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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十个保护我们的人总算是没有半途撇下我们母子两人。他们就在岸上露天过夜。我看不见他们,但是整夜都可以看见他们的香烟火光,一明一灭地在闪着,并且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他们讲的话都很快,很粗鲁下流,而且时常爆发一阵粜Α?礃幼铀麄円灰苟绂]有好好睡过,直到下半夜他们的声音才渐渐沉寂下去,但是间歇地还听见他们讲话。我心中觉得很安全,因为我知道这些保护者就在我们不远的地方。像下午发生的那种事情,大概是不会再重现的了。然而我并没有因为安心而睡好,睡不到一下,我就醒了。醒了就听见岸上的人声,每一次我都以为是强盗,用心听一下才知道不是。母亲似乎比我睡得更不稳,每一次我醒来的时候,我都发觉她是醒着的。一发觉我醒来,母亲就轻轻地拍拍我的背,替我盖东西。我们没有被褥,母亲把皮箱里的几件衣服全部拿了出来,当作被褥盖,她自己盖得很少,大部份都盖在我身上了。虽然这时候不过是初秋,天气不算冷,可是在这荒野的河边上,夜风很大,吹得人发抖,我盖了那末多衣服,还有冷的感觉,母亲身上穿那么少的衣服,又盖得少,真不知道她多冷呢。那时候我算是懂得不少事情了,但仍然不懂得母亲在挨着冷把衣服都盖在我身上的牺牲,也不会分一点衣服给她盖。
下半夜的时候,我正在睡熟的时候,忽然地——
『砰!』一声枪声划破了长空的沉寂,接着是一片远处狗吠之声。我给吓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
母亲也醒了,她立即用手按着我的嘴,低声地在我耳边说:『别哭!别哭!虎儿,妈妈在身边!恐怕又有强盗来了呢!你一哭他就听见了!快点别哭!』
我一听见又有强盗,吓得真不敢哭了。短短几天的经歷,已经使我变得老练机警了许多。如果这种过早成熟的情形能够予以解释,恐怕也只能用『求生本能』来解释吧。
母亲和我在黑暗中相拥在一起,戒备地注意周围。其实我们那时候不过是本能地这样戒备而已,鉴于日间的经验,真正有什么事情发生的话,我们完全是无法保护自己的。我们要挣扎要保护自己,等于两条离了水的鱼对猫挣扎,不过是增加猫的兴趣快乐而已。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一个稚龄的孩子,在这条险恶的路途中,除了听命叩陌才胖猓有什么办法呢?
岸上那些保镖在纷纷嚷嚷地讲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他们讲些什么。在船头舱板上睡的船夫也起来了,我看见他用手在河中掬水喝。
远处的狗吠叫得很厉害,过了许久,还没有停下来。天空中有些疏落的星星在闪动着,河面上有些微光,四周是一片漆黑,树影在风中摇摆,船身在微微摇动。凉风吹得我发抖,我觉得这一切声音和黑暗都恐怖无比,纵然知道岸上有十个人在保护我们,我心中的安全感也失去了。我本能地觉得好像有什么灾祸要降临到我们母子身上。我不住地颤抖。
我们怀着恐惧等待着,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厄摺N覀册陟o默和黑暗中等了许久。一直都没有发现什么。后来,那些狗吠渐渐地沉寂下去了。四周又恢復了一片死寂。岸上的那十个人也都寂然了。
母亲对我说:『睡吧!大概没有什么事情了!』
我们白担了一场虚惊,继续睡觉。那一声枪声真是个谜,一直到现在我还想不出那是怎末囘事。
睡了不久,岸上的一阵喧哗又将我们吵醒了。
这一次,我听见我们的保镖和一些什么人在争吵。这时候天色已经有些微明了。在灰暗的微光中,我看见一队穿军服的人在和我们的保镖争吵,大概是盘问他们,因为双方都言语不逊,就争吵了起来。
几分鐘以后,他们一面吵一面走到我们的小船边上来了。
『要检查!一定要检查!』我听见一个穿军装的人说,那个人声音很大。
船身剧烈地摇动一下,那个人上船来了。人还没走到,先射过来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得我眼睛都花了。我望着他,看不清楚他的样子,只看见他的裹着绑腿的粗粗圆圆的小腿和他的橡胶鞋子。
『你是干什么的?』那个兵问我母亲,将电光照在她的脸止,照出了她的惨白的脸色和起了血丝的眼睛。
『我们是逃难的,从普宁水口村逃来的。』
『你做什么职业?』
『护士。』
『到那里去?』
『到河婆去。』
『去干什么?』
『预备乘车到兴宁,再到曲江去找我丈夫,他是个军人。』
『为什么单身走呢?这条路非常不安宁。』
『没有办法。』母亲说:『没有找到同路的人。』
『岸上这十个人是你僱请来护送的?』
『不是僱请的。我那里有钱呢。那是一个朋友派来护送的。』
『是什么朋友?那里的朋友?』
『是方家堡的方天彪堡主。』
『他们的确是护送你的?』
『是的!』
『现在可以打发他们回去了。』那个人说,一面将手电筒照在岸上那十个人身上!『可以不需要他们护送了!』
『这里到河婆还有好一段路呢!』母亲说:『没有人保护怎么行?昨天下午他们赶不上我们,我们就给人抢了。』
『遭抢了?』『是的。』母亲就将昨天下午的经过告诉他。
那个军人一听,哼的冷笑一声,向岸上喊一声:
『王班长!把这十个人都缴械,通通抓起来!』
岸上有人答应了一声:『是!』
我立刻就听见岸上起了一阵纷乱。那十个人不服气地叫嚷。不肯缴械,争吵做一堆,纷纷地提出抗议:
『干什么缴我们的械?』我们是正当的自卫队!为什么要抓我们?』『你查你的,你有什么理由抓我们?』
母亲一看情形不对,吓坏了,连忙地问那位军人。
『官长,为什么要抓他们?』
『为什么?哼!』他冷笑一声:『这些东西,摇身一变就是良民,再一变就走土匪,他们保护你,尽了责任没有?那有这么巧,刚刚他们赶不上船,就来了人抢劫?分明他们不是勾通匪徒就是不敢开罪匪徒,故意落后,让人家做买卖,你还当他们是真的保护你呢!』
『不会的罢?』母亲疑惑地说:『我们这样穷……』
『他们这里的土匪,有钱抢钱,没钱要命抢人,管你穷不穷呢?你一个单身年轻女人,好大的胆子,敢在这条路上走!方天彪根本就是个土匪头!做案的人有不少都是他的人!』
『方天彪不像是个土匪嘛!他们都是种田的呀!』
『他自己从不做案就是了!平时就是种田的,做完案回去还是种田的,叫我们莫奈他何,这一带有很多土匪都是这样有双重身份的。』
岸上起了一阵叱喝:『还不缴械?开枪打死你们!』
天色渐渐地亮得多了,我隐约地可以看见岸上的十个人的周团都给士兵围起来了,士兵们用枪指着他们。
『不要抓他们呀!』母亲连忙恳求那个军人:『他们的确不算是坏人,我们遭抢还是他们解的围呢!』
接着母亲又重述一次他们怎末样及时地来救了我们。
『哼!那个军人又冷笑一声:『你相信这些事?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两面讨好——既讨好土匪,又讨好你。让你拿钱出来,是为了什么?』
『可是如果没有他们,我们早就遭了毒手啦!』母亲说:『请你不要抓他们吧!他们家里的家眷还等着他们回去一同疏散上山呢,你这一抓了他们,我们前面的路怎末走呀?』
『你还那末死心信任他们?』
『他们假如要害我们,这一个晚上尽可以趾玻『伪氐鹊教炝聊兀克麄儾贿^是想要两个钱罢了。坏人倒不会是坏人的。』
『王班长!』那个军官关了手电向岸上喊:
『缴了械没有?』
『缴好啦!』
『带走!』军官简捷地下命令。
『官长!』母亲连忙再向他恳求:『请别抓他们吧!』
『我们负有治安的责任!』
『可是……』
『前面的河道有我们负责护送你们。』
『你这么一来,给我们母子结了仇啦!』母亲说:『我们此去还有许多路要走,万一他们记仇来找我们,我们怎么办呢?都是我自己不好,不该把遭劫的事讲出来……这一下怎么办呢?他们的家眷都在盼望他们个去呀。官长,放了他们吧!你想一想看,他们如果真是匪徒,还会那么驯服地任由你们缴械么?他们是要 上山去做游击队的呀!他们是要做游击队打日本鬼的呀!』
这几句似乎打动了他的心了。他问母亲:
『什么?你说……他们要上山打游击打日本鬼?』
『是的。方天彪说过,先疏散妇女儿童上山,男人都留守,到最后才走,将来就打游击打日本鬼。』
『那就不同了!』他说:『不过,既然他们的头目有这种改邪归正的意思,为什么他们这几个人又弄这些鬼把戏呢?』
『我相信他们不是有意地弄什么鬼计的!』母亲说:『那实在是一个巧合。请你放了他们吧!』
母亲鉴于说了一段遭劫就惹出了这许多事故,她也就不敢将入黑时他们来要钱的事讲出来了。
『好吧!』他说完这句,跳上岸去了。
『王班长!还给他们武器!』我听见他的大嗓门在喊:『误会了!他们是抗日游击队!放他们走吧!』
停了一下,又听见他说:『对不起你们!现在弄清楚了你们可以走了!不过,你们要不是真正打日本鬼,再做那些没出息的事情,将来碰着了,我一个都不放过你们!』
那批人走了,走了不远,嘴里嘟嚷嘟嚷地骂着粗话。渐渐地声音越去越远了。
母亲说的大概错不了。这批人的确是不算是坏人,背着主人弄一点钱,在那种纷乱的情形之下,实在是不能太责怪他们的。我们也不能白叫人护送一天一夜啊。至于他们是否一如那位军官猜测的那样地两面讨好,别说那时候的我弄不清楚,就是直到现在也分析不出来呢。不过,我想那位军官的推断也必然有他的根据的。不管怎样,事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
那二十多个上兵,在他们的长官指挥之下,负责护送我们一直到了河婆。
这一段船程是平静的,母亲和我都安心地睡了。一直睡到快到河婆才醒过来。
我们以为到了河婆,一切就好办,前途就是坦途了。母亲又以为我们的灾难到此应该都满了。谁知和后来
经歷的一切比较起来,我们母子的坎坷命撸巴舅庥龅降模挪贿^是一个开端而已!艰难困苦还多着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