刚才你不肯卖,搭臭架子,现在我不要了!』 『帮帮忙吧!』我简直要掉眼泪了。 『五毛一斤!』她又瞪我一眼,粗声气地叫喊。 我已经放弃了一切自尊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简直是回头来自取其辱,我以同样兇恶的眼光狠狠瞪她一眼,嘴唇颤抖著说:『留著你的臭钱吧,不卖给你!』 我以无比的骄傲转身走开了。但是我无法留保得住盈盈下坠的泪珠。我不敢回头,我不会让那些可恶的鱼贩看见我的软弱,我极力忍著泪,从人丛中走出菜市。我漫无目的地走著,一直到我已经完全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为止。 当我停步以后,我发觉自己站立在河边,回去么?拿著这十多斤鱼回去?阳光已经把鱼皮晒干了,我提著十多斤鱼走一个半小时回去?没有药?没有猪肝和肉?我心中矛盾极了。不!我不能回去,但是,鱼卖给谁呢? 母亲等著药吃!我不能懦怯!我必须设法把鱼卖掉!现在我抬头看见一家酒楼:『临江楼『。我为什么不鼓起勇气去再试一次呢? 并不抱著太大的希望,我踏进了酒楼的大门。在那儿大师傅正在当众表演他的技艺,炉灶和菜肴都是放在饭店入口的。 『大师傅!』我非常委屈自己,向胖胖的厨师深深鞠躬。 『什么事?』这个胖胖的师傅是个广府人,一听口音就知道。他笑嘻嘻地看著我,虽然已经被我的礼貌感动了。 『请买我的鱼吧!』我立刻换了家乡话向他说,『这是我自己捉来的,最新鲜的鱼。』 『你自己捉的?』他怀疑地问,『你不像是个卖鱼的呀!』 『本来不是的,』我说,『请你买吧!算便宜一点好了!我等著要钱去买药呢。』 『买药?你家有人病了?』 『我妈妈病了!』我说,』我立刻要买药回去。』 大师傅说:『你一共有多少斤鱼?』 『不知道,请你秤一秤吧!』 『一共十三斤五两!』他的伙计秤了我的鱼向他报告。 『好的!我看这些鱼很新鲜很好!』大师傅说,『大小也正好做客饭的菜!我都买下了!』他问伙计:『这种鱼外面是不是卖四块一斤?就给他四块一斤好啦!这是个好孩子。不要为难他。』 伙计照他的话给了钱给我,现在我看出来他非但是掌锅的,也是这饭店的店主。我高兴极了,也感激极了。 『我明天还有鱼,再来卖给你好吗?』我临走的时候问他,他正在预备炒一样什么菜的。 『好的!你拿来吧!』他一只手提著锅铲,另一只抽下肩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百合我也要,你会采百合吧?新鲜的百合。』 『会采的!』这意外的好运使我狂喜不止,百合,那不是那漫山遍野的白色的百合花的根部吗?这时候已经是七月了,正是百合盛开的季节呀! 拿著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自己赚来的钱,我买了药品,还买了一点猪肝和肉,踏著飘飘然的步伐越过森林和大山,回到家中。 母亲还没有开始打摆子,我让她吃了药,找几块砖头,在走廊砌成临时的炉灶,把厨房里的一口小锅拿来,弄些枯枝,我就动手烧菜啦。我一面哼著在学校学来的歌曲,七手八脚地做出了一个猪肝汤和煎肉饼,还煎了一尾半截两段的鱼,煮了一锅上生下焦中间烂的饭。 当我看见母亲吃我做的汤和菜的时候,我的快乐是无法形容的。母亲表现出吃得很香的样子,使我对自己的烹调技术十分有信心。我差点儿就自以名厨自居了。直到母亲吃完,我将饭菜吃进自己嘴里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的菜是那么难以下嚥的。肉饼咸得要命,鱼则奇腥无比,饭是用不著推荐了。幸亏母亲并没吃多少。我非常感激母亲所表示出来的态度。 『妈,您装得好像呀!』我惭愧地说:『这些束西我自己都吃不下!您怎么吃得下呢?』 『可是这是我儿子第一次做的饭菜呀!』她微笑著说:『即使是广州的名厨师做的也不会比这更好吃的!』 吃完饭,我并没有休息,立则就把童军刀插在身旁,带了一个布袋,向外面走,母亲问我又上哪儿去。 『上山挖百合呀!』我说。 『挖百合干吗?』 『卖钱呀!』我说,『比打鱼还容易,您看,这满山的百合花,看见花就挖就有了!』 『哎!你不如温习一下功课吧!』母亲叹息著说,『你还不是赚钱的时候!你是应该上学的,到九月你到龙川去念书吧!』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指著远处山上星散的随风摇动的白色百合花,『妈妈你看那些百合花多美,我去采一把回来放在您的桌上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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