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衣服湿透了,我把它脱了下来,拧干了放在一旁,然后就伴着愁绪入睡了。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我忽然被一阵哄然叫喊的声音所吵醒了。饱经忧患的我,平常都会敏感地从梦中因为听见一声地老鼠的尖叫或是一声夜鹤的清唳而惊醒,何况现在是在这种水灾之中呢?我立刻敏捷地翻身跳了起来,看是什么事。 大礼堂内的灾民狼狈地乱奔,女人们尖声地叫喊。原来洪水已经涌进来了,水虽很少,大约只有几寸深,但是在水中蝺蝺游动着许多蛇,蛇头露在水面,有圆形的,有三角形的,牠们纷纷地向墙壁游去。只要游到一点儿可以栖止的地方,牠们绝不会错过。我睡的地方是舞台上面的一个角落,幸而没有水浸上来,蛇群一时也到达不了。所有的人都纷纷向着我这边逃,不到一阵功夫,我就被包围在人丛当中了。这舞台上的面积究竟很有限,那末多的人一挤就把我挤得连坐下的空间都没有了。而我那时候又没有穿衣服,赤条条的,眞是难为情极了。如果不是别的小孩也是这样,我眞不知道要怎末羞愧法呢。 『这场水恐怕要涨上天顶呢!』有人说。 『这里礼堂都进了水。』又一个说:『恐怕全龙南没有露出水面的瓦背了。』 『这算什么?二十三年前的一场洪水才眞是水面没有一片瓦呢!』 『那人不都死光了?』 『没剩下几个。』 『这一次会不会也是那样呢?』 『这就很难说了。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的大水灾。』 大家沉默下来了,显然每一个人都在担心着,预测着未来的噩运。 金龙南水面都没有一片露出水面的瓦!那低地的中心坝,钟氏宗祠更不要说啦!我几乎可以看见那汹涌的狂流淹没冲毁那幢建筑物的情景。至于母亲的情形,我根本就不敢去想像了。 『打!打!』大家忽然又叫喊了起来。 许多蛇已经攀了上来了,人们一部份喊着打,大部份却向后退。喊打的人大多也只是喊喊而已。手上没有适当的东西作为武器,怎么打法呢? 向后倒退的人丛将我挤得几乎跌倒。我极力保持均衡,并且要注意脚下的乱窜的蛇。挤呀挤的,我给挤到一个楼梯口来,那是通到上面露台去的。在必要时,我们都可以跑上露台上去,那恐怕是全城最高的房顶了。但是现在外面下着雨,而且水也还没把舞台淹没掉。没有人到那上面去。楼阶上倒是站得满满的。 天色渐渐昏暗了,洪水还没退的迹象,而且相反地越涨越高,一屋子都是人,一地都是蛇,蜘蛛和其他昆虫。和牠们一比,人可说是最不中用的最软弱的动物了。人们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无计可施,只是哀愁,叹气和哭泣。 我的口干得很,渴的感觉停留在口腔和胸中,饥饿的感觉在腹中,几尺之外到处都是水,但是我竟得不到一滴可以喝的水。那样脏的黄水,有无数的垃圾,有死鸡死鸭,有一节节的粪,谁敢暍呀?当然,假如时期拖延下去太久,为了要延续生命,我也许不得不喝它,但是,我像别人一样,不到不得已是绝对不喝的。我只忍耐着。 天已黑了,没有灯火,没有食水,没有食物,因为患难而偶然相聚在一起的人们挤在一起,背靠背,肩靠肩,渐渐都睡了。偶而也有一些因争夺位置而起的小争执,但很快就平复下去了。 我倚靠着母亲买给我的夹克保持我的体温,在黑暗中不久也陷入睡乡。现在我并不觉得先前那么寒冷,因为我的周围都有温暖的肉墙。在朦胧中我不自觉地把头靠在一个人的身上,我不只一次地产生一种以为那就是母亲的错觉,又随即记起母亲并不在身边,于是我又惊醒了,擧目看看,到处只见一片黑暗,只听到孩子的哭泣呻吟。 漫漫的长夜在半睡半醒和饥寒交迫的情形下,在忧虑和悽伤之中,终于过去了。我看见楼阶最上面一段那扇门所射出来的晨光。看情形雨已经停了。我在东歪西倒地睡着的人丛中探足向上走,我要到上面去看看情形。 雨的确停了。东边的天边还露出了一丝阳光。站在这全城最高的楼顶,我看见的是一望无际的浊黄色汪洋,露出水面的瓦面眞的不太多,瓦面上都坐满了人,还有不知道怎么跑了上去的猫。昔日的美丽景色已经化为乌有了。杨柳树、樟脑树一棵棵地随洪流翻翻滚滚而去,草蓆、枯枝,肿胀的死猪、死牛,还有一具具仰卧着的和俯卧着的人类的尸首,也都源源地飘来,又给带到远方去。看见那些浮尸,我心中不知怎的就冒起了悽惨的感觉。这些已经失去生命的人,看他们的曲卷僵硬的手足,分明曾经经过一番极其痛苦的挣扎,然而他们的挣扎终于失败了,他们终于丧夫了生命,他们的意志,他们的心中对亲人的怀念都不再存在了,然而他们的遗憾仍在悽苦或狰狞的面部表现看得出来。他们的仅存的亲人知道他们的下落吗?亲人要悲痛成什么样子呢?我不敢将母亲的下落和这些可怕的情形并提在一起,但是我总禁不住会有这种想象。看见任何 一具女性的浮尸都使我心惊肉跳。非要看清它和我的母亲丝毫没有相似才能放心。然而,在这么辽濶的洪水区域里,谁能每一具都看遍呢?中心坝!那河中心的沙洲!那是多么危险的地方呀!谁能担保母亲能够逃得出来?母亲本来是可以不必到那个危险的地方去做事的,她可以慢慢地找,在城里找,只因为我的入学,为了要支持我求学,她才到那边去!现在她的下落不明,凶多吉少!这一切不是我的错么?我前些时还逃学和荒嬉!我对得起母亲么?现在我能否看见母亲都不知道,今后我可能就成为孤儿了!我倚靠谁?我那可怜的母亲,她是怎样挣扎的呢?她也一样地给洪水冲走了?她会比这些不幸的人有更多的遗憾,她的面容会更愁苦哀伤。啊!不!她的美丽的面庞怎可以变成那些样子?不能的! 太阳出来了,我只有将剩余的一丝希望奇託在阳光上了。菩萨啊!您绝对不能让我母亲成为那个样子!绝对不可以!快点把洪水弄干吧!让我立刻奔向中心坝去! 整整一天我都在屋顶的露台上看水势,那些难友们也都陆续地到上面来观看。我一直没有离开,我很庆幸没有一点意外的阳光,把我的湿透的衣服晒干,免得我再赤身露体。许多人也都脱光了晒衣服,这时候谁也顾不了体统了。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水势已经开始低退。大礼堂已经没有水了。剩下了满地泥浆,一些蛇和蛙类仍然留着不走。水虽然退得很慢,但总是个好的开始,我像别人一样,宽心了一点。我知道,大约再过半天,街道就可以露出来了,到那时候,无论怎样我总可以找得到一点可以果腹的东西。我知道我不会被饿死了。 天黑的时候,广场上的水也没有了,水退得比我想像的快。许多人开始离开,回去看看刼后的家园。我没有家,只有一个生死未卜的可怜的母亲,我急于要去看看她怎么样,可是从我目力所及看见的洪水情形来判断,通到中心坝去的公路仍然还没有露出水一面。我走不了。同时我对于饥饿和口渴的忍耐也到了一个极限,我的体力很弱,恐怕也走不了很远的路。我先得找些食水和食物填饱肚子才行。 第一个目标当然是范家,我想他们可以在水涨时不给我开门,水退后可没有再不开门的理由。 当我回到范家门口的时候,我发觉大门仍然是紧闭着的,我像上一次那样子地叫喊范老头。这一次门很快就开了。来开门的是范老头的大儿子,他的后面站着医官的太太。他们都惊疑地看着我。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啦?』他们同时地发出问题。 『到天上去啦!』我本来想这样地回答,出出心中的一口闷气。并且责怪他们为什么发大水中不开门给我。但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我怕发了脾气就得罪了他们,那我就没有东西吃啦。无论怎样,我必须忍着自己的脾气。 『我躲在学校里!』我强抑下心中的怒气,淡淡地这样回答他们。 『哎呀!』医官的太太说:『你叫我们担心死啦!一直没看见你回来,还以为是给大水冲跑了呢,你不是说是去中心坝么?』 『大水来了,我去不成。』我说:『现在水干了,我要去了!可是我饿得很,我要先吃一点东西,有吃的么?』 『冷馒头我还有一点。』李太太说:『范公公他们也许还有一点前天剩下的冷饭吧!』 『没有了!』范家的大儿子说:『都吃光了。现在要生火煮饭,煤炭都冲跑了,又没有干净的井水。』 『先给我一个馒头吧!李妈妈,』我实在饿得受不了:『我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也没喝过一滴水。』 『你己当初为什么不回来呢?』李太太说:『你哪!自己又爱乱跑出去。』 走进屋子,我看见土黄色的水的痕迹留在墙上,只差几寸就会淹上小楼,这场洪水再多涨一点点,或者时间再长一点点,这座小楼可能会倒塌。我很庆幸我曾经选择了最安全坚固的地方作为我的避难所,假如我曾经在这小楼上不是又有一场惊险吗!现在我可用不着替我自己担心了,我爬上木梯,看看小楼上的情形。我的棉被毡子还在原来的角落里,不过显然已被人家动用过了,这一点我倒不介意,只要它还在就行了。在我的棉被旁边,我发现了一个大纸盒,那是我养蚕虫用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它也一同带上来了,我怎末也想不起来我曾经抢救过它。打开来看看,我发觉那些蚕宝宝居然还是蠕蠕而动的,桑叶早就吃光了,牠们在黑色的粪粒中不住转动,希冀找到食物,看着看着,我的心酸起来了!看这些小生物多么可怜啊!没有食物,被人遗弃。可是遗弃牠们的小主人可不也是可怜的生物?牠们也许几个小时之后就会因飢饿而殒命,但至少已经渡过了一场大灾难了,至少牠们现在是活着的存在的,然而我的母亲,她能否像这些小虫一样意外地获救呢?她现在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是否也像这些小虫一样可怜地挣扎着觅求食物? 医官的太太给我一只又冷又硬的馒头,我从她的水桶中汲出一些井水,先喝个够,然彼才啃吃馒头。这些井水是她在大水将来之时打起来的,那时候我并没有帮忙打水,而我现在却要喝她的,我有说不出来的感激和惭愧,井水是冷的,馒头是硬的,但在这种情形之下这两样东西已经变成了最珍贵的食物了。我倚靠它们恢复了我的精神和体力。 屋子里的人不像我那末地飢饿疲之,他们的精神似乎无什么变化,当我在啃馒头之时,他们已经开始到井边去提水来冲洗屋子的淤泥。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做而已。我帮不上忙,我也不预备帮忙,我的第一件要务是要到中心坝去。 屋子后面有一个女人在号淘大哭,哭得非常妻凉,我听着心里很难过。 『这是谁在哭呢?』我问李太太。 『是后面的那个老寡妇。』 『她家给淹死了什么人么?』我记起了这个老寡妇,她的岁数也有六七十了,是个很贫穷的人,平日是靠搓麻线之类维生的,她家似乎没有什么人。 『不!她是在哭她的母鸡呢!』李太太说:『她只有那末一只母鸡,是千省万省积蓄下来才买的,还没生过几个蛋呢!就给水冲去了,她还指望靠牠下蛋来卖钱的呢!』 在剎那间我眞想将我贴身藏着的钱拿出来送给这个可怜的老婆子,但是我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存亡未卜的母亲,我的这一点点善念就不得不留给自己了。 我略事休息,对于我自己的屋子里的淤泥,我只随便地看一眼,我并不打算现在就去清除打扫,我必须先去找母亲。这些泥污有什么关系呢? 李太太似乎也有意思跟我一同到中心坝去找她的丈夫李医官,可是我不愿意和一个女人一同走路,尤其是像她这样一个缠过足又放大的女人,在路上还要照顾她。我说:『我走我的,你走你的,你走得不快,我不能等你。』我不管她同意不同意,三步两跳就出了门。 我带看我的蚕宝宝,沿途我可能会碰到有桑,那我就可以餵牠们吃一顿饱,免得叫牠们活活饿死。要不然,我这一出去找母亲,不知道要去多久时间,牠们眞的会饿死的,我珍视这些小东西,同时我认为牠们可以做我的旅途上的同伴,牠们不会啰嗦,不会担误我的行程,也无需什么照顾。相反地,有一些小东西来照顾一下倒会使我觉得自己有信心一点,并且更能体会到自己责任的艰巨。 一路上的淤泥很厚很滑,我像拖着犁的水牛在水田中踏步般地,艰辛地走着。许多人也在这泥泞中走向他们关心的地方,但是我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走得远。我穿过大街,无心观看那泥泞铺盖过的城市,我一直向城外走。一路上我遇到不少狼狈不堪哀哀痛哭的人,我不敢看他们的绝望的眼睛,我怕我自己也会哭。事实上我已经是含着泪走路的了,我觉得我应该抑制着悲怀,保存一点体力,才能跋涉长途。 好几次淤泥一直埋上了我的膝盖以上,将我的脚吸得紧紧的,我差一点无法拔足出来,好几次我脚下一滑,差一点摔倒。我在大雪中走过路,在峭壁上的小路也走过,可就没走过这样的路。这些淤泥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讨厌得很。我想走快一点也不行,心里眞是焦急。 幸而这一段路并不太长,我在淤泥中走了最多四十分钟就到达了山上的公路,那边地势很高,没有受到洪水的淹没,所以没有淤泥。走上那干燥的公路上以后,我觉得脚上好像长了翅膀,步伐忽然间轻快了起来了。于是我开始慢慢地砲,跑一段走一段,累了就坐下来休息一下,恢复了体力再跑。我每一次停留的时间都不长,因为我的心焦急,我急于要看见中心坝。我在山边的一棵桑树将采桑叶给我的蚕宝宝吃,我自己也将一些嫩椹放在嘴中嚼着,然后继续前进。 越过了这座小山,找已经可以老远地望见中心坝了。那座作为临时医院的钟氏宗祠仍然屹立在坝上,安然无恙,并不如我想象中那般地倒塌了,坝上也没有水,只有一片烂泥。看见这个情景,我的心情更加紧张了起来,我的希望又重新升起来了。只要母亲他们都及时爬上屋顶,就一切危险都没有了,是不是?看哪!那屋顶并不像曾经被洪水盖过的样子,那土黄色的痕迹只到墙顶为止,我可以看见,看得很清楚呢! 啊!那公路前面来了什么人?一共四个,三个兵,一个女人!他们迎面走来,越走越近,那不是我的母亲么?是的!不错,正是我那可怜的母亲,我不会看错的,她也看见我了,他们向着我这边招手。我也向他们招手。 『妈妈!』我尽最大可能高声地叫喊,向着她奔跑过去,一面跑,眼泪迸流出来了。 母亲也向着我跑过来,那三个兵也跟着跑过来。我认得其中的一个是李医官,其余的两个是卫兵。 『妈妈!』我不住地呼唤,可超我的喉咙因为哽咽而喊不出声音来了。 40 经过一场大水灾,市面上非常萧条,家家户户都在收拾残局,準备重建家园,可是进度很慢,过了七八天,洪水所留下来的痕迹大部份仍然没有除去,一个外来的人很容易地看出这是一个刼后的城市。郊外昔日的美丽的风景,如今都给涂上一片泥泞,美丽的河岸也大都崩塌了。我的嬉游的梦已经醒了,我再没有可以逃学躲避的地方,不能去捉蟋蟀和打鸟,也不能在柳荫下酣眠了。我在水灾当中曾经痛悔前非,要以后好好用功读书,不再自己欺骗自己,不要欺骗母亲,但是时兮不再!我再也没有在这家中学听讲的机会了。 起先,学校因为水灾的缘故,停课十天。事实上,不宣布停课也不行,学生都在家里帮助整理家园,不能来上学,教师也都要收拾他们的破碎了的家。就是不必专责修整家园的人,也要到外县去买粮食。那时候因为洪水的关系,粮食缺之得不得了,米价飞涨,街上的米粮店天天有人在抢购打架。很多人就只有走很远的路,到没有被水灾侵害的地区去买米,同学们大大小小都挑着担子,成群结队地下乡,在这种情形之下,学校那能开课呢? 在停课期间,我让母亲叫人来接到中心坝去暂住。母亲认为:既然不上学,就不必住在城里。城里又缺粮,不如到医院来住吧。什么人缺粮也缺不了医院的。我每经一次灾难就更加不愿和母亲分开,现在能够和母亲同住一个时候,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所以我在这十天中,虽然看见的是满目疮夷,我的心情还是非常愉快的,医院里的伙食每人每天有鱼有肉有白米饭,比在范家好得多了,范家是刻苦成家的,每天吃的总是糙米饭,黑色的豆腐干,辣椒腌白萝卜,最豪华的菜餚就是一点点腥臭的咸鱼或者腌肉,我早就吃怕了。我尤其是怕吃那些糙米饭,并非因为它是糙米,而是因为它是那一种米汤已经倒掉餵堵,还要洗涤一次才放在笼子上蒸的,毫无味道的米饭。那些黑色的起了斑点长了毛的臭豆腐头也是吃了叫人三年也恶心的东西,那些煮汤的咸鱼头,那些辣得叫瞎子也流泪开眼的辣椒……呃,我可受够了。 在医院住了十天,过了十天享福般的日子,吃得好,我渐渐发胖了。母亲每天比以前更加忙碌,我可却每天闲着没有事做。人家在全体动员,洗刷医院,洗涤被洪水侵黄的衣物用具,我无所事事,只有拿了几本书坐在外面看读,一面为他们看守这舖满一地晒太阳的白床单,被子,医药箱之类,算是尽一点责任。实际上那儿根本没有外人可以进来,失窃的事绝无可能。 母亲他们是怎样躲过这场灾难的?我起先不知道。他们后来也没有空告诉我,母亲虽然提过一些,但是语焉不详,她只说是因为及早有预防戒备,大家分批乘着救护车到山上去了,没有一个人留在医院里。从这一点看来,他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惊险的经历,但从这些凌乱的物件被水淹的情形来说,虽然他们也曾经相当狼狈,只能及时撒退了伤患和人员,东西大部份都没抢救出来。我也不难想象母亲当日的忙碌辛苦情形,光看她现在的忙碌也就够叫我担忧的了。她的健康并不好呀!我记起她病倒在雪地中的往事。她的脸色又变得枯藁灰白了,她别又再病倒吧? 在这十天当中我并没有嬉玩,我很用功专心地温习功课,我一心一意地等待复课,以后要好好地做个好学生。到第十天的黄昏,我回到龙南城里去。第十一天,我满怀着虔诚和希望去上学。可是学校里空无一人,布告栏上贴出一张布告,说是继续停课五天。这一来我未免觉得有些失望,只好又回到中心坝去。 住满了五天,我再回到学校,这一次可眞正是复课了,但是学生的人数并不多,小猫三只四只,我可不管这些,衹要老师照常开讲就行了,我这时候可是眞心眞意地唸书,尽管有些老师因为学生少而不上课,尽管有些老师上课的时间偷工减料,到一到了事,或者讲一点故事敷衍一下,我的态度却不变,我不再逃学,我规规矩矩地每堂必到,我随时可以不告而别,因为课堂里的秩序已经因水灾而荡然无存。但是我端端正正地坐着不动听讲,如果老师虚应故事,态度敷衍的话,我就自己研读课本,做习题,不到一个星期,来上学的学生人数渐渐增多了,老师也比较起劲了,我的自习的进度也已经比学校视定的进度超前了最少两个月。我开始尝到了自习的乐趣。一切的功课我自己事先都準备好了,上课的时候衹是听老师进一步的解释,替我温习,使我印象加深,多么好呀! 我开始对读书有了眞正的兴趣,然而,像我前面所说的,时兮不再。在学校的日子衹是昙花一现,我只享受了不到十天,又被迫放弃它了。 那一天,我看见课堂外有一个军人在招手叫我,那是一个我认识的卫兵袁班长,看他的样子似乎有很重要的事情,我的心中怦然一动,在剎那间,我想到了许多问题,首先就是母亲的健康问题,莫非是她病了么?否则不会叫卫兵来喊我的,我一面想着,一面打算向正在讲课的英文老师报告一声然后到外面去会他,但是他的行动很快,向我打过招呼以后立即就进了教室来了,他向愕然地望着他的教师低声地说了几句话。老师点点头,停止讲课,用疑惑的眼光看着他走向我的位置,全班的同学也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 『小虎!』他走到我旁边低声地说:『收拾你的书包,跟我走吧!』 『为什么?袁班长。』我不解地发问,可是实际上我心中早已经意识到事态的不平常。袁班长严肃的态度和他一向笑嘻嘻的情形不大相同,用不着他解释,我就知道一定是母亲出了事了,一定又是病倒了,说不定袁班长就是来接我回去中心坝看她的,也许竟是诀别,啊!不!我怎么能这样地想呢? 『不要问,』袁班长说:『你跟我走就是了。』 是的,不要问,跟着他走就是了。也许我还是先不要问好一点。我本来不该想像得太多,但是他的态度这样神秘,闪烁其词,不是我母亲有了什么意外还是什么呢?母亲的气色坏透了。那天我离开她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她过劳已经使她面容看起来像瓶里干涸了的花朵一般,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末一天的,她总是只顾看护病人,日夜忙碌,不顾自己,现在自己终于辛劳过度而病倒了。啊!母亲,你为什么要那样地折磨自己呢?那些伤患也眞可恨,可恨极了,放着好几个护士不要,事无大小都要叫:『护士长!』,好像护士长就是他们的母亲,是个三头六臂的万能的人,从来没想到过她是个体质那末孱弱的人。想起来我眞痛恨这些病人伤兵,都是他们!都是他们不好! 我在胡思乱想中把书乱塞进书包里。袁班长把我领了出去,我离开的时候,同学们不住地低声地窃窃私议,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我到了课堂外面,他们的头也转向我这一边来了,这显然是我们的沉默严肃态度所引起的结果。 英文老师用他的藤鞭子敲打着他面前的桌子,这是我所熟悉的声音,学生们开始跟着老师唸着:『Once upon a time, a King……』,这些声音渐渐远离我而去了,我不知怎的,已经意识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这些声音,这平日听起来最讨厌的兇暴的鞭子声音,这老师的带着浓浊土音的英文,还有学生们青出于蓝的土音诵读,一切都要从此远离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听到它们了,母亲有了事故,我哪能再上学呢?我眞后悔没有好好地用功,从今以后,我也许连这些土音满口的英文读不成了,那狮子鼻老师的讨厌的 声音讲解的国文也听不见了,可是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惋惜这些事情,我的思潮起伏,杂乱无章,但是正如海里的潮水一般,终于终止于崖岸下面,我无论怎样,都会想到母亲的病上面去。 袁班长也像是心事重重,他对我讲的话都是简简单单的,命令式的。他带我回到范家,叫我打开房门。 『把行李收拾收拾吧。』他说:『我们立刻就走。』 我用不着问他我们走到什么地方去。我知道必定是去中心坝,我也不问为了什么。我的想像和观察已经提供了答案了。 我没有多少行李,几件衣服,一床毡子一床棉被,如此而已。袁班长替我用绳子和油布将这些东西綑成一卷以后,将它扛在肩上。 『还有什么东西?』他问我。 『没有了。』我说:『就是这个脸盆牙杯书包。』 『那些你自己拿着好了。』他说着就踏出了门口。 我把这些零星的东西都放在铜脸盆里,临出门的时候又想起了我的蚕宝宝。牠们已经长得又肥又白,还差最多一星期就要吐丝了。我不能抛弃牠们的,于是我将装着牠们的纸盒子放在脸盆的最上面一层。 我要锁上房门,但是袁班长说:『快走吧!要争取时间!这门用不着锁了。』 我自己也发觉这锁门的动作是多余的。这门对于我还有什么重要呢? 在路上,我听见学校的下课钟声,我忍不住回头看那座巍峨的大楼,我敏感地觉得我不会再回到这边来学上了,如果要再来,那可能是来拿一张转学证书。 我们走进了已经惬复了若干热闹旧观的街市。人们纷纷扰扰地在讨价还价,争争吵吵,路边摆满了一挑一挑乡下女人挑来的青菜,胡萝卜、马铃薯、竹笋……每一个肉案上都围了一大堆一大堆人,挂钓上的鲜红鲜白的肉给取下来,割了一大块,又挂回去,水草拴着的猪胆,猪尿泡,发黑的猪肝猪心,不瞑目的羊头,带毛的羊蹄,上吊的没毛鸭子,在笼里打嗑睡的鸡,……我们在这人丛中钻来钻去,钻了好半天才到了比较空的地方来了。袁班长看一看他手腕上的表,催我快跑。 『快点!』他一面在前面跑一面说:『车子恐怕等得太久了。』 我不需要问,就知道事情的确是很严重了。我知道袁班长讲的车子大概是医院的救护车。通常我们是不能乘坐救护车的,除非有特殊的事故。车子也很少会开到这边来的。我知道我的想象已经差不多完全获得证实了。母亲病倒了!她在危急之中,所以他们派了车来接我回去,但是车子开不进这条狭窄的街道,所以停在外面。我的推理的能力已经因为久经患难而逐渐形成。我知道我的推断不会错。多可怕的变故啊!可是我必须忍受着,我必须保持镇静,我强抑着心中的痛苦,奋勇地跟着卫兵向前奔跑。我不哭,我知道光哭没有用,多经一事,多增一智,经过那场水灾以后的我,不再像从前那末容易哭了。 脸盆里的东西不住地叮叮噹噹地跳动,我的蚕宝宝在盆里无助地滚来滚去。我的书包在我身旁拍击着我,铅笔盒里的铅笔刀片圆规哗啦哗啦响。救护车在什么地方呢?怎么还没有看见? 前面公路边停着一行数十辆大卡车,车上都坐满了人,堆满了行李,看样子,似乎是在整装待发。这是干什么? 『袁班长,我们的车子呢?』 『袁班长,这些人是干什么的?是不是又逃难啦?』 短小精悍的卫兵班长并不回答我这些问题,他只顾向前走,我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们越过了许多辆卡车,那些车子一辆连接一辆,好像再也数不完,车蓬,挤得满满的军人,女人,小孩,蒙满灰土的车尾的闸板和几乎不可分辨的车尾剎车红灯,夹带着泥块的输胎……我终于看见了在最前面有两辆漆着红十字的绿色救护车。在车子的旁边站着好几个背着枪的军人,虽然隔着一点点距离,我也可以认得出他们来。他们都是教我射击的卫兵,现在他们的脸上已经找不到平日那种俏皮的笑容了。他们每人都肃穆而焦急地向着我们这边张望。 『好了好了,来了来了!』他们几乎同时地说。 『哎呀——袁班长,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再等五分钟不来就开车啦!』 这些显然都不是平日的玩笑话,我觉得情形很不相同。 『我连一分钟都没有耽误!』袁班长着急地叫了起来:『你们别打官腔好不好?』 『好啦好啦!快上车吧!』我所熟悉的丁排长丁隆从一部卡车的前面座位探头出来,不耐烦地喊:『后面催了两三次了!再不走上面就要办人啦!』 『我妈妈呢?』我焦急地问他们,很明显地,我们又开始逃难了。我原先以为是母亲得了急病,现在我的忧虑非但没有泯除,反而因为看不见母亲而增加了。逃难,母亲又病倒!我想起了那雪地中的经历,难道这一类不幸的事又要重演了么? 『护士长呢?』袁班长把我的行李放在救护车上。 『放在后面卡车上!』丁排长喊道:『后面一连十四部车都是我们的!』 『护士长呢?』袁班长遵从地提起我的行李,向后面走。 『刚刚还在这里。』有人说:『她刚替一个病号量过体温,现在大概在那一部车上照顾病号吧?』 听见这句话,我心中的一块大石下了地了,母亲并没像我想像那样地得了急病呢。 袁班长打着我的行李,我跟在他的身边。他不住地高声喊:『护士长!护士长!』 每一部卡车都有人探头出来诧异地观看,那几个戴着白色帽子的护士小姐也分别地在各车上露了脸。 『刚刚还在这里。』一个说:『大概是在后面一部车子吧!』 我们看看下一部车子,人家说: 『护士长刚刚还在这替病号打针呢,她到后面去了,走没有一分钟。』 『她刚走开。』另一部车上的人说。 看完了十三部车子,都没有她的影子。她到哪儿去了呢?那边人家又在暴躁地叫骂埋怨。 『怎么还不开车呀?』 『还等什么大人物呀?』 『这个时候还不来就是不来了!还等什么呀?』 『莫明其妙!』 『开车啦!开!开吧!』 『开你他妈的!』有一个伤兵咆哮地叫了起来:『护士长不在!』 『没有她这诊疗站医院开不成啦?』 『你这小子他妈的没良心!』另外一个说:『人家天天熬夜替你换绷带餵你,现在等几分钟你就不愿意了?』 听见这些话,我心里眞焦急极了。车队是不能再等下去了,然而母亲又没有踪迹,怎么办呢! 后面的车队已经不耐烦地发动了,一辆一辆车子已经斜刺里开了出来,越过我们的一排车子,向前疾驰,公路上弄得沙尘滚滚。看着那些一车一车的人在黄雾中离去,我们的车子仍然在路边等待。我眞是着急透了。 第十四辆车子的人说:『护上长不是到后面路上去等你们么?你们没遇到她?』 『哎呀!我的天!』袁班长将东西往那车上一撂:『这位小姐眞是——怎么搞的嘛!交给我了还不放心!还要自己去找。这一下你看,耽误了多少时间!』 『她是打公路这边走的。』车上的一个伤兵说:『你们大概是靠路边这边来的,所以遇不到……』 『好了!你快去找她吧!』又一个说:『把小孩先抱上车来吧。』 袁班长要抱我上车,我不肯,我嚷着说:『我要跟你去找妈妈。』 『你看,多麻烦!』袁班长皱了眉头:『快上车去吧!』 『我不上,』我固执地说:『我跟你去找!』 袁班长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他用力地擧起我就往车上塞,车上伸出妤几只手把我按住了。 『我不干!我不干!』我不住地挣扎吵闹,可是我的抗议完全无效。我动也不能动,眼看着袁斑长的矮小个子向后面奔跑去了。 我眞担心,母亲是不是向龙南城走呢?袁班长是否可以追得上她?假如追不上,这边又不等,车子开了把我带走,把她一个人遗留下来,那怎么办呢? 后面的车队仍然在向前鱼贯地开出,在那阵滚滚不绝的黄色尘雾中,我看见袁班长的身影消失了,不到一回儿,又看见他重新出现,这一次是面向着我们,跑着步,他边旁还有一个瘦弱纤细的穿着草绿军衣裤的人。 『那不是你妈妈回来了。』我身旁的一个病号对我说。 用不着他说,我是绝对认得出来自己的母亲的。 『妈妈!』我高声地叫喊:『快点!要开车啦!』 『为什么我们忽然又要逃难呢?』我跟着又问母亲:『是不是敌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