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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结束了将近100年之后，21世纪肇始第六个年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将架设在云南省屏边县波渡箐山谷的“五家寨人字桥”确定为全国重点保护的重点文物。这个钢铁巨人高悬于四岔河上空，位于倮姑站和波箐站之间。这个文物太偏僻，要不，它完全可以和埃菲尔铁塔媲美。因为它在荒莽群山中，因为它在飞鸟罕至、人迹不逢的域外世界，因为它在没有任何机械的条件下，全靠苦力之手、之脚、之肩、之腰、之生命鲜血进行施工，亦因为它的架设竣工，标志着勘测、施工约九个年头的滇越铁路工程奇迹，很快结束了。

五家寨人字桥完全架设于两山万丈巉岩陡壁之间，从此山的弯曲石隧中穿出，又直插入对岸峭壁的石头隧洞，对岸的石隧却依旧蛇曲难通。之所以称人字桥，皆因桥下涧豁万仞，桥体全无所依，无非托塔天王神力相助，谁能将数百吨钢铁巨构植进如此高山云雾之上？好事者传，说法国桥梁设计师是为女流，素多浪漫情思，正当此桥隧方案将全法众多工程师折磨得焦头烂额之时，该才女从汉字“人”字中忽得灵感，顿将设计方案做出了。原来，她将两道巨型钢铁桁架设计如力士金刚，大张双腿，一头死死踩踏在两壁悬崖峭壁，另一头则凌空伸出，与对岸的钢架半空相扭，浑然呈一“人”字，将桥面钢梁稳稳托举，任火车千钧身重，呼啸而来，钻山破云，践踏铁轨，风驰电掣，亦稳如泰山，安之若素。如此独特之桥梁方案，堪称近代法兰西工业设计之精确技术与法人性情中素多浪漫与创造精神之完美结合也。

人字桥施工之艰难尤让人唏嘘。按设计图面，该桥两崖之间跨度仅67米，但从构件制作开始，到现场安装竣工，竟花却了整整一年又八月功夫！何也？仰望钢桥，那巨臂、那硕腿，那桁架、那横梁，全用一块块钢板、一块块槽钢、一块块角钢铆钉联接而成。须知当时中国，无任何条件制造这些钢铁部件，须知，在滇南高原的丛山险岭，当时亦无任何机械施工条件的。法国铁路公司档案载，“人字桥”所有钢梁、杆件、辅料、机具总重近180吨。为便于运输和现场的安装组接，每块钢件均不得超过70公斤，全需在法国工厂制造、检测无误方才起运，继而漂洋过海，万里而来，先是在越南海防港起岸，再陆路运至云南蛮耗港，再船运，上溯，至人字桥百里之外的红河码头起岸，再人背马驮，翻山越岭，运至高山之巅现场拼接，其艰难，其险恶，实让人惊悚唏嘘。再哪堪桥面桁架起吊，所需巨型铁链两根，每根长355米、总重5090公斤，环环相扣，无法撤装，只能由200名劳工苦力排成600米长队列，齐呼发力，如抬史前神话之巨蟒龙蛇，在山道蜿蜒蹒跚而行，一日仅可行数十米，耗时整整三天方才运达根。

最为难者，当数桥体的拼接吊装，原来人字桥桥头分别衔接于两崖悬崖的隧道出口，隧道偏又在山体内转弯曲折，施工之难已可想见。钢件吊悬空中无法焊接，只有将烧得通红的铆钉一颗一颗送去，穿入构件预钻孔洞，再用大锤一锤锤砸。铆接工序全靠人力在空中完成。悬崖半空铆接钢梁，劳工需用巨索缠腰，手握铁钳大锤，由山顶槌崖而下，悬至钢件处便由身肢来回摆动，先钳来通红铆钉，塞进铆孔，另一悬空劳工于是同样靠悬空摆动之力配合，顺势将大锤向铆钉处砸。无风尚好，可惜高山峡谷，哪能无风。人悬于空中，如系于巨神掌指之上的玩偶，只能任风摇摆，完全无法控制自己方向，要锤锤中的，纯属空妄！为犒赏勇者，包工头定铆一颗钉一块大洋。赏银不低，可惜谁知知要在空中摇荡多久方可挣得这枚银洋？垂荡时间过长，头晕目眩、体能耗损而无法自持者有之；晃荡间人疲绳索亦疲，绳索或被山石磨断，断绳者被狂风呼啸，坠入无底深渊而亡者有之……又有人传，说有工头良心黑透，见悬空者力乏神衰，难以再用，拉上来已无利用之益者，干脆用刀私将吊绳割断，让坠谷血尸随激流杂树而去，不知所踪。骇矣！人字桥构架由20000多组铆钉组接而成，为此20000多组铆钉而死之血肉之躯，又不知几具几组！当年法报有称：人字桥上的施工是“死亡之舞”，悬于危岩峡谷间的中国苦力，手握锤钳，如狂风摆柳，碎絮乱飞，实为“上帝的玩偶”。又一叹矣！

再查法国滇越铁路公司文档资料，称滇越铁路昆明至河口段修建，招募中国劳工除云南土籍外，尚有从河北、山东、广东、广西、福建、四川、浙江诸省招募而来者，总数不下二、三十万，因劳动、生活条件极端恶劣，劳累、工程事故、病疫，尤其是监工虐待、折磨致死者近8万人。有人形容该路“一颗道钉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条命”，工程之浩繁、艰难乃至残酷，确乎世间殊有，人字桥施工，人之艰难、之挣扎、之恐怖、之撕心裂肺，其状荦荦最显也。

人字桥工程一就，滇越铁路中国段最为艰难的段落即算过去，下面的工程可说一马平川了。为纪念此难忘时分，法国铁路公司举行了庆典。庆典现场设在离架桥工地对面的一面山崖坪地之上，坪地上设有长条桌一排，铺了雪白布，放置葡萄酒瓶、杯若干。嘉宾一律西装革履（西人）或丝袍冠戴（中方），万仞绝壁之上最后一根钢梁吊装成功，众宾客屏紧呼吸的脸均陡然松弛，大大舒一口气，继而狂呼，继而打躬作揖，或拥抱，又举杯痛饮，碰杯之声不绝，吓得群鸟乱飞，麂子、马鹿惊跑，坡头遂有乱石崩坠，满谷里煞煞啦啦一阵乱响。

71、鸟投林/之一

人字桥合拢庆典，多位本该莅临的重要当事人，均未到场。屈指数来，当到而未到者，首数1900年履任的大法兰西共和国驻云南总领事弗朗索瓦。

弗朗索瓦四年前已黯然归国，在昂惹省一个叫加莱里的小镇乡下过起了隐居生活。当年出国，买舟东去，站在“达塔尼昂”邮船甲板，看红海波涛万顷，他曾心雄万夫，凭栏赋诗，梦想凯旋归国之时，巴黎城将万人空巷，喧哗激昂的欢迎群众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还有人会攀上他的座驾，将他在印度支那收购来的裘皮扯成小块作为纪念。他将在这样疯狂的气氛中，迎娶马尔默夫人。哪怕仅仅为了他在异国经受的苦难和孤独，祖国人民都应该这样迎接他。如今在异国他乡尝够愁滋味，他早已万念俱灰，回国之时，他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行踪。并非怕殖民地官员和百姓会对他报复。愚昧而自私的中国人是没有办法报复他的。最可能给他带来麻烦的，恰恰是他们的同胞，特别是他的顶头上司：印支总督，杜梅。

远东数年，弗朗索瓦和印支总督面和心不合，他知道老谋深算的杜梅最讨厌他的自以为是，最讨厌他的咄咄逼人，最讨厌他不听招呼，各行其是，给总督赘添了许多麻烦。此番弗朗索瓦自作主张，说项铁路公司借款云南地方军队，自己从中吃高额回扣，狐狸尾巴终被总督逮了。原来，杜梅早想将他一脚踹回国去，碍于与马尔默伯爵的多年交情，总是难下决断：马尔默专门交代过，要朋友帮他盯紧这个无法无天的登徒子，务必不得漏他回国偷嘴伯爵夫人，其次，则因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如今马尔默既已殁故，而弗朗索瓦偏偏私下运作路款借贷事发，弗朗索瓦再横蛮，也只能乖乖任他发落了。铁路事牵扯国内无数股民利益，最是敏感，报纸上虽有披露，但作为最能证实事件真实性的官方权威：印度支那总督，他一直矢口否认。一旦他松口，弗朗索瓦必死无疑（他本人自然亦难脱干系）。于是印支总督和昆明总领事讨价还价，最后达成妥协：总督不再追究私贷路款事，总领事则自动请辞，体体面面归国——事情到此打住了。

弗朗索瓦黯然归国，在巴黎与马尔默夫人草草履行结婚仪式，便直接住进远离闹市的加莱里小镇，然后亲自选址、亲自设计、亲自监工，有一片丘陵树丛，背山面野，地形最好，他便在此盖了一幢宽大别墅，全木质结构。远东数年，他对中国所有，从城到人、从风俗到文化，他都极端鄙视，可是这幢法式别墅的选址、建筑到装饰，他却无一不显摆出他自以为独拥的中国元素。别墅坐北朝南，屋前一望无际的开阔草地，屋后则长满高大的杉木和红松，按中国风水论，实属“前有明堂帝王之气，后有龙盘虎踞之势”，方位最佳了。纵横于屋屋檐之下的厚实木板，雕刻着在西方人不可理喻的神秘文字，这是弗朗索瓦让雕刻师照葫芦画瓢，歪歪扭扭镌刻的《陋室铭》，中国唐代文豪刘禹锡散文名篇。莫名其妙的是，别墅相对，无遮无拦，他偏偏在大门上方挂了一面“照妖镜”：镶嵌于八卦图案中一只小园玻璃镜。按照中国风水理论，门头悬挂八卦镜是用以冲对“暗箭煞”之用，所谓“暗箭煞”，是指家门前有了尖锐体、阻挡物及其他不祥之物，可能引来晦气霉运、厉鬼阴煞，必用照妖镜破之。弗朗索瓦将“照妖镜”悬于门头装饰，或是对中国文化不懂装懂，或是故意向法人炫耀东方器物神秘，或是身处远郊，形单影只，心理惧怕，便将东方神灵请来替他驱鬼辟邪了。

中国古语：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权力引诱凡人堕落，于中于西，凡为官者，概莫能外。弗朗索瓦殖民远东八年之久，收入之丰厚自是不在话下。孀妇继承马尔默伯爵家族遗产，数额之大亦绝不下弗朗索瓦收入之巨，两笔钱加起来，二人怎么挥霍也绰有余裕了，他们完全可以随时在别墅里办酒会办舞会，将朋友请来精舍小聚甚至歌舞狂饮。事情恰恰相反，夫妇俩从来不邀请任何客人前来作客，不让城里人和乡村佬朝圣一般到此来造访观光，听前总领事真真假假吹嘘中国探险故事，满脸惊讶，对主人啧啧崇拜，对东方神秘心向往之。

弗氏的隐居室建修好几年了，长青藤和爬山琥已把别墅整个儿变成一堆隆起的幽灵墓穴，仅有狭窄窗台上滇南紫陶花盆，瘦弱石竹和月季透出一点生气，除了为数可数的亲戚来访，弗朗索瓦夫妇不让任何人打扰。别墅穿堂、过厅、上房、书屋、廊道、墙壁、饭厅……到处挂满了把中国带回来的收藏品：带头盖骨的羚羊角、缴获的黑旗军枪管、三叉，喇叭口状的火铳、吞口、木头制作的面具，饰有红色的胡须，胡琴、瓷器、蛮族女人的五彩头巾和丝带，其他叫不出名字的乐器，大约云南人巴乌或者葫芦丝的……弗朗索瓦整日就幽灵一般，在其中徘徊，如守财奴一般津津有味地观看图片、把玩古董。三楼是绝对不能让人上去的，里面堆满中国樟木柜，柜面都是精美的雕刻，只是铜锁紧扣，夫人掌管钥匙，谁都别指望能知道里面是些什么宝藏。来过别墅的人都称她为修道院女院长，清水脸，从没见她笑过；称弗朗索瓦为阿拉伯大盗，只是整日疲惫不堪，也从来没对人笑过。与殖民东方时的咄咄逼人，好张扬，出风头，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他怕引起怀疑，怕嫉妒，怕“暗箭煞”不期而至，像他在昆明城隍庙壁画里见过的白无常、黑无常，伸着长长的舌头，将他的性命捉拿而去。

刚回国时，确有出版社找他，鼓动他写远东回忆录，配上照片，绝对超过马可·波罗，他曾为此动心。刚写几页，便被盛怒的夫人撕了，夫人说已经为他牺牲了多年的幸福，如果再惹麻烦，她就离开。后来又有报社记者钻头觅缝找到他，请他对法国东方殖民政策写一些时评，这就更是理所当然被他回绝，杜梅是十多年前被他的政敌、当时的政府总理梅利纳踹去印度支那任总督，如今梅利纳已去职，巴黎盛传杜将很快回国参加竞选，且是众院议长的热门人选。离开印支前夕，他和杜梅私下有君子协定。他不愿为区区稿费和无用的虚荣自找麻烦。他和马尔默夫人二人的财富，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干吗为多余的金钱去掰虎牙？

1935年，弗朗索瓦他终老山林，时年69岁。

补白：关于奥尔西尼的下场，前面已又记叙，在蒙自暴动中被义民抓获凌次，将身子倒悬街头，暴尸三日，腐臭的肉体上爬满苍蝇和各种嗜臭的昆虫，他不可能参加人字桥合拢庆典。格里柯身在庆典现场，几年后，他代理领事。通车后的第二年，云南响应武昌辛亥革命事，爆发了重九起义，本已风雨飘摇的清庭统治终于被推翻。风雨骤至，云南大乱，烽火处处，对洋人的仇恨与对满清朝廷的仇恨同时烧灼云南万民，院落门头用五彩颜料画着中国门神的大法国领事馆再次被包围和冲击，格里柯上尉出门应对，傲慢依旧，很快与暴民口角争斗，接着肢体冲突，百姓根本没有耐心听这位外交官的法语胡诌，一阵乱刀，将他砍了。

再补：杜梅知道弗朗索瓦是利用工作经费购置机器，利用工作时间拍摄了一大批中国照片，亦确认这些照片对于法兰西进一步进入中国，是很重要的国家档案，曾要他悉数交给印支总督府处置。弗朗索瓦一直虚以为蛇，推三阻四，拒不上交。坚持认为，他为国家受了如此多委屈，甚至差点丢了性命，将其作为个人的回报是完全应该，因此拒绝了，他开始还准备抢白说是业余作品，只是为了避免纠缠，干脆坚持说某次亡命途中，马驮坠落，全部丢失在云南的荒岭野之中。后来杜梅成功竞选为第三共和国总统，可惜不久旋被暗杀——这已是20多年后的事了。接着弗朗索瓦亦随之作古。前昆明总领事夫人才同意将这座乡间别墅正式开放，取名“中国城”，又过了几十年，睡狮中国已醒，并且很快繁荣强大，于是，从云南来了两个收藏家，高价买了弗氏照片的版权，在中国举办巡回展。看100年前云南，原汁原味、在苦难中艰难行进的中国面孔：千疮百孔的城市、庙宇、穷街陋巷、滇池，凄风中的沉重帆影、衙门、显示官府威风的虎头牌、处罚犯人的站笼、山路，苦力负重，蹒跚行走、被艰难岁月刻蚀得满面沧桑的云南人、云南人、云南人……所有观众都不胜感慨唏嘘。

72、鸟投林/之二

丁振铎和刘春霖亦不在场。作为本故事最重要的中国官员，二人于周云祥之乱平定不久，旋被朝廷紧急召去北京。

刘春霖是困入囚车，带着枷锁上路的。朝廷刑部亲派大员前来云南羁押提审。总督丁振铎历来深通朝廷纲纪，尤其军旅事，攸关国家大计，从不敢稍有差次？刘春霖通过弗朗索瓦向铁路公司私借银款招兵买马，虽然解了镇剿周云祥匪患一时之渴，却犯了纲纪大法，从小处论，实属无视朝廷，胆大妄为，说大一点，便有觊觎大位之嫌，昧忠谋反之罪，此类事丁振铎岂可半点含糊？京城来人当日，他即亲上奏折，称“刘逆罪愆弥天，乞望圣衷速裁，严惩不贷，”奏折还躬请朝廷“俯查臣工用人失察之过”，对他同时严惩，“以安罪心，以谢天恩。”

刘春霖的老婆认得老刘此番获罪完全是想为国杀贼平乱，只因钱粮短少才出此下策，向洋人借了钱招了兵。丈夫为保云南地界平安，一片苦心，丁督抚完全当予体恤的，没承想姓丁的老滑头为了自己的乌纱帽，竟然如此铁心狠对刘军门落井下石！妇人心里万般仇恨又万般无奈，情急之中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求告洋大人。她认得昆明总领事弗朗索瓦，正是老刘借钱的牵线人，而且弗氏从丈夫手上吃了不少好处，洋官不至于亦如中国官员那般绝情绝义吧？

敕命夫人趁月黑风高，乘一顶小轿，悄悄进了“大法兰西国总领事馆”，一见弗朗索瓦，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额头只管在客厅的花砖上磕得响。为借款事，弗朗索瓦是去过刘府的，亦见过刘夫人。总领事觉得刘夫人打扮装饰总喜欢显摆，过分得近乎愚蠢，裙衣百叠，满头珠翠，总会让他想起巴黎时装橱窗里的衣帽架，人反倒没太注意了。今夜里一部蓬蓬乱发，只是个埋向地砖噗咚噗咚砸得响，还哭得伤人，弗朗索瓦禁不住一时惊讶了。刘军门被朝廷抓捕他是知道的，但美夫人亦连累如此，他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感觉奇怪：美妇人磕头声为何如此响亮？仔细一看，原来妇人额头触磕那块花砖早有松动，脚踩在上去便摇晃，总领事一直想要工匠来填实而未果，于是便想，美人头额砸上面也好，不至硬碰硬，喋血厅堂。洋大人上前将妇人扶起，上座，叫下人看茶，故意柔声劝她不必哭啼，有话好好说。这一回洋大人看清了，军门夫人果然花容月貌，额头虽有血润，反倒平添一段残缺美，于是暗想地砖幸好未修，一叹。又猜想中国妇人这张脸如长在法国女人脖子之上会是何等摸样？妇人脸圆如苹果，生于贵州人明显偏矮的身段上，实在可惜，又一叹。胡思乱想，怜香惜玉之念油然顿生。

弗朗索瓦如此客气，刘夫人感觉有希望了。虽为妇道，长期与为官者枕畔厮磨，对中国政治生态亦多有谙熟：百姓怕官，官怕洋人，洋人怕百姓。只要法国总领事肯从中周旋，夫婿事定能有所转机。一落座，才想到刚才只管磕头只管哭，竟有开场大事未就，慌慌张张解开包袱皮，取出银锭若干，直往洋大人面前推去，好像银锭粘染了殊多霉气，早推掉早得安稳。弗朗索瓦则假意推辞，说将军夫人有事直说便好，这多银两，自用可也，何必客气太甚？白花花的银锭在茶几上移过去移过去，凡三五次，结果毫无悬念：洋人满脸为难，手脚却痛快麻利，稀里哗啦收入了囊中。

洋人收了钱，夫人终于松一口气，开始腾出精力絮絮叨叨赞美丈夫一生美德，说刘春霖从小如何之受苦，十一岁上便死了父亲，家里母亲、四个弟弟妹妹，五张嘴巴吃饭，全靠他维持呀！弗朗索瓦从小也是吃过苦的，此时竟来了兴致，问：“刘军门如此年幼，靠什么挣钱？五张嘴巴，不是那容易养活的哩！”夫人也兴奋了，放低声音答：“跑私盐！”她说家乡山中，有两口盐井，一白一黑，叫白井、黑井，可是官家的聚宝盆哩！衙门专卖。贩私盐抓住是要杀头的呀！她说我们老刘，小小年纪就在血盆子里捞钱，硬把一家人养活了！接着又赞美老刘平日里如何孝敬母亲，这回老母亲听闻儿子蒙难，当即便倒了床，不能起，只是个昼夜啼哭，眼看已性命不保了。军门夫人说着又开始哭。总领事来华多年，虽然算得半个中国通，只是刘夫人一口贵州官话，大意明白了，却尚不能听得全部了然，见她哭的伤心，只好礼节性跟着叹气。

第一次独对洋人，刘夫人开始还有些拘谨，愈哭便愈放得开，干脆不哭了，赞美完丈夫，又开始赞美洋人，说方大人不远万里而来，造福中华，真是功德无量，配享天地云云，接着就点题，说洋大人与丁抚台关系最好，一定请他代为疏通关节，又说即便丁大人不方便说话，如今朝廷也怕洋人洋官，方大人直接知会京城钦差，天大死结，想必方大人都是可一解而开的。弗朗索瓦只管含笑点头，也不作答，又叫听差看茶，上点心，依旧要中国美妇人别着急，慢慢说。

军门夫人口闸已开，要泄放的洪水势不可阻，又说起愚夫刘春霖对国如何之忠心耿耿，对家庭则如何之孝母慈子，说朝廷杀了他，势必教满朝文武齿寒；而家里死了他一个，实在就死了三个：孝子一死，刘母必死；全家无所依恃，她，敕命夫人，也只有悬梁自尽一法了，说着越发悲痛欲绝。

弗朗索瓦听美妇人要轻生自尽，忙劝说生命乃上帝所赐，自杀是有罪的，死了下地狱，还得坠硫磺火海。他要美人冷静，千万别感情用事。原来，弗朗索瓦正作回国准备，功过是非，各方指责，亦弄得他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哩。皆因美妇人头磕地砖声音惨烈，孝敬的白银子沉甸甸，亦动人心脾。回国后需用钱的地方多呢，如今做个顺水人情，又不必负责任，何乐不为？等妇人哭毕，他便说了，照例呢，他只是一个小小法国外交官，干涉中国内政实多不便（弗朗索瓦见妇人顿时色变，马上又接下说了），念想到他个人与刘将军友谊，（他特别举出多个事例，说明他绝非虚言应付）上次蒙自遇难，如不是刘将军及时派人相救，他如今也是没有命的了。救命恩人有难，焉能不援之以手？西方人历来重视友谊，古希腊大学问家西塞罗就说过：“友谊和快乐是分不开的”，还说：“没有友谊我们就不能安然无惧地生活，也不能快乐地生活”还有一个古希腊哲学大师叫亚里士多德的，对友谊更有精辟论述，说友谊是生活中最必要的德性，“谁也不会愿意去过那种应有尽有而缺乏朋友的的生活”、“那些富有的人和大权在握的人最需要朋友，尽管他们身为幸运的宠儿。”云云。

说古希腊、说西塞罗、说亚里士多德，妇人全认不得是何方神圣，领馆翻译陈先生静立一旁，也不甚了然，最后几句听懂了，抓紧翻给了刘夫人：“如若没有朋友，他的财富又怎能蓄藏和保全呢？因为财产越多危险也越大。在贫穷和其他灾难之中，人们只能指望朋友的帮助”，美妇人大受感动，又想跪下来磕头，被总领事劝住了。

陈翻译第一次听总领事谈友谊谈得如此认真，也跟着附和，说方大人说得极对极对，孔圣人也盛赞友谊，《论语》以“有朋自远方来”开篇，说明中国也将友谊看为极重。世事离乱之秋，朋友的帮助就尤其可贵且必须了。翻译官又卖弄地说起孔夫子《季氏》章专云“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可见正直可信之友、真诚可信之友、博学多闻之友对人生何等有益！总领大人救人于危难之际，难得功德无量，难得难得！说得妇人感动，满又伸手去包里左掏右掏，好容易搜索出几许碎银，捏在手里专递陈先生，要他也帮忙美言美言。弗朗索瓦趁机就吩咐了，要陈翻译妙笔生花，抓紧给丁巡抚修书一则，把孔夫子和古希腊哲学家关于友谊的论理道德认真表述，再将刘将军为中法友谊、为确保铁路修建顺利，如何之出生入死，殚精竭虑，不顾一己安危，敢于担当的才略和对朝廷的耿耿忠心写足写透，最后，总领事还特别叮嘱文稿一定还得将刘将军孝母之心写足写透，如果有刘将军不存，其母焉能苟活？天朝以孝治天下，因一子死而母子同亡，岂不有违圣教欤？

陈先生笔底生花，弗朗索瓦至丁总督的求情函果然写得情理俱佳，切切动人。只是刘夫人将法国官员亲笔签名的书信送到丁振铎处，情况亦大同小异，督抚情态比法国总领事的真诚更有甚十倍，推挡办法则是叫苦不迭，说朝廷钦差对他亦严加审处，称是他与刘军门沆瀣一气，共谋了如此弥天大罪，接着又抱怨，当初他便知此事有违社稷纲纪，千万触碰不得，熟料刘将军求功心切，偏要私下找洋人借钱扩军，铸成这等大错，老夫自身难保，君妇拳拳之心，虽可嘉许，实爱莫能助也。妇人本贵州山地夷人，性本倔强，对丁跟踪不舍，又使银子上下打点，弄得丁督抚不得不给朝廷写了折子，从孔圣人高论立论，以替刘母陈情起笔，说刘孽私自扩军，其质虽属罪大恶极，但所幸尚无后果，姑念该刘戡乱有功，家有老母待赡，网开一面，从轻发落，布圣恩以扬孝喻，不亦宜乎？不知最后是否丁督抚的求情起了作用，刘春霖最终是押解京城，待审候处了事。

丁振铎以历练之臣封疆云南，时年49岁，算得雄心壮年。走马戍边，他确想安内攘外，一展抱负，立不世之功，无奈云南地虽偏远，其情势亦与中原同等光景：政事糜烂，官吏贪腐，民怨鼎沸，盗匪横行，再加洋人虎视，外衅不断，丁纵生三头六臂，又焉能挽狂澜于既倒？治滇数年，丁督抚夙兴夜寐，左支右拙，可谓费尽移山心力，最后竟落得京都臣僚群起参奏，说他“怠为边政”“为朝廷外务肇乱”，丁振铎离滇临行，竟有了败走麦城，万念俱乐灰之感。出发日，群僚侪辈十里相送，出拱辰门，别望京楼。长亭灰瓦木柱，立在茨坝村边，一带缓岗，短松疏柏，送别轿马在此横陈停歇，洗盏话别。已是深秋，昆明坝满眼萧疏，远望帝京迢遥天涯，丁振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忽想了十七岁少年中举，二十九岁中进士，接着走马京城，入翰林院、晋国史馆总纂官、任监察御史、京畿道台……其时岁月焕发，圣上依重，一路春风，曾是何等得意！没承想拼打一生，落得如今下场！他很想写诗一首，聊叙衷曲，一时间竟无句可成，最后只得草草诵吟林则徐远赴伊犁时占成的一绝：《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然后上路。

出门一笑莫心哀浩荡襟怀到处开

时事难从无过立达官非自有生来

风涛回首空三岛尘坏从头数九垓

休信儿童轻薄语嗤他赵老送灯台

诗中所言“赵老灯台”一语，是借俗谚歇后语“赵巧儿送灯台——一去永不来”之意。林则徐一代名臣，声望顶隆，笑赋此诗，时年56岁，谪贬新疆不久，果然便召奉重返京城后补，继而以三品顶戴署理陕甘、云贵。丁振铎此次被参，皆因京城人事关系不济，墙倒众人推，岁月不再，身力已衰，此一去，定然是“赵老灯台”，不能再回了，遂以“才不胜任，身有沉疴”之由，主动请求光绪帝恩准开缺，回乡调理。

朝廷照请，恩准了。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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