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們並沒有乘『海壇』號,陳伯伯一定堅持着要送我們船票,坐英國船。他說坐外國船比較安全些,不怕日本飛機轟炸,陳伯伯送我們上船,他送了很多蘋果,金山橙,外國餅干和糖果給我們。 船開航以後,我們在甲板上還可以看見他站在碼頭上向我們揮手。母親也向他揮手,海風吹得她的長髮飄動,那時候她還沒有把頭髮剪短。 我們坐的是頭等艙,那裏面華麗得很,我從來沒見過這樣華麗的房間,我非常喜歡那張厚厚的地氈和那個浴室裏的搪瓷洗澡盆,還有那些棗紅色的絲絨帏幕,天鵝絨大沙發。我坐在沙發裏玩着陳伯伯送給我的玩具熊,吃着巧克力糖,快樂極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坐海船和看見海洋。那藍色的遼闊的海洋和那華麗的輪船刻就把我迷住了。 渡過一個晚上舒適而豪華的航行以後,我們到達了汕頭。 船不能靠岸,我們給小汽艇送到岸上,我看見整潔的街道,聽到我完全聽不懂的方言。 我們並沒有在汕頭停留下來多久,只住了一天,又改乘汽船走了。母親帶看我到了普寧,這一段旅行的經過在我的回憶中很模糊,我不知道是什麼綠故。很奇怪,有些很微小的事會留給人很深刻的印象,另一些事却會在記憶中失去或者褪色。我至今仍然記得在汕頭海面看見的一艘軍艦,也記得在韓江上的汽船,但是無法記起是怎樣來到普寧的。 在普寧,我沒有見到爸爸,我聽母親說司令部的人說他到什麼地方去了。『司令部』是什麼東西我也不懂,我記得那是一幢大房子,有幾個衛兵,很神氣。 我們暫時在普寧住下來了。那時候,我對於很多事情都是茫然不懂的,我只知道看着我們居住的『寨』子裏的大孩子們玩,我不敢跟着他們跳呀跑呀的,我只是旁觀着,有時候就在念念不忘地想看那艘在汕頭海面上看見的軍艦,或者我乘坐過的輪船,還有那遼闊的海洋。我覺得我很孤寂,而且有奇怪的悲哀感覺。 5 我開始懂一點事的時間忽然很快就來臨了。 有一天下午,大概是四點多鐘。母親剛剛把晚飯的飯菜開在桌上,我也剛剛要開始吃飯,就聽見天空中有一陣凄厲的飛機俯衝的聲音。那陣聲音從極高音的嗡嗡一直急劇地向下降,尖銳而帶着殺氣,叫人毛骨悚然。母親和我在廣州的時候已經見識過這種聲音是的,不會錯,那片尖銳凄厲的聲音用不着說就是日本飛機俯衝投彈的聲音了。母親一聽見立刻就丟下手裏的碗筷,跳過來一把將我抱住,迅速地往酸枝雲石桌子下面躺下去,緊貼着地面。 我們剛剛躺下,那陣可怕的聲音就已經從最高降落到最低音上了。接着是幾秒鐘的死寂。在這幾秒鐘當中,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幾秒鐘以後,突然地,轟!一陣強烈的像巨砲般的爆炸聲響了。 整個房子都在震撼着,玻璃窗清脆地響了一聲,全碎了。 我看看母親,她也看看我。 房東方老太太在外面連哭帶喊地喊着『觀世音菩薩』的佛號。她的孫女兒哇哇地大哭,她的媳婦也在娘呀兒呀地叫喊。 那尖銳的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比第一次好像還近得多。母親放下我,叫我躺着別動。 她自己却向房門外跑出去,一面跑一面叫: 『方老太太!大嫂子!快到屋子裏面來躺下來!別在外頭看了!危險呀!飛機會掃射機關槍的呀!』 她們幾個人都是站在門外向天空看,她們從來也沒見過飛機,也更不知道什麼是轟炸,聽見了聲音,又怕又要看。 母親跑出去喊她們,她們才踉踉蹌蹌地奔進來。 小脚的方老太太抖抖顫顫地剛由她的媳婦扶進門口,那尖銳的聲音就降低了,它一直拖着低沉的尾聲,然後,又是一陣沉寂。接着是一陣天崩地塌般的爆炸聲音,整個房子都在劇烈地震動,玻璃窗克令地響了一陣,全部都碎了。 我感着到好像有一陣強烈的暴風侵襲過來,連忙伏得更低。 一陣煙塵泥土從屋頂上落下來,像下雨般地,洒了一屋子,外面傳來了一片噼噼啪啪的聲音,熊熊的一大片火光在大門外亂竄,照得粉壁通紅。 ‘媽媽!’我哭喊了起來,我害怕極了. 母親在外面院子裏,正在扶起倒下來的方老太太,聽見我的哭喊,她連忙跑進來。 『不要怕!虎兒!不要怕!媽媽在這兒!』 母親過來抱我。輕輕地拍拍我的背。 外面一片人聲沸沸,火光熊熊,飛機的聲音又響了。 有人喊叫,有人哀號。奔跑竄逃,亂做一片。 格格格……。機關槍在天空中響了。氣氛越來越恐怖。 母親連忙又拉我伏倒在地上。 過了好半天,飛機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我們才重新站起來。 門外衝進來一個人——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想不起他是誰了。他用潮語大聲地喊方老太太,在她的大牀底下找着了她。 『快逃吧!』那個人說:『對面老寨快炸平了。正在燒着呢!游擊司令部在我們後面,飛機一定會回頭來炸的!』 母親一聽這話,連忙抓着一件衣服和一個平時已經準備好的小包袱,拉着我向門外跑。 『跑吧!』母親喊到:『方老太太!趁着飛機還沒回頭來!快點!』 方老太太氣喘着說:『我是跑不動的了!你帶虎兒先跑吧!到水口村去!到那邊就找王老爺……』 沒有等她說完,母親就一手將我抱起來,跑出門外。一直向新寨的大門奔去。 她一面跑,我一面回頭看。只見距我們家不遠的老寨已經成了一片火海,風助火勢,燒得劈劈啪啪地響。牆壁瓦頂,不斷地在倒塌,一陣陣濃黑的煙,在火舌起處滾滾地冒上天空,一團團地旋轉,可怕極了。 一路上,許多人拖男帶女,哭喊着跑,成了一片人潮。 母親抱着我跑出了寨門以後,就已經氣喘得跑不動了。因為我究竟已經不是太小的孩子啦。像母親那樣瘦弱的女子,要長途抱着一個肥胖的三歲的男孩跑步,總是辦不到的,勉強又跑了一陣子以後,她終於跑不動了。 她把我放下來,牽着我跑。娘兒兩個,雖然跑得很慢,但是比起那些本地女人卻快得多了。究竟我們是比她們有經驗得多呀! 距離新寨外面不遠的地方,有一片根大的橘子林,平時黃昏沒事的時候,母親常常帶我到這林子來玩,聽鳥叫。這林子鳥兒特別多,什麼樣兒的鳥都有,每天黃昏和早上,吱吱喳喳叫成一團,飛來飛去,最少也有百十來隻。這時候,幾個寨裏逃出來的人們,紛紛地向這座林子跑,有很多己經到了林子邊上了,正在回頭呼兒喚娘的亂喊。 母親起先跟着人潮向橘林跑,後來她忽然改變了路線,向着没有人的田野中跑。 『那林子裏人太多了,』她對我說:『飛機來了會掃射的!我們還是到水口村去吧!』 我們離開了人叢不久,隆隆的飛機聲又響了。母親講得一點兒也不錯,它是會回头再來的。 聽見了飛機的聲音,我們跑得更快了。我們後面不遠的人叢起了一陣恐慌的叫喊,小孩哇哇地哭,女人不住地叫喊,男人叫叫嚷嚷。 飛機聲音越來越近了。母親和我都回頭向隆隆的聲音的來源看。 我看見了。那是兩架飛機,都是雙翼的,飛得很低,機翼上的紅色膏藥,機艙內的駕駛員,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它們在新寨的上空盤旋了一下,俯衝下去,當它們再度抬頭上昇的時候,轟然一聲的爆炸,已經響了,跟着就是火光和濃煙,還有飛到天空中的雜物碎片。 母親早就拉我臥倒在田埂上了。 我雖然伏在那兒,還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兩架飛機的動向。 炸過新寨以後,那兩架飛機忽然又向橘子林那邊俯衝下去。這一次沒有投炸彈,但是格格的機關槍響了。可憐那邊的人們,大概有不少遭了毒手了。起先我聽見一陣悲慘的呼號哭叫之聲,到後來,那片響音漸漸低下去了。最後,只聽見一些嬰兒的啼聲了。 那兩架飛機在林子上空盤旋了好幾次,掃射了不少時候,又重新飛到新寨的上空。再次俯衝投彈,然後低飛掃射。 母親抬起頭,咬着牙看那兩架飛機,眼角上掛着淚珠。當她發現飛機調頭稍為遠離以後,她就拉我起來,催我跑。 『快跑!虎兒!快!飛機還會回來的!』 我們踉踉蹌蹌地奔過了一片旱田,來到了比較低窪的水田裏。 水田的田箕就沒有那麼好走了。又窄又滑,我好幾次失足落到田水中去了。虧得母親把我拖起來。 我們剛跑了一段路,那兩架飛機又回來了。母親連忙又拉我臥倒在田埂上。 兩架飛機在我們頭上飛過,飛到橘子林那邊去了。 母親看一下情形,說:『有人向我們這邊跑過來了!糟糕,飛機會追過來的!快起來!再跑!』 我們掙扎着再跑。 母親認得去水口村的小路,她帶看我向那個方向跑。 飛機果然追來上了。飛得比剛才還要低,不住地掃射着田野上奔跑逃命的可憐的人。那些人不懂得臥倒躲避,在格格的機關槍聲中紛紛都倒下去了。 我們這時候很不巧,跑到一片墳地上來了。那墳地比水田要高出得多,南方的水田常有這種孤立的墓。我們到了這片墳地上而來,因為地勢高的綠故,我們的身形便都暴露出來了。正在這一剎那,那兩架飛機却正好一下就飛到了我們的頭上。 母親倉猝間毫無辦法,唯有臥倒,而且把她的身體掩蓋着我,就像是母雞保護牠的小雞。 我們臥倒的位置,正好是在墳的背面上,我們穿的衣服的顏色都是黑色的——那時候一般人相信黑色是最好的防空色。我相信我們是完全地暴露在敵機駕駛員視線之中的。我雖然還小,可是,變故已經使我比我的年齡長大得多了。我已經懂得許多事,我知道我們危險極了。 我哭了,淚從我的眼睛淌下,滴到我臉貼着的短草上。 我側着頭,看見兩架飛機飛得很低,也很慢,就在我們後側飛過來。我看得很清楚,那是兩架水上飛機,機身下面有兩隻小艇。駕駛員的航空帽子,護目鏡,甚至於嘴臉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起先他們一掠而過,似乎沒有發現我們。但是當我們抬頭一看,他們才飛到前面,越過墳地不遠,立刻就轉頭飛回來了。這一次在他們飛近的時候,一陣劇烈的機關槍聲響了。我看見墳地的周圍的地而都起了一縷縷灰白的煙。最接近我們身邊的頂多也不過是三四尺罷了。 我哭得很厲害,可是我懂得抑制自己的聲音。 飛機剛越過我們。母親就迅速地拖着我,跳下了墳頭那邊,俯臥在墓碑前面的石板上,我聽見她哽咽地,顫聲唸唸有詞地陡妫�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求您保祐我們母子兩人!保祐我那可憐的孩子……』 她仍然是覆蓋在我的身上。關於這一點,在多年後的現在,我們共同回憶起來的時候,母親總是先嘆一口氣,然後說:『那時候的想法也真够笨的。總以為萬一給機關槍掃着了的話,我的身體多少總能擋上一陣,保全得了你!』 每次聽她說這一句,我都要默然地流淚的。 那兩架日本飛機果然又回頭飛來了,格格的機關槍在我們周圍響着,擊起了塵土。我們等飛機飛過去了以後,互相看看,彼此都平安,總算又僥倖躲過了一次。 飛機一走,母親就拉我起來,催我跑。 『快點,跑到田裏去,到低低的田裏!』 我們在水田中踉踉蹌蹌地跑了沒多久?飛機又回頭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地要消滅我們母子兩人。照說他們是沒有什麼理由連一個女人和孩子都不放過的。這时候田中奔逃的人已經沒有了,就剩下了我們母子兩個,這兩架鬼飛機老在我們頭上轉,去了又來。為了要消滅最後的兩個弱者,也犯得着這樣大费周章,這的確是太陰毒了。 我們俯臥在田埂上,母親發覺水田裏的青苗還太短——那時候正是七八月,剛插上第二造的秧不久——不足以掩蔽我們,於是她就把我拉到水田當中,兩個人都臥倒浸在水裏,只露出一點兒頭,我連下巴都浸在水中,可是那短短只有不到一尺高的青苗仍然無法遮蔽我們的身體。 『就像是鵪鶉那樣!藏了頭藏不了尾!』母親在回憶這一段事的時候,常常會苦笑着這樣說。 我們就這樣地躲着,母親不住地陡妫恳痪涠际钦埰兴_保祐她的可憐的兒子。 那兩架日本飛機亂掃一陣機關槍,飛走了。到了不遠的地方,眼看着他們又側着一邊的機翼,呼的一聲,又拐了回來,好像真的是非要收拾我們母子不可似的。 母親發現再想在這種情形之下奔逃是不大可能的了。於是她暫時不起來再跑了。她和我臥倒在水田中,一動也不動。 飛機在我們頭上來回飛了幾次。飛得非常低,幾乎可以觸到田疇間的竹樹末梢。不過後來倒是沒再掃射了。我透過短短的青苗末梢,看得清清楚楚那兩個駕駛員的面目。 他們向下四面張望,似乎並沒有發現我們。也許是以為我們給掃射死了,他們終於將飛機昇高,向着东南方飛走了。 他們飛走了一段路以後,我看見有一隻水中常見的白色鷺鳥在我們頭頂掠過,悠閒地振着翅膀。牠對於這一切的慘酷的事似乎完全一無所知。我,一個三歲剛出頭的孩子,在這幾十分鐘當中,却已經學會了不少,也經歷了不少了。人間辛酸和戰爭的殘酷,這麼早就給予我那麼多的教訓了! 我含着淚,爬起來。看那已經真正地遠去了正在沒入雲海中的飛機,隆隆的機聲已經消失了。四周的原野恢復了一片寂靜。到處都有白鷺鳥在飛翔。時近黃昏,水田裏的小小蛙類在呱呱地叫,一些草蟲類在唧唧地低鳴。 我的淚不住地流下來,我抬頭看看母親。她也正在流淚,一身的泥漿,一身的水。我自己當然也是的。 母親吃力地將我抱起來,一步步地挨着走。 我伏在她的肩頭,不住地哭。 我們後面數里以外的地方,火舌仍然在捲着,滾滾的黑煙仍然在向天空侵略。 母親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虎兒乖!別哭了,你聽聽!那邊喜鵲在叫着呢!不要緊了!』 可不是,那邊的竹樹梢上有一隻又黑又大的喜鵲在興高采烈地叫着呢! 當我們走進水口村的時候,太陽已經下山了。西天是一片燦爛的金霞,照着我們這兩個可憐的,襤褸泥污飢餓疲乏的母子。 6 我們在水口村出現的時候,一村的人都跑來看我們了。看見我們這樣泥鬼似的母子,比任何叫化都要髒都要破爛,而且我母親又是個剪短頭髮的外鄉人,在這些少與外界接近的村人看來,怎能不覺得奇怪呢? 母親是從前跟沈老太太到這村子來過的,所以還認得路,她一直就向王縉紳家裏走,她太累了,而且神經也受到了太大的震動,所以一路上都不理人。人家問她什麼她也不答。 也許村人們以為她是瘋子吧,大家都疑懼地跟在我們後面走,要瞧瞧看我們究竟要到哪兒去。一些狗,有黃的也有黑的,也都跟着吠叫。 母親一直到王縉紳的大門上才停下來。可是她太累了,她實在沒法子再支持了,還沒來得及去打門,她就在石階上坐下來了。那些村人,男女老幼的一大堆,就圍着我們吱吱喳喳指指點點說個不休。 王縉紳的房子是水口村中最華麗的。門口有兩隻大石獅子,相貌猙獰,那副樣子直到現在我還彷彿可以想得起來。 母親坐着歇脚了有好半天,才站起來,拉着那兩扇大門上的銅環,打了幾下。 這時候那些看熱鬧的人當中就有人說:『這個討飯婆子膽子好大呀!居然敢打王老爺的門要飯呢!』 大門呀的一聲開了。首先衝出來的是兩隻大黃狗,氣勢汹汹地向我們撲過來,不住地狂狺,把我嚇得連忙抱着母親,哭了起來。我怕牠們咬我,可是更怕牠們會咬了母觀。 因為這兩隻大狗太兇,母親只好把我抱起,倒退幾步。可是牠們還是撲上來。幸虧這時候裏面也有人出來了。 那人是個莊稼漢,他把狗喝住了。他看了我們一眼,兩手在腰上一叉,說:『還沒有開飯呢!那有剩飯剩菜給你?等一下再來吧!快走!要不狗咬你了!』 他把我們當作乞丐了,說完了就要關門。 『哎!我們不是討飯的!』母親連忙用她的生疏的潮語分辯:『我們是從縣城新寨十四房方老太太那邊來的,方老太太叫我們來投奔王老爺!上一個月我還來過的呢!』 那個莊稼漢楞了半天,才呼了起來:『啊!你是冼姑娘?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呀?』 『躲飛機躲的這樣子呀!』 『躲飛機?』 『難道你們沒聽見,剛剛日本飛機把老寨新寨都炸平了呀!』 聰見這旬話,看熱鬧的人叢起了一陣騷動。 這時候從村子外面進來一大批難民,拖男帶女,哭哭啼啼的,都是從縣城逃出來的。 村人們看見了他們,一陣風地跑上去,接過他們的包袱。七嘴八舌問個不休。那些難民一見了親友,都哭了出來。 『老寨燒光了啦!』 『一路上都是死屍!』 『機關槍掃死了妤多人啊!橘林裏沒剩下幾個!』 『縣政府也炸平了!』 『游擊司令部炸掉啦!』 『新寨的火還沒有熄滅呢!』 『我那十多代的老房子完啦!』 『我的店鋪,房產都一把火燒了啦!連一件衣服都沒搶出來!』 母親這時候反倒忘了自己的痛苦和疲倦了。她注意地傾聽着,兩隻眼睛含着眼淚,望着那些難民。 那莊稼漢把王老爺和王奶奶都請出來了。王老爺是個白花鬍子的老公公,提着一管水煙袋。王奶奶是個胖胖的白髮婆婆。兩個人都很慈祥。 王奶奶一看見我們這樣子,眼淚就掉下來了,急忙地說:『阿彌陀佛!可憐呀!啊喲,我那妹妹呢?』 『方老太太在後面呢!』母親說:『不知道怎樣了!』 王公公看看我們不住地搖頭嘆息。他一在大門口出現,立刻就有一大批人圍上去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向他報告消息。王公公聽了消息,非常着急,立刻就打發人去接方老太太。 王奶奶親自扶着母親走到屋裏去,叫他的媳婦和孫女兒來侍候我們,叫他們煮些薑汁糖水給我們喝,給我們驅風,預備熱水給我們洗澡。 母親換上了王家媳婦的衣服,變成了鄉下女人。我也穿上了他們小孫子的衣服,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是一件沒有襠的褲子,穿得我怪不舒服,在我的記憶當中,我有生以來就只有那一次是穿的沒有襠的褲子。 那天晚上,在喫飯的時候我就睡着在母親的懷裏了。喫的是什麼,喫飯的時候人家說了些什麼,我都不知道了,在記憶中,我只彷彿地記得那一家人有許多人在一起喫飯,坐了好幾桌。 到了半夜,我忽然被一陣吵鬧的聲音吵醒了。睁開眼睛一看,只見一片漆黑,不知身在何處。我不能自禁地喊一聲:『媽媽!』 沒有答應。 我再喊一聲,也沒有答應。我慌了。 『媽媽!』我哭了!一面哭一面喊。 哭了好一回兒,我的眼前一亮,呀的一聲,一扇門開了,燈光射了進來,一個人影走了進來。那是母親。 『啊!媽媽!』我哭得更加厲害了。 『別哭!別哭!乖!』母親過來抱住我:『媽媽在這兒!別害怕!』 我緊緊地抱住她。她就將我抱到外面的一個大廳去。 大廳裏,一盞油燈的火焰在風中搖曳不定,廳上坐滿了人。王公公,王奶奶,他們的媳婦,兒子,莊稼漢,都在。還有方老太太也來了,她的媳婦和孫女兒也來了,看樣子她們是剛剛才來的,一些行李堆在地上,其中有一個皮箱是我們的,我認得出來,大概是方家的人替我們送來的。 所有的人都顯得好像心事重重,臉色都很沉重。女人們不住地拭淚,王公公在講話,講得很快,不知道講些什麼,大概是講的事情太複雜了,我聽不懂。 我聽了半天,才聽懂了一點點。 『只有上山吧!』王公公说:『這裏也不能住了!』 王奶奶對方老太太說:『妹子你也別難過了!逃得了命,就是福氣啦!虧得菩薩保祐,要不然哪……』 談了好半天,王公公終於說:『阿嫂去做飯給姨媽吃!其他的人通通去睡覺!明天早上再說!大概不會這麼快就來到吧!』 母親帶我回房間去睡。我朦朧地睡去,似乎沒有睡多久,又給一陣吵鬧吵醒了。 醒來的時候,我很怕母親又不在我身邊,向旁邊一摸,母親果然又不在了。這一次,我沒有那麼慌張了。我自己摸下床,推開那扇虛掩的門,到大廳去。 大廳上又聚滿了人,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形就不同了。大家亂趑地在講話,吵作一片。母親也雜在當中,問東問西的。她的神色慌張得很。 『什麼時候打進縣城的?』母親向一個男人問。 『天黑了不久,八點多鐘。打死了好多人呢!』 『有沒有向這邊打來的樣子呢?』 『暫時還不像!不過到天亮了以後就難說了!』 那邊王公公在喊:『你們各人快去收抬些細軟!我們馬上就要上山去啦!快點快點!時間不多了。到天亮,日本鬼子說不定就會打來的!他要來的話,三十多里路,最多兩個鐘頭就到啦!』 大家亂哄哄地跑了。各人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收拾束西。大廳上只剩下了我們幾個人。 王公公的面色非常沉重,過來對母親說: 『冼姑娘,你怎麼樣?恐怕也只有跟我們一起上山去吧?』 母親像是很慌張,又像是很猶豫。我看見她不斷地流淚,淚珠在燈光中閃着晶光。一看見母親哭,我也就禁不住哭了。 『哭不是辦法呀!』王公公急得跺脚:『事情要趕快決定才行!跟不跟我們上山?快點決定吧!如果你願意跟我們上山,當然喫的用的你全不用操心,我們有什麼,大家吃什麼,要是沒有,大家吃番藷野菜。等到鬼子一走,我們就下來。如果鬼子不走呢,我們就打游擊,這山上的豪傑和我多少也有些交情,不怕不收留我們。不過,如果你心中有想去的地方,你也儘管去,不要勉強。』 『就跟我們一起走算了吧!』方老太太也哭紅了眼睛,拉看母親的手說:『跟着我姐夫,總不怕沒有飯吃的。你一個女人,年紀輕輕的又帶着這麼小的孩子,兵荒馬亂,走到哪裏去呢?現在到處都是土匪啊!』 母親拿出手帕,擦了眼淚,說:『謝謝王老爺和方老太太。我是個苦命的人,跟你們上山,恐怕會給你們添許多麻煩。我還是自己逃好了。』 『你自己怎麼逃呢?』方老太說:『這時候逃到那裏去呢?』 『我要到韶關去!』母親說;『到那邊去找我的先生!』 『到韶關去?』方老太嚇了一跳:『阿彌陀佛!好遠的路程呀!這一段路上匪好多,你一個單身女人怎麼走法?』 『我沒有錢財!怕什麼土匪?』母親說:『他要搶,就只有兩條命給他!』 『哎呀,這可不是開玩笑的呀!』方老太說:『這些土匪都是殺人不眨眼的!』 『我不怕!』母親說,她的態度很堅決:『我要把孩子交给他父親。這孩子沒有父親怎麼行呢!』 王公公點點頭:『這話很對!你去找你先生是很對的。這場仗不知道要打到什麼時候。如果你跟我們上山去,將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你先生。』 『萬一找不到呢?』方老太着急地說:『萬一找不到他你怎麼辦?還有,如果他不理你們,你怎麼辦?』 『那只好聽天由命吧!』母親說:『不過我自己也總會找一件工作做做來維持生活的!』 『這很好!』王公公說:『不過,這條路的確很不寧靜呢!既然你決定要走。我總得想辦法幫幫你。從這裏到河婆一帶,普通的豪傑好漢大多都認識我。我給你一封信和一隻我自己的玉戒指,如果在路上遇到什麼人欺負你,你就給他看看。只要是認識我的,就會讓你安全通過的。一切看你自己的勇氣和邭饬恕!� 說完這段話,他就進屋子裏去,幾分鐘以後,拿出來一封墨跡未乾的信,和一枚刻着一隻螃蟹的綠玉戒指,交給母親。 『你就拿着這兩件東西走好了』他說:『如果是平時,我可以派個人送你;但是現在……』 『不必送了!』母親說:『您這樣已經幫了我母子太多啦!』 王公公又拿出一小疊鈔票,交給母親。 『為什麼還要給錢呢?』母親謙辭着不肯接受。 『路上喫住總要使用呀!』他說:『我也不敢多送,錢多了會惹禍的,這幾十塊錢,僅僅够你母子十天八天的用途,除非是那種完全失了良心的匪徒,否則是不會搶掉你的。』 母親說:『我自己還有二三十塊錢,可以勉強支持的。』 方老太太代她把錢接過,硬塞在她的手中:『你就當是借的好了!拿去吧!將來再還我們好了。這一路上一個錢都沒有,你母子兩個,難道真的去求乞麼?現在的人心不同了,你乞也乞不着呀!』 母親只好把錢接受下來。 『快走吧!』王公公催促我們:『我們也要上路了,天亮以後怕鬼子就來啦!快點!你這一走出村口,往北邊走,沿着路,走二十多里地就到方家堡,那邊我有個義弟,叫方天彪,你到那邊去找他,就說是我請他派幾個人沿途保護你,送你母子走到河婆。他不會不答應的。』 母親向王公公謝了又謝。提起小皮箱,牽看我的手,立刻就起程。王公公,王奶奶,大家送我們幾步。 方老太的眼圈紅了,跟着一直送我們到門口。再三囑咐我們珍重。 『自己當心點呀!』她不住地說:『有急有難的時候,千萬別忘記,一唸觀世音菩薩,祂老人家就會保祐你的!我這裏也替你唸經保祐你們!』 『謝謝你!』母親含着眼淚,哽咽着答應。又推我一下,說:『虎兒,快謝謝方奶奶,王奶奶和王公公呀!』 我連忙鞠躬,向這幾位好心腸的老人家道謝。 離開了水口村。我們從此又走上了崎嶇艱辛的路途。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