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写了一篇日本作家远藤周作《沉默》的读后感,最近在新浪博客贴出来以后得到弟兄姐妹热烈讨论,呵呵。觉得很有意思。我上星期感冒,今天总算是坐下来,能够好好写一篇回应了。没有逐条回应,而是考虑到由此关联的几个更广的问题,来一并做些探讨。
一、有关基督徒的阅读:
有一个问题其实埋藏在其他问题的底下,就是基督徒是否应该/可以读小说。如果读,以什么态度来读?
因为圣经上说过“知识是叫人自高自大,唯有爱心能造就人。”(林前8:1)因此许多人把“知识”,特别是人文类的“知识”当作是世上的小学,不仅认为没有意义,甚至和“骄傲”成为同义词,一概摈弃;对于科技类知识,却又比较推崇。这种想法并没有什么道理。
“箴言2:10节说:智慧必入你心,你的灵以知识为美。”箴言24:5节说:“智慧人大有能力,有知识的人力上加力。”知识与爱心相比,自然爱心是基础,但是没有知识的爱心也并不能造就人。知识本身是中性的,怎样运用全看对待知识之人的信仰背景。
在这个大环境里,对于阅读有不少反对意见。有牧师说,除了圣经,其它都不必要看,甚至属灵书籍都不要看,因为这些都带着人的罪。若是如此绝对,那么讲道也不要听了,因为讲道也都是从人头脑里,嘴里讲出来的。而我们也要承认,每个人自己阅读圣经的时候,都会不自觉掺杂进许多从个人文化背景、经历和性格中的偏好,甚至是“歪解”。我们需要吸纳他人的长处,“慎思明辨”(林前14:29)地读去学习。若是完全凭己意,以为只靠自己可以了解圣经,那倒是会更危险。
对于虚构的故事,文学性的书籍,基督徒中更是少人问津。单以娱乐讲,虽然大多数人都接受电影,但阅读似乎比电影更有毒害性。是文字本身有毒吗?圣经不是文字写成的吗?
诺贝尔奖得主奥尔罕•帕慕克曾经说过:“对于现代的世俗化个人来说,要在世界里理解一种更深刻、更渊博的意义,方法之一就是阅读伟大的文学小说。我们在阅读它们时将理解,世界以及我们的心灵拥有不止一个中心。”新鲜出炉的诺贝尔奖得主莫言曾经说:认识人类之恶、自我之丑,认识不可克服的弱点和病态各异的悲惨命运,这才构成我所要追求的真正的悲悯。莫言在《蛙》的自序里说:“写完这部书后,有八个大字沉重地压着我的心头,那就是:他人有罪,我亦有罪。”
一个好的作家,无论他是不是基督徒,他在笔下和心中都要有对于自我的诚实的解剖,反省和对自我的挖掘。这种直面生命深处的罪性的勇气,也是建立成熟信仰的不可缺的条件。伟大文学小说虽然是虚构的,却一定会非常真实的揭露人性。若对于人性中的“罪”没有观念,又如何能够深入到“赦罪”及“赎罪”的层面呢?所以说好的文学是离信仰很近的。
另外,对于个人来说,信仰的过程也是一个不断认识自己(认罪),并且认识世界的过程。文学提供了这样一种帮助和途径。当然,这一切认识的基点源于神。不断的认识和开放,也是在神的光照之下。
不可否认,现代艺术和信仰之间存在冲突。特别是在后现代社会里,通行以艺术为神、极端个人主义的观念,是让人远离神的。然而,艺术本身也是中性的,甚至是神创造出来的美好,关键只在于运用它的人,出于何种心态来运用。信仰是关于神的,也是关于人的,关注人最基本的内核,情感,伤害,盼望,痛苦,这些也是艺术发挥所长的地方。
二、“正确”与“不正确”
基督徒很多时候,特别在意要说出“正确”的话,所以我们频繁套用圣经,潜意识里总想站在“对”的,也就是“上帝”的那一面。这种心态使有些基督徒没有耐心聆听故事的细节,很少站在对方的角度体谅,而是匆匆拿出“属灵”的“真理”来批判。其实,这也是一种自我中心。我们应该快快地听,慢慢地说。因为对于别人的尊重和了解,是爱的一个基本表达。
“爱心”和“谦卑”都是很重要的,“爱心”不只是行为上的帮助,而是真正把自己放在对方的地步里,耶稣为了“爱”而降世为人,和我们一样形体,一样生活。我们也要学习“与喜乐的人要同乐,与哀哭的人要同哭”。 “谦卑”也是自以为“真理在握”时的一种回退。
正是出于要说出“正确”的话的心态,基督徒的圈子里盛行“属灵”的言语。而一个人的心思,有时不是从话语里,而往是在语气当中,甚至一些无关信仰言论的小细节里,才真正显现。这就构成了许多沟通上的死角。信仰本是给我们开放自己的能力,我们却用一种形式上的信仰把自己捆绑住了,也使“伪善”成为了一个通病。我自己也是如此。当然,这是种从骨子里带来的罪性,需要不断的警醒,不断的了解到:既然神接纳了我们,按照我们本来的样式,我们就不必为自己塑造一个基督徒的光辉形象,不必在意他人的评价和眼光。
另外,一个成熟的生命要看到,这个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中间地带”,存在着许多我们不了解的事实、真相。不要急于做《约伯记》里的约伯的那三个朋友,首先带着爱心倾听。因为我们心中知道,上帝是这一切的主宰,审判的是他,而不是我们。
三、《沉默》这本小说
沉默的故事情节我就不再重复了,大家可以看《沉默的背后》这篇文章。
这部小说读起来非常美,情节舒缓,细致忧伤,刻画入微。
1. 远藤周作曾经说过,对天主教徒的迫害那段尘封的历史中,有许多殉道者,然而他的眼光却独独停留在“弃教”的人身上,那些软弱的,被唾弃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想?于是他选择了一个最终弃教的神甫作为小说的主角。洛特里哥神甫是个悲剧人物,因为他处在一个极端的“道德两难”的境地,他身上存在着理想的崇高(殉道)和现实的软弱(自身的恐惧软弱,对于受酷刑的教徒的怜悯——如果他弃教,官员会停止以令人痛苦不堪的“吊穴”折磨日本教徒;还有,最重要的是,神对这一切苦难的沉默)之间的挣扎,这才构成小说的要素“冲突”,才足以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样的选取是有意义的,因为类似的挣扎也确实存在每一个人的内心之中。
对于这些人,耶稣到底爱不爱他们,即使他们确实为了逃避自己肉身上的痛苦而弃教?我想,选择这样一个人物本身,也是远藤“爱”弱者的一种表现。
小说中的洛特里哥神甫被逼迫弃教,并踩踏了圣像,甚至同费雷拉教父一样,做一些反基督教的事情。可以说,他自己也被踩到了泥里。也许正因为如此,在内心深处他体会到了耶稣被践踏和羞辱到了极致,那样一个卑微的境地,所仍旧持续付出的爱和怜悯。洛特里歌神甫因此以另一种方式与耶稣联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有很感人的力量。
因为越是意识到自己卑微、丑陋、无能、堕落的人,越是能体会到上帝的恩典,这仿佛是一个悖论。 对于恩典的阐述,推荐大家看一下杨腓力的《恩典多奇异》。在一个彻底的堕落的境地里的人,即使是信了主,生命有了更新,但是罪仍会时常在生命里发作,这也是基督徒对永世,一个完全没有罪的世界、与神完全联合的世界的盼望的原因。我们在今世不可能完全。对于人的罪的不清醒的认识,在另一面上削弱了恩典的博大和深重,而且可能导致某种程度上的律法主义。
2. 通常来讲,小说并不提供一个解答,或者说“对”或者“错”。小说是一种“呈现”,虽然作者不可避免的都有着自己的意识态度。但是,一个好的小说家也必须清醒的认识,他的本职工作不是宣讲某种教导,他的价值观要尽可能的隐藏,他/她不能提供一个简单的答案。因此,读者也不需要对于人物进行简单的道德/宗教评判。所以,对于小说人物的指责和批评本身,没有多少意义。
即使作者有明显的倾向性,读者也要学会不被被作者的意识所绑架,着重在“呈现”的艺术性方面,而不是谁对谁错,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这些方面。
因此,小说也不会成为一种简单的宣教。如果我们内心希望读到的是一个见证,那我们最好不要读小说。生活不可能总被简化为我们在福音杂志上常见的信主见证。
3. 日本的天主教经过德川幕府之后的迫害,几乎夭折。如今在日本,天主教和基督教仍旧式微。目前并没有看到那种殉道士的血所带来的复兴。这中间到底有怎样深层次的原因?远藤认为这是天主教代表的西方文化和日本文化的不相容。作者写作的一个想法,也是在作品里探讨天主教文化和日本本土文化的冲突。
4.洛特里歌神甫选择了宣称弃教。他解救了日本信徒的肉体折磨,却背负上了弃教者的痛苦,虽然体会到耶稣的带着悲哀的怜悯,却经历了自我的完全摧毁和否定(从高尚的殉教者到泥土中的叛徒),精神上仿佛已经死了。
如果他坚信那些受刑的基督徒所受的只是暂时的苦痛,几天死亡之后,就会去到没有痛苦和眼泪的天家,得到神的赏赐,也许他会有不同的选择。但是他可以听不到那些痛苦的呻吟声吗?如果是我,我会如何,这是每个人要问自己,而不是要评判洛特里哥神甫的。
对于这个小说所抛出的诸多难解的问题:苦难中神的沉默,东西方文化的冲突,人的深入骨髓的软弱(因此他非常需要神的声音对他说话),我只想到:“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林前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