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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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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事情往往是很难解释的,在黄埠的时侯,所有的人都生病,就我独个儿安然无恙,使我几乎自以为是金刚不坏之体。到了老陆,住在司机的宿舍裹等放榜,终日无所事事,就是吃饭睡觉,看司机们打纸牌,听他们乱扯穷吹,过着这么安逸的日子,我倒忽然病起来了。这场病来得非常突然,那天晚上我觉得有些疲倦,不想吃饭,老早的就跑去洗澡。那裹是没有热水的,宿舍后面有一口水井,人人都是从井裹打水来洗澡的。吃不消,可是学着别人,拍拍胸膛,咬牙忍过去了。洗完澡,我还到宿舍大门口去看看街头的下午景色。然后到床铺上去睡觉。我睡的是二层架床的上层,事实上,我的床位是天天更换的,看见那一个铺的司机没回就来睡他的铺,这一天这个上铺的司机去了曲江,我就睡他的铺。 我躺下的时候,天刚黑,我很快就睡着了,可是没有多久,我觉得喉咙很干,手心很烫。我用手摸一摸前额,也是烫的,连鼻子呼出的气都是火烫的,头有些疼痛,眼睛睁不开,我要起来喝水,发觉动作很不灵便。我知道我病了。想一想,觉得那两桶冰冻的井水是使我致病之由,我记得母亲曾经说过,乡下人用咸柠檬冲开水来治发烧,于是我爬下床,穿上鞋子,到街上买柠檬去。我知道杂货店裹有咸柠檬卖,我与其乱吃药或者花钱看医生,不如到杂货店去买几毛钱的柠檬。 我发觉我的脚步很不稳定,不能像平常那样地矫捷,脑子也有失却平衡的感觉,我很少生病,这一次似乎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我十分不习惯这种晕眩和发烧的感觉。 这时候司机们都出去玩了,宿舍裹空无一人,光线不足的汽灯照着十多床凌乱有如狗窝的床铺,四方木桌上放着一付脏得起油光的纸牌,一些有余沥的茶杯。我经过这些走到大门口,不知道怎样一来,我忽然对这个屋子害怕了起来,回头看看,惨淡的灯光下面,每一个床铺都好像活了起来,好像有看不见形状的透明的鬼坐在屋子里。我什麽也没看见,可是我吓得毛骨悚然,飞奔着向外面跑。 到了街上,看见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在街头玩捉迷藏的儿童,我胆壮许多。我找到一家杂货店,买了五毛钱的咸柠檬。拿着纸包,一时无法决定是不是应该回去。 正在这时侯,城中心最热閙的地区忽然轰然地传出了爆炸声,我吓了一跳,可是立刻就安静下来了。我聼出了那是爆竹的声音。轰!轰!劈里啪啦!一连串的爆竹声音,从许多个角落响应起来了。 这是什么事呢?我觉得奇怪,有什麽事值得这样大放鞭炮?今天什麽节目都不是,如果説是有人娶新娘子,又不像,娶新娘子不会这样全城地放鞭炮呀!要吗就是打胜仗,记得以前在曲江的时候,湘西大捷,曲江全城就放了一夜的鞭砲,比过年还热闹,这一回又是什么大捷呢? 鞭砲一路响过来了。街上的大人小孩子向着前面跑,兴高采烈地乱喊乱叫。 『号外!号外!』一群报贩赛跑般地飞奔过来:『好消息!好消息,原子弹轰炸日本……』 『号外!号外!盟机原子弹轰炸广岛,死伤十余万!』 『号外!号外!五毛一张!』 『原子弹毁灭广岛,日本帝国主义败亡在即……』 街上的人群一涌向前,号外给抢得到处乱飞。到处是一片欢呼。 轰炸广岛!广岛是什么地方呢?是不是东京附近?原子弹?什么是原子弹?有这么大的威力,可以杀死十多万人?那末为什么不轰炸东京呢?一下子把日本皇宫炸掉多好!为什么要炸一个岛?我的幼稚的心中出现了许多疑问。可是我兴奋得把病也忘记了。我的眼睛满含着泪,我知道,我们回家乡去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下一个炸弹将会是投到日本的皇宫去,把什么东条英机和小矶大矶一起炸死,我们就可以回家乡啦! 我拿着旧报纸包着的五毛钱柠檬,向人群中挤,我下了很大的决心,要花五毛钱买一张号外,以便看完榜以后带回家去给母亲看。我多么愿意母亲也在这里呀! 我多么希望她也立刻知道这个好消息!我究竟是病了,没有平常那末灵活,当我挤进人帬当中的时侯,号外已经给人抢光了。也可以说我根本挤不进去,只是人家一哄而散我才走进去而已。号外是一张也没有了。只有一片欢呼,一片爆竹的声音。 我有些失望,但是欢乐的情绪并未受到影响。我漫无目的在街上乱跑,东看西看,手裹提着五毛钱的咸柠檬纸袋。 跑了一回儿,我觉得两腿发软,非常想躺下来。我只好回到司机宿舍去。宿舍给予我的可怕印象已经被欢乐的情绪驱除了。我毫不考虑地推开门走进去。 宿舍裹面仍旧是空无一人,外面爆竹的声音已经渐渐沉寂下来了,渐渐变成零星的响声,大概是顽童拾来燃放的。我拿出我的嗽口杯,把柠檬放进去。我想找一点开水,几个热水瓶都是空的。只有土磁茶壶裹有些冷茶。我把它倒在杯中,过不了多久就没有了,揭开盖子看看,只有半壶发臭的老茶渣子。没有法子,我只好把这杯三种味道的液体暍下去。苦、咸、酸,混合起来真难下咽。 喝完我的药,我爬上床去睡,以后就一直在发高烧,昏昏沉沉,那柠檬茶并未收效。我的热度反而增高了。 在昏迷中,我眼前出现了许多离奇的幻象,有时侯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一片火光,大火在焚城,我母亲在医院里,我狂喊一声,哭哭喊喊地奔跑回去,那条路好长,老是跑不到。有时候觉得身在冰冷的狂流当中,洪水一直淹上了我的颈子,使我全身震颤,我回顾茫然,找不到母亲,我拼命地哭了,叫喊。过一回儿,我看见爸爸来了,穿着长长的马靴,神色非常严肃,一句话也不讲。忽然我又看见前面来了一队日本兵,他们捉着我了,也捉着了母亲,他们的刺刀插进了母亲的身体,我狂喊一声!四週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不久,日本飞机又来追我们了,追啊!扫射啊!……那些人不要我的鱼,『我的鱼是最新鲜的,不是用炸药炸的,你看,是钓的,鱼钩还在这裹?』……又抬一个上山坡上去了,他们掘翻了红土黄泥,用一张草蓆卷着,就这末扔下去了!匐然一声!好响哪!不!你不能!强盗先生,请你不要打我妈妈!我有钱,给你,放我妈妈!啊,妈妈跌倒了!敌机又来了,快逃啊!妈妈!快伏下来!一车都是死人,都是血!妈妈您的衣服都染上死人的血了!不要管他们吧!快逃吧!来了一个没有头的穿棉衣的鬼!他拿着一枝步枪,那不是我的枪吗?我戳他一刀,咦,我的枪不响了!有鬼!油灯的火焰缩小了变成惨绿色!……我一定要进去,你们用艾烧我妈妈,灌她吃辣椒汤,鬼子你敢来,我用刀和你们拼命!……方奶奶你怎么躲在床底下?中寨落了几个炸弹?爸爸不在长官部,我们到柳州去!水流飘下来许多许多尸体,涨大的肚子,赤红的皮肤……有人摸摸我的额,是谁?是妈妈?不!妈妈的手没有这么大……不要紧的,只有一点儿热度,我马上可以起来到山上采百合头,我有枪,有刀,不怕野猪,我根本就没看见有野猪。到华光庙去求一道灵符,对了!灵符可以克鬼!我也要!海坛,什么是海坛?是一个大木排?有一个人在水面上行走,那是谁?是耶稣?牠的鬍子真可怕,哎哟,可怕极了。再来一碗面?是什么面?是蚯蚓?不!不能吃,你这个鬼,变作我妈妈的样子骗我吃蚯蚓?我用枪打你,怎么,你是真的妈妈?你不肯下来,还要拉我,您别去拉,我代表就行了,龙眼鸡,飞低低,龙眼鸡是什么?很美丽的虫?给我一个。原子弹?什么是原子弹?很大的岛就是广岛,对了,我会画富士山,画给你看!山顶是终年的白雪……爸爸!爸爸!来救我们,土匪来了!爸爸!多陌生的字眼!回到家乡就卖估衣,你会卖吗?会的!我家又不是旅馆……他小孩子不懂事……嗨呀哟嘿……拖不上滩了!给他打一针,阿的平没有了?怎么办?三块钱一颗?两块好了!我要买六颗,大师传,您可怜可怜我,买我的鱼吧!我的百合很新鲜。『德不孤必有邻』是什么意思?不懂,看不懂。都交白卷,怎末回去见母亲呢?榜上无名……蓬蓬蓬蓬……开船了。这是汽船。火车头带着呜呜的尖声过来了,喷出一阵一阵白汽,灯光照得眼花……炸弹落在洞口了!『不要命啦?还不躺下来?』轰!轰!轰!妈妈不要紧吧?『虎儿不要怕,妈妈在你身边。』『万一妈妈有什么不幸,你一定要勇敢活下去!』啊!那是不可能的,眼泪又流下来了,男孩子怎么老哭?男子汉,流血不流泪,以后不许再哭了……号外!号外!一个笼裹有鸡兔两种,合计脚共四十二只,问鸡几只,兔几只?算不出来,兔子用后脚站起来,我点一点看,哎哟,雪崩了!赶快回头跑!妈妈!当心!这是桃花的妖法,一片红霞,那竹林裹有吊死鬼……-定又是『小霸王』那批人干的!没有头的穿棉衣的鬼又来了!…… 渐渐地,一切都看不见了。我在什么地方?刚刚睡得好舒畅。身上好黏,湿透了,都是汗水。有人替我擦就好了?妈妈您在哪儿?开饭啦?我不想吃,您自己吃吧,有我打来的鱼,但是没有油,很腥,对不起!有猪肝,但是太阳把猪肝晒干了! 『小虎!小虎!』是谁叫我?不理他!不答应为妙,人家说山上有一种人头蛇,在你后面跟着叫名字,-答应就给他吃掉了。 『小虎!小虎!』 这个人是谁?站在面前!高高的个儿,好像见过。 『认得我吗?』 我渐渐地想起来。这不是黄先生么?就是带我去考龙川中学的黄先生呀!他的太太是在中学教书的,是个很年轻的长发的女人。 『黄伯伯!』我开口哄他:『这是什么地方?』 『好了!醒过来了!』黄先生旁边还有一个人,我认出他是丁班长。 『你睡了两天多啦!』黄先生说:『发了好高的烧!乱讲满嘴的胡话,把人都吓坏了!』 『我妈妈来了么?』我人才清醒一点,又惦记着母亲。 『没有来。』丁班长说:『医生说你不要紧,说给你打了几针福伯隆就好了,所以没有通知你妈妈。』 『这是什么地方?是医院么?』 『这还是公司的宿舍裹。』丁班长说:『医生说不必住医院。』 『我口袋里有钱付药费,』我说:『是谁出了钱,要还给他。』 『这个你不要管了,』丁班长说:『小孩子管这些事干什么?』 『现在是几点钟了?』我看见小窗子射进来的阳光。 『上午九点多!』丁班长说:『今天是八月十号,你是七号开始病的。』 『我肚子饿了!』我要起来。 『饿了就行啦!』黄先生脸上展开了笑容:『起来吃东西吧!』 我坐起来,黄先生拍着我的肩头说:『好小子!真行!你起来得正是时候。可以把好消息告诉你了!』 『什么好消息?』 『你考取了!』黄先生微笑着说,他的笑是很俏皮的。 啊!我考取了!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几乎都交了白卷,怎么会考取呢?我很高兴,可是我立即就低下了头,觉得脸上又开始发烧了。那是黄太太说项的力量,并不是我自己凭真功夫考取的。虽然我可以回去对母亲交代,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欺骗了自己。 『怎么啦?』丁班长说:『小虎,难道你不高兴?』 『我高兴,』我期期艾艾地说:『我…我很…』 『今晚我请客看大戏。』黄先生说:『老丁你一定要来,我太太说今晚的戏好,是背解红罗。』 『不!晚上我们要做生意,不看了。』 『我要去看!』我说,我对于广东大戏还没有什么印象,很想去看一看:『我自己买票!我有钱。』 『小虎你还没全好嘛!』丁班长说:『好了再带你去看吧!』 『不!我要去看!』我说:『明天我就回家去了!』 『好小子!』黄先生说:『真有你的!好!我请客!』 我下床了,没有感觉有什么特别不舒服,只有一点虚弱,人有些虚飘飘,我想吃了东西就好了。首先,我记起了我的五毛钱柠檬。我找着了我的杯子,一看,一股怪味一直冲进我的脑子,那是酸性腐蚀了铜质的气体。我把柠檬倒掉,那铜杯子的里面留着一层痕迹,以后再也洗不掉,我的五毛钱白费了,还弄坏了杯子,我很不高兴。 午饭我吃的是黄司机叫来的肉丝面。为了不叫人家花太多钱,晚饭我就参加司机们的饭桌吃饭了。我很饿,但是胃口仍然不佳。我喝了很多汤。 夜戏是七点半开场。我真的跟着司机去看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粤剧。生为广东人,一直没有看过粤剧,直到这时候才第一次看,岂不是笑话?可是,这些年都在逃难,那有机会看戏呢? 那座戏院是竹片板盖的,并不堂皇,但是戏院门口的大电灯花牌却是很华丽的。一簇美丽的花朵砌出了戏班主角的名字,戏院门首挂了许多嵌在镜框里的照片,都是穿着非常考究华丽的戏服的戏子,有男的,也有女的。 看戏的人非常多,戏院裹挤得满满的,好像全城都来看戯了。还没有开戏,华丽的闪着银光的幕低垂着,卖荸荠的,卖香烟糖菓瓜子的在人丛中困难地走来走去地叫卖。人们个个都喜气洋洋,高声地谈论着,好像是谈些我军又收复了什么地方,我军逼近广州之类的话,太吵了,我听得不清楚,而且很多地名我不懂,我的注意力已经被舞台吸引住了,一个这末大的孩子懂得的事究竟不够多啊。 我们在香烟的蓝色烟雾中越过许多排位置,一直到了最前面的第一排,而且是最当中的位置坐下。那是最贵的位置,我可以想像得到。在学校演戏的时侯,这样的位置都是留给长官和校长或什么大人物的。我真没想到黄先生会买这样贵的位置。黄太太,不,我应该称作老师了,她坐在最当中,她穿得非常华丽。她一进来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了。闪光的绿旗袍,鸟黑的长发上插看一只假钻石发夹,晶光闪闪,玻璃丝袜,檀香扇子,美得很,这样子的华贵打扮,在抗战末期,即使是大官太太也打扮不起,可是司机太太就行啦。她打扮得这样高贵,谁敢说她不是个贵夫人呢?不是贵夫人也买不起全场最好的位置呀!我真希望我的母亲也能打扮成这么华贵。等打完仗以后,等到我长大赚钱以后,我一定要买这漂亮的衣服给母亲穿! 正当我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匡!查查查——匡!嗳!我的耳朵差点儿给震聋了!戏台上的大钹出其不意地响了!开戏都是这样子的呀?吵死了!可是,这还早着呢!那面大钹不停地『匡!查』下去,中间夹着急速的高调的云板敲击声音。过了好半天,戏幕才拉开了。 戏台上出现的是一片华丽的金碧辉煌的布景,有龙柱凤阁,真实布景和逼真的油画背景配合起来,现出皇宫的景色。 一批穿红袍的人走出来,走两个圈,手执拂尘,唱一段,然后在两边垂手站立。黄先生说那些都是太监。然后又出来了一大批红脸,白脸,大花脸的,乌纱,雉尾,蟒袍,盔甲,紫色,红色,白色綉花的,黄色的……什么人都有了,服装都极尽华丽之能事。这些人每人都要唱上两句,他们的唱白,-半是广东白话,一半像客话又像是普通话,我听不懂多少。黄先生说这些人是文武百官。 文武百官分旁站立。喇叭手吹起热闹的音乐,一个身穿龙袍,头戴金冠面貌清秀的人从另一个门出来了,后面跟着两个宫女,持着写着『日』『月』的大『扇子』,遮在他的头顶上。毫无疑问地,这个就是皇帝了。 有一个太监喊一声『有事出班启奏,无事退朝。』于是就有一个老臣出班启奏,说是西凉国来了特使,接着唱番使的人出来了,头上戴着皮帽和拖着两根雉毛,身穿像清代官服的人出来了,他唱了半天,我没听懂。他拿出一件东西,呈上给皇帝。黄先生说那是什么『红罗』,如果朝中无人能解开,西凉就会动兵来攻打江山了。 西凉番使走了以后,皇帝和这些大臣们又唱了半天,似乎都很焦急,我只听见一句『哪呀哪呀』,那是一句代表哭的或者是代表绝望的,我常听我们所裹的兵唱什么:『哪呀哪呀!……呀呀呀……罢了我的苍天呀!』所以我聼得懂。其余的就不大懂了。 这些君臣们『哪』子半天,结果决定榜示招请能人来解开这个什么『红罗』,弄了许多人,都没有一个能解开的,接看灯光一黑,台前亮了几盏照耀着观众眼睛的强光灯,台上有几个黑影在忽忙地搬动杂物奔跑,几分钟以后,强光灯熄灭了,台上恢复光明,出现了一片幽雅的御花园景緻,有亭台假山,花木扶疏,非常美丽。 皇帝回到这后宫来,闷闷不乐。一个很美丽的,满身都是梭罗,满头珠翠的女子来问万岁爷为什么不乐?皇帝说起这件『红罗』。女子说她有法子,皇帝呼人把『红罗』取来,那个美丽的女人就大唱一番,然后把『红罗』——其实是一件我看来毫不奥妙的衣服—— 放在背后,反手一解就解开了,皇帝很高兴,立刻就封她为正宫娘娘…… 不久,皇后怀孕了。到生产的那一天,奸妃庞氏派人来偷了她的儿子,换上一个怪胎,于是皇后就被大怒的皇帝贬到天齐庙去做尼姑了。 这个正宫娘娘到了天齐庙,悲悲切切,宛宛转转地唱,唱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把台下的人都唱得鸦雀无声。我呢,着急得要命,一点见也不耐烦听她的悲调,我一直在急于要知道她的儿子的下落。而她偏偏要大唱大做…… 这时候,戏院裹忽然起了一阵哄乱,哗啦哗啦一阵吵,许多人都抢着向外面奔跑。台上的戏正演到精彩之处,一个忠心耿耿的太监抱着太子逃到乡间,他不忍将他杀害……一面小锣噹噹地敲,衬着他的台步…… 忽然,人声哄隆哄隆地响,几乎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大部份都抢着向外面跑,乱得像给戳了巢的野蜂,没有人看台上的戏,我心中惦念着那个太子的下落,但我也看不下去了,我像别人一样,也站起来回头看,戏台上的小锣仍然敲着,弦管未辄。 『是怎么一回事呀?』在前排的人个个都发出疑问。 大门外忽然冲进来了一个青年人,手里拿看一卷纸张,左冲右突地穿着包围着他的人群: 『不要抢呀!』他不住地喊:『要到台上去宣布的!』 好不容易地,他突出了重围,飞奔到舞台前面,经过我们身边,一跳就跳上台,后面的人像倒流的海水,乱哄哄地都跟上来了,到处站得满满地。台上的戏被迫停止了。戏子呆若木鸡地站着,锣鼓也静止了。 那个青年展开那张被抢得只剩下半张的印刷品。我看见了,那是一张号外。 『亲爱的同胞们!』青年兴奋得很,用震颤的声音高声地叫:『我们辛苦八年的抗战,已经胜利了!日本天皇今日宣布无条件投降……』 他讲不下去了,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睛,全戏院的人都疯狂了,大家都在狂叫,跳跃,拥抱,和拍掌。 『同胞们!……』那个青年似乎还要讲几句话,可是已经哽咽了。 我看见那张号外上面还有一行字:原子弹轰炸长崎,全城毁灭…… 『中华民国万岁!』群兄杏腥烁吆埃怀俸停械娜硕荚诳都ぐ旱睾啊 『中华民国万岁!』许多手臂高举了起来。 『蒋主席万岁!』 『蒋主席万岁……』高呼把戏院都快震倒了! 计多人哭了,笑中带泪,泪中有笑,悲喜交集,握手,拥抱,抛掷帽子,跳跃,疯狂地喊叫,声嘶力竭地喊!我也一样,我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在戏院,我把什么都忘了。我从没有这样兴奋过。我哭了!一面裂着嘴吧大笑,一面流泪,我跟着人潮冲出了戏院。 街上,鞭砲的声音已经响彻了整个城市,焰火火箭满天乱窜乱射,冲天炮像高射炮打敌机一样,满天在响,全城的人自然地形成一片人海,有很多人举着小国旗,拼命地挥舞,高呼。一队军乐队奏着活泼雄壮的军乐过来了,忽然改奏国歌,所有的人都肃立着,脸上挂着兴奋的眼泪,颤声地唱出了:『三民主义……』,唱完了国歌,大家又唱国旗歌:『山川壮丽,物产丰隆……』,国旗歌刚完,一群学生又领头唱出:『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唱到这个歌的时候,许多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大家紧紧地拥抱,泪眼相对,再没有比这更兴奋的事了! 我身不由己,给人潮卷着走,我刚刚病好,身体还很孱弱,可是我的兴奋已经战胜了病魔,我在人潮中被挤得很不好受,可是我多麽欢喜这种亲热啊!有些兵士抱起小孩狂吻他的脸,我也被吻了,我不知道和多少人拥抱过,没有一个认识的,我们大家拥抱,没有一句话,只有笑,只有泪! 到处都是国旗,青天白日满地红成千万地在飞扬,火把像树木一般地举起了,火光的影子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跳舞着,在每个人的眼睛裹闪动。 『抗战万岁!』 『中华民国万岁!』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蒋主席万岁!』 像山谷里的回音,高呼的声音没有一分钟间断,这边喊了,那边又起,欢呼的声音响彻了云霄。爆竹和烟火在空中炸开灿烂的花朵,银色的,红色的,白色如电闪的,黄色的,蓝色的,绿色的……梅花形的,菊花形的,国徽形的…… 在一家报馆的前面,有人在散发号外,免费供应,许多人在抢夺着。报馆楼上窗子伸出扩音喇叭在转播广播:『……日本天皇今日正式宣布向盟国无条件投降……蒋主席呼吁全国同胞,以德报怨……』『……相当于数万吨黄色炸药的原子弹,昨日投下长崎,长崎市全市大火,今日仍未熄灭……』『我军收复粤汉路清远以北地区……』 人声沸沸中,我只听到这几句广播,可是那已经够了。足够了!我多么希望母亲能够在场目睹这个情形呀?我多么希望她听见这个消息啊!播音器反覆地广播着一样的消息,播了一次又一次,不知道播了多少次,可是没有人觉得厌倦,播讲的声音是兴奋的,听的更加兴奋,这是百听不厌的消息,这是每一个等待了多少年的新闻,我们都明知终必会有这一天的,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听见委员长讲过胜利不远了。可是,当我们听到时候,我们却又不敢相信它是真的,就像是一个人,明知努力淘到底,他必定可以在江水和沙砾中淘出金子,然而当他拿到手中这块金子的时候,他却不免有喜出望外的,浑如在梦中的感觉。是的!胜利了!我们终于胜利了!可是,每一个人都兴奋得如痴如醉,似疯似狂,这种欢乐不是梦中的么?不少人在叫别人狠狠捏他一下!说;『我不是在做梦吧!』不少人在叹息:『好啦!可以回家乡去啦!』『番广州咯!呢趟重有假喞咩!』 『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家在广州!』我身边的一个人轻轻地唱着这两句歌词,泪流满面。 『Victory Vicotry Victory是我们的!』一个大男孩在唱。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一群学生的歌声。 『枪在我们的肩上,血在我们的胸膛,我们……我们勇赴沙场!统一意志!集中力量……』另一群兵士的声音。 『看国旗!在天空!飘飘荡荡趁长风……』 鞭砲不绝地在响着,爆竹的蓝烟和纸花瀰漫了整个天空。 咚咚咚……。强强强!那边出来了一队舞狮子队,赤膊彩裤的大汉舞动着巨大的狮子,展示了男性肌肉的健美,狮子的巨眼在转动,绿色的鬃毛,血红的大口,巨大的鼻子,彩色缤纷的脸,毛茸茸的大耳朵,身上是闪闪银光的金属薄片,尾巴是一团大绣球,在强壮的青年舞动之下,狮子变成了虎虎生气的猛狮,我从来没看过动作这样激烈的舞狮。咚强齐咚强!咚强齐咚强!狮子在摆头,开玩笑地向小孩乱咬,咚强齐咚强!狮子搭上四个人叠罗汉的上头,去摘取一座高楼上伸出来的『青』。 强强强强……那边出来了一条浑身火赤的长龙,由十多个人持着,扭动着,追赶前面的一颗火红的『珠』,这边狮子已经采完了青,正在伏在地面叩谢,咚咚咚咚咚……急速的鼓声配合着牠的叩拜的动作。 咚强齐咚强……又出现了一队狮子,又出现了一条龙……满街都是狮子都是龙,都是火炬和提灯……嗨!踩高跷的来了!有风骚无比的老虔婆,穿着大挂子扭呀扭,向人抛媚眼,有穿着粉红色缎裙的美丽少妇,拿着一枝莲花的何仙姑,有风流潇洒的蓝采和,吹萧的韩湘子,揹着雌雄宝剑的吕洞宾,倒骑驴背的张果老……肥头大耳的猪八戒,耍着金刚棒的孙悟空……穿着草黄军衣挂着太阳膏药臂章的日本鬼和垂头丧气奸佞的汉奸,他们都被一根绳子牵着,汉奸的后面还拖着一根大尾巴……一个身穿和服的矮个子,身上挂看一个名条:『东条英矶』,另一个则写着『近卫』,又一个是:『小矶』,都给雄赳赳气昂昂的中国兵士押运着,枪口指着他们的背…… 『杀死他!』群屑ぐ旱亟泻埃佣罚 『杀死黩武好战的日本军阀!』 几天以来,日本即将投降的消息不断传来,只有于是在病中不知道,人家全城早就与奋地準备好大庆祝了,这些狮子、龙,和乐队………… 大游行开始了,但这是没有组织的游行,不论男女老幼,每一个人都自动参加了这个空前伟大的游行行列,就像一滴水滴进小溪流,小溪流又汇成河流,变成一片汹涌的洪流!鞭砲掷进人丛中爆炸,火光和烟雾到处弥漫,但是没有人闪避,也没有人害怕。无数的传单和彩色纸片从高楼上飞下来,正好配合着满天的七彩烟火……火光!电光!烟雾!如林的高举手臂,震动天地的欢呼……像火山喷出的炽热熔岩般地,席卷了一切,人潮汹涌地移动……已经没有了个人,只有整个个体!只有同样的狂欢的心! 我呢,在这片旗海和人潮的当中,只是一滴小水滴,现在已经无法分离出来,只有随波逐浪而去,我兴奋,我流泪,觉得自己渺小,我在这千千万万张陌生的面孔中找寻着,想像着祖父祖母可能是什么样子,要回广州了,要见到我从未见过的爷爷和奶奶了!母亲曾经说过,只要见到他们,他们一定会照顾我们的,他们是家乡的望族,很有钱。还有,父亲一定也要回乡的,到那时候我们不就是团圆了吗?奇怪得很,父亲为什么对我那末冷淡呢?虽然在我的幼稚的心中,这几年已经不再那末想念他了,但是在柳州会面的情形使我无法忘怀的,如果在家乡再见到面,他将会是什么态度呢?会不会怪我这些年都不写信给他?我会写信还是最近的事呀,何况我又不知道他的地址,就是知道也没用,邮电根本就不通呀! 一串爆竹扔到我头上来,劈裹啪啦地爆炸闪光,我赶快用手遮着眼睛,向一旁闪开,咚咚咚……大皮鼓的巨响紧紧地鎚打着我的心头,我这才发觉自己闯到舞狮的附近来了,那毯状的狮子尾巴就在眼前,正在起劲地摇摆着,我好奇地伸手去摸它,忽然我觉得狮子摇摆得使我有些晕眩,我无论如何是个刚刚病好的人,叫啦喊啦,哭啦笑啦的,兴奋了这大半夜,体力已经不支了。 我觉得我应该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就要乘汽船北上,我要尽量早点赶回黄埠去,告诉我母亲这个伟大的好消息!最好就是有土行孙的土遁法,身子一扭立刻就到,可是我还得坐船,坐一天的船啊!多长的时间。我得回宿舍去睡觉,养养精神,我头晕得很,手心发热。 我像逆水而行的小船般的,在人海中朝着游行相反的方向走,无数的火把,无数的人,在我身边经过,正在进行的欢呼呐喊,眼泪和哽咽,火光和烟雾,有如狂奔的潮头,几乎淹没了我。 多难忘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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