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因为时局紧张的关系,学校忽然宣布提前大考和提前放寒假。大家就只好拼命地温习功课了。我每天晚上都加倍努力地读书,那时候在晚上的自修的时候,因为汽灯太暗,学生都得自备一盏小小的菜油灯放在自己的书桌上,以补助光线的不足,距离大考的日期一天一天地迫近了,可是课室里的灯盏数目却越来越少了。原因是,很多学生都给家长接走疏散去了。消息一天比一天坏,今天听说敌人已经打到琶江口, 明天又说到了佛岗,学校外面的路上,人们天天在慌慌张张地搬家,学校里的学生也都惶惶不可终日,好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大家乱了几天,再打听打听,消息又不同了,都说日本人根本就还没有离开广州北进一步,那些紧张的消息都是谣言,都是汉奸造出来的,于是街上又安静下来,学校里老师也禁止我们学生再乱传谣言,叫我们安心读书準备考试。 再过几天,街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闲,那些疏散到外县去的人很多都回来了。学校大门外面的墙跟下又设满了熟食摊子和水菓担子,在向我们诱惑。那几天当中,连警报都没有,真是平静得有如太平日子一般。人们都说。日本鬼子是强弩之末,就快完了,没有力量再北上,顶多是虚张声势叫嚣一下而已。我们这些小学生,也有相同的看法,有人还在讪笑那些提前退学疏散的人,说他们是胆小如鼠,对于提前的大考,大家心里都很高兴,因为可以提前放寒假,可以多玩几天,我呢,因为无论是寒假暑假,我还是住在学校里的,我没有地方可去,放了假我反而会觉得寂寞,所以我并不像别人那末高兴。尤其是我心中一直在担忧着母亲的病,更加高兴不起来,不过,我觉得提早放寒假也有好处,因为我想到我可以多有几天的时间去看母亲。那时候母一亲已经不住省立医院了。她的身体据说已经渐渐复原,她就要求出院。院方同意她出院,但是叫她多休息一两个月才恢复工作,而且孤儿院的院长也劝她多休息一个时候才回去,于是她就在东河坝的一家收费较为低廉的医院租了一间小房间住下休养。那医院距离我们学校并不很远,走路只要十多分钟就可以到达。我去看过她两次,发觉她的脸色虽然还很坏,身体也还很衰弱,但已经能够起床,自己用煤油炉子烧点稀饭吃或者烧点水洗脸了。我在心中盘算好了,只要一考完大考,我就要去照应母亲。我一度曾经想要求在寒假中回去和母亲一起住,可是在我向母亲这样表示的时候,她并不赞同,她说医院的房间太小,只有一张床,很不方便。学监胖太太也不主张我去和母亲挤在一起住,就是那样会影响她休养睡眠。我只好作罢。但是我要求学监准许我每日到小医院去陪母亲,也许可以让我为她煮粥烧水,分一点辛劳。对于这一个要求,学监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我想她已经渐渐了解我,而且也因为那是寒假的绿故。不过学监又说一切都要等到考完大考,看看学校是不是打算撒退再说。她说如果学校要疏散,我要吗就是跟学校一起走,要吗就留下来,那要看我母亲怎末决定。我跟着学校疏散的话,那就不可能去陪母亲了。相反地,我根本就无须请假。离开了学校,我整天陪母亲都可以,那一切就与学校无关了。 对于学监这样的回答,我稍为想一下,就自己先行作了决定。假如学校是疏散的话,我一定不跟着走,即使母亲会叫我那样做,我也不会听从的。我怎样能够把生病的母亲抛下不管呢?尽管我留下来很可能只是增加她的麻烦,成为她的累赘,我还是要留下来陪伴她的。那时候,我似乎已经相当懂事,但事实上,处处仍然不脱稚气。我有时表现得很成熟,有时却又非常幼稚。我那时候具有这两种不同的性格,回想起来,真是奇怪有趣的事。像那一次夜晚奔上孤儿院时候的幼稚冲动,和这一次决定无论任何情形都要留下来陪伴母亲,这两件事就是非常有趣的比照。那时候的我,大概在思念母亲的时候就露出童稚的本性,在平时则凡事自作聪明,俨然地以成人自居。当我自己作了决定以后,我自己就觉得负了无比伟大的任务了,我觉得自己是能够照应母亲的,我想我也许不会像从前那样地成为她的累赘,因为我已经九岁了!我想我已经强壮得可以保护母亲,甚至于幻想着;当日本兵来了以后,我会先将母亲收藏起来,藏在床底或者天花板上面,我自己就拿一枝手枪和一柄小剑坐在那小小的病房里等待日本兵,他们一出现,我就开枪,一个个地把他们打倒,子弹打完的话,还有利剑。至于那些日本兵也会开枪打我,这一点我是没有考虑过的,我的幻想毕竟只是一个孩子的幻想而已。虽然自命为英雄,我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呀。可是我当时却自以为很大了。 我一面準备考大考,一面又整天在胡思乱想,巴不得早一天放寒假,或是早一天知道学校究竟是不是疏散,好让我过新的生活,老实说,在这学校中给关了四年,我早就觉得腻透了。 新的刺激终于来临了,而且是提早来临的。它打破了我的一切计划,也粉碎了我的梦想。我怎末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化。 在考大考的前两天。那一天早上,大概是七点多钟吧,我们一批学生正在照例地用吊桶放在井里取水洗脸,有一些同学已经洗好了脸,正在用脸盆里的水浇他们自己种的青菜,忽然地,沉寂已久的警报汽笛和警锣都响起来了,我们微微地惊讶了一下,可是并没有什么恐惧。那一阵子,紧张的消息又沉寂下去了,我们并不觉得这一次的警报和半个月以前的每日例行警报有什么不同。认为它不外又是:『敌机——么架,源谭北飞!』之类而已。有些比较顽皮的同学急不及待地就学着那播音员的声调来乱喊这一句了。 在这几个同学乱喊乱嚷地闹着玩的吵闹中,有一部份人却还注意地倾听着远处的播音。我也留心地听着播音虽然不很清楚,可是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我似乎听见人家在拖长着声音喊: 『敌机——第一批——二十七架——源谭北飞——第二批——二十七架——官窑北飞——』 别的同学也听了,连忙制止那些项皮地乱喊的小傢伙:『别吵别吵!听一听!』 那几个小淘气起先还不服地要争吵,可是他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突然地露出了恐惧,因为四方八面的广播台高低不同的声音都紧张地在喊着: 『敌机——第三批七十二架——广州北飞——』 『敝机——第一批——二十七架——黎洞北飞——』 『敌机——第二批——二十七架——清远北飞——』 还有:『敌机——第四批——九架——佛冈北飞——』 这还不算,还有呢: 『敌机——第五批——衡阳南飞——』 『敌机——第六批——二十一架——柳州南飞——』 紧急警报响了。汽笛急促地响,铜锣急疾地铛铛地四处乱敲。广播员的慌张的声音和警报声音混杂在一起,造成了一片无比恐怖的气氛。 『哗!摆命咩!呢趟死定咯!』 那几个顽皮的学生叫了起来,这一次可真不是开玩笑的,他们也皮不起来了。大家丢下脸盆就跑。 我们大家紧张地跑了,向着学校的后门狂奔,我们学监也出来了,一身胖肉不停地颤动着,童军教练站在后门指挥学生向外面跑,中学部的军训教官不住地吹哨子,不住地吆喝,叫那些中学部的同学让出路来,给小学的同学先跑出那道狭窄的后门,可是很少人听他的指挥,大家都慌慌张张地乱抢乱挤,就像决了堤般的洪水般地,在向外面涌,谁也维持不了秩序。小的学生很多哭了,大的学生,尤其是中学部的,大多在紧张中笑闹: 『这一下曲江要完蛋了!』 『走哇!晤走炸死你啦!』 『走呀!契弟走得摩!』 『敌机二十七架!你妈妈——二十七「嫁」——』 『你妈妈才二十七「嫁」!你妈七十二嫁!你妹妹九嫁!』 『把教务处炸平了就好了!』 『对了!炸死那个「殷秀岑」!』 『殷秀岑』是我们校长的诨名,大概是因为他太胖故此给学生起了这样的名字。 这些大的学生在胡闹着,推啊挤啊的,把我们这些小的挤得叫苦连天。好不容易地,总算挤出了后门。一出到外面宽濶的田野上,大家就像一群兔子般地飞快地跑,向着山边跑。 由于自小就有跑警报的训练,我跑得很快,可以说比一般同年龄的孩子都跑得快,这一次一共有六批敌机呢,一共加起来是一百六十二架!怎么得了?还能不拼命跑么? 我一阵风般地冲过了铁道,冲上了山坡。第三次紧急警报已经响了。汽笛锣声,广播,交织成一片。 呜—呜—呜—……… 噹噹………。 『敌机——第一批——二十七架——马坝北飞——』 『敌机——第三批——七十二架——英德北飞——』 『敌机——第二批——二十七架——乌石北飞——』 『敌机——第四批——九架,翁源西北飞——』 『敌机——第五批——十二架——乐昌投弹!』 『敌机——第六批——二十一架——砰石投弹——』 还有:『敌机——第七批——十八架——官渡东北飞——』 满山遍野都是人,都是狼狈不堪地在找隐藏的地方,单身的很快就找到了地方了,那些拖男带女的还在路上困难地跑着,看了真叫人替他们着急。 我匆忙地找地方躲,还好,不费太多功夫,我就找到一个防空壕,跳到下面去了。那下面已经有很多人,大家挤在一起。我刚进去,就听见外面随风飘来的广播: 『敌机——二十七架——曲江闻机声——』 那些广播播完这一次就寂然了。天空中传来了隆隆的飞机声音,在四週的死寂中,这些低沉的隆隆声音格外恐怖。从它的声音听来,我就可以分办得出那是些重轰炸机了,经过那末多年的『训练』,我已轻大致地知道机种的分别,也能从它们的声音分辨出来了。 防空壕里有些人站起来看。 『蹲下来!蹲下来!』有人吆喝:『不要命啦!』 那些人只好都蹲下来了,可是他们的眼睛。然望向天空。 我的眼睛也望向天空。起先看不见什么,壕顶的一些衰草挡住了视线的一部份,可是却给予人一种安全的感觉,彷彿它就可以遮掩了壕中的人似的。渐渐地,我看见了一簇笨拙的银白点子,在朝阳之中闪耀着光芒。数一数:二十七架,那隆隆的声音更加响了,响得使我的心都震动。我嗅着了一种非常难闻的气味,好像就来自壕内的两道土壁,我观察一下,发觉在我的两旁的墙上,有两截棺材的横剖面,那些棺木已经半腐了,中间还像夹心面包切开那般地,夹着一些枯骨,那些怪气味就是从这些东西发出来的。这些散兵壕里往往有这些东西,那是免不了的,这个山本来就是个乱坟山嘛。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可是以往我都有足够的时间来选择一个比较干净的地点,纵然偶然也会处身于这样的情形之下,也没有这么準确地正在棺材的中断的部份,而且鼻子正好对着它呼吸。我觉得难闻极了。但是壕里已经挤满了人,我根本不可能再移动一寸。只好拿出手绢来掩着鼻子忍受着。 那二十七架日本飞机并没有俯冲低飞,它们水平地飞着,向北而去,一排排炸弹斜斜地从机身上落下来了,就像羊拉粪那么简单。看见那些炸弹,我不自主地张大了嘴,差些儿喊叫出来。我的心一直在惦念着母亲,她有病,行动不便,此刻正住在东河坝北边的小医院里。从听见警报的时候起,我就担心了。我本想跑到医院去,可是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觉得母亲常常盼附我: 『不要管妈妈!听见警报你自己就跑!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跑得了一个算一个!万一妈有不幸,你也要勇敢活下去!』 然而,在危难之中,怎能不惦念母亲呢?谁能够在生死关头忘得了自己最亲爱的人呢?在我每一次跑警报之时,我都会惦念着母亲,但是没有一次比这一次惦念得更厉害。因为数年来她都是住在孤儿院里,那个地方位处偏僻的丘顶,向来没有受到过轰炸,而且他们自己有防空洞。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她躺在医院里,那家医院不像省立医院那样地座落在遥远的山麓中,而是在东河坝的住宅区,她是一定不能跑出来的,我担忧极了。我非常后悔,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向医院跑,陪着她,即使是有危险也应该陪着她,有时侯母亲的话并不是非听不可的。我认为我们母子两个,无论生死都是不能离开了的。我竟做出那样的傻事,撇开母亲不管!撇开生病的母亲不管!真是该打!该死极了!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一下不就跑到了,我为什么不跑到医院去呀? 我的良心在自我责备着,不断地自我引咎,同时,我心中升起了许多悲惨的想像,我想到母亲可能会被困于大火之中,可能……我不敢想像下去了。我开始喃喃地祷告,向我自小信仰的观世音菩萨祷告。我虽然在教会学校培英中学的附小读了四年书,由于学校并未强制学生信仰,而且我自己的信仰是从第一次在普宁有危难时就建立起来;是不容易转移的,所以我仍然信奉我自己的神。丝毫没有受到学校的影响,一如母亲在天王教的孤儿院中工作并未改变信仰一样。我不住地祈求观世音菩萨庇护我的母亲,庇佑她平安无事。我不但为她而祈祷,还为着所有的人祈祷。 『观世音菩萨啊!』我在心中默念着:『求袮保祐我母亲,保祐所有的人,把炸弹都扔到没有人的荒地上去,炸不着人!菩萨啊!保祐我那可怜生病的母亲!她是个最慈善的人,她为了我,为了照应那些孤儿,病倒了!不能跑警报!菩萨啊!求求袮,保祐她,叫一切危险都远离我母亲,也远离所有的好人!』 炸弹响了,高射炮也在轰击,大地在剧烈地震撼,我的心在颤战,爆炸的声音盖过了一切,机关枪在伴奏着,炸弹头上的定向仪在空气中尖锐地呼啸,飞机的隆隆声不住在头上响。声势更加浩大的隆隆声音来了,我举目看看天空;数也数不清的一大批飞机来了,银色的翅膀下的鲜红膏药非常分明,遮过了半边天空。更多的炸弹扔下来了,密密的一片黑点,一排一排地落下。 『轰隆!轰隆!……』到处都是爆炸,像是火山爆发。 『咯咯咯咯……』到处都是机关枪扫射的声音。 『咚!咚咚……』高射砲猛烈地还击看,可是已经显得软弱了。 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这末大规模的轰炸,以前的几次危险经历虽说是身受其苦,但给予我的恐怖感觉似乎还不及这次为多。 看哪!满天都是又黑又浓的一团团的烟,还夹有着爆作焚烧的破碎鸡物,它们像是给搅混了的污泥和泥潭底下的腐草,一团团,一簇簇,源源不绝地,翻腾旋转地上升。黑烟染黑了朝阳照耀下的天空,杂物上升到了相当高度,就缓缓地下降,同时,耀目的电光在不停地闪着。 听哪!整个地球,整个世界都在爆炸,没有字眼可以适当地形容这一连串的爆炸声音。世上所有的火山,似乎都在这一个多小时中同时爆发了,天上所有的雷矢都在这一个时间中击向地面了。 我虽然已经自觉比从前坚强了许多,而且也记住母亲的教训:大丈夫,流血不流泪,然而,我又流泪了。我无法控制自己,一方面是由于惊慌,另一方面却也是由心中那到达了极点的虔诚所致。我用尽了心中的虔诚,向我所信仰的神乞求。 『观世音菩萨啊!』我的泪流满了面颊;我的嘴唇在颤动,我不自觉地合上掌,已经忘了这可能会引起无神论者的耻笑,我不停地呼喊:『观世音菩萨啊!保祐我可怜的妈妈!如果她有什么不幸,我也不能活了!如果一定要她受苦,请让我代替吧!菩萨啊!请庇祐我妈妈!请庇祐还有那许多可怜的好人!』 我不断地在心中呼喊。外面的爆炸越来越剧烈,地壳也震动得更频繁,我的身体和心灵已经震颤至不能支持了。纵然那末地竭尽至诚地祈祷,我的勇气也完全地消失了。 我已经无法有条理地思索,我的心中的祷词渐渐地只剩下了一句: 『观世音菩萨!』 我反覆不停地,机械地唸着这一句,事实上,我已经渐渐失掉信心了,我不知道我的祇祷是否有効,我并不怀疑菩萨,但是我怀疑自己祈祷的诚意是否足够。我没有得到实质的答覆,所以我动摇了。一个九岁的孩子,虽说是比别人早熟得多,仍然是不太瞭解宗教的。我所要求的是一个实质的答覆,使我能够立刻地安心。 是的,我已经精神崩溃了。我终于发觉我连祈祷都不能了,我只是像化石般地跪在冰冷的泥土上,合着掌,流着泪,一面无助地接受那世界末日般的爆炸声音。 经过不知多久,那些恐怖的电光没有了,那些爆炸也渐渐地减少了,飞机声音也消失了,防空壕里人们像是从魔术中解脱了一般,纷纷活动了起来,大家沉默地,鱼贯着走出壕外。我不由自主,也挪动快僵掉的腿,走到外面来。 外面的空气很好,有些风,相当的冷。刚刚一走出壕外,接触着新鲜空气,那份感觉是美好的。可是眼帘一接触山下那片景象,我不由地就给骇得魂飞魄散了! 整个曲江都在焚烧着! 韶关市区里从曲江大桥,由南至北,一直到帽子峰下面,大火熊熊地在烧着,西河坝那边,从最南端延绵向北,所有的房屋都给火舌吞噬了,这场大火一直烧到黄田坝,还要向北烧,一直烧到上窑村,差不了多少路就到达省立医院。连绵十多里,所有的屋舍都是竹织批荡或是竹板墙的,烧得就像是纸製的一般,火舌伸到数十尺的空中,滚滚的黑烟四方八面都汇合了起来,足足有几百尺高,把整个天空都遮过了,河面都照红了。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那么大的一场火,像这样十多里路,数百尺高的,汹涛般的黑烟帐幕,连幻想都没想到过。然而这却是真实的。 东河坝这边,火头比较少一点,但是火势随风,那些竹墙房子烧得非常快。我们的学校和隔壁的中正学校,因为空地多,幸而没有烧起来,但是除了这两家学校之外,从南至北,数里以内到处都是熊熊一片火梅,劈劈拍拍的焚烧声音,呼呼的风火声音,间歇地忽然出现的定时炸弹爆炸声,建筑物的倒塌,女人孩子的悽惨哭喊。人们冒险抢救,纷纷扰扰,东西一件件地给搬出来,抛得满地,一些人给火舌卷去了,另一些人狂喊着自山上冲下去……一切我都听见,看见了。 我最关切的就是母亲居住的那一个角落,我大略地四面看一眼之后,我的眼睛立刻就向那个角落搜索。 这一看,可不得了!真是不得了!我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失去了,人好像有些晕眩,摇摇欲坠。 母亲住的医院我是认得的,那是一座两层的洋房,在这一带,两层的房子简直就没有,只有他一家,而且他的式样,方向,我都记得住,即使是从这么远的山丘上望过去,我仍然可以毫无错误地认得出来的。现在那座小楼已经倒塌了,它的周围是一片火海,血红的烈焰从房屋卷出来,在一片树林里奔驰着。 我本能地狂喊一声,如飞地向山下跑。我已经失掉了理性,不会选择道路,只是直对着那个医院的方向冲。我脚底下不知道践踏过了多少黄土新坟和弃置于地上的朽棺腐尸,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面前,人家纷纷地嘆喟地望着我,向着我指指点点地讲些什么话。我一点儿也没留意他们,这世界上没有值得我留意的事了。我的心只惦念着母亲的安危。 我一口气地奔下了山岗,爬上火车道,沿着铁道向北跑。我竭尽了生平之力,仍然觉得自己太慢。看那边,火势越来越炽烈了,火焰已经将天空都烧红了,那幢倒塌下来的医院建筑已经给火海盖过去,看不见了,我的心更加焦急,恨不得立刻就飞过去,可是这平常只有十多分钟的路,我却像是永远跑不到似的。我气喘得快要窒息,我的太阳穴发胀,眼前直冒金星,我的步子渐渐慢下来了。 路上不只我一个人这样地奔向火海,有许多人在向着不同的方向狂奔。但似乎只有我一个是小孩,这时候,我深深地感到自己的软弱无能,我怨恨自己不是一个大人,如果我是个成人多好呢,我早就跑到了。 『敌——机——七十二架——犁铺——南飞——』 广播员又纷纷地广播了,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原野上的一阵大大的骚动。人们闹哄哄地又向山上跑和找寻躲藏的地方。不到一下子,山岗上就一个人影都看不见了。死寂又统治着整个原野。 那些奔向家园的人们,有些已经冲入火海之中,有一些正在半途,这时候也都尽量地利用地形隐藏起来了。 只有我仍然在挣扎着向前奔。 『敌机——七十二架——曲江闻机声——』 飞机隆隆的声音响了,四週已经没有动的人,只有我不顾一切地狂奔,我气喘得无法叫喊,可是我心中仍然在呼喊着母亲。 我似乎听见有人在喊我,但是我并未加以注意,我想那必定是幻觉,因为我的神志已经近于昏迷了,在手昏迷中听见什么幻音并非希奇的事。 飞机已经出现在帽子峰的上空,可是我视若无睹,我一些也不害怕了,我咬牙切齿地抬头咒骂它们。 『总有一天!』我心中在诅咒:『总有一天!我要复仇!我要你们都死!我要轰炸东京!把你们通通炸死!』 『小鬼!』有人在附近大喝:『不要跑!躺下来!』 我没有理他,这时候没有人能够阻挡我了。 敌机已经飞临头上,炸弹又一排一排地落下来,机关枪又在响,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已经跑到了距离医院不到五百公尺的地方,我奔下铁道,投入那一片田野当中,只要越过这一片田,就可以到达母亲居住的地方了。我再也不敢停留,因为那边已经烧成了一个洪炉,我必须及时地赶到,希望可以将母亲救出来。 炸弹在附近轰轰不绝地炸了,机关枪弹飕飕地在我头顶上飞过,一热泪像泉水般地涌出我的眼眶,挂在我脸上,我机械地向着火海狂奔。 忽然地,有一个军人斜刺地跳了起来,冲过来将我抱住,一同滚在地上。我挣扎,可是挣不脱他的铁般的臂膀。 『你!这小鬼!不要命啦?』他骂我。 他用力地把我压下来,叫我俯伏地躺着。我不肯,刚躺下又爬起来,他再按我,我急了,竟在他的手上咬了一口,对于这个热心的陌生人的好意,我是感激的,我实在不该那样地对待他,可是我急了,我心中惦念着母亲。 『他妈的!』我这一咬,激起他的怒火。他挥动他的大手,一连打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耳朵里嗡嗡地乱响,眼前昏花,过了大半天才看得见东西,我软弱地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敌机仍然在投弹扫射。 我忽然看见我自己的手上有一滴滴的鲜血,我的嘴唇上有温热的潮湿的感觉,我本能地用舌舐一舐,是咸的。 『啊!对不起!』躺在我身边的军人脸上露出了惶恐之色:『把你打出鼻血来了!』 他连忙用手指压着我的鼻子,一面不住地道歉。 『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你的安全哪!』他说:『不是故意的。』 他似乎很怕我会责怪他,其实,那时候我的心完全系于困在火海里面的母亲身上,我根本就没有余暇来怪他了。 『你为什么要冒险呀?』他问我。 那时候飞机已经向南飞去了,我趁着他不注意,立刻敏捷地跳起来,继续奔跑,他那句话,我已经没有空来回答了。 在地上俯伏的这一阵功夫,正好让我休息了一下,所以我又恢复了相当的力气。我的一只手按着流血未干的鼻子,拼命地冲,我跑得很快。不到一下工夫,就到了火场的外围来了。 数十尺高,好几百尺长的火海照耀得我眼睛昏花,日光将火舌飞舞的影子照在地上,好像有一万条蛇在钻动喷舌。我的皮肤已经感觉到火焰的热度了。 在火光下面,有很多军队正在用斧头和大刀开辟火路,另一批在用担架将烧伤的人抬出来,像倒垃圾般地置于空地上,然后又奔人火海当中去再营救别的人,在火场的外面,有一些持枪的士兵在封锁着通路,不让人进入,有几个人在和他们争持着。 我毫无犹豫,那些炎热的火焰吓不住我,那些兵也不能阻挡我。我必须冲进去! 我跳越过那些东一个,西一个地放在空地上的伤者,满地残肢尸体,和电线上挂着鲜血淋漓的残肉,我无视于他们身上的血和他们焦头烂额的情形,但是我却认为他们的情形足以代表我那可怜的母亲。我更加慌了。我发了狂,一直冲进火场。 跑得正在起劲,我忽然又被一只大手捉住了,回头一看,那是一个戒严的士兵。 『不能跑进去!小鬼!』他揪住我袖子喊:『危险!』 我用力一挣,衣服响亮地撕裂,他只捉住了一片袖子,我的人却自由了。我再也不停留,一直冲向火海当中。 『有定时炸弹哪!』那个好心的士兵在后面喊。 我听而不闻,什么定时炸弹,我不管这许多。 医院就在前面不远,但是隔着好几层大火封锁着的树丛和房子,仓皇中,我竟找不到路。因为这一带是医院的后面,我从未来过,同时纷乱的火焰又改变了正常的街道形状。我只好盲目地对着医院的方向冲,只要看见有空隙就钻过去。一路上那些救伤救火的人员都想拦阻我,他们拉我,骂我,可是都拉不住。我不知道哪儿来的那末大的气力和勇气,居然把拦阻我的手都摔开了。 我通过一幢快要烧光的房子,因为那是最便捷的道路。我刚跑开,那全是火焰的屋梁就垮下来了,落在我的身后,哗啦地起一阵暴响,扑起了一阵浓烈呛人的烟。我回头看一看,惊魂未定,前面哗啦的又是一道火墙迎面坍倒下来了。我幸而能够敏捷地避开,没有受到损伤。我一连冲过好几排在烈焰燃烧中的房子,遇到几次类似的危险,都幸运地避开了,可是那些火焰的热度却使我的皮肤灼痛,它的亮度使我眼睛昏花,那些烟呛得我不住地咳嗽。我口喝气喘得厉害,我的神志渐渐有些昏迷不清。我眼前看见的只是跳跃伸张的火影,一堆堆焦黑的瓦砾、焦炭似的木柱,还有一些成了焦炭的尸体,被烧得不成形的傢俱用具……。我认不清方向,进入了火场的中心。 火焰越来越盛,我被困在火海中,四方八面都是火,酷热使我的皮肤痛得好像要裂开,我找不到出路,情势越来越危殆,我以为我要葬身在这片火海之中了。幸亏有一面的房屋又倒了下来,我利用这个机会,脱了上衣,用力地向两边扑打,才能冲出去,可是我身上已经给火焰灼伤好几处。 冲到外面,我发觉自己已经来到了距离母亲的病室只有二三十尺的地方。那座病室已经烧成了平地,只余下一些焦黑的梁柱还在瓦砾中冒烟。母亲不知道在哪里。我发狂地奔到那堆瓦砾上,一面大哭一面寻找,我怕会看见一具焦黑的人体,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希望什么呢? 『妈妈啊!妈妈!』我嘶哑地哭喊。脚下的瓦砾是灼热的,可是我忘了脚上的灼痛。我不停地在废墟中搜寻。火场上连焦黑的尸体都没有,这一来我倒安心了一点,我想母亲也许是给人救走了。 忽然地,我一回身看见一个角落的草地上里仆躺着一个人体。那是一个女人,蓝布旗袍上一身的鲜血。她一动也不动,大概是死了。我狂喊一声,直奔过去。 『妈妈!妈妈!』我在她的身旁跪下,摸抚她的肩膀痛哭起来。 她的脸有一半埋在泥地里,我轻轻地将她的脸扳转过来,那张脸笼已经给火薰烧得一片漆黑糊涂,看不清楚了。她一点人事也不醒。我摸摸她的皮肤,还是热的,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我不住地摇撼她,哭着喊她。 过了好几分钟,她还没有甦醒,我焦急死了。正在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忽然瞥见附近有一个小小的贮水池,里面有些积水,已经落满了灰烬和焦炭了。我跑过去,用手捧了一些水,浇在母亲的脸上。一连浇了几次。她的眼睛渐渐地张开了。 看见母亲甦醒过来,我惊喜万分,可是也更加伤心。 『妈妈!妈妈啊!』我不住摇撼她的肩膀。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妻凉地喊:『妈妈!是我,是虎儿来了!』 母亲似乎不认识我了,她看了我一下,立刻又合上了眼睛。看她这样痛苦,我的心都快碎了也不动,大概是死了。我狂喊一声,直奔过去。 『妈妈!妈妈!』我在她的身旁跪下,摸抚她的肩膀痛哭起来。 她的脸有一半埋在泥地里,我轻轻地将她的脸扳转过来,那张脸笼已经给火薰烧得一片漆黑糊涂,看不清楚了。她一点人事也不醒。我摸摸她的皮肤,还是热的,我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我不住地摇撼她,哭着喊她。 过了好几分钟,她还没有甦醒,我焦急死了。正在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忽然瞥见附近有一个小小的贮水池,里面有些积水,已经落满了灰烬和焦炭了。我跑过去,用手捧了一些水,浇在母亲的脸上。一连浇了几次。她的眼睛渐渐地张开了。 看见母亲甦醒过来,我惊喜万分,可是也更加伤心。 『妈妈!妈妈啊!』我不住摇撼她的肩膀。泪眼模糊地望着她,妻凉地喊:『妈妈!是我,是虎儿来了!』 母亲似乎不认识我了,她看了我一下,立刻又合上了眼睛。看她这样痛苦,我的心都快碎了。 然而在这时候,我忽然彷彿听见了母亲的声音。 『虎儿!虎儿!』她像是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喊我。 这不会是眞的吧?这一定是幻觉!可是我的精神振作起来了,我挣扎着走向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了。这不会是幻觉! 『妈妈!妈妈!』我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声,我仍然狂喊着。 『虎儿!虎儿!范小虎!』 『妈妈!妈妈!』 一个熟悉的人影在火光之中出现了。一点儿也不错,那正是我的母亲,我那可怜的生病的母亲。她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军人。 『啊!虎儿!』她看见我了,摇摇摆摆地奔过来。 『妈——妈——』我也奔过去。 我扑在妈妈的怀中。伤心地抽噎起来。母亲坐在地上,紧紧地拥抱我。 『虎儿!我的儿子!』她已经泣不成声了。 『妈妈!』 『你以为妈妈跑不动……』母亲哽咽着说:『没有跑警报……是吧?可怜的孩子……你太傻了!一百多架飞机呢……妈再走不动……也不能不跑呀!』 『妈妈!』 『妈在山上看见你向这边跑……喊你……又请别人喊你……你都听不见……拼命在大火中跑!多危险啊!……』 『快走吧!』护送母亲来的一个军人催促说:『这一带有很多定时炸弹还没有爆炸呢……』 另一个也说:『好了好了!孩子找到了,快走吧!』 我们站起来,互相扶持着,往火场外面走。 我没有忘记那个被我误认为母亲的女人。 『那边有一个炸伤的阿姨,还会说话呢!』我向那两个军人说,指给他们看。 两个军人立刻跑过去,合力将她搬了起来。 我和母亲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随时倒坍下来的火梁,绕过几个尚未爆炸的定时炸弹洞,终于安全地到达了外面的田野,又重新走上山坡上面。 曲江仍然在焚烧中。十数里路的大火的影子使侦水武水两道河的河面变成了赤红。浓烟滚滚地在天空中翻腾。时间正是上午,猛烈的阳光给满天的黑烟遮蔽了,变成了黄昏时分。 到处都是哭声,到处都是焚烧的杂音。 多少年了,那一阵连绵十数里的大火仍然在我心头烧着,那熊熊的火光,满天的黑烟……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灭。每一次忆及当时的情形,我都情不自禁地哽咽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