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两天以来,我们都在拉纤,由于路途的崎岖,而且登山涉水,所以参加拉纤的人数逐渐地递减了。只有健康的人可以继续跟著船夫们走,母亲是个倔强的人,许多人不住劝她休息,她都不听,她说她可以支援住,她宁愿到岸上来走走拉拉纤,不愿意坐在船上安逸地让人拉。 第二天的下午,我看她已经很疲倦,我建议她放弃她的拉到底的计画,她拒绝了。我们只好由著她。 我们走呀走的,忽然走到了路的尽头,在我们前面是一座从未见过的险陡的绝壁,即使是山羊也爬不上去,它稍为向内陷入去一点点,使我们站立著的土岗和前面的土岗分隔著,距离并不很远,可是水势非常湍急,要攀上悬崖的顶上走过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从下至上望上去,看见那上面的松树小得像花盆里的草,要越过这一段路只有涉水前进,船夫们说那两三百尺的路水势虽然很急,他们还可以涉水走过去,必要时还可以游泳,但是我们就不方便了,直到这时候,母亲才逼不得已地答应回船上去。 船夫们将船靠近岸来,让我们上船,但是船并不能靠得太近,因为这一带的岸本来是山坡,现在被洪水淹没,这当中的一段水太浅,我们只好涉水走过去了。 我对于涉水,经过上一次在龙南的洪水之后,可说已经是『专家』了,走这一点点浅浅水路,当然毫不在乎,而且我也可以把衣服都脱掉才下水。可是母亲就麻烦了,浊黄的河水淹上了她的腰部,等到到达船边,伤患们帮著拉她上去以后,她的白衣的护士工作服已经半截变成土黄了。她湿淋淋地回到舱里,舱里人太挤,竟没有可以更换衣服的地方,后来几个大兵拉出一块船篷,替她在后舱分隔开,才能够更换。 那天晚饭以后,船不再向前走了。我们停泊在水势较为缓慢的岸边,船夫们赤身露体地在后舱下面的河水里洗操,天还没黑他们就都在后舱睡觉了。我们好几个人都到船头的舱面来坐著乘凉。母亲也出来了,我们听那几个最会吹牛的伤兵讲鬼故事,有一个讲棺材精,讲得活龙活现的,把我吓得又害怕又捨不得走,我挨著母亲身边坐下,不住回头,似乎真会有一个棺材精从水里钻上来似的,河水里偶然格格一阵响,那是水把篙碇推动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连忙握著母亲的手,直到看见袁班长过去用力将竹篙向下插,我才定了心。 母亲的手烫得很,我觉得情形不对。我连忙说: 『妈!您的手好烫啊!』 『烫?』她说,『我觉得有点冷呢!』 她必定是著凉了。她的身体很单薄,一定又是因为疲劳过度,又忽然从酷热中走下冰凉的河水所引起的。 『您生病了!』我说:『我们热死啦,您倒觉得冷!』 『大概是受了凉吧!』她说:『不要紧的,我去吃几片阿司匹灵就好了。』 她进舱里去,我也无心再听什么棺材精活殭尸,我跟在后面也进去了,我看见她倒开水吃药,后来她叫我早点睡,她说她很倦,于是我们都睡了。 在梦中,我听见她轻微的呻吟,我爬起来,月光如水,我轻轻摸她的额,热度很高,我又开始忧虑了。 清晨,船再开行。我发现本来混浊的河水的颜色渐渐淡下去了。水势也缓慢了很多。 『谢天谢地!水退啦!』船主婆说,『这样子今晚就可以到岩下了。』 母亲起来了,气色很坏,可是她照样地服务病人,要为他们换绷带,洗脓,量体温。 『护士长,你不是不舒服么?』有一个病人问她,他是昨天晚上参加我们的鬼故事座谈会的,『你不要忙嘛!』 『没有什么。』母亲微笑著说,『已经好了!』 『你休息休息嘛!』一个伤兵说,『我今天不打针了。』 『我今天也不换绷带!』另一个说。 『我今天不洗伤口!』 『也不要量体温!』 伤兵们像孤儿院那些孩子们一样纯真,纷纷提出了他们的意见。我知道,当母亲不在他们面前之时,他们什么蠢话都敢讲,动不动就骂人吵架,可是我母亲在场的时候,他们嘴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每人都变成了大孩子。 『那么明天要打两针!』母亲温和地微笑著说,『换绷带的明天多换两次,洗伤口的也多洗几次。』 『那怎么可以呢?』 『啊哟——』 『提出抗议!』 大兵们个个装出愁眉苦脸的样子叫起苦来。 『那么今天一切照旧!』于是母亲说。 累了一个上午,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说她没有胃口,只吃了一点点稀饭,就去睡觉了。我坐在离她不远的位置,默默地看著外面两岸的风景。 她醒来以后,李医官来替她诊看一下,和她讲了几个外国话的药名,并且亲自拿药给她吃,她说她头痛得很,李医官叫她躺著别起来。结果伤兵们一个个都过来看她了,所有的能走动的人都来了,把船头压得向下沉,船夫们叫喊著:『不要都挤到前面来呀!』 可是他们不加理会,直到袁班长赶他们,他们还在不停地问: 『护士长,你怎么啦?』 『护士长,你是累病了吧?』 『你不该去拉纤,其实也用不著你去!』 『护士长•••••『 母亲勉强地坐起来,微笑著说:『我只有一点点感冒,没什么要紧的,不要操心,你们都回去休息吧!』 『你不要骗我们!你病得不轻呢!』 『骗你们干吗?你们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母亲真的坐了起来!』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 只要休息一下就好了!说得多容易啊,我有些怀疑,她是不是真的只是感冒呢? 我在后舱找到李医官,悄悄地问他我母亲是什么病。 『就是感冒嘛! 李医官笑著说:『小虎你这个孩子怎么那么多疑呢?你妈妈没事,一两天就好的。』 这一下我才放下了心,安心地再到外面看风景去了。 船越向上游走,河面越来越狭窄,可是河水渐渐现出碧绿的颇色,水势也慢得多了,正如船主婆所说的,洪水退了,寻邬江露出来本来的美丽面目。很奇怪地,这上游的山峰看起来反而没有下游的险陡峻高,而且沿岸都有很多洁白的沙滩,还有不少村庄人家,船夫仍然在拉纤,不过自从那天母亲参加拉纤开始,他们都穿上裤子了,现在他们并不费力地在沙滩上走,看起来像散步一般。 我无法拒绝那些雪白的沙滩的诱惑,我看母亲没有什么事,我征求了她的同意之后,就在水不深的时候涉水到沙滩上去。我帮船夫们拉纤,可是我随时放弃,在沙滩上看那水退后露出的水纹,跟著蹦蹦跳跳地跑。 现在船夫走得还是很慢,因为他们实在都已经疲乏不堪了,同时这一段水路弯弯曲曲,船身太长,很不好走,船慢得比我走路还慢。 到上面来玩的不只我一个人,很多伤兵都上来了。前面有一片很茂盛的梨林,伤兵们跑进去,我也跟著进去,抬头看见满树累累的沙梨,很多人就高兴得叫喊了起来,有些能爬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爬上去了,他们将褐色的碗大沙梨摘个痛快,丢下来,树下的人就抢著拾,各人把口袋都装满了。我也跟看抢,用我的脱下的上衣包了满满的一大包,可是还没有心足,我还要拾。 哗啦哗啦!他们在树上摇动,沙梨掉下来,嘻嘻哈哈!我们在树下抢!抢啊!抢得好开心!没有人记得这是在逃难,没有人想到这是不合法的行为。 忽然地,林子那边有人在高声叫骂了: 『打靶鬼!斩千刀的!强盗!土匪!偷我的沙梨!』 我愣住了,别的人也都同样地呆了一呆,欢笑到那时都消失了,我这才发觉这是偷窃的行为。 『跑啊!还不赶快跑!』我旁边的一个伤兵推我一下:『等人家来捉你吗?』 『我们给他钱!』我说。 『快走吧! 有理讲不清,看到了没有?人家拿著枪来啦!』 可不是,我看见了,好几个男人拿著长枪跑过来了,枪口对著我们,真的,有理讲不清,还不快跑么? 我不再迟疑,拔腿就跑,梨子一路掉。 别的伤兵也逃,十多个人像一阵风般很快就跑到沙滩上,扑通扑通地在水裹走,爬上各人的船上,那船走得真慢,我们居然还赶得上呢! 那几个男人也追到江边来了,还有一个是女人。 『砰!砰!砰!』他们向天鸣枪。 『土匪!杀千刀的土匪头!』那个女人大声地咒骂。 在第一条船上的外科主任挺身站出来。 『嘿!赔给你们钱,行不行?不要再骂了!』他高声地喊。 『哪个希罕你们的臭钱?』一个男人说。 『那你要怎么样呀?』 『告你们!枪毙你们!』 医官主任走上沙滩,拿出一叠钞票,塞给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他们还叫喊了一阵子,医官主任再添一点,他们才静下去J这件事总算是解决了。 我一直坐在船头上看著,母亲步伐不稳地走到外面来,看看我,又看看我拾来的沙梨。 『虎儿!』她的脸上冷酷得像蒙了一阵霜:『你再有这样的偷窃行为,我就不承认是你的母亲了。』 我羞惭得很,我低下了头,不敢申辩一句。我等待看母亲给我两下耳光,可是她没有。 没有多久,我们抵达了岩下,这个地方是名符其实的岩下,两边都有巨大的石崖,在街市尽头有一座乳白色的石崖,一半在沙滩上,一半没入碧绿的河水中。那街市相当整洁,河边有码头,有一座壮观的庙宇,是奉祀关公的。街道都铺了水泥,有很多漂亮的两层店楼,人烟稠密,我们都想不到这个地方居然会有这样美丽的城市,起先我们以为它不过是和沿途的小圩集一样的。袁班长说听说这一路以上市集都很不错,因为这一带的人去南洋的很多,这些南洋客赚了钱就回来盖房子,所以地方越来越繁盛了,他说船夫们讲的,在上游的贝岭比这里要漂亮壮观得多。 我们船一靠岸就看见主任他们那一批人了,他们正在岸边等待著,老远地就和我们招手了。 『怎么搞的!你们哪!』肥肥胖胖的上校主任叫道:『怎么这个时候才到呢?』 『遇到洪水嘛!』外科主任站在船头说:『大家上去拉纤都拉不动!』 『好了!好了!唉!』上校说:『我担心得很,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派了人沿途去打听,都说没有看见你们!丁排长他们刚去了不久,还没有回来!』 『你们什么时候到达的?』 『前天就到了!只走了两天半的路。你们倒走了四五天!唉!真是!』 『战况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我们在和平县等船,日本人来了,我们才连夜步行来的!南边听说敌人到了龙川,不过又向南撤退了。』 『国外有什么消息?』 『盟军和我们的飞机轰炸东京!』主任兴奋地说。 『轰炸东京!』所有的人都『啊『地叫了起来,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轰炸东京!』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好啊!炸毁它! 叫他们也尝尝轰炸的滋味!』 『轰炸东京!』母亲反复地说著这句话,眼里泪水涌现,她正在靠在船篷边上休息:『我们回家乡的日子总不会远了吧?』 46 上校主任说岩下找不到足以容纳我们的房子,他说大部份的庙宇学校都已经有别的机关部队驻用了,他在岩下的上游三十里的一个小城市找到了适当的房子,叫我们各船的人在岩下采买一些粮食,然后开船到这个叫做黄埠的地方去。船夫们起先不肯继续向上游走,他们说上游水太浅了,而且河道太狭窄,主任和医官们大费了一番唇舌,说好说歹的才把他们说服了。 我们到达黄埠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在夕阳中我发现这是个并不算很大的圩集,我们的船队依次地停泊在岸边,那地方只有一段小小的石阶作为码头,我们必须轮流才可以靠近上岸,我发现这一段河岸是像断层般的黄土河岸,河水很急,很深,岸边的黄土不时地剥落,一片片地翻身跌落河水之中,岸上很远才是圩市所在,可是在距离码头不远之处,有一座破落的村子,看情形不是毁于火灾就是兵灾,已经完全是废墟的情形了。在这废墟的当中,有一座三层大楼,有巨大的窗洞和巨大的门,墙壁上生长看墨绿色的叶子的藤属,砖石都古旧得很,顶层的瓦也破破烂烂,好像已经被废弃了多年.这一片景象给予我的印象是:荒凉和阴森鬼气的,谁也想不到,这地方竟变成我们的家! 我们依次地登陆了,大家合力搬东西,把器材药品行李和一麻袋一麻袋的米,还有各种杂物,通通都搬到这幢有著神秘外貌的大楼前面。我以为母亲病得很厉害,不能走动了,可是她看起来还好,她并不需要人家扶持,像平常一样地,矫捷地走到岸上,她说她没有什么病。我想她没有骗我,不过,这一次她不像一向那样地帮忙搬东西了,人家也不让她搬,连她自己的一只手提包都有人代她提了。 主任带著走路的那一批人原来已经住在那上面,他们都下来帮忙搬东西和抬病人上去,到了那大楼里面,我发觉房子大致上已经打扫干净了。只是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猜想先来的这批人是睡在地上的,现在他们的铺盖行李随船来了,他们纷纷搬进来解开铺好,不到一回儿,他们就在地上铺成几行灰氊子的铺位,并且像在军营一般地整理内务。 重病或重伤的人都一律被安置在楼下第一层,轻的都在第二层,在我们来之前,主任他们已经将位置区分好了,内科、外科、五官科、病房、药房、手术室•••••一律都在第一层,我们跟医官们通通住在顶层,这座大房子,它从外表看来破破烂烂,里面的楼板也都是腐朽危险的,并且千疮百孔,木楼梯的级板也有一块没一块的,墙壁都是裂隙处处,光线不足,大白天也是阴阴森森的,看起来颇像鬼故事里的凶宅,但是顶层的破旧的走廊可是个好地方,我可以在那上面凭栏眺望。 房子正面迎著滚滚而来的河流,看起来好像河水全部都奔流到大楼的脚下,灌进屋子来似的,事实上河水到了接近大楼的前面,就是我们登岸的地方,就忽然转向了。在河的上游的两旁,都是些被森林遮掩了一部份的石崖,崖后是高山,重重叠叠,不知有多少峰头。在大楼的左边,越过一片草地,有一条拱桥,不很大,桥下有乱石和潺潺流水,流向河中。过桥不远就是那条寂寞的黄埠街了。街上房子都很好,都是青砖房子,很整齐美观,商店不多,只有几间杂货店,但经常都是生意清淡的,街上行人简直是看不到的。不知道为什么人口这么少。在街市的后面,有几座并不很高的红土山丘,山坡上有梯田,种些蕃薯芋头之类的东西。所有的景物都美极了,都是那末地美,那末地能给予人宁静的感觉。我觉得这样的宁静是可爱的,经过这些年来的炮火灾患,我到达了这样安宁的山村来,觉得真是像到达了天堂一般了。 我们就在这个安宁的山村安居下来了,再也听不见日本人的飞机,没有轰炸,没有火灾,也没有什么忧虑。我们看不到报纸,一点儿外界的消息都没有,我们也不到外面去,简直是与世隔绝了。 大人们对于这个环境是什么观感?我不大清楚,我自己是喜爱这份乡居的。在这里,我只注意到母亲和我自己的野外生活,我以自己为中心,别的一切都不管了。 最初,医院全体的生活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居住一个时期以后,问题就来了。我听说我们无法从兵站获得补给,原来带来的米只有七八天就吃光了,薪水也发不出来了,医药也没有了。我天天带了我的几本旧课本到外面的树荫下温习,玩多读少,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这些困难的情形。有一天,我又听见主任在三楼上大声咆哮地骂人——他是脾气很暴躁,最爱咆哮大叫的,自从搬到黄埠来以后,不到一天两天就听见他这样地咆哮大叫大吵的,听惯了就不足为奇,我本来不留意听他的,但是我发觉在他的暴烈的声音下还有我母亲的声音,我就不能不注意了。起先,母亲好像在申辩什么,后来她的声音又听不见了。 『饭桶!』主任的狮子般吼叫的声音,『简直是饭桶!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有什么权这样做?你经过哪一个医官的同意?李医官!•••••护士长把所有的维他命丸都发出去了,这是什么人的命令?是哪一个授权她这历做的?』 『我不知道!』李医官的声音。 『王医官,是不是你的命令?』 『我没有下这样的命令呀!』王医官的声音。 『那么,你不过是一个护士长,你有什么权可以这样做?你说!』 『每一个人都因为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母亲的声音,『主任难道没有看见吗?一个多月以来,领不到米,领不到副食费。大家天天吃的是什么,几片青菜,一人不到一碗发霉的糙米饭,主任难道没有看见吗?这些维他命丸不发出去预防疾病留著干什么呢?』 『是你当主任还是我当主任?』主任暴跳如雷地叫喊,『你发出公家的药品,连讲都不讲一声给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问过内科主任医官的。』 『我没有批准你呀!』主任医官急急地解释,『你说每个人都发!我说不行,一共两百多人,连警卫排将近二百五十人,你就是把全部维他命发光,不到三五天他们就吃光了,现在和后方失了联络,无法补充,我们不能这样子乱发药品,只能控制著作重点使用,留给最需要的病人。你居然就擅自作主,不管有病没病,一律照发!』 『事实上现在每一个人都患了维他命缺之症了,『母亲说, 『维他命留在库房发霉,让人一个个地病倒,这是什么政策呢?人病得厉害的时候,区区几颗维他命丸还能收什么效呢?维他命的功用是平时防范于未然的,又不是起死回生的仙丹!』 『但是你应该明白我们现在无法获得补充呀!』主任医官说,『你就是发,也只能按他们的健康状况来作有限度的拨发,像警卫排就不应该发!像他们这样强健•••••『 『我认为现在已经没有一个人不接近疾病的边缘了,我报告过你多少次啦?我认为要预防疾病就要全体同时实施,不能分彼此,警卫排的士兵比病人的体力好不了多少。现在我们都是同患难共生死,还分什么呢?』 『你以为每一个人吃了三天五天,顶多十天八天的维命丸就可以永远消灾消难么?』主任说,『这一下都吃光了,那些最需要的病人怎样支援下去?你说!』 『再想办法呀!』母亲的声音一样地倔强,『去申请呀!采购呀!』 『上哪儿去申请?』主任的声音又提高了,『现在兵站在哪里都不晓得,到重庆去申请吗?采购,说得容易,钱呢?从离开龙南到现在,两个多月了。没有领到过一块钱!怎样采购法?连粮食都发生问题了!』 『叫军需官去征粮呀!』母亲说,『征到有盈余的就拿去换药品!』 『哼!想得倒很容易!军需官跑遍了多少地方,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力量,才征得这一点点发霉的糙米,现在连吃都不够吃?还说有盈余买药品?』主任说,『这一带地方老百姓人少,生活又苦,你知道不知道?』 『榨油一般也榨不出来了,『军需官的声音,『这一带老百姓是最苦的了,加以耕种的地方太少,你看,山上种的都是蕃薯芋头,难得见到几片稻田!老百姓很少在家种地的,不是跑南洋,就是到外县去做工,剩下最没有办法的才留在这里。』 『现在怎么办呢?』主任医官说,『关于维他命丸的事,我想下个命令一律收回重新分配,主任看怎么样?』 『只有这样办了!』主任说,『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不行!』李医官说,『要这么做马上就要出事的。』 『出什么事?』主任不耐烦地说,『那一个敢造反?我先枪毙他!』 这『枪毙他』二个字是这位脾气急躁的上校的惯用语,我常常听见他这样地骂人,但是他骂过了也就算数,并不是真的会枪毙人的。一般官兵被他骂过也不会放在心上的。这-次他的大发雷霆,二楼和楼下的人都在凝神窃听,听到『枪毙『时候,许多人都恶作剧地伸伸舌头,做鬼脸,或者指著别人悄悄地说声:『枪毙你!』我的位置适好可以让我看见一切,平常来说我是会发笑的,可是这一次我笑不出来,因为母亲正在挨骂呢。楼上静寂了一回儿,上校的声音又传出来了: 『护士长,我警告你,以后不能这样任意妄为,今天的事,如果你是男人是军人,我必定办你!』 二楼上有一个伤兵鄙夷地向上做了一个很不雅观的手势。 『药是你发出去的,『主任又说,『你设法将它收回来吧。这件事我也不愿深究了。』 『主任,『母亲的声音,『维他命我想是不必收回来了。缺多少,由我自己拿钱出来,到贝岭的西药行去买回来弥补好了。』 我和所有的人一样,更加注意地倾听看。 『你有多少钱?』主任问。 『我尽我所有就是。几个月的薪水,除了给儿子念书用的,其余都在这里。』 『那又能买多少呢?』主任说,『你自己留著买些补药和针药自用吧!看看你自己的脸色,黄成什么样子了?』 主任讲的话是对的。母亲这一阵脸色越来越坏,黄得像蜂蜡,一天比一天瘦,两只胳臂只剩下皮包骨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缘故。她不时发烧,天天头痛,日子久了,我也就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而且看见她病一天半天,后来吃点药很快就好了,所以我也不像从前那末操心。不过我很不明白,这些小小的毛病何以会使她形销骨立到了这种地步,这始终是一个谜,穷极我的智识,也找不出一个答案,她究竟患著什么奇怪的病呢?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呢?』暴躁的主任的声调缓和了下来。 『没有什么。』母亲说。 我很希望他们多讨论一下,让我获得一点线索来判断母亲的病况。我想母亲的病必定不会那末简单,仅仅只是发烧头痛而已,从她在曲江住医院开始,她就一直不肯告诉我她患的是什么病。那必定是一种很恶性的病,她瞒著我就是了,她为什么要瞒著我呢? 可是他们并没有和母亲继续谈下去,我无从猜测。 这一件『维他命丸风波『就这样解决了。以后没有发生什么事。没有等到母亲去收回,那些士兵病人纷纷地把维他命丸送交给她,连那些身体很虚弱的病人都退还了。不过经过这件事以后,大家对于上校主任就冷淡得多了。随便大家在那里谈得兴高釆烈,或者晚上大家在月光下面说笑唱闹得起劲,只要上校一来,大家渐渐地就沉寂下去,终于散会。如果说这是由于主任的一种主管的威严所致,恐怕未必尽然。在龙南的时候,我偶然也参加他们的谈话,也遇到过主任走过来,那时候大家都没有现在拘束得厉害。其实,我虽然不满上校对母亲的责骂(任何人对我母亲的指责,不管有理无理,我都不会原谅他的),但是我也觉得他也很有道理,我想他们两个人都没有错。错的是我们的补给被切断了,错的是我们没有钱。我就不明白何以人们对上校会那样地不谅解。他们对我母亲越来越关心了,我当然很喜欢,不过,我认为他们似乎是有些不公平的。 母亲的话不幸言中,整个医务所的人一个一个地,陆陆续续都病倒了。第一个人开始病倒距离维他命风波不过只有两个多星期。以后每天都有人发高烧昏迷不醒,有时候一天四五个人,有时候六七个人。有一些被医官们诊断是疟疾,另外一些则被抬到大楼后面的废墟里的空房子里,躺在那儿哭叫呻吟,有时候还狂叫大喊,不知道是什么病。有人说这是山烟瘴气侵害的,有人说,这个地方在洪杨时代遭过兵灾,杀死过很多人,这个本来是出产陶瓷的小商埠从此变为废墟。这一片废墟是向来没有人敢住的,闹鬼闹得凶,住进来的人非病则死。这两种说法都很获得大家的相信,因为这地方到处都是高山,晨昏之时山腰和河面上都有雾气,大概就是所谓瘴气了。在距离黄埠街不远的山谷裹,我曾经跟士兵们到那儿去玩,发现有很多被弃置的烧陶瓷的土窖,这一点似乎增加一般人对神秘的『有鬼『之说的穿凿附会,连我也害怕起来了。不过,这两种传说是不会被上校和医官们接受的,最低限度,他们表面上不会接受。 除了这两种传说之外,几乎人人都在窃窃私语地非议上校,因为他控制著维他命丸是使大家损失抵抗力的主要原因。他所受到的尊敬已经越来越少了。人们背后里总是骂他,对于他的命令也不大遵从了。这种情形母亲当然不会不知道,她觉得很难堪。她像别的医官一样地,一再向众人解释这些疾病和缺乏那一点点维他命并无太大的关系,但是人家并不相信。人人都认为,假如他们吃了那十天八天的维他命丸的话,身体的抵抗力总会比较好一点的。 这时候,我母亲又忙了,她整天跑上跑下地照顾病人。起先那几个护士小姐还能帮忙,渐渐地,她们也病倒了,医官也病倒了,最后连身体强壮肥大的上校也躺下来了,母亲一身兼数职,简直忙累得喘不过气来。现在她要兼代医官,代替在昏迷中的医官来为病人诊断,开药,代替病倒的司药配药,还要替病人打针换药……陆续病倒的人已经超过了全部人数的一半,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忙不过来的,幸而那些尚未病倒的人都愿意帮她忙,替她做些事。当然打针配药之类的事不是人人可以做的,还是要母亲去做,母亲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居然还没病倒,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她的脾气变坏了。如果我去找她讲话,说不到三句话她就不耐烦地叫道: 『你走开吧!到外面去,我没有空听你的废话。』 有人偶然说了一句,说是怎么这些药老是治不好病,她就气冲冲地说: 『我又不是医官,我不会看病,我开给你们吃的都是我所晓得的止痛治发烧之类的药罢了。要开好的药,等医官病好醒过来吧!』 她的脾气变得很暴躁了,暴躁的程度和她的忙碌情形成正比,与日俱增,她的面色的蜡黄也与日俱增,短短十数天内,她好像变成个老太婆了。 我是瞭解她的,睡眠不够,饮食失常,工作忙碌,她怎能不暴躁呢?伤兵病人和士兵们似乎也都能够原谅她,并没有人在背后说地的坏话。 不久,我们缺粮的情形越来越严重了。因为军需官病倒了,没有人去征粮,现在能吃饭的人数虽然只有一半,但是米也成了问题。丁排长一天一天地去向老百姓借米,应付得了一天,第二天又成问题了。更糟的是,后来丁排长也病倒了,袁班长是个能干的人,由他去支持几天,他跟著也躺了下来。到这个时候,整个单位已经没有一个负责的人,厨房里开不出饭来,伤兵们没病倒的天天在吵吵闹闹,好一点的自己会拿出点旧时的积蓄到黄埠街上买米买菜自己烧著吃,有一些就到山坡上去挖老百姓的蕃薯和芋头。母亲是个女人,虽有护士长的头衔,却不是个军官,面对著一百五十多个昏迷不醒的病人,药库里的药空了,没有米粮,几十个尚未染病的伤兵和士兵各自为政,秩序全部崩溃,母亲一个病弱的女人,有什么办法呢? 警卫排的几个士兵有一天说:『不动脑筋不行啦,大家就是不病死也饿死了!』 他们决定了要用炸药炸鱼,要拿鱼到岩下去卖,换米换菜,他们并不是到这时候才有这种动机,老早就想炸鱼了,但是上校和他们的丁排长向来禁止炸鱼,尤其是不准用公家的弹药使用于这种用途。现在,管他们的人已经病倒了,而且缺粮的情形和患病的情形如此严重,他们就将上面的规定置之不理了。 我发觉我的抵抗力似乎比任何一个人都强,我天天照常地在野外跑,暴晒在毒热的太阳下面,却丝毫没有要病的样子,听到卫兵们说要去炸鱼,我就精神百倍,立刻就要跟他们走了。 卫兵们有手榴弹,本来用手榴弹炸鱼是最方便不过的,他们说,可是他们要尽可能地留看手榴弹,以防万一遇到敌人之用。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一些黑色的和黄色的炸药药粉。他们找一节粗大的竹筒,把炸药灌进去,然后用湿泥糊著筒口,插一根雷管进去,再加一截他们从爆竹店找来的引子,就完成了一个『深水炸弹』了——在曲江的时候,我曾经在学校看过一张外国的海战电影,使我知道了『深水炸弹』。 『深水炸弹』完成以后,几个卫兵和我就沿河溯游而上。我们找到一个有矗立石崖的碧绿深潭,卫兵们说这个深潭的鱼一定不少,于是我们就决定在这里投弹。 四个卫兵中的三个拿看预先做好的捞网,站在水边等待,胆子最大的涂方先点著一根香,然后右手持著炸弹,左手用那根香来燃点炸弹的引线。这件工作看起来像是点爆竹,实际上是危险万分的,我有跑警报的经验,所以我一看见他开始要点火,我老早就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俯卧下来了。一面我又紧张屏息地窥伺著。 那个卫兵先四面看一看,叫一声:『準备!我要点火啦!』然后他就将红色的香头的火点放在炸弹的引线上。 滋滋……微小的火花在引线上飞快地旅行著,只有二寸左右的引线瞬间就烧了超过一半,再过一点点就会烧到雷管上头了,我的心不住地跳,替他看急,可是他自己好像毫不在乎,一样镇定地屹立看,直到火花在最后的半寸旅程上跳跃的时候,他才忽然地将炸弹投向潭水当中,他投掷的姿势非常优美,力量很大,炸弹投得很远。我想他投手榴弹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样子的。 炸弹刚刚入水,轰隆!一声巨响把悬崖石壁都震动了,水里翻起一道巨大的浪花,那情形就和电影中所看到的深水炸弹爆发或者炸弹扔在海中相似,只是规模小些而已。 浪花在瞬息间就落下去了,水面上立刻翻涌起无数露出白肚子在挣扎的鱼,而且越来越多,有一部份已经被炸碎了,大部份都是半死半活的,还有一部份挣扎翻滚一回儿,居然恢复原状,一跃遁走。 看见这么多的鱼,大家都高兴极了。一阵呼啸,大家扑通扑通地都下了水,我所说的『大家『,并不包括我在内,因为我不会游泳,我只有在岸上做啦啦队的份儿。 四个卫兵手拿看捞网,用他们的狗扒式泳术在水中游过去,到了那边,左一网右一网地捞,翻白肚子的都捞到网里去了,都给倒在他们用绳子牵过去的一个大木盆里,他们鼓动的水波惊醒了很多鱼,它们摇摇尾巴,跑走了不少,卫兵们在水中看不清楚,我在上面可真是著急。 『这边跑了好多呀!』我高声地喊。 『嗨!那边又冒起来了一批!』于是又喊: 『快快!那一些要活回来了,快点别让它们逃了!』 『哎呀!这边又跑了!又跑了!快点快点!快快快快快……』 我兴奋得比人家看球赛的球迷还要厉害,哗啦啦地拼命地叫喊,握著拳头,跳著脚,河面的狭窄相峙的石壁简直来不及追学我的尖锐的声音。 『小虎请你别叫吧!』卫兵当中的一个终于说,『把人头都叫昏了!』 『把鱼都吓跑了!』另一个说。 他们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是骨嘟骨嘟,都喝了水啦。这一来又害得我大笑不止,我多少年来从没有这样地狂笑过,这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呢,我纵情地狂笑。哈哈哈哈……整个江面都是笑声,我快乐极了。我笑出了眼泪,说起来真可怜,多年来,战乱,逃难,灾难……一切都在迫害著我的心灵。像这样豪放的狂笑,笑出眼泪的经验,我直到这时候才第一次体验得到呢。 我笑得连肚子也笑痛了,我真以为我的下巴会掉下来呢!忽然地,我的眼光接触著水面的一个奇异的东西,这才使我的笑意中止了。 那是一个土黄色圆形的东西,看起来真像一个圆桌面,中央有一道裂痕,鲜血涌流著,那东西有-个极其难看的头,四只鳍状的脚掌,在急速地拨著水。 『啊!乌龟!乌龟!』我带著些微惊骇狂喊,『好大的一只乌龟啊!炸伤了!背上流著血呢!』 四个卫兵立刻搜索,他们很快就发现它了,它正在努力地向石快边缘游去。』啊!在那边!』他们追过去了。 『快点呀!』我挥拳在空气中打著,高声地喊,『要跑了!它现在潜下去啦!』 卫兵们很快就追上了这只受伤的怪物。一个卫兵跟著潜水下去,用他手上的一只铁钩,向它背上一钩,它就跑不了啦。 『小虎!』他们抬头喊我, 『把那根绳子抛下来!』 他们留在岸上有一根绳子,是準备接在拖木盆的绳子上用的。我很快就找著了它。 『抛下来!快一点!』 我将绳子卷做一团,用尽我平生之力,向他们投掷过去。还差好几尺,没抛到,落在水中。他们当中的一个很快就游过来接住了。 他们用绳子合力地把乌龟缚好。这并不是容易的事,这只像圆桌般大小的畜牲虽然受了伤,力气还是很大的,他们叫个人在水中翻腾了半天,喝了不少的水,才将它捆住了,而且还是在它的背壳边缘打一个洞将绳子穿过去才成功的。他们费尽了气力,可是都喜气洋洋。 乌龟给拖上岸来了,一大盆鱼也拖上来了。我急不可待地就跑过去研究那只大怪物。 『好大的乌龟啊!』我惊叹著,我从来未见过这么大的乌龟。它的背壳是土黄色的,柔软的,它的头颈有许多使它可以自由伸缩的皱纹,脚像蹼一般,还有一根小小的尾巴,样子和我常看见的小乌龟不大一样。 『这不是乌龟。』卫兵说, 『这是鳖,是黄沙鳖。』 这只怪物的头已经缩进壳内去了。我们大家高高兴兴地将它拖回家去。 回到所里,立刻招了一大群人来看这只大怪物,连那些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也都挣扎著来看了。街上的小孩都来了,老百姓也来了不少,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 『有毒的,不能吃的。』 『谁说?比猪肉还好吃得多呢!』 『这是王八的老祖宗!』 『恐怕有两百斤重吧?』 我们去向老百姓借了一台大秤,把它-秤,一百多斤呢!久不知肉味的士兵们再不迟疑,立刻磨刀要动手杀它。他们正在磨刀的时候,黄埠街的几个老人撑著竹杖匆匆忙忙跑来了。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一个有山羊鬍子的老头儿颤声地叫喊著,把所有的围观者都吓了一跳。 『这是河神呀!』老头子指著士兵们说,『你们好大胆!怎么敢杀他?赶快放生吧!不然龙王会震怒的。』 我差点儿要笑出来。但是看见老人们的严肃神色和许多本地人勃然色变的样子。我不敢笑。 『是河神它就有神通自己变走啦!』一个卫兵说,『变呀!河神!变呀!』 大鳖龟仍然缩著头,一动也不动,所有的人都笑起来了。老人们气呼呼地走开了。我又狂笑了起来,哎哟!我把肚子都笑痛了。 刀磨好了。大鳖仍然缩著头,我心中忽然有一个感想:如果它这时候把头脚都伸出来,拼命地向水里跑,它也许可以逃生,水边就在咫尺之间,这并非不可能的,但是它畏惧地龟缩著,最后终不免被人宰割凌迟之苦,我想人也是一样,假如敌人来了,我们要就是和他拼命,要不就挣扎,否则就只好任人宰割了。 锋利的刀尖切在它身上的时候,它伸长了脖子,挣扎著要逃,可是那已经太迟了。在它将死的那一剎那,它的和人类相似的眼睛流著眼泪,它的丑陋的嘴张著,发出痛苦的悲呜,那声音虽然很低哑,还不如老鼠的声音大,可是我听得很清楚。 看著那么大的-个生物,活生生地,血淋淋地给支解成像黄牛肉般的一块块,看见那士兵满手的血,我心中若有所感,人们强烈的欢乐情绪并未丝毫改变,我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我将我看过的,被敌机炸得血肉模糊的印象和这一片景象相联起来了,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并不属于我这种年龄的苍凉感觉。 我没有看完就走开了。那天,当大家兴高釆烈地吃红烧鳖肉的时候,我却一口也没有吃。母亲也没有吃它。 卫兵们将炸来的几十斤鱼用小艇运到岩下去卖,换回来一些米,使我们大伙儿的粮食又得支持了几天。以后他们就天天去炸鱼了。我也天天跟著他们走。我们后来又炸著了另一只黄鳖,比第一只稍小一点儿。再没有人相信那是河神的化身了。 在这些行猎的日子中,我是生活在欢乐当中。我天天都要去看炸鱼,恻隐之心并未能阻上我对这件事的兴趣。我甚至于要求卫兵们让我来投掷炸弹。当然我的要求是不会获得允许的,但是我等持著,我认为总有一天他们会让我表演一下的,可是炸鱼的活动不久就停止了。 有一天,素称能手的那一个卫兵拿著炸弹,点著了引子,眼看著引子快要燃尽了,他的脸上还挂著一贯的无所谓而带看傲意的笑。像平常每一次一样,并不仓皇地急于将它投掷出去,使我们伏在附近为他看急。我看出情形有些不对,我觉察得出危险,但是在这一瞬间,我仍然对他有莫大的信心。我从他脸上的骄傲的笑意获得保证。我想,到了最危险的那一剎那,他会闪电般地把炸弹投出去的,他一定使炸弹恰到好处地落在水中即行爆炸,不像别人因为太惊惶,提早投掷使线湿了水而不爆发。我信任他,我信任他到了崇拜的程度。我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手一扬以后那一声轰隆的爆炸声音,等待著那看见鱼群翻露出白肚子 浮上水面时的喜悦。 他的手一扬,轰隆!炸弹立刻爆炸了,一阵火光闪过,空气中有残留的白烟。水上没有波浪,这一声爆炸比平常的响亮好几倍,整个河谷都震动了,岸上看不见了涂卫兵。 『涂方!』躲藏在石头后面的几个卫兵一同喊著奔出来。我也跟著跑过去。 涂方,最勇敢的人,已经仆倒在地上了,一身一地的鲜血,他的一只乎都炸断了,胸前和脸上一片血肉模糊。 『涂方!』他的一个同伴含看眼泪叫喊,『涂方!』 他没有声音了,连一点点声音也没有。 短短的欢乐从此终结了。现大部份的人都在生病,没有人下令不准炸鱼,但是从此以后,再没有提起炸鱼的事情。没有别人会比涂方更大胆更勇敢的,谁也不敢再製造炸弹,更不用说像他那样子投掷炸弹了。我呢,曾经梦想过学他,这时候再也不敢做这些英雄的梦了。 是的,短短的欢乐已经终结。没有炸鱼,没有了欢笑!没有钱,没有粮,没有医药,几乎全部的人都在病所躺著,昏迷不醒,在这废墟的一座破楼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