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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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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因为时局不好,母亲叫我搬回家中居住。我本来不愿意,终于还是拗不过母亲的坚持而搬回这『蛇穴』般的大厦来了。那时候刚好有一部电影在上演,片名是『蛇穴』,是一部描写神经病院的黑幕的电影,我看过它,觉得我这个寄居的家也和『蛇穴』相似,我就将它命名为『蛇穴』了。这房子裹的每一个人像都一条蛇,尽管都不算是很毒的蛇。 回到家中,我比以前更加缄默,我谁也不理睬,连二姑在内,她也是一条蛇,虽然心地稍为好一点,她终是与他们同路的人。再无毒的蛇都不是人类的朋友。自从上一次窃听到大哥母子的对话之后,我不再认为这座阴森的大厦裹还有我的朋友,我看透了这些人的心,我不再当这是一个家,只认为这是一座黑店。我对任何人都不寄予幻想,包括我的父亲在内。我发觉我的确不像他,我身上真的没有丝毫范氏家族血统的特征。我没有他们的狭窄相连的两道浓眉,没有那刀削般陡直中又带一点隆起的鹰鼻,也没有另外一种又扁又塌的宽翼鼻子,没有那种近于非洲型的厚唇,和那牛眼般暴露的眼球,更没有那种刚硬如鬃的黑发,我的面貌是酷肖母亲的,我虽并不因此而太肯定我听来的话。伹有时候我真怀疑,人生活在怀疑中是不会有快乐的。父亲对我的疏远与冷淡适足以增加我的疑惑。如果他对待别的子女也同样的疏远,那我没有话说,我只认为那是他的本性如此,然而他总是以较为温和的态度对待他们。他和他们讲家乡话,除了亲热之外,还有令人一留心就看得出来的委婉负疚的成份在内,我总觉得他在努力地要补偿他二十年来不顾家的过失。当然,这是无可厚非的,他的确对不起他们。他们是他范家的嫡亲血统,而我,也许真的只是大家发好心收养的一只小猫小狗。 我只是一个房客,一个救济院裹的房客。我看得很清楚。父亲对我的冷漠必然是有内在的原因的,这和他对待母亲的态度似乎有关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只有他心裹明白。他当年为什么抛弃我们,我们找到了他,他又再抛弃我们,我想这裹面文章一定很多,我无法推断得出来,也不愿意去分析。总之,我对他已经完全绝望,我在内心裹已经不再尊敬他,我明知这是不对的,然而十五威的男孩究竟没有太强的理智啊。 我心中另有打算,我躲开这些人,除了吃饭不得不和他们在一起之外,我尽量地不和他们见面,我整天躲在房间裹温习功课,把重点放在数学和地理上。我準备投考省立海事专科学校,他们招高中毕业生,也招初中毕业生,初中的多唸两年就是了。我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恩惠,我要提前独立,早日自己支持自己。假如我能考上海事学校,很快就会有航海的机会。我做水手,航行到外面广大的世界去,我母亲也就立刻可以脱离这个家庭了。到那时候,我是谁,我姓不姓范,都无关重要了;我将永远不要再看见,甚至不要再听见这些人!包括那外表强硬暴烈内心软弱的父亲在内,连他也不要见! 当然,如果战争来临,那什么都不能谈。我对于这一种情况一时还没有什么打算,连整个广州的人都没有打算,我,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孩子,能有多大的判断能力呢? 战火已经燃烧到湖南来了。宋希濂部队在坚守着湘南。大战一触即发。但局势仍然是非常迷惑的,因为谣传西南各省要联合起来成立独立的西南联邦,不卷入战争。又有谣言说又要讲和了,不打了,划江而治云云。究竟怎么回事,广州人并不清楚,我更并不清楚。暂时我就好先为自己的出路打算了。说担心,当然是担心的。 广州人可仍然一点也不像焦急,悠闲本来就是广州人的特色,在街上,无论是在大太阳底下,是在夜晚的灯光下面,很少看见忽忽忙忙的人,大多数都是悠闲地『行街』穿着凉爽的香云纱唐装,慢慢地挥着摺扇,三三两两,一边散步,一边谈笑风生。这两百多万人口的大都会的街道,无论装璜陈设,房屋结构式样,商品种类,似乎都应有尽有,风光条条马路不同,确实值得溜溜。于是『行街』变成了一种广州人所嗜好的消遣之一,与『饮茶』一样出名。 在这种战火随时可以烧到的局势之下,广州完全没有丝毫不安的反应。相反地,人们更加显得悠闲了。消遣的场所越来越多,赌场和游乐场纷纷出现,有如雨后春笋,舞场也挂出巨大的霓虹灯牌和花牌,写着什么『舞国皇后』 『艺术超群』之类的字样,大戏越演越荒唐,什麽『甘地会西施』 『肉山藏妲己』之类以肉感号召的都出来了,什么脱衣艳舞,大腿酥胸的广告牌都挂了出来。霓虹灯越添越多,满街日夜都播放着靡靡之音和色情的戏曲。到处都是新奇的玩意儿和食物。女人的袒胸露背的时装越来越新奇艳丽。小汽车的式样都是一九四九的,电影院生意越来越兴隆。到新华,金星和广州看电影得要预先定票。看起来是比以前更加繁华,嗅不到半点儿战争气息。 『不会打的!』许多人这样说。 『共产党来了有什么关系?换换朝代而已!』 没有人认为局势严重。 港纸已经成为广州人的最通行的纸币。因为金元券银元券的身价一天跌好几次,没有人愿意存放这种『湿柴』――广州人的俏皮话,意思是说这些钞票当柴烧都嫌太湿,烧不着的。 我对于外界的社会是没有什么机会接触的。我所知道的都是一鳞半爪,来自偶然上街的片面观察。印象留在心中虽深而不能有很多的瞭解。要瞭解当时的社会情形,要瞭解当时的局势,都不是一个十五岁孩子所能的事。在我的心中,只有本能地对于未来的战争的恐惧和只有对这个大都会的厌倦。在培正的三年中的修道院般的生活中,我的心境似乎进入另外一种境界,使我厌倦都市和繁华。也厌恶噪音和人声。我希望离开这个都市,不管有战争没有,考海事学校,去当水手似乎就是唯一的出路! 八月,我瞒着家裹去投考。连母亲也不告诉。那天我只说是回学校去走走和看看同学。我的行动倒是相当自由的,没有人管我,母亲这些日子似乎天天到方便医院去看病,所以也没注意到我的行动。直到发榜,报上刊出录取学生的名字,我才告诉母亲。我自己高兴得很,因为我的独立的梦就要实现了。海事学校是省立的学校,除了伙食,一切都是免费的,我满心以为母亲必定会高兴的。谁知她对这个消息非常冷淡。 『你为什么要唸海事呢?』她听我说完我的好消息以后,只是冷淡地这样问我。 『我想早一天独立谋生呀。』我说:『并且将来还可以坐船环游世界各国。』 『你读完几年出来只是一个水手,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就是要做水手呀!』 『为什么呢?』 『做水手多自由自在!』我说:『高兴上哪儿就上哪儿去。一点也不受拘束,也没有人给我气受!』 『海上的风浪很危险的呢!你知道吗?』 『我不怕!』 『你受不住的。』 『我受得住!』我说:『不管风浪怎么大,不管它怎样危险,总比寄人篱下好得多!』 我认为你不该走这条路!』 『为什么不应该?男儿志在四海!我的前程就是在海洋上。』 『那顶多只是做个一水手而已。』母亲说。 『水手就够好的啦!』 我希望你做更高尚安全的职业。母亲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想你将来仅仅是一个水手而已。再者,航海的生涯实际上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末简单美好。你知道吗?航海的人时常一年半载见不到陆地,十年八年回不了家乡。海洋天气晴朗的时候少,狂风暴雨,巨浪滔天的时候多,那船一颠波起来呀,不要说吃饭了,晕得连动都不能动,我坐过海船的,呕得连黄胆汁也呕出来了!乘客还可以躺着忍受,那些水手却要爬起来工作。一面呕,一面还得干活。那些工作太辛苦了,不是你所能够做得来的。』 『我刚刚不说过了吗?』我坚决地说:『不管怎样辛苦,我一定要做!我要自己去闯,我不要向人乞怜,我要独立!我不再要范家一块钱,不再吃范家一颗米!海事学校是不要钱的。』 『你现在读书的钱是你应得的,你并不靠谁施捨。』 『可是,是有条件的,是不是?』我一提到这些事心中就不舒服:『您跟他们说我放弃继承祖父遗产的权利,只要拿钱唸到大学毕业,对不对?』 母亲惊诧地望着我好半天,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说:『您以为我还是小孩子么?』 也许我的态度有着使母亲误会之处,她说:『你知道这是为了保护你麽?放弃了财产的继承权,你会安全些,明白么?我的身体不好,不知道还能照顾你多少年。你爸爸又是什么事都不敢作主,我为了你的安全,为了你的学业,才这样地做,你明白麽?』 我当然明白母亲的用意,早在听到大哥母子的对话之时我就明白了。可是,这样做法却反而给予人家话柄,母亲会知道吗?她会知道巫氏母子的态度吗? 『你难道还留恋这些分不到的遗产麽?你有你将来的远大前程,不要惦记这些反正都给人家把持着的家产,只要你学业成功,将来你挣的比这些远多不知多少倍呢?你要看开一点,!』 母亲看见我默然不语,以为我为了家产而难过呢。其实我哪在乎,我根本就连知都不知道我可以有多少家产。而且――想到这裹,我的话就冲口而出了: 『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分一份遗产!还谈什么看开看不开呢?』 『怎么没有资格?』母亲的脸色陡然地变了:『小虎你讲的是什么话?』 『我讲的是实在话!』我冷笑一声,说道:『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嘛!』 『小虎!』母亲疑惑地望着我:『你在讲什么呀?爷爷的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留给三房在外头生的那个孙子一幢房屋,二十亩田!这是二姑告诉我,我又特地去问过替他写遗嘱的律师的!』 『真的这样?』我向来不问这些事,也不很注意,可是这件消息是多麽重要,照这样说,那我是范家的子孙,这也已经经过祖父的遗嘱承认了,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伹巫氏母子为什么又要那样地谈论我呢? 『当然是真的啦,』母亲说:『要不然我怎能够声明放弃呢?』 可是这声不声明都没有关系!我的心中的狐疑又转盛了:『反正人家认为我是没有继承的资格的!就不声明也得不到什么的。』 『我不懂得你讲些什么!』母亲说:『我已经不叫你将来参加这场分家的纠纷,也不希望你继承产业,只希望你有志气求学做人。可是你一连讲了几次没有资格,这一句话我是不同意的,你没有资格,谁有呢?你也是范家的子孙!』 我是范家的子孙!我不禁冷笑了一声,如果我是范家的子孙,这家人为什么要这样地对待我呢?放弃了财产他们的态度为什么仍然如此?为什么我的父亲对我也如此?可是,话又说回来,从母亲的口气听来,我是范氏子孙当然是正确的。这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巫氏母子为什么要那样地轻蔑我们呢?我永远也想不通这些问题,也没有勇气去找出这个问题中两面的任一面的答案。总之,不论我是不是范家的子孙,我都不愿意继续和这个家族共同生活下去了。不论是不是范氏子孙,我在这家所获得的只是痛苦。我不能再为了要学费而向人奴颜婢膝,我不能叫母亲过下去这种动辄得咎的毫无家庭地位的生活,我必须走!海事学校就是唯一的路!我要离开这座『蛇穴』,越快越好! 『什么都不必再谈了!』我对母亲说:『我决定要进海事学校,您一定要同意才行!』 『我绝对不能同意!』母亲的态度比我更坚决:『我不希望我的儿子将来仅仅是个水手!去过那种飘洋过海的生活,渐渐学会酗酒和过荒唐的日子!我要你做高尚的,对社会最有贡献的工作,要你成为有学问的人!』 『您要我做什么呢?』 『做医生!』 『我并不喜欢做医生,我只喜欢航海。』 『做医生也可以航海,你可以做船上的医生。』 『但是......』 『听我的话!妈只有你一个儿子,一切的打算都是为了你好。』母亲恳切地说:『小虎,不要去上海事学校,即使你要去,也等到高中毕业才去,高中毕业去唸出来的是高级船员,你现在去只能做下级的水手。明白吗?』 『可是,还要在这个家住那末多年......』 『什么都忍耐过了,那还在乎这短短的几年工夫呢?』母亲说:『小虎,你虽然长大了许多,比妈妈略高了,但是你究竟总沓是个小孩子,懂得不多,应该听妈话!继续把高中读完,到那时候,你的人长大多了。对事情的看法又不同了,你再选择你的路,做医生或者做海员,或者做科学家,一切都随你便。不过,妈总是希望你做医生的,岭南大学的医科是最有名的,妈希望你能够进岭大读医。并且,为了将来考岭大方便,你应该转到岭南附中去唸高中。』 『可是,我能够唸到大学吗?』我怀疑地说:『他们会给钱吗?』 『条件已经谈好了。我想他们不会不给的。』 『只怕未必吧!』我又想起了那天听见的话。 『你放心读书吧!』母亲说:『这些家庭的事,你不要去操心了。一切的事情都有妈呢,就是将来,万一妈不在,也还有律师呢!一切都託好了律师了!』 『妈妈您怎麽说这样的话呢?』我听见这句话心又难过了。 『那是一种预先的打算呀!』她说:『有备无患而己,你慌什么呢?希望你快点準备考岭南高中部,进了岭南就好了。我也可以安心到医院去了。』 『您是不是要开刀?』我知道她的病症日重,要再拖下去是很不容易的事,她必定要接受手术了。几年来我一直不敢向母亲提出这样的问题,可是现在我无法再装作不知道了。 『是谁告诉你的?』母亲疑惑地问我。 『我自己猜想的。』我这样地回答,事实上,我是从很多方面听到的。老丫头彩云悄悄对我讲过,别的人也隐隐约约地提过有关母亲可能要开刀的事。我听在心裹,早就有隐忧了。 『还没有作最后决定呢。』母亲说:『说不定不用开刀,只要用镭锭的放射线洽疗就好了。你安心读你的书吧,妈妈的事情用不着你担心的。』 话是这样说。我明知她是不可能用镭锭治疗的。化学老师讲过,镭锭是最贵的金属,全世界只有几个盎士,广州有没有这种设备还有问题,就是有,母亲哪有钱接受这种奇昂的治疗呢?我知道她是诓骗我的,她还以为我是小孩子呢。我已经是半个大人了。人家说三十而立,我已经半立了。我想我不懂的事已经很少了。不过,我装作不懂,我不愿意使母亲知道我心中为她担忧。她不是说过了吗?要我安心考岭南,我进去以后她就去治疗。我固然担忧,但,让我的担忧到那时才表露吧。目前表露徒然只增加母亲的忧虑而已。 我让步了。我觉得母亲的话是不该不听的。不过找并未有太多的打算準备将来升入岭大医学院,我的心中的愿望仍然是做航海家。不过,我又有一点疑惑,这种时间是不是会影响到我的高中学业呢?我看不出来前途的变化,伹我担心着会像幼时一样地因战争而失学。这是从幼年的经验而来的本能恐惧。我告诉母亲这种恐惧。 母亲说:『有一天书唸,你就唸一天吧!先担忧干什么呢?』 我考上了岭南高一,放弃了海事学校。 家裹的人起先对于我考取海事的反应很好,及到知道我改变初衷,闲话就又多起来了。那些冷言冷语,我只好暂时充耳不闻,但,真的能听了不气不难过吗?有什麽办法呢?为了不违背母亲的意思,我又得多受几年的罪了。 不过,因为母亲要进酱院开刀的事似乎已成定局之故,范家的许多人显然是静候着手术失败的「」佳音,看来他们的心愿已经渐渐可以实现,尤其是巫氏母子,『佳音』在望,所以他们反倒不再在实际的行动上我有什么敌对的表示了。早晚我母亲一被宣告不治,他们就会『至仁至义』地劝送我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 他们在等待着,我也準备着接受这一下致命的打击。我已经不在乎个人的前程,我的最深切的关怀还是在于母亲身上。母亲将要开刀了!一切都接近了决定性的阶段!母亲预备进的医院是方便医院是低廉的方便医院,因为范家只情愿拿出两服中药而不愿意付任何开刀的费用。我母亲在范家只是那末可怜卑微的角色。小春姊姊的狼犬病了还请兽医打针,送去就医。而我母亲却只能目己想法子进贫民看病的医院,在那儿病人的尸体陈列于大门对面的路边。报上天天列出多少贫病致死的人由方便医院收容救治无效,我知道的。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候,战火已经烧到了粤北,守军已经退到乐昌了。连官贵人和巨商大贾已经不像从前那末镇定,纷纷地开始离开广州了。外放的是机票已经预售至一个月以后,往港澳的船票,往港九的火车票,都发生黑市现象。在沙面的外交部护照司特别地忙碌,在各国使舘门前等候签照的人天天排长龙。小市民开始传播各种各式的谣言。黄沙车站和广九车站的外面住满了难民,黄沙滚滚的车厢下面发现定时炸弹,电影院上演苏联片子『彼得大帝』和『以血还血』,俄文补习班已经陆续出现。赌场和游乐场越开越多,比比皆是。夜广州的灯海却更加灿烂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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