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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死水微澜 - 连载21 2022-02-19 08:02:12


61、亡命

且说弗朗索瓦接印支总督杜梅电报,召他急去东京述职,本能便预感凶多吉少,心情极坏。最近铁路事处处报警,事多不顺。还有,他与杜梅素多嫌隙,急匆匆要他去,肯定不会是好事吉祥。某日,云南总督丁振铎曾邀他内室小酌,屏退左右,仅二人密会。席间丁抚曾小声知会,说云南军方向洋人借款扩编事,听闻有人已捅去京城朝廷。丁督抚还说,咸丰年以降,东南太平长毛之乱、北方捻匪之乱、云南杜文秀之乱,纵横十余年,好容易甫得荡平,满族廷臣最担心,便是各地汉员借剿匪趁机坐大,尾大不掉,疑虑深沉得很!皇朝此道神经如此敏感,碰触不得,以至于居功至伟、位高权重的曾国藩、李鸿章一类朝堂重臣尚唯恐犯颜,小心翼翼,当得龟孙子一般。此次滇南剿贼,功勋本当褒奖,可是个别人暗借洋钱,私招军队,论起来,不正有造反之嫌么?再追下去,还有私通洋人推翻圣朝之嫌!到时候西太后降罪下来,一个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之祸呀!丁督抚所说“个别人”,双方自然都认得,是剿匪功臣刘春霖提督了。丁振铎一则下令刘军门速速回昆查核商处,一则急约弗朗索瓦领事亦当暗查底里,妥加处置:丁督抚怀疑此事或有法人捅出。洋人做事,素喜张扬,总不比中国官员变通圆滑,守口如瓶。他要方大人千万不可掉以轻心!离席时语重心长,如老朋友,再次提醒:“经年累月,贵我双方殚精竭虑,均为了保筑路顺利,切切不可遭人暗算,莫名其妙掉了脑袋啊!”弗朗索瓦笑嘻嘻说那是当然。

其实,总领事心中着实吓了一大跳。滇越铁路事在法兰西国内早已成关注热点,稍有动静,便风声鹤唳。铁路公司资金本来拮据,刘春霖来借钱,公司本来千推万却,皆因弗朗索瓦居间说项,才终得成交。其中要害之笔,总领事心知肚明,他从中吃了巨额回扣,铁路公司相关人员亦人人有分账。如此黑箱作业如若捅出来,国内哗然,将弗朗索瓦解去巴黎协和广场,万人一怒,再将他的脖子扭下来,亦未可知也。丁府私宴归来领馆,弗氏果然便接到杜梅电报召他述职,此事确定已捅支总督无疑,心中自然忐忑惶乱。不提。

数年前出发来远东就任,弗氏行前曾与马尔默伯爵夫人有一夜偷情,良宵苦短,东方既白,贵妇搂定情人泣不成声,如软体动物之粘连不舍,登徒子茫然无措,连连替心上人抹泪水,夸海口,发誓说此去万里,荒野奔突,夙夜辛劳,即不能作印支总督,亦定要聚财百万,像迎娶东方公主一般在远东迎娶她。没承想东土远非他事前所想,霸气所指,民众乖乖俯首就范,相反倒是处处遭抗,弄得他左支右绌,心力焦粹。几十年后,云南收藏家某,到法国高价购得弗氏居滇日记及书信,通读日记,只见他日日怨天尤人,孤独难忍,心忧无计,书信几乎全给伯爵夫人,只道爱意热烈,相思又苦。读者将日记和书信两相较看,足见危局之中,弗氏人格之如何混乱了。

再说弗总领事已得知马尔默伯爵已在一次风流丑闻中与人决斗丧生,弗氏与贵妇成婚障碍已然消除,归国之心更为急切。官场升迁看是无望了。杜梅其人阴隲奸狡,官场厮混游刃有余,当初派遣他督理印支,虽然系遭政敌梅利纳排挤而来,梅利纳其时贵为政府总理,如今梅利纳总理已经下台,杜梅权势上升自然势难阻挡,即便杜梅想争抢总统位也不是问题——事实上,三十年后,这位喜欢留典型有产者发型、胸前总是插一支石竹花的印支总督,果然出人意料地当选为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第13任总统。这是后话。

小小昆明总领事弗朗索瓦自知无法和大块头杜梅正面抗衡,屈居手下,他亦难有出头之日,唯一可做,就是抓紧多多搞钱,回国和马尔默夫人风风光光结婚。如此心头一急,便有了替刘将军中介借款,吃高利贷之举。此次杜梅召他东京述职,十之八九与此事有关,弗朗索瓦一路郁闷,可想而知。

更有事弗朗索瓦不能逆料,刚住进蒙自县城,当天便发动了个旧矿工造反,暴动口号正是“反清灭洋”“拒洋修路”。民酋周云祥带领弟兄迅速攻陷锡都个旧城,旋又以破竹之势向蒙自发起突袭。弗朗索瓦正住法国商务驻蒙自办事处。“昆明教案”弗氏得罪滇人太甚,恶名不小,弗朗索瓦不禁敏感念想,此次是否暴乱是专门冲他而来?莫非此地又有内奸通匪,专择他到来之时举事?静夜独卧,左思右想,心中越发惶惶惴惴。

蒙自城离个旧不过几十里地。是夜蒙自静如荒墟,暴民大队伍从山道一路奔袭,如夜潮来袭,霍霍有声,弗氏业经昆明教案事变,对此十分警觉。当时蒙自县早已开关,西洋多国都有外事机构及商务机构,诸国洋人都知近年云南民乱莫不与铁路相关,而铁路事莫不与法兰西有关,但凡群体闹事,矛头多针对法国人,所以与本国无关,无不冷眼作壁上观,唯有法国人心意惶惶,听闻民乱就逃,就躲,就散。

昆明教案爆发,弗朗索瓦在昆明总领馆上任伊始,其时他何等胆气嚣张,雄心勃勃,昆明暴民啸起,他气正神闲,指挥若定,将全体在昆法胞召集领馆,同仇敌忾,各守岗位,与乱民刀枪对持,最后清廷屈服,还赔了银两无数。如今时过境迁,弗朗索瓦心情大变,他不愿不想再伤精费神,组织什么法国侨民和外交人员拿命硬顶,用鲜血和屈辱去替杜梅老贼增添荣誉。中国俗语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弗朗索瓦只想自己保命。此番只要能逃出去,到了东京,大不了和杜梅大吵一架,然后挂冠而去,老贼能将他如何?此番只要能回到法国,他就只想做一件事:和马尔默夫人一起,远遁乡间,隐姓埋名,一切从头开始。

不一日,义军便已入蒙自城。犬牙旗满大街乱舞,喊杀之声如潮涌乱扑。法商务办事处连夜撤离,人去楼空,弗朗索瓦也带领一干人等,连夜躲进了南湖边“哥胪士洋行”暂避。“哥胪士”是一间意大利商业机构。平日对法国哥儿们的傲慢虽有微词,毕竟欧洲手脚同胞,来华攫金伙伴,大难当头,自然懂得共御外侮。老板哥胪士极具表演天才亦极具大将风度。他先把弗氏一伙藏了地下室,而后独自站去屋顶上舞手蹈足,声泪俱下,向围困洋行的刀刀枪枪、棍棍棒棒大喊大叫:

“乡亲们!朋友们!你们认清楚了:我们不是法国人!我们是意国人!你们认不认得意大利国?意大利离法国远着呢!就像阿鸡阿狗,两个国家脾气也差得远呢!我大意国,你们china,大中国!都是四大文明古国啊!你们回去问问你家老人,问问教书先生。中国还叫汉朝那年头,咱们意大利就叫罗马帝国了。罗马和你们china一样,也是地大物博啊!也是礼仪之邦啊!也是讲究以礼交友,以礼治国啊!你们中国古书记载过了,西汉朝那年头,丝绸之路,我们两国就通商了嘛。大汉皇帝还派了一个叫张骞的通西域。你们可认得西域是哪儿?就是咱们意大利嘛!你们张骞要什么铁路?坐什么火车?骑马!骑骆驼就够了!照样来来往往!很友好嘛!一路风景好,诗情画意,张骞不仅做生意,诗歌写了几大本!对不对?只有法国人才想起要修铁路!告诉你们,乡亲们!咱们欧洲国家几十个,就数狗日的法国人脾气急。饭才咽进喉咙管,屁股眼儿就痒痒着想拉屎。他们能做什么事情?做不成!这种人,就该打!我们反对他们修铁路的!我们主张你们教训教训他们!”

哥胪士老板只是个初通汉语,面对乱民的刀刀枪枪,为了保命,不知咋舌头就变得出奇利索,平时他说汉话可是结结巴巴,今天简直就现了奇迹。凡人皆怕死,到了危机关头,总是会膂力倍增,智慧超群,什么奇迹都会蹦出来的。今日里哥胪士说的云南土话公然也十分地道,惹得围攻洋行的暴民沙丁阵阵嬉笑,甚至还惹来不断掌声称好,接着便三三五五散了。旁边正好一家法国人开的咖啡店,卖硬壳面包、卖咖啡卖香槟酒的,这便倒了霉,一阵棍棒刀枪将店子砸个稀巴烂,桌凳不必说了,亮锃锃的咖啡壶本与人无仇,亦被一阵棍棒砸瘪,又不知被谁统进麻袋扛走,满架的高脚玻璃杯没人要,几根铁棒一扫,早成满地碎片,有人踩在上面,好几付光脚板都扎得鲜血淋淋,于是更仇恨,硬壳面包质量不错,筋道好,嚼起来有力量,马上一抢而光。还有几家跟着法国人开饭馆的越南人也倒了霉,没什么东西好抢,干脆放一把火烧了。最可怜小小蒙自县城,除了几家洋人的房屋乃砖石所筑,其余皆木梁竹壁,穿斗旧椽,大火一来,焉能抵挡?火乘风势,风助火威,早将旧街陋房烧成一座火焰山。虽有街坊邻里唤人来救,奈何大火已成烈势,谁又救得了?大火直烧了两天两夜,但留下一片瓦砾残沿方熄。

趁众人救火抢物,弗朗索瓦让哥胪士老板用电报向昆明领事馆告急,昆明总领馆又向丁督抚求救,刘春霖即刻令近旁驻军的绿营管带率精兵到南山垭接应,轿马准备停当,法国逃难者夤夜感到,争先恐后爬上马背,随弗朗索瓦向越南方向逃命,不提。

却说前两夜,弗朗索瓦躲在地窖,深感自己遭遇的危机和险恶现实,远不是他的职业满足感所能够支撑的。头顶是纷纷暴民,他将去河内,等待的也绝非好事,他实在不想走了,索性躲在斗室写日记以自慰,等待命运制裁。他不敢给马尔默夫人写信,眼下坏心情,想装快活亦不可得,装不出来。“巴拿马运河”丑闻正把整个法国搅得沸沸扬扬,证券公司被投资人团团包围,激进派议员和媒体,干脆把滇越铁路工期一误再误、投资一增再增称为“巴拿马丑闻”的东方版,扬言要对弗朗索瓦和铁路公司一道起诉。弗朗索瓦如落入陷阱的困兽,他憎恨整个世界,憎恨派他来的议员和官僚,憎恨老是给他惹祸的下属,憎恨狡诈圆滑的中国官僚,甚至憎恨他自己。一百年后,云南收藏家某买回的弗朗索瓦日记中如下一段话,足以说明他低落的心情。他在地窖里躲至蒙自焚城火灭,暴动主力已直扑靠北边的小镇,他才趁夜逃出。根据时间和内容判断,这段日记应是在地窖写的:

我成天都扳着指头计算日子,希望尽快“出狱”。“可悲的是,没有任何人可以理解我的囚禁感——这种痛苦即使在巴士底狱也无法体会得到。现在,修不修这条铁路已经毫无意义。尽管我不知道能否活着离开中国,反正这条该死的铁路,我不想再修了!

他的日记发誓:

如果侥幸逃过一劫,他马上就返回家乡。哪怕巴黎是一座地狱,遍地硫磺大火。

刚爬上马背,逃出暴民包围圈,弗朗索瓦曾哈哈大笑,笑得极端神经质,吓得格里柯心里不踏实,奇怪问道:“大人何事发笑?”

弗朗索瓦答:“你不认为我们该感谢中国的军事经典吗?《孙子兵法》。三十六计。‘金蝉脱壳’。自作聪明的中国佬,今天还是被他们眼中的蛮夷之徒耍了。事情是不是很刺激?”

后来,七零八落的逃命队伍就钻进了荆棘丛生的崎岖山道,头顶和四周全是杂木树林,密不透风,阴森阒寂,马蹄偶尔踩不踏实,将碎石蹬去路边,滚下悬涧深豁,砸起一阵草叶乱飞,空谷轰响,总会吓得逃命者心惊肉颤。野蜜蜂和亚热带蠓虫也时不时骚扰,一群群绕着头乱飞,嗡嗡营营,随时作偷袭状,洋人除用手掌胡煽乱赶,驱马匹快快逃离,一点好办法没有。一路狼狈,弗朗索瓦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愁思煎熬,全是些不快活的事,比行走恶路险山更难受,弗朗索瓦变得疑神疑鬼,喜怒无常,动辄骂人。格里柯发现上司果然变得神经质,陪话便格外小心。人性嬗变,往往在漫长隐忍后,出现于陡然之间,或忽遭大刺激,或遇逢大灾难,出其不意,厄运天降,于是顿然间便迷乱幻化,遁入了全然意外的人生境界。如春蚕于黑暗中休眠经月,一旦咬破茧壳,便生出翅膀飞翔。人一旦顿悟嬗变,要么便成仁人君子,要么便成怪杰凶顽,远东殖民多年,此时弗朗索瓦正遭遇这种境况。

原来,格里柯出发前便多少听说,昆明总领事此行东京,确于铁路修建迟缓有关,自是凶多吉少,格里柯自己心里有鬼,于是想如果事情闹大,自己亦难脱干系,他擅权转包工程的事定是不能见光的,还听说,奥尔西尼在工地趁凶霸道,苦力怨愤极大,而奥尔西尼正是格里柯安插的代理人;还听说,引爆个旧造反事变的导火线,正是发生在奥尔西尼主管的K373标段工地……如果真把这个扯出来,格里柯也得完蛋。逃难路上,他不能不格外小心,担心无意间捋了上司的须毛虎牙。

到蛮耗码头了,登船,顺红河水浪起伏而下,进了越南境,两岸竹树青翠。格里柯看弗朗索瓦情绪稍稳稍好,便无话找话,与上司套近乎摸底,不知弗氏听还是未听?鹰眼圆瞪,莫名其妙便大发雷霆:

“我要宰了你!”

上尉吓一跳,不再吱声了。船继续摇晃,两岸群山依旧向船后泅水而去,他假装闲看风景,实则暗监上司脸嘴阴晴,弗朗索瓦也看江景,只听嘴里喃喃呐呐,自言自语,接着莫名其妙大喊大叫:

“后天,不!明天,你我的名字,就会出现在《费加罗报》的头版头条,被整个巴黎诅咒。我是丑闻的主角,而你:刽子手!恶棍!全法国的人都巴望扭断你的脖子!”

弗氏眼睛依旧痴望江景,似在向江上山水发飙。格里柯确认他又在神经质发作,遂低声讨好,说不会有事的,说中国政府对付自己的子民从来经验老到,驾轻就熟。等这次个旧暴动平息,一笑遮百丑,所有不愉快都会过去的。

弗朗索瓦依旧望两岸江景,喃喃打断格里柯:“中国暴徒毕竟先动手了,杀我同胞,杀欧洲人,还够狠,铁路工地一位主管,叫奥尔西尼的,你认识吧?”

格里柯心中咯噔一跳,不啃声,弗朗索瓦并不看他,继续如下一句话:“我已经调查清楚,这个意大利佬,唯利是图,奸猾至极,呆在昆明当间谍、卖情报,什么钱都敢赚,我们的情报,很可能就是他捅出去的!还听说这家伙不知通过谁的关系,又到工地包工——”

格里柯的心提大了嗓子眼儿,万没料到,弗朗索瓦摔出最后一句话,竟如天音:“这个魔鬼!撒旦!罪有应得哪!蒙自官员已告诉我,这个奥尔西尼,已被暴民枭首暴尸。一个名叫土狗的,专带匪众去工地,把他捉回了蒙自,吊到木桩上,让杀猪匠,一刀一刀活剐了!”

格里柯终得大大地,悄然松了一口气,不提。


62、艺政之别

又说个旧反军,始而气势如虹,势如破竹,轻取蒙自,再克临安,将大本营设帐于此,又东征北伐。三月之内,连下了石屏、元江、杨武、馆驿、新现、华宁诸县,锋芒直指府城昆明。初,官兵节节败北,幸得提督刘春霖督师死战,运兵周旋,终得稳了阵脚,又因为借了洋钱,扩了兵员,粮饷又充足,又买了洋枪洋炮,于是兵气大盛,终得在玉溪通海一线将反军顶住了,双方反复拉锯,血流成河,官兵终得以压制之势,将周云祥主力部围困在通海秀山脚下,孤城之中。刘军门向云南总督府立下状令,宣言彻底荡平匪众,指日可成。

得知战局平稳了,弗朗索瓦从东京出发,星夜潜回云南。官兵护卫,绕道蛇行,已不见数月前出逃安南,处处喧嚣兵气,于是大觉轻松。又见滇池,策马徐行,南门官道上依旧车马熙攘,楞次栉比的城郭和炊烟遥遥在望,高原秋色正稠,田野一派金黄,弗朗索瓦突然又有些伤感。他说他实在太累。待到反潮平息,他是要下决心要回国,下乡隐居了,学中国古贤陶渊明,采菊东篱,悠然看山,法国领事用怪声怪气的华语又念了两句中国古诗。

弗朗索瓦这些话,在丁振铎的接风宴上又说了一回。丁督抚遍历宦场,阅官无数,认得弗朗索瓦多阴隲狡诈,只是听这话,听这诗,忧郁之情似也真切,遂安慰道:“方大人此行安南,千里往返,虽历危城恶途,但有惊无险,可喜可贺啊!为何偏出此不祥之语?” 

丁督抚专应领事之请,在藤花阁开设了临时公宴,场面虽袖珍,格局摆布,菜式品类,倒也精致。弗朗索瓦希望这是一次纯私人聚会,没带任何随员、副官参加,以便说话。如此郑重神秘,丁督想他必有秘事相求,抑或安南之行,有些难言内幕可道。

弗朗索瓦全然没有了无往日倨傲,鼓着眼只是定定端详丁总督。弗氏其眼色灰,平日鼓眼,总露鹰隼凶光,令人颤惧,今日却谜谜朦朦,似被猎人穷途追杀了,余惊未平。他觉得督抚今日此问,口气也属真诚,本想真相相告了,却又本能豫惑了,只说他的照相机,还有许多中国风景照,这回行路慌乱,都不幸丢了,深感痛惜!又发牢骚,说如不是为了国家荣誉,履职远东多年,他注定会成为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再问督抚道:“丁大人可知道法国大画家高更、凡高、莫奈?他们的风景画,何等灿烂辉煌!”

丁振铎知道自称中文名为方苏雅的洋领事是“顾左右而言他”,果然奸性难移,遂反问:“高、凡诸大师画作尚无缘得见。中国大师王希孟《千里江山图》、马钦山《雨山踏歌图》、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仇十洲《溪山行旅图》,不知先生是否读过?中西景画相较,不知方大人有何见识?”

丁振铎摔出了一大堆中国名家名作,弗朗索瓦顿时趴了,无语良久,才答:“丁大人所言大作,方某亦憾未拜赏,但中国画看过的倒是不少,我以为中画、西画,虽然表现手法和技巧殊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艺术家的真诚,都在画端表露无遗。我发誓,如果不是为了这倒霉的滇越铁路,我会把中国的竹树村落、小桥流水统统画出来,在巴黎春季沙龙一鸣惊人!大人信与不信?”然后自斟满杯,仰脖一尽。丁督抚看出他已酒酣,笑嘻嘻说:“信。自然是信的。”又安慰道“方大人画虽不得,拍了照片也是不错的。”一说照片,弗朗索瓦又光火了,大叹:“就为了这条倒霉的铁路,我的一大堆照片都丢啦!”丁督抚越发好笑了,又劝:“身外之物,丢之何惜?丢了就丢了吧。中国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在就好。公务倥偬之余,继续以照片代画,亦不失为一大雅趣!”接着又要他喝酒,弗朗索瓦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又直往嘴里猛灌。

原来,弗氏安南此行,心情果然大坏。其原因,一则是杜梅总督此次急召,确因铁路公司向云南军方高利贷借款被人向杜告发。如果说借钱给中方军队填足粮饷,确保维持沿路施工安全,事情本无可厚非,问题是,不知谁将弗朗索瓦借贷款之机,多加利息,从中渔利的事捅给了杜梅,问题就麻烦了。杜梅行事一贯谨慎,万一此事捅去媒体,再捅回国内,引发了股民闹事,印支总督梅断然是无法收拾的,必须迅速处置。杜梅平素对弗氏一贯咄咄相向,厉声大气,这次偏偏身段温和,细声细气。弗朗索瓦知道,老狐狸肯定是要拿他开刀了,只敢低三下四认承,一俟蒙自暴动平定,他马上回昆明严加查处,追回中国军方所有贷款——此心情大坏之一也。

为了对弗朗索瓦制衡,杜梅决定正式把格里柯提为代理副总领事。弗氏当然明白自己已失宠。他以后的一举一动都将被人监视。而他恰恰怀疑,此次恶状,正是这个乳臭未干的野心家所为。为何他没有让格里柯参加丁家筵席,此为二也。

还有,杜梅顺便告诉他,说马尔默男爵在一次风流丑闻中与人决斗,已于最近死了。弗朗索瓦之来远东,当初正是马尔默男爵安排,并委托杜总督严加看管的,如今男爵已死,杜梅显然已没必要替这个喜欢胡作非为的登徒子背书。告知此消息的潜台词,显然是随时可让他滚蛋了。弗朗索瓦虚荣心极强,他发过誓,必等到名利双收,功成名就,方才回国迎娶她,如果灰溜溜被一脚踹回,脸往哪儿搁?此心情大坏之三也。

早已酒过三巡,总领事满脸涨得通红,似乎忽然想起什么,瞪大眼睛又问:“大人刚才说什么?公务倥偬之余,以照片代画,不失为一大雅趣?”丁说正是,又补道:“照片记录风景,既惟妙惟肖,又意趣盎然,高尚高尚!”

弗朗索瓦哈哈大笑,道:“混迹官场,你能高尚吗?画家尚可真诚,而政治家,丁大人!恕我直言,西方的,中国的,全是阴谋家!伪君子!食禄混球!”

丁振铎亦笑了,连道“非也!”又说:“方大人醉矣!”又说:“君不见朝廷遴选官吏,自古都以德取人,士人进取,全凭孔孟经典。《四书》《无经》,概而言之,就两个字:仁德而已。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正言此理啊!称政治家皆伪君子、阴谋家,方大人此言谬矣!谬矣!”

弗朗索瓦鹰眼依旧瞪得老大,反问:“你们和周云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有仁德可言吗?说穿了,你们还不是想克日全功,只求个朝廷旌表,赐赏顶戴花翎?”

丁督抚哈哈大笑,道:“另外一回事!另外一回事!战场之上,你死我活,为护社稷江山,朝廷纲纪,亦为贵国铁路修建,对造反匪众,焉能同讲仁义?”

总领事又大笑,继续与总督抬杠,反诘:“当然,自来兵戈相对勇者胜。可是,这关一个老太太何事?贵军竟绑架反军首领的母亲,以作诱饵,企图一举成就战场全功,这也算是仁德吗?再说老太太年事已高,还是瞎眼!”

丁督抚故作诧异,反问:“你何处得知?”接着又大谈春秋宋襄公用兵虽有呆愚之毁,但他不贪一击之利,而珍顾万世之义,讲信用宽而待人,虽败犹荣,史官作记,仍将宋襄位列春秋五霸之列。更何况我中华数千年以仁孝治天下,断不会行此种下作之举。方大人谬矣!方大人谬矣!”

弗朗索瓦笑得更狂纵。原来此次返昆,路过玉溪刘春霖营帐曾小住一夜,与军门作了促膝之谈,除商量还款事,胜券在握的刘军门大拍胸口,说三日之内,定可克敌致胜,要他静候捷报。弗朗索瓦反问:“莫非你有神兵天降?”刘说“何需神兵?一人足矣。”弗朗索瓦问“谁?”刘答:“匪首之母耳。降一人则全军降矣”弗朗索瓦大惊。原来,匪酋周云祥是个大孝子,唯恐瞎眼母亲起居不适,行军打仗,处处都将母亲携上,每遇大事,还照规矩要向母亲禀报。如今官兵以孝道可用,伏了瞎母,数万义军均需为此背书了,可叹匪众骁勇,亦也不能脱此古俗,便遭了大浩劫也,呜呼!

弗朗索瓦听丁喋喋不休大讲仁义,终于把这一节抛出了,只说:“可叹瞎老太太养出了如此强悍的匪首,却又偏偏让他遵循孝道而遭致惨败!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总督果然被打哑了。弗朗索瓦全胜,于是居高临下说:“艺术家和政客,谁清纯?谁肮脏?谁诚实?谁虚伪?留给让哲学家去争论吧!我们之间的友谊总是真实的,对不?”又满斟酒,频举杯恭敬相劝,劝得丁振铎只好示弱,直说老夫足矣,足矣!

今日赴宴,弗朗索瓦本是想与督抚密商军费借款事如何遮掩?如何善后?见丁振铎一直唱高调,耍滑头,便迟迟未便开口,如今终于抓了对方把柄。既然贵国以仁孝治天下,却又偏偏利用孝道作了武器,政客还有何诚实可言?于是他非常大度地奉劝丁总督,完全没有必要为此事内疚。西方政治学鼻祖马基雅维利早就说过:‘政治家关心的,只是为达到目的所需要的手段,而不关心那个目的是善?还是恶?’”

丁督抚无言,可以正式讨论实质问题了。

《临安县志》载:

朝廷遂遣派云南提刑按察使刘春霖总统防团各军,督率总兵官刘树元、副将谢凤生领兵三营,总官马柱、临开广兵备道魏景桐等部官兵万余人,会剿贼匪。贼酋周云祥顽劣凶悍,负隅顽抗,数十日不下。刘春霖遂使人暗通周部将邓云广反正归顺,并诱捕周母熊氏,命熊氏晓以大义,劝子出城议谈招安诸事,席间伏兵齐出,将贼酋周云祥以降五人悉数生擒。贼余部随即荡平。


63、斩立决

晚清监狱有卡监之分,所谓卡房,即现今所谓拘留所一类拘押所在,凡官府发签令捉拿归案者,未经审判定刑者,都关押在此。一旦判刑后,就送班房关押了,所谓班房,就是监狱了。古代从拘押到审判无时限规定,短则数天,长则数年,全凭官吏高兴不高兴。如果无人催问求情,人犯在卡房一关数十年甚而至于卡至死期,也是有的。

周大麻子被押进卡房第二天,便收进了大牢。清政府怕洋人问责,更怕事情久拖不决,激起新民变,抓来昆明第二天就升堂问案,当堂判周云祥等5匪首斩立决。三日后便押赴刑场处死。

按千年惯例,杀人一般都安排在秋天,称“秋决”。凡判“斩监候”者,便是留待秋季砍头了。中国社会生产以农耕为主,秋后农事渐毕,进入农闲,集中杀人可召集更多人群围观,彰显震慑之威;秋冬属金,万树凋零,本有一股肃杀之气,此则二也;第三,秋后天渐转凉,尸体易于处理,不至引瘟疫传播。古期秋天杀人,算是顺天应时了。周大麻子造反一案事殊重大,自属“斩立决”,不能拖到秋天了,必须马上杀掉。

云南府城北麻园的秋决刑场,鬼气盛,方圆两三里地无人烟,野花便开得野艳,坡间一塘宽大土石地坝,正是杀人绝好之所。午时行刑,卯时便有人从城里熙攘而来,看热闹。足过了两三时辰,才来了一队官兵,先搬一排长条桌来,在坡头视线最好的高坡排好,算是主席台,接着五彩旗、三角旗、齿牙旗四面插好,圈出警戒边范,兵弁就开始敲锣,将观众驱赶逐出彩旗五尺之外。插旗兵丁只有长矛大刀,有的还仅配了棍棒,看似不甚凶恶,观众不愿后退,发生语言冲突甚至肢体冲突,惹起后排阵阵吼叫,兵弁便将铜锣提来“咣当”“咣当”敲得震天响。众人又哄又笑,哗哗往后退了,像是前来观看社灯喜剧。

后来就来了大队人马,这回是凶神恶煞的,一律青纱缠头,青色灯笼裤、青布战靴,腰悬长刀,手握洋枪,比刚才那帮维持秩序的部堂亲兵神气多了。绿营兵丁,个个拿刀,扛枪,也举杂七杂八的令旗、清道旗、飞虎旗、冲锋旗、帅字旗、也举官衔牌、蓝绸伞、令箭、金瓜钺斧,十八般兵器,一队一队过完了,木笼高耸的刑车,共五辆,亦在鼓乐中跟随摇晃着向刑场驾来,众人再次涌动。笼里的死囚都戴木枷铁镣。刑车在阔大土石地坝间停了,接着木笼打开,解下的犯人一个个早打得皮开肉绽,铁镣又重,蹒跚不能动弹,需三、四个兵弁拖拽抬捧方下得车来。众人看清楚了,有一囚犯满脸麻坑,个子尤其高大,虽然遍体鳞伤,依旧神色倨傲。他拒绝兵弁帮忙,强撑着从车上下来,直接去了行刑位。

事前布置好五个跪位。为便于砍头,死囚脖子上的木枷都得除下,替周云祥褪除木枷费了很大劲儿,锁先取了,横穿木枷的铁条子却老半天拉不出来,估计枷木太厚,又变了形,来了好几人帮忙,死拖硬拽方铁条才得拉出。这一环节又看客中激起一阵喧呼,周云祥很得意,将乱发如雄狮須毛一般摇摇,将膝盖响亮一声跪去石地上。

兵弁安顿囚犯,刽子手一样不做,就冷冰冰站在一边。红马甲,前后背缝一个圆圈,圆圈中一个“斩”字,宽边鬼头大刀紧靠赤裸上身,像城隍庙阎王身边的厉鬼,狰狞可怖。今儿日他们的任务就是负责把人头砍下来,除了死囚犯,算是今儿日的第二主角了,故而个个忒神气。

苏七姑娘不熟悉昆明地理,问了许多人方才认得知道麻园何在。匆匆赶来,刑场已是人山人海。只是主席台还空着,行刑官们姗姗未到,毒辣辣的太阳已经当顶,炎光暴嗮,观众早疲惫困顿;敲锣打鼓的马弁呜喧喧整半天,还不见官员露半点影儿,也开始泄气,干脆也东倒西歪打盹儿睡觉。此时,忽听得撕心裂肺一声惨叫:

“云祥!”

跪着的周云祥猛然回头,只见苏七妹挤开人群,冲过困顿散漫、横七竖八的黑衣兵弁,疯狂直奔而来,在跪着的周云祥旁边扑通一声便跪了,继而失声大哭。刽子手正要上前强拉,苏七妹猛然一抹眼泪,从包里抓了几枚散碎银钱捧上,央求:“老总,行行好!把我男人的活儿做利索点!”又“崩咚崩咚”直叩头,刽子手看不过一柔弱妇人,扣头扣得鲜血覆额,再说又收了银子,也就罢了。苏七妹又回到周云祥身边,从提篮里拿出酒和麦饼喂他,看他细细吃完,又将丈夫的辫子盘盘好,又去旁边水田里抓来几捧稀泥,抹去心上人的后脑勺,将散乱头发全粘一起,以便亮出一截可供下刀的光净颈脖,然后向刽子手又磕了一个响头,再次肯请他活计做利索点。

过山号终于响起,官员们的轿马由五色旌旗护卫,终于浩浩荡荡行来。绿呢八抬大轿次第在监斩台前停好,观刑的、监斩的、行刑的各色官员,谈笑风生下轿就位,彼此礼貌地含笑点头。太阳实在太辣,他们鼻梁上都架了墨晶眼镜,还捏一柄潮州扇,彬彬有致地摇,好不斯文。鼓乐重新吹奏起来,人群再次热闹起来。酉时已到,三声炮响,典礼开场。

有顶盔贯甲者执一面旗,两手拿着,走到监斩台前,屈一条腿,如仪仗检阅主领官一般神气,嘴里大声报示:“请大人——发令!”监斩官将令牌往台前恶狠狠一砸,刽子手齐声大叫:“得令!”紧接便一个个手起刀落,刹那间满场赤血横飞,死囚身首异处,人群于是高声狂呼,叫成了一片,有的惊吓,有的刺激、有的兴奋,有的悲哀,更有好事者一拥而上,捡起血糊里拉的人头,如掷球一般,向空中抛去,引得另一些好事者纷纷举手争接,手长的人接了,又高高抛出,让另外的好事者争抢……开始头血尚丰,被血溅了,便觉得有喜,深感幸运,抛掷次数太多,血已干涸凝结,众人便索然了。行刑官早已鸣锣撤离,留下些维持决场的,脾气很好地闲看百姓狂欢,直到人散得差不多,便通知最后的好事者,帮着将四处散落的头搜集一起,分别装进事前准备好的木笼,木笼比鸽子笼略大,正好容得一颗人头。起义者血痕模糊的头颅装好了,由兵丁监运回北城门,再用绳索将悬吊在望京楼下的城门洞示众。望京楼城墙的砖石间灰缝斑驳,隙间长满野草。这些头颅就像从野草丛中顽强生长出来,等待又一轮美丽的日出。

血腥杀人现场,因死亡而麻木、而狂欢的好事者们将血痕模糊的头颅漫天抛掷,苏七妹默默站地坝边。她还垮着那只竹蓝,盛在蓝里的麦饼,行刑前给丈夫,也给挂在城头那些失败的头颅们饕食尽净,给丈夫粘贴乱发的稀泥巴也全都干涸。她已经一无所有。没有依持,没有等待,没有希望,甚至连表情也没有了。他曾想挤进人群,去保护自己心上人的遗骨。但人太多,纷乱杂嘈,她无法接近,还有,她害怕在如此众多的陌生人面前表现自己的悲哀与无助。她只能远远站着,实在没力气了,就坐去地下。看满眼喧嚣、无情和冷漠。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太阳永远不会再出现。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怎样离开的,只记得面前的一切突然全都荒寂了,只剩一辆车,插狗牙旗,璘璘下山,她便呼吸车轮后漫天黄尘,也璘璘下山了。车跑得比她快,顾不上了,只循漫天黄尘一步步挪。挪。后来天黑断了。后来就来到了拱辰门洞口。晚期昆明城城门共六座,丽正门、咸和门、宝城门、威远门和拱辰门,拱辰门方向正北,取拱卫北辰之意。论语告诫当权者,“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苏七妹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见周云祥和其他四个伙计的头颅装进木笼,挂在拱辰门高高城门洞口示众。她拾级而上,独自登楼,全身精疲力竭。她把头探出女儿墙的垛口,最后看了一眼挂在洞口的亲人头颅,看了一眼充满罪恶和不公的世界,然后纵身一跳,和自己心爱的人一道,走向了另一个世界。

城门口还有一张通缉朱子卿的布告,天已黑断,夜色慌愁,人们已看不清告示上密密匝匝的凶煞文墨,偶有提灯笼举火者路过,众人便跟着围上去。据官府认定,告示通缉者正是本次暴动的政治策划人和经济襄助人。疑犯被蹩脚的画师描得鬼眉日眼,像个叫花子样,戴顶老毡帽。人们都认得了:他是滇南首富。他本人面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富态得很。

突有一黑影从天而坠,围观者始听有惊恐尖叫,以为鬼蜮,巨响已砰然砸地,落物似有千钧重,直如破城裂石,声动荒垣。挤热闹的看客颤颤上前,原来是一坠楼自尽者,软软作伏地之状,脑浆四烈,血液湿暖弥漫,被地下热气一冲,还在汩汩冒泡。死尸长发散乱,与赤血黑浆一起,把头脸、把身子整个儿覆盖了,谁也认不清死者是谁,只道一妇人而已。围观者始而唏嘘,接着悄悄儿一个个开溜。城门洞口月昏星迷,夜街重归荒寂。



作者:周孜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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