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请将激将 却说裴效仁闷闷不乐回得宋府,满面迷茫旋被妹妹看出,效良问他是否行走太累?是否水土不服,身上哪点儿不舒服?神医只是摇头。妹妹叹“岁月不饶人。你抓紧休息吧!”说着便通知下人去厨下打热水叫哥哥洗脚洗脸。 兄妹正说话,忽有垂帘响动,咿呀一声门开了:进门者不是别人,正是裴子骞!父亲大异,不知该喜该怒?只见子骞趋步向前,直说父亲远道来昆,本该亲候迎迓,皆因公务繁忙,央父亲大人见谅!倒地便是一个响头。 姑妈见侄儿如此恭敬,心中高兴,忙上前扶了,要他与父亲相对而坐,又让人送茶。效良看哥哥依旧正色,气氛尴尬,递眼色要侄儿主动再说好话,裴效仁已不冷不热问了:“子骞,你在洋人手下,都做些哪样事情?”子骞答:“当通司,又兼学做一些技术方面的事。”父亲严正问:“你们手下有没有苦力民工?”子骞答:“没有,我们只和图纸资料打交道”父亲想想,又问:“你是否认得,西洋人对华工苦力,稍不如意,鞭篓立至?偶有倦息,便用马棒击之?”儿子道:“洋人虐待华工,这些情况确实有的。但洋人,也不是个个一样,好的也不少。” 村医听儿子如此说话,脸色顿时大坏,正想发作,姑妈效良忙替侄儿解围,道:“哥!洋人还不和我们中国人一样,照长一个鼻孔两个眼儿,有好人,也有坏人。哪日我带你去华法教堂看看,那位牧师,修女,对人很讲礼性的。你老宋生病、子骞生病,都是人家前来看嘘,还送诊送药,很灵验的。” 一听说西医西药,效仁立马回击:“你们把西药说成灵芝草、还魂汤,莫非真能起死回生,返老还童?” 姑妈不言了,只暗笑哥哥执拗。儿子亦不言了,等父亲气顺了些,却小心试探,道:“爹,你能不能去看一个病人?”父亲问:“看谁?”儿子答:“卡米尔。”父亲追问:“卡米尔是谁?”姑妈帮忙答:“子骞他部门一位工程师。”父亲继续追问:“洋人?”子骞答:“是的。”父亲疑惑:“既是西洋人,他生了病,为哪样不找西医?”子骞答:“先是在临安府找工地西医看了,医不好;赶回昆明,找法国医院看了,也不好。卡米尔听说我爹是中医。万望您把脉诊看,她还说,如果父亲不肯替她看病,她宁愿等死!” 尝过西医西药神效的姑妈急了,递眼色要侄儿立马叫停,道:“我哥,你千万不能去!西医都治不好,你有哪样好办法?” 一听此话,神医当即暴跳,大喝:“荒唐!西医医不好,为哪样中医就没办法?”妹妹知道漏了嘴,马上解说:“我猜定是有人想整冤枉!西药灵验,有些中医就嫉恨,上回,马市口姓段那半吊子就是。他把人家小病医成大病,大病医成重病,眼看人不行了,就编法子故意推西医,西药没医好,就说人家西医不行。‘木匠笨,怪刀钝,’自己没本事,偏给人家脸上抹锅烟灰!” 裴效仁脸青面黑,反问:“此事你亲自见了?”妹妹抢白,道:“当然亲自见了。那家伙就住鹤香楼点心铺旁边。富民人。脸黑黑的。”效仁断喝:“糊涂!”妹妹继续婉言阻劝:“哥!我真为你好!千万莫惹事。西医都医不好,你中医,碰哪样运气?” 轮到子骞替父助阵,他说姑妈:“科学是没有国界的。我们四万万中国人几千年繁衍不断,中医中药,功不可没。我觉得对于洋人,也应该是合适的。”父亲越发得意,忙问子骞:“你的病人在哪儿?”子骞答:“很近。五华山脚,就我们铁路设计所。”父亲断然宣布:“走!” 姑妈继续顽强劝阻,道:“我哥,子骞说那病人是个女流。”不料村医已如拳师登台,信心满满,定要比试比试,他呵斥妹妹:“女流咋个了?女流就不生病?女流生病就不能看医生?”继而命令儿子:“马上走!” 53、悬丝切脉 法国人在昆明开设的第一家医院名唤“大法施医院”,光绪二十七年秋由法领馆出资筹办。医院名头虽然吓人,实不过租用《临元镇公馆》旧院一座,医师、护士加起来不过七八人而已,且多无行医资质的草台班人,还不乏初通医技、现炒热卖者。如,一名曰伽迪皮埃尔者,波尔多省人。波尔多盛产葡萄,百姓故多龋齿,牙医便大行其道且大赚其钱,伽迪氏求财心切,胡乱弄一伪造牙医执照,在小镇开业行医,结果事故频出,常有受害者口吐鲜血与之拼命,情急之下,便逃来远东蒙昧之地继续坑蒙拐骗。所谓“大法施医院”,亦不乏此类假医伪师。1910年,滇越铁路通了,来滇法人越来越多,滇越铁路终点昆明南站旁,盘龙江隔岸相望的巡津街,才伟伟岸岸,新修了一栋三层法式建筑,取名“甘美医院”,重新延聘医师,法医在昆历史始得重写,这是后话。 还说卡米尔从滇南铁路工地现场视察,一则旅途劳累,一则瘟疫正盛,回昆路上便头重脚轻,浑身不适,沉疴难起。其时昆明西医只有上面所言、名头吓人而内里草包的“大法施医院”。工程技术人员有个烂脾气:事无巨细,如若不在道理上弄个明白清爽,心里便不踏实。对自己身上的疾患,尤其如此,女工程师卡米尔不过更为心细罢了。法国医院医生吹得天花乱坠,可惜诊断过程,女工程师三质两询,很快便支支吾吾,卡米尔确认这些个跑来远东古院混日子的白大褂同胞,全是饭桶。 卡米尔离乡来华,行前自带了各类药品,还有医书若干,从阿司匹林到奎宁丸,从龙胆紫到碘酊,从路易斯·巴斯德《病菌论》、拉卡斯特罗的《免疫学》到科赫的《内科临床》。回了房间,她将“法国医院”开出的处方和药品暂放一边,一页一页翻书找依据,重点查寻世界各地各种热带疾病发作时的症状和处理办法,独自口中念念: 在伤寒流行季节和地区有持续性高热,40~41℃为时1~2周以上并出现特殊中毒面容,相对缓脉,皮肤玫瑰疹肝脾肿大,周围血象白细胞总数低下,嗜酸性粒细胞消失骨髓象中有伤寒细胞……可临床诊断为伤寒……疑似病例如有以下项目之一者即可确诊…… 她仔细回忆自己的发病过程、症状发作的规律和生理感受,她确信自己是病了,而且可能还不轻。面对不期而至的灾难,女人总是比男人更敏感,也更脆弱。尤其有男人在侧,这些情绪会加倍发酵,变而为委屈,为痛楚,为急于要人替她受过的愤怒,仿佛只有这样,她们的病痛才会减轻,灾难才会消失,病体才会康复。裴子谦恰好在侧,中国男人理所当然成了她发泄愤怒的替死鬼。 卡米尔连发怒言:“庸医杀人!”她听子谦说过,中国也有这词儿。她焦急地继续翻书,继续怒骂:“瞧!没有疫苗、没有酒石酸盐、没有血清检测仪……一样都没有,算什么医院!能相信他们吗!” 卡米尔巡视归来,裴子谦一直陪伴左右。开始骑马,后来不行了,裴子骞又让她改乘布轿,回昆明直接将她抬去法国医院看了病,然后静候一旁,任由美女埋头于乱七八糟的医书大发雷霆。正好姑父带信,得知父亲已到昆多日,卡米尔正浮乱无计,得知神医来了,顿时兴奋了,问:“裴!你父亲不是医生吗?”子谦答是的。卡米尔更兴奋,命令:“快啊!你快把伯父请来给我处方吧!” 裴子骞素知父亲反感洋人,想必拒绝;还有,接触西学日久,子骞自己对中医亦缺乏信心,万一诊断出问题,哪怕些小事故,后果定然巨烦难解!尤其病员是卡米尔,后果更难逆料了!犹豫踟蹰许久,他只想借故推辞,他安慰女工程师,先把法国医生开的药片吃了,看看效果,实在不行,再换医生不迟。卡米尔断然回绝,道:“你到哪儿换医生去?面前那些家伙我一眼就看透了,全是在国内找不到饭吃的骗子!裴,你为何狠心将我交给他们折腾?告诉你,我与其将生命交给那帮饭桶练手艺,宁可死在你父亲,死在自己亲人手里!” 裴子骞可可怜怜祈求:“快别这样说啦!卡米尔!您在中国,永远都不会死的!” 卡米尔便宣布了:“那好,你马上去请父亲吧!我就要亲自体验中医的神奇!望闻问切、针灸艾炙……裴,你说过的,我一定要亲自看看!哪怕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你也得答应我!”裴子骞还想抵抗:“卡米尔,你不应该用生命来满足好奇心……”卡米尔再次宣布:“为什么不能?我爱中国!我需要用生命体验这儿的所有!裴,你不马上请您父亲来,从现在起,我拒绝就医!”裴子骞只好退让,硬着头皮回了姑父家,找远道而来的父亲碰运气,他咋也没想到,父亲竟然同意了。 滇越铁路公司云南段设计技术处位于五华山麓。技术室亦租住一座三进老宅院,大门两边残留“忠孝传家”“诗书继世”一类楹联;黑漆大门描金门神颜色早已颓落,门神虽身着战袍,却神情闲适,双手并无利器,只是探掌轻抚身旁的青龙白虎。老郎中裴效仁跟儿子来此一看,想必院主原是仁善之家,心中始感到了熟识平稳。门头悬一块牌匾色泽尚新,一排法文在上,老郎中看不懂,一排中文字体稍大,在下,字体荦荦:大法国滇越铁路什么什么的,老郎中看了,气又开始不顺,有点后悔。更后悔的,则是不听家妹规劝,为赌一时之气,竟然答应来替洋人(特别是洋女人!)诊脉。 宅院第一进,正屋是会议室,第二进是设计工作室,第三进是园门小院,小天井植有老树一株,浓阴覆窗,全是绿意。正面和两厢摆布七八间黑瓦平房,卡米尔和技术部同事,含裴子骞,起居皆在此。第一进正屋正在开会,人语喧哗。与会者透过雕花木窗见裴子骞带一古稀老头儿进院来了。子骞平日着西服,今儿日例外换了一套长衫马褂,果然有洋人感觉稀奇。会议室顿然屏声,有二、三人还伸出头向外张望:一虬髯、红衫、一剑眉、乳白大氅、一碧眼儿,玄色紧身裤,仨洋人并站一起,恰如庙堂壁画里铁线朱描罗汉图。当首大块头,向裴子骞兜头便咋呼呼一句“哈喽“,接着问:“裴!您父亲吗?”裴子骞忙答是的,又解说:“医生。卡米尔请他瞧病呢!” 大块头又笑盈盈向老郎中问好,翘起大拇指,道一声:“东方的——希波克拉底!” 父亲见洋人面善,稍稍释了些不自在。从会议室到最后的住宿院,得走好长一段窄巷。父子俩踅进去,老郎中小声问洋人说些啥?又问“希波克拉底”是哪样意思?儿子解释道:“‘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腊医圣,有点像中国的华佗,只是比华佗早好几百年。”父亲半信半疑,再问:“西洋蛮夷小国,这么早就有医生成名了?”子骞答确实有的,道:“地球上文明古国,除开中国、印度、埃及,就数欧洲希腊国了。有确凿史料可查,希波克拉底生辰正好与孔夫子相若,都在春秋战国那会儿,比东汉华佗确早几百年呢!”接着又说按西洋历法计算,孔子属何年生?何年卒?希波克拉底属何年生?何年卒?言之凿凿,父亲无法辩驳,心中暗赞小家伙果学问长进。 儿子有些得然了,又炫耀道:“古希腊和中国一样蒙昧的,科学尚不昌明,正是希波氏把医学和巫术剥离分开,才让医药发展成了专门学科,创立了以他名字命名的医学学派,还撰写了医师誓词,西方大小数十国,凡医师行医之前,至今都得照此辞宣誓。” 父亲蓦地想起偶像:云南嵩明县医界泰斗兰茂。原来,西国大师比兰茂名气大了许多,早了许多。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自愧寡闻,又问:“你说西医都发了哪样誓言?”儿子果然背了起来: 我要遵守誓约,矢忠不渝。对传授我医术的老师,我要像父母一样敬重。我要悉心传授医学知识。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我要清清白白地行医和生活。无论进入谁家,只是为了治病,不为所欲为,不接受贿赂。对看到或听到不应外传的私生活,我决不泄露。如果我能严格遵守上面誓言时,请求神祇让我的生命与医术得到无上光荣;如果我违背誓言,天地鬼神一起将我雷击致死。 每句话都精辟入理,直让村医兴奋。西域上古便出此医圣,原说洋人全为鬼蜮,实在无端可笑了。走进最后一进小院,老郎中心情轻松了许多。 接下的事情则让村医大吃一惊,原来为透气通风,女病人压根儿就未曾掩门,子骞竟然直接迈步便入了。白白嫩嫩一西洋女子,面貌一望而极标致,又散绾金发,又袒胸露背,骇然直逼老村医眼帘。如此这般景象,早将远乡老倌儿吓得心口鹿跳,双脚差点儿不听使唤。他急急退出门来,一把揪了子骞胳膊,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子骞亦跟退出门,从门隙对卡米尔说了几句西洋话。过一会,只听屋里女声娇滴滴又说了什么,子骞才愧疚地通知父亲道:“这下可以了。工程师衣服已穿戴好。我们进去吧!” 西洋女果然俏丽,满面春色,仿若天人,虽然儿子在旁,老郎中只是深觉一个尴尬,哪敢正眼相对?他低眉俯眼,只管冲儿子吩咐这吩咐那。子骞毕恭毕敬照父亲吩咐,将笔墨、镇尺、处方纸、切脉垫一一放好;接着,听父亲要他向西洋女借丝带一条,子骞便纳闷了,问:“爹,要丝带整哪样?”父亲只说莫管:“你先问她有还是没有?” 卡米尔一头金发如瀑,发带正好散解桌上,她让子骞快快交给父亲,她亦稀奇中医诊断要发带何用?父亲且不接,要儿子将发带一端小心缠绕于病人手腕,另一端则自己左手拉紧,并要儿子嘱病人平躺勿动。子骞方才明白了,原来父亲不敢直接触碰洋女肌肤,要行传说中的悬丝切脉。子骞亦觉新鲜,遂叽里呱啦又与卡米尔洋话交谈一番。 父亲但看儿子与洋美人小声说一阵,笑一阵,如密友谈心,因一句不懂,也不便干涉,单等一切准备就绪,这就开始诊脉了。 却说中医切脉,原本庄严,而悬丝切脉,更如一桩宗教仪式。老郎中如道人修仙,名僧入定,只见双眼微闭,表情庄重,左手稳稳执线,右手五指则在绷紧的发带上下左右弹动,如于七弦古琴上轻拨慢拈,停一会儿,再换一位置,又弹又拨。站一旁的儿子暗暗着急,只担心切脉不准,下药有误。小心对父亲提醒了,说直接切脉吧!工程师不是王室贵胄,太皇公主,直接把腕没关系的。父亲依旧微闭双眼,道一句:“莫坏了规矩!”五指头依旧在发带上滑动琴弹。卡米尔不知父子俩争论什么,只能顺从地听任裴子骞和他的老父亲摆布。 接着开方。父亲端坐桌前沉思默想,神情专注,早已物我两忘。卡米尔这才大松一口气,满脸快活,窃窃笑了。她媚眼流盼,招手要子谦过去,裴摆手,示意家父在场,焉能妄动?卡米尔明知子谦不敢造,反倒更加调皮,用西语道:“东方医学真有趣啊!”反正老郎中听不懂,她说得越发放肆,道是老父亲当钢琴家,肯定超过李斯特、肖邦。“瞧他手多灵活!手感多细腻!”说了还得意地笑,像娃娃善意恶作剧,感觉尤其刺激。她知道当下不管说什么裴都不敢反驳,于是有意挑逗调笑,像逗胆怯的猫咪,甚至喊了:“裴,我爱你!”再喊:“快过来,我要你吻我!”吓得裴子骞脸上飞红。 切脉毕,裴效仁自认为病状诊断无疑,犹豫片刻,断然决定大包下药。开方停笔,便付与子骞处置,如完胜收兵,一脸威仪棣棣,却又悄悄问子骞二人都说些哪样?子骞答:“卡米尔,她说你像中国古画的圣人。”其他亲热话,子骞当然不敢说,村医高兴,只在心里骂一句:“乱说!”他确信二人男女,定是调笑欺他,又觉得像是闯了他人私园,不免尴尬,便抓紧向病员交代些什么,便要出门。 卡米尔亟亟下床,一把抓了子谦的手,慌慌张张又说些什么,接着便去翻箱倒柜。村医问儿子此女又有何事?儿子郑重答道:“卡米尔工程师要感谢你!”父亲马上推辞,道:“你快告诉他,小事一桩,言何感谢!”说着又要走。卡米尔已取出一只手帕小包,亲自过来拉了父亲的手,吓得老郎中规规矩矩,不敢动弹。卡米尔这才小心翼翼打开手帕:原来一只精美挂表!揭开镀金表盖,表上精细的指针正滴滴答答走,内盖是一幅小巧逼真的老人像:慈眉善眼,美髯飘洒。裴子谦是看过的:卡米尔父亲的画像。卡米尔说要送给老村医,让子骞翻译过去。珍贵礼物早吓得老倌儿只是个推辞不叠,像要逃命了。卡米尔急得双手齐用,再次抓了父亲的手。郎中无奈,只能投降。如此男女授受不亲之举,刚才已有其一,岂敢再来其二? 终于险境逃生,出得门来,父亲连连叹气,道:“洋人咋这样啊!”不知意是意非?继而又想起刚才悬丝切脉,他咋这般糊涂?竟要儿子用发丝辫儿替洋女人缠腕?这不明明白白为父的怂恿儿子男女亲相授受?憋不住心中叫苦。儿子看出父亲难堪,忙问:“你说啥呀?爸!”父亲回神过来,不知所云,只喃喃道:“都说洋人为鬼,咋你相处的洋人一点不可怕呢?”他还想说洋人男女,为何如此随便,说拉手就拉了?还想说刚才我开方,你和她叽叽咕咕有说有笑,莫非取笑老夫?还想说洋人对人为何如此讲究礼数,那等贵重物品说送就送了。左思右想,终难启齿,最后只道了一句:“金表,如此大礼,以后裴家咋还得起?”儿子忙安慰道:“西方把人看作世间第一等要紧物,故而医生最受人尊崇。父亲不必作难,把她的医病好,也就算还了情。”父亲毫无把握,问:“事情有这样轻巧么?”儿子答是的。 回到宋府,裴效仁像做贼一样把妹妹拉进屋子,把金表给她看了,又叹气说这么大礼性,以后咋还啊?姑妈心里早有分数。几年来侄儿和洋美女交往,姑父姑母心知肚明。如何处置?也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听到裴父意向,不便挑明而已。今儿日哥哥如此一说,姑母暗中大喜,只管安慰,道:“哥哥放心!你抓紧替她把病医好便是最好。这个情,我和运禄商量商量,我们来还!”哥哥问:“你们咋还?”妹妹又答:“你莫管,我们自有主意。” 看官,你道姑母如何还情?原来,她背着哥哥,已将哥哥从家乡带来那双孟大娘家老九秀兰,绣有鸳鸯戏水的鞋垫,绣有百合石榴的荷包让裴子谦拿去送了卡米尔。姑妈压根儿就没告诉侄儿礼物来处,卡米尔自然也没有问及礼物来处,但见小小方寸之地,红绿相间,飞针走线,那般精巧,那般美艳,那般热烈,卡米尔惊叫起来,直说多美妙!多美妙!还说以后一定要把它们摆进卢浮宫,和大师们的艺术品媲美!这是后话。 54、堂会 省府虽荣乐,人马舟车辐辏,酒幡商旗如林,果然闹热之所,裴效仁却毫无兴致。在宋家院单人独处,过得不自在。儿子终日碌碌,只能深夜来归,拘拘谨谨地照例问候一番罢了,早已无晨昏定审,绕膝呈欢的天伦之情;妹夫求利求财,应酬攀附,从无宁日,见面更难;妹妹倒是随时前来相陪,女人婆婆妈妈,啰啰嗦嗦,多了又觉莫趣。老举人唐石夫最是说得来,诗词歌赋,古今中外,无所不通,裴效仁每次趋前拜访,都受益多多,只可惜老倌儿口无遮拦,话题一热便訾目厉嘴,含血喷天,骂官府,骂铁路,骂洋人,骂天下所闻之事,骂世上所见之人,骂得裴医生心惊肉跳。次数多了,听者也渐渐没趣,特别是给洋女人卡米尔号脉看病之后,乡村郎中觉得洋鬼子其实也并非唐所骂那样可怕,遂觉老举人说话未免偏激,前去拜会的兴趣也逐渐索然。 妹夫一家待他真真不错,下人请安,送吃送穿,把他安顿得服服帖帖。只是越礼遇客套,乡下郎中越感寄人篱下,受无功之禄,吃嗟来之食,越发不自在。眼见得宋家院整日忙如蚁螻乱蜂,更想起百丈山下邻里相望,无穷达贵贱,无世态炎凉,不争而慈悲,不辩而智慧,不闻而清净,断恶积善,谦卑守礼,知足而乐。多好的日子啊!裴效仁归乡之念,愈益急切,只是心想尚有大事未遂,又不得不继续硬撑。 郎中所谓的大事,自然是子骞婚姻,裴氏宗族血脉繁衍大事者也。于是想起真庆观求签所得绵纸刻印的风雪美人,神之所启,他弄不清楚是“昭君出塞”还是“文姬归汉”?是异域赴死还是迷途知返?还有谶辞:“吉凶聚散两不知”,也让他云里雾里,更堪其忧(裴效仁还莫名其妙为妹夫宋运禄担忧,他整日价东奔西跑,虽说人前风光无限,但世上事总是吉凶相生、物极必反,前程是凶是吉?也让他暗暗难解);道士所解“碁”字,说“回旋余地已越来越小”,又是什么意思?来昆明一月有余了,他发现儿子与那个叫卡米尔的西洋美女早已暗通款曲,而西洋美女对子骞之爱恋,犹更强一层!他还发现,原来洋人和中国人,其实也并无什么不同,甚至还要更懂礼性,全无道理皆可曰杀。只是再想:华夷有别,且自道光帝以来,洋人对大清江山一直炮舰相向,攻城略地,仇雠交兵,如此情势之下怎可私自男女交融,遑论结缘成亲?想到此,裴医生总免不了心情惶乱。 裴效仁问过子骞,子骞支支吾吾,父亲完全难知真相;事情是否已进展到了余地甚小的地步?更不可知。灯残人静,悄然一室,老郎中常辗转自问:是不是世界真变了,自己确已老朽落伍?儿子所为,是顺应潮流?还是背离祖宗,该背千古骂名?村医计无所出,心意空落迷茫,只能对妹妹发泄牢骚,说他必须回乡,再不走,他也成病人了。子骞婚事,全交你这个姑妈操办吧! 妹妹一听此话,自然心喜过望。至于妹夫宋运禄,那时何等聪明人氏,他对大舅子的苦恼能不知道?不过一直担心裴老哥脾气犟,不能将话贸然挑明罢了,听他把事情交妹妹全权处理,心中也是一个大喜。原来,效良老抱怨老公,说你整日价天就应酬,应酬,哥哥来昆这久了,你就不想想一家子好好吃顿饭?如今得知哥哥要“放权”返乡了,马上一边儿认错,一边儿顺水推舟,说他马上安排践行大宴,还要把“翠华班”名角悉数请来,唱一台堂会:“全家热热闹闹,给你哥践个行,再备一份土仪,把他高高兴兴送走,可好?”妇人自然称好。宋运禄狡黠一笑,又说:“你哥哥的脉我还摸不准么?如何请他?如何送他?如何教他高兴?我自有主张,你一百个放心吧!” 看官:你道宋运禄有何主张?原来,裴子骞和法国美女工程师朝夕相处,此来彼去,侄儿虽故作若无其事,但其中奥妙,焉能逃过姑父法眼?生意场阅人无数,子骞与法国美女之间春情初动,颦笑缱绻,举手投足,宋运禄早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或问:中华古礼悠远,蛮夷有别,且子骞孝子一个,如此大事岂敢破离旧俗?对于这个,姑父则另有高论,他以为中外通婚古已有之。一代美人王昭君和番漠北,是为千古佳话。汉唐以来,如若将五胡也算作异族,此类联姻美事就更多了。社会已进现代,侄儿与洋女通婚为何不可? 再说,生意人以赚钱为第一要务,最讲实惠。宋运禄深知:云南开埠之前,昆明人家守其旧,人习其常,礼不尚繁缛,俗不失朴厚,风化之淳为他省所不及,服饰皆用土纱、土线、所织土布,洗衣则用白泥、炭灰、皂角……反观开埠以来,洋布、洋胰子,还有洋火、洋油一类又好用又方便的产品蜂拥而至,奇货可居,大受百姓欢迎。只要能通得机关,进得洋货,无异开了造币厂。宋运禄还晓得,即便如“临安商帮”首领、滇南首富朱子卿这样的商界大鳄,内心里对洋人修路千般仇视,恨不能将他们赶尽杀绝,这些年,其实利用滇南地理优势,和洋人大拉关系,做洋货生意猛吸猛赚,日进斗金。如今侄儿裴子骞,不费聘金彩礼,便抱得欧法美人归,接上这桩中洋血亲,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嘛!只要能发大财,谁能说辱没祖宗了?是为裴门大大争光呢!对巩固自己商界地位,千载难逢好因缘呢! 原先,宋运禄认得事情艰难,最怕老村医这一关过不去,没承想效仁竟将抉择权正式交与乐妹妹,剩下的,岂不一马平川了。呜呼!古代皇上为保国泰民安,尚且派公主和番联姻,宋老板为商事发达,聘西洋美女作晚辈媳妇,焉得不合?他决心加快这桩跨国婚事。 他问过子骞了,认得西洋节日多与宗教有关,如“圣诞节”“复活节”“感恩节”“情人节”等等。其中偏有一个名叫“圣女贞德节”的,则属法国专有,时间为每年西历六月第一个周末,据说是为纪念民族女英雄而立。是日,法人皆要装扮成中古武士、将军、义民、豪杰各色人等,或骑马,或驾车,或步行,或歌或舞,满街里巡游。宋老板以为这个日子最是吉利,便定了:一则践行哥哥,二则招待中法客商,“两场谷子一场打”,既风光体面,又可节省成本。 宋运禄参加过富豪朱子卿招待法人的宴会,暗中打探,光翻译的薪资就占了费用的八分之一。宋老板决定就让侄儿参加接待并兼做翻译,省却八分之一成本,再恭请卡米尔作嘉宾出席,和侄儿同台亮相,绝对光彩夺人。还有,践行盛会让侄儿与准侄儿媳妇双栖双飞,生米煮成熟饭,裴效仁便不得不认可既成事实了,即使后悔亦难了。当初夫妇俩瞒着效仁让子骞上了洋学堂,不是既省了学费,还提高了实用身价吗? 宴会堂戏,宋运禄故意点了全本戏《青冢记》一则:《出塞》。《出塞》说的正是王昭君和亲之,宋老板早耳熟能详,尤其昭君在马上用“山坡羊”调唱出的一段词,他完全能扣着鼓乐唱个有板有眼,最为要紧的是,这则戏和他当下的念头十分吻合:外通婚古有先例。事前,“翠华班”廖班主来宋府和他面商堂会,事毕,宋运禄憋不住还学了几句,唱得廖班主拍掌叫好。宋老板越发理直气壮了。该段唱词如下: 王昭君此时心撩乱,手挽着金镶玉嵌琵琶一面。俺这里思刘想汉,眼睁睁只盼南来雁,南来雁。哎呀,雁儿呀!你与我把书传,道昭君千里去边关,不辜负汉朝廷嘱托再三,汉与胡世世代代永相安。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连载1: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TY2 连载2: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MjYx 连载3: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DEy 连载4: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TE2 连载5: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583.html 连载6: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jUy 连载7: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NzY3 连载8: 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DM2 连载9: https://blog.creaders.net/u/4269/202202/425895.html 连载10: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1OTcy 连载11: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DUy 连载12: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TI3 连载13: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jM2 连载14: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MzI3 连载15: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NDMw 连载16: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NTQz 连载17:https://blog.creaders.net/user_blog_diary.php?did=NDI2Njc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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