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美国家中的墙上,挂着一副父亲的书法“饥来吃饭倦来眠”。
父亲还有一段诠释:禅宗曰:饥来吃饭倦来眠。诗旨曰眼前景致口头语,盖极高寓于极平,至难出于至易,有意者反远,无心者自近也。
这是父亲极为喜爱的一幅字,他写了很多幅送人。我拥有其中的一幅,是我向父亲讨要的。于是,在这幅字的落款处,父亲写道:爱平小女索书,因此以应之。
我以为,“饥来吃饭倦来眠”,这正是父亲的人生哲学。
如父亲所说,我是家中的小女,我也因此得到比哥哥姐姐要多一点的溺爱。小时候,我被父亲唤作“毛头”,这是四川人对家里最小孩子的叫法。正因为我是“毛头”,所以父亲对我的要求很少拒绝。儿时记忆中的父亲,极少在家。他在家的日子,不管是在伏案,还是在读书,只要我要他讲故事,他一定会放下手中的笔或者书,给我讲神话,童话,寓言。我童年时有很多洋娃娃,都是父亲从北京或广州带回来,而且眼珠会转会发出笑声。那些洋娃娃最后都被哥哥剖腹开膛,体无完肤。哥哥的理由是要看看为什么洋娃娃会发出声音,为什么眼珠会转动。在我20岁生日那年,父亲给我买了一个蓝色的洋娃娃,很大很华丽的那种(后来那个洋娃娃成了女儿的玩具)。父亲同时说,这是最后一个了。大约父亲眼中20岁的“毛头”,已经真的长大,不再需要洋娃娃了。
父亲博学多识,记忆力惊人。父亲不是专家而是杂家,更准确的说,父亲是一部百科全书。儿时眼中的父亲,似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唐诗宋词,中外文学,数理化外语,有任何疑难,只要问父亲,可以马上从他那里得到答疑解惑。小的时候,如果我有十万个为什么,父亲一定会有十万个正确答案等着我。那些名山大川,名著名篇,数字符号,都在父亲的记忆库中。如果把父亲比作电脑,那应该是内存极大,速度极快,而且不会被病毒侵蚀死机的那种。
父亲不苟言笑,不善言谈,不通人情世故,几乎到了木纳迂腐的地步。记得我还在武汉钢丝绳厂上班的时候,我的师傅从汉阳到汉口家中找我,正好父亲一人在家。客人来了,他既没有让客人坐,也没倒茶,还是忙着自己的事。我师傅很是尴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只有找些话来说,问了一些家长里短之类,父亲的回答只是“不是”或者“是”。弄得客人如站针毡,正欲告辞,母亲回来了,家里气氛顿时欢快起来,我师傅这才如释重负。
还有一次,也是有客人上门,也是父亲一人在家。那是姐姐的一个同事,是来替姐姐取东西的。那时姐姐还在襄阳化纤厂上班,托同事带些东西回去。姐姐同事在门外自然只有喊姐姐的名字,父亲并不开门,只是回答说姐姐不在武汉在襄阳,并问你是哪个。同事说是我,父亲又问“我”是哪个,同事又说我是XXX。这样的一问一答大概有三四个来回,竟然都是隔着门。终于父亲开门,同事看见他正在修理自行车。他还是既不让座,也不倒茶,也不打招呼,只是忙着手中的活。同事只有无话找话,说您星期天还这么忙啊,父亲说是啊,自行车坏了,并无多的话,还是自顾忙着。后来那位同事取了东西,夺门而逃。直到至今,谈起这段趣事,姐姐和我都会捧腹大笑。
其实父亲是极善言谈的,要看谈的是什么,跟什么人谈。有许多次,我都看见父亲侃侃而谈:博古论今,引经据典,滔滔不绝,上下五千年,纵横百万里。高谈阔论中的父亲,眼神是生动的,神采是飞扬的。偶尔,他会搬出《辞源》或是《辞海》,飞快的翻到某一页,不是为了找到答案,而是为了证实他论据的准确无误。那时父亲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很像一个得到老师嘉奖的优秀小男生。
父亲是极有表现欲的,要看表现的是什么。一次父亲谈到诗词,他说唐宋固然是中国诗坛的盛世,唐诗宋词确实有很多绝世佳作,但却不尽然。清诗中有不少精品不为人知,是极其可惜的。他又说会背诵《长恨歌》《琵琶行》并不困难,那是他七岁时就会了的,但却很少有人会背诵清诗,他很欣赏《圆圆曲》和《圆明园诗》,而且会背诵。谈到兴起,他当即找出一本清诗集,要我看着书,他来背诵,而且保证不会错一个字。父亲开始背诵,抑扬顿挫,流畅自如。因为是竖行字,我看的速度竟然比不上他背诵的速度。全诗背诵完,一字不错。父亲得意的看着我,那神情中竟有几分调皮,我看到了一个童心未泯的父亲。
父亲是非常风趣的,他有许多笑话段子我至今不忘。一次在饭桌上他说起一个笑话:一个客人去住客栈,客栈老板说房间都住满了,只有一间房无人愿住,因为臭虫太多,无法入睡。客人说没关系,我就住这间了。到了半夜,客栈老板很奇怪,忍不住去看看,只见那位客人呼呼大睡。老板于是更加奇怪,拎着一盏马灯前去细细观察,原来客人身上三个虱子抬着一个臭虫。当父亲用浓重的四川口音重复说“三个虱子抬着一个臭虫”的时候,全家人都笑得喷饭,只有父亲表情依旧。我想只有说笑话的高手才会这样,让所有人都笑的颠三倒四,而自己却波澜不惊。
父亲是嗜书如命的,他有钱一定会去买书,没有钱挤出钱也要买书。曾经有段时间,家里并不是很宽裕。我记得有一次父亲买回一本《鲁迅手稿》,定价是人民币18元,在当时人均生活费7元的时候,那应该是很大一笔钱了。父亲买了回来,又怕母亲生气,于是将书后面的定价18元改成了8元。后来被我发现了,我偷偷告诉姐姐,我们笑了好久。
小时候家里的家具都是配给制的,除了一张床,一张饭桌,几把椅子和几个放衣服的箱子,没有别的家具。那房子是个俄国式建筑,家里有个很大的壁炉,壁炉旁边有个很大的壁柜,上面还有个大大的窗台。于是壁炉柜里,壁炉架上,窗台上,床底下以及箱子里,到处都堆满了书。我们要看书,就爬到床底下,跳到窗台上,翻到箱子里,那真叫一个翻箱倒柜。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所有的中外藏书都被抄家抄走。他开始买各种版本的马恩列斯全集;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买八个样板戏的剧照集唱本集包括脸谱册;买各种钦定的小说;总之是逢书必买。文革后是父亲买书的巅峰时期,他将所有再版的中外名著都重新买了回来,家里也终于有了书柜。那真是一个读书的黄金时期。记得那时刚过门的嫂子说,这个家真有意思,每个人都手捧一本书看,没人说话,静悄悄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没有人。
直到现在,父亲仍然买书,读书。3年前父母搬进了宽敞的新居,有了书房和成排的书柜,可是仍然赶不上父亲买书的速度。家里还是到处堆满书,甚至姐姐给他们客厅里做的酒柜,也塞满了书。还有成捆的书堆在凉台上,地板上。父亲舍不得扔掉一张报纸,一本杂志。那些书,是和父亲同呼吸,共命运的。
父亲是宽厚仁义,胸襟博大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仍不犯人”。父亲以他的不变以应这瞬息万变的纷繁世道。父亲这一生中,遭遇到的不公正太多,人总是在犯他,而他却“冷眼向洋看世界”。49年解放后父亲作为留用人员,曾在民航当过教员,经过民航推荐在武汉市体委航模班教过飞行原理,父亲兢兢业业教学。而后父亲被送到天津航校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成为一名出色的调度员。父亲热爱航空事业,然而那个时代的航空事业却并不需要他。在六十年代初极左思潮的影响下,父亲和所有留用的两航人员在降职降薪后像垃圾一样被扫地出门,发配到各个不同的单位。父亲欣然接受这一切不公,仍是兢兢业业的工作,很快又成为汽车配件的专家。父亲退休后,被北京总公司聘请去编译了几百万字的专业书籍和技术资料,而这些全部由父亲编译的书籍,在出版时总是会有某些人的名字排在父亲名字的前面,甚至有时连署名都没有。到评定职称时,先要他填表,后来又以“退休人员不在评定之列”而作罢。父亲既不怒,也不争,只是一笑了之,交给他的书稿和资料仍然一丝不苟的按时完成。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却觉得,父亲的胸中,能装下千山万壑。
父亲已经是九十高龄的老人了,他仍然笔耕不辍,伏案写作;他仍然挥毫泼墨,写字作画。父亲不是名家,但他作的字画,中国有,国外也有。所有家里人,家里人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家中都挂有父亲的字画。上门求画的人仍然络绎不绝,父亲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拒绝。父亲的字画并且远涉重洋,挂在日本,挂在加拿大,挂在美国,挂在美国小镇镇政府的办公室。
作画写字时的父亲,心中一定充满给予的快乐。所以他笔下的花鸟虫鱼,是那样栩栩如生;山川河流,是那样大气磅礴。
要娓娓而谈说父亲,可说的实在太多。父亲是热爱生活的:他是个美食家,每当说起金华的火腿,茅台的美酒,广州“蛇王满”的蛇羹,他似乎还齿边留香;父亲甚至经常下厨,做他最拿手的茄汁鱼片;父亲喜爱侍弄花草,他精心养出的花花草草,似乎都有一点灵气;父亲讲究衣着,我从未见过他衣冠不整,直到现在,他还总是把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父亲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他曾经在蒋介石的专机“美龄号”上执行过任务;他见过蒋经国,参加过蒋纬国的婚礼;他还在新疆与“混世魔王”盛世才在酒宴上相逢;二战时,美国副总统华莱士来中国,父亲曾为华莱士的领航机组做过报务员。(父亲曾经想要我在网上帮他查找当时在兰州机场和华莱士的合影,可是我没能找到)。这些,在父亲的回忆录中都有记载。读了父亲的回忆录我才知道,原来父亲的一生,竟是这样的丰富多彩。
父亲是淡泊名利,知足常乐的。饥来吃饭倦来眠,这才是父亲真正的人生境界。这个境界看似很低,其实很高;看似容易,其实不易。父亲从未刻意去追求,而“无心者自近也”。父亲得到的比那些孜孜以求的人都要多,他得到的是一个真实而多姿多彩的人生。父亲的人生就象父亲的名字:看似永凡,却并不平凡。
“饥来吃饭倦来眠”!
平平
写于父亲的回忆录《雪泥鸿爪》成书前
2010年4月21日于美国北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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