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父亲写信回来,说是接收出乎意料之外地顺利,所以他很快就会回家来了。他说他很高兴知道母亲和我回到范家,在这封写给大母亲的信中,他说她是『……贤劳……』什么的,又什么『…德能容妾『的,』不愧为大家妇『和『感铭五中『。这封信使大母亲很高兴。她识字也有限,这一类信照例是由大嫂或大哥他们读给她听的。我不相信以前父亲的每一封信她都会公开于人,但这一封却是她叫三哥在晚饭后的客厅小聚的时候公开诵读的。三哥非常戏剧化地,拖长了声音诵读,喜气洋洋,大家都鼓掌大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范家有这么融洽和谐的欢笑,如果这个家庭中常常有这样的微笑多好呢!事实上这是短暂的,我知道不久欢 笑的气氛就会被阴森所代替,因为我从各人的笑脸上看得出有残余的勾心斗角和猜忌提防的神色。虽然如此,我想每人心中都是真正地快乐的,父亲即将回家,这是最使我快乐的事,我终于能见到父亲了,我固然由于已往的经验,不敢再有太大的奢想,我仍然不能抑制心中的狂喜,我想父亲回家以后,这个家总要像样一些,同时我和母亲的地位也许会有改进。别的人的快乐却可能是建筑在即将获得礼物的这件事上面。 『我写过信去给我爹,』三哥神采飞扬地说:『叫他带几枝猎枪回来给我,他不敢不带吧!』 『你好了不起!』他的同胞的二姊绮丽姊姊白他一眼:『阿爹不敢不带给你!』 『那是当然啦!』三哥哇啦哇啦地叫:『十几年来,他给过什么给我们?做父亲这样做法的?家里什么都不管,儿子什么都不管,他好像是别人的父亲,不是我的父亲似的!说起来一肚气,我要是有枪有势力,我真要先杀了他出出气哇!』 『他给你猎枪你就好趁便杀他啦?』绮丽姊姊讽刺地说。 『那就看他品行如何了!』他做一个鬼脸。 所有的人都大笑了起来,笑得非常开心。 『大逆不道!』绮丽姊姊说。 『三爹答应给我一辆摩托车的!』有些蠢相的阿财(志强)说『我讲过,要英国货!没得因英格兰的,(Made in England)『 『你会骑?』三哥立刻攻击他:『你蠢得像猪一样!』 『有车自然会骑啦!』他业不介意被骂为猪,傻笑著说:『就好比,有女人自然会玩!以前你笑我不会,我不是玩给你看了吗?』 『死不要脸的!』小春姊姊啐她弟弟一口:『满嘴胡说八道!不学好。』 他们的父亲正蹲在太师椅上,两双眼睛像猴子般地霎著向天花板望,一点也没注意到年轻的一辈在讲些什么。人家笑闹,他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大伯娘是向来不参加这种小聚的,她的主要兴趣在于到厨房去巡视,骂骂这个丫头,骂骂那个男仆,实在找不到错处就找些什么差事来消磨他们的时间,她是看不得有人闲坐著的。她自己也像风磨一样地转。 『一人一套西装,这是最起码的了!』大哥笑吟吟地说,一面摇著腿:『小姐们呢,每人一件料子!』 『只一件料子?』小春姊姊瞪圆了眼:『那太不公平!』 『怎样不公平?』 『你们男孩子又是西装,又是摩托车,猎枪……什么都有,单一套西装就值我们几件料子啦!』 『那你要什么呢?』 『女孩子每人最少得一个宝石戒指呀!』 『你为什么不说钻石呢?』大哥似乎有些不悦。 『又没要著你的,你紧张什么?』小春姊姊白他一眼。 『我们这些老太婆就每人一个四两重的金镯子算了吧!』胖妈妈比一比她的肥大的臂膀:『苦了这么多年,连铜钱都没有得到过他一个,每年还得代他发「利是」红包』。 『可不是!』绮丽姊姊说:『好像就从来没有我们这些人似的!』 『钱都交给外面的人啦!哪轮得著你们!』三哥说。 我偷偷看一下母亲,她正在一个角落上打毛衣,似乎并没听见这些含沙射影的话。 『我一提起我的老子呢,我就怒从心头起!恨不得要杀了他!』三哥又在横蛮地叫喊了:『叫我妈守了十几年活寡!』 他的母亲眼睛湿了,嘴里在骂:『这个老不死的呀!真害得我们娘儿好苦!年年只知道写信回家要钱!儿子女儿完全都不管!只顾讨妾侍,讨了一个又一个!胡作乱来!』 『别难过啦!』小春姊姊说:『三婶,这一下三爹不是就要回来了么?这一接收回来,汽车洋房都有啦。你老人家出入都是流线型汽车啦!穿金带银啦!』 『呸!』胖妈妈破涕为笑地说:『我才不希罕他什么流线汽车呢!』 『那一定是有的!』小春姊姊说:『到那时候我们家就得盖一座房才行了,还要请一个司机。』 『做梦罢哩!』胖妈妈说:『你三叔那个人,笨得要死!是个死脑筋,他会发财回来?不再伸手要钱就好啦!』 『这一次他去接收,还是空手回来,我看他怎么有脸进门呢!』大哥说:『我倒不是贪小,我多少钱没经过手上?哪在乎他发不发财?不过,为他自己著想,他从来未负担过家庭一分。打仗么,是苦,现在是接收去了!多少人接收发了财!他是没有理由可以空手而回的!做儿子的如果要供应他,那是应该,但是做父亲的向儿子伸手总不大体面吧!』 看情形,父亲如果不多带些礼物回来是很难使家人满意的了。我不知道『接收『是什么,和为什么能发财,不过我觉得那些事对我,远不及能够见到父亲本人为重要。如果父亲真的发财同家,礼物当然是多少会有一点的,但是,我不去想像它,我过去曾经想得太多太美,每一次都是幻梦一场,到头一场空,所以我不再作任何幻想了,我现在比从前已经成熟得多。我唯一的期望就是父亲回来以后将母亲送到有名的医院去治疗。 此外,我就是希望知道父亲那一年为什么不管我们,我想该是知道答案的时候了。 63 父亲回来的那一天,全家的人,除了大伯父,大伯母和被囚禁的二伯母和上学的之外,都去迎接了。 父亲是乘军舰回来的,军舰停泊在白鹅潭。接到他的电报以后,家里的人每一个都兴奋得很。每人都穿了他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去迎接。每人都是春风满面,再也不提父亲怎样对不起这个家族的事。这一条街上,只有我们范家一家是有人做官的,而且是一位接收大员的将官。范家人人都觉得沾沾自喜,高兴得恨不得在古老的大门上挂两个大灯笼,上书『将军府『三个朱红大字,另外在门口放几个『回避牌』才行。 『这座大门,等老三回来,是要修一修的了!』大伯眯著眼睛望著古老的朱色大门说。 『干脆就拆掉,重新盖过!』大哥说:『这座门有门槛,进不了汽车,这门也太小,不够派头!』 『谁拿钱呢?』大伯父对于要花钱的事反应总是很快的。 『包在我身上!』大哥拍拍胸膛,笑吟吟地说:『保证不费公家一文钱!都是我自己出好了!』 大伯父对这句话似乎很满意,脸上有一种轻微得几乎难以觉察的笑意,眼睛不住地霎动,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突然地说:『有三十万就够了!』 『三十万?』大哥说:『那算什么?要改索性就改得体面一点,三十万弄得不伦不类的,反而不好!』 『那就随你吧!』大伯父说:『总之是你出钱!公家的钱是不能动的!』 『大伯爷,你放心好啦!』大哥说:『绝对动不了公家一分钱!一切都由我负责!绝对是我的私房钱项下开支!』 『哼,』小春姊姊说:『你的私房钱是怎么来的呀?你不是天天都起警赌咒,说人家冤枉你贪污什么,‘谁要拿了公家一分钱作为私房钱的就不是人!’什么‘这个家我不当了!赚了是公家的,赔了是自己的!’还有什么‘揩油了公家一分钱的就天诛地灭!’现在狐狸尾巴露出来啦!』 『你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没存著好心眼!』大哥并不生气,相反地,他呵呵地大笑:『女流之辈,真是女流之辈!眼浅得什么都容不下!我说了一句‘私房钱’,你就以为逮住了我的痛脚啦?』 『难道又逮错了不成?』 『那当然啦!』大哥说:『捉姦成双,捉贼捉赃!』 『那么!』小春姊姊说: 『你又怎么解释法?』 『我讲的私房钱,可是如假包换的私房钱呀!』 『怎样如假包换法?』 『跟三爹要嘛!』大哥说:『怎么样?这可不能说是我贪污了!』 『哼!三爹!』小春姊姊说:『三爹去留学日本的钱是谁给的呢?』 我听不出来他们究竟是在说笑,还是半真半假地针锋相对。反正,范家的人讲话都是再甜也带点儿辣的,谁也不知那一句是认真,哪一句不是。我早就学得很沉默了。无论什么人讲话,我绝不答茬儿。我一天到晚都不讲话,家里就好像从未增加我这一个人。我很明白,少说话是我唯一的保护自己的方法。 我默默地跟著这些喜气扬扬的人,钻上三辆『的士』(计程车)的最后面的一辆,和我母亲坐在前面司机旁边的座位上。三哥和大哥,小春姊姊和她的爱犬,和胖妈妈无疑是要坐第一辆的,他们在家中的地位向来就不同一点,其余的人,如二姑,绮华姊姊,绮丽姊姊,志强哥哥等等就乘第二辆,剩下的就是毕姐和两个跟去拿东西的男仆,和我们母子了。我们坐第三辆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些座次的分配都是很自然的事。 乘坐『的士』真是很不平凡的一件事,对于我来说,这固然是第一次,对于范家的人来说,这似乎也是不常有的豪华盛举,我可以从各人的兴奋样子看得出来。这一点令我很惊异,范家号称百万富翁,现在家道虽然中落,最少也不会小家气成这样子,不过,我把日常所看见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放在一起想想,也就不以为怪了。 我们三辆汽车,浩浩荡荡地一直开向西濠口停下,在码头我们登上两艘小艇,让船娘摇橹把我们送到停泊巨轮的白鹅潭去。 白鹅潭其实是珠江水最深的和最辽阔的一段。所有的巨轮,中国的和外国的都停泊在这里。我们老远地就可以看见那些庞然大物的轮船,它们的巨大的烟囱和豪华的外表使人觉得它们与众不同,它们非常庄严肃穆地坐在水面上,一动也不动,然而我们的小艇已经摇摇晃晃不停了。 母亲因为身体不好,给小艇那么摇晃,她就开始晕船了。她呕吐了。吐得一船板都是。我连忙将手帕浸在船舷外面的河水里,再拿起来给她拭抹。艇上都有茶壶的,男仆老王倒了一杯热茶给她,我们在这里忙著,那边大哥却在说: 『南天门土地,贴不得金:坐这样的小艇也晕!真是没有福气!』 『哼!西子捧心嘛!』小春姊姊说。 『撒娇也太早啦!还没见面呢!』三哥也说。 母亲气得脸色惨白,可是她一句话也没讲。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她是我,早已经听够了闲言冷语,应该早已习惯了。可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听了这些话,谁也免不了要动气呀。我也气得很,我恨不得给这些人每人一个耳括子。我表面不敢表示什么,心里可在咒诅他们。如果他们留意一点看我的眼睛,我想我的无法掩饰的恶毒怨恨的眼光是会解释一切的。 一艘巨大的灰色军舰在我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停泊著,很多小艇都向著它划过去。 『没有问题是这一艘了!』三哥指著前面说:『二〇七号,一点也不错,我们的眼力是顶瓜瓜的!』 『三爹的电报是讲坐二〇七号舰吧!』二姑不放心地问。 『我背都背得下来了,那会有错?』三哥说:『接收完毕--乘二〇七舰返穗约九时泊白鹅潭--盼来接。怎么样?看看我的记忆力如何?』 『你记功课的本事也这样的就行啦!』他的嫡亲姊姊绮丽说:『也不必补考留级啦!』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扔到江里去。』他对姊姊装出一副凶样子。 小艇到达军舰的下面了,我抬头一看,简直给镇慑住了。吓!多么高的船舷呀!有好几十尺呢,上面有些水兵悠闲地凭栏观望,他们的姿态都很俏皮,身体都挺棒的,多么令人羡慕!能够像他们这样到处航行,该是多么好玩的事!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够做一个遨游四海的水兵。到那时候,我就用不著和范家的人生活在一起了,不必再听那些闲言冷语,看那些嘴脸了,我可以把母亲也带到外国去旅行。有那样自由快乐的日子,多美好啊,可是,这要等待多少年呢?我要做水兵,总得到成年才行,十八岁可以算是成年了,还有五六年,多悠长的时间啊!而且,母亲的身体又这样子,她是不是可以活到那个时候和我一起来军舰到海上去?呸,我怎么可以想到她不能活到那个时候的?我绝不能那样地想! 我不很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悲观的想法。我马上就要见到父亲的面了。父亲总会给我们什么保证,是不是?然而我对于这些虚渺的希望已经失掉了信心,多年来的一连串的打击,使我对于一切的事都不敢再寄予太多的期望了。我不再相信快乐和幸福会降临到母亲和我的身上,我所经历的,都说明了我所走的路越来越崎岖。父亲曾经使我深深地失望。现在的他,一个并未受到他的家族尊敬的人,即使他会有爱护我之心,他又能对我怎样好法呢?我不敢相信,不敢期望。从前,我只知道我是个被父亲遗弃的儿子,如今我却是眼睁睁地看著别人拥有我的父亲,而且我还得在这个畸形的家族中间仰人鼻息,忍受一切。我自己的父亲将不会特别地爱护我。这种情势是很容易判断得出来的。 真的,我对于父亲不敢有任何希望了。我记得他的冷峻沉凝的面色。我想时间并不会改变他多少。回到这个复杂的家庭中,他的态度可能会更加沉重了。 父亲的归来,我可以断定绝不能提高我在范家中的半分地位。而且,我想我和他之间还是很大距离的,他是个不易于接近的人,我想在他的冷峻的面色下面,必定还隐藏著范家的某一种传统特色,他无论如何总是倾向于范氏家族的人。我将来还是要设法离开这个鬼家族的,我还是以远走高飞为上策,在目前,我毫无能力,但我总有一天可以,当我长大以后,当我十八岁以后,我就会登上这样的军舰,带著我的可怜的母亲,到海角天涯去,到遥远的地方,永不再看见这些范氏家族的人! 我发觉我在思想上已经此我的年龄大得多了,最少大了五六岁,自从回到范家来以后,我的本来就少的活泼的态度完全都消失了,我变得很厉害,在这个畸形的家庭中数月的折磨,几乎抵得上八年离乱的全部还有余,人家也并没有怎么虐待我,可是在感觉上,我总觉得我得到了说不尽的远超过『虐待『两字可以表达的东西。 我觉得我的兄姊们是快乐的,我忽然觉得那种类如矫作的快乐毫无必要。我不相信他们此刻的快乐来自心底的深处,我知道,他们的快乐是建立在他们对于父亲要求的物质,还有父亲的『将军『的名位之上的。我觉得我无法分享这种快乐。我和母亲都像是局外人。 我们稍为等候了一下,因为值更的水兵向我大哥查询,他又叫另一个水兵去请示。不久,请示的水兵回来了。说我们可以上船,于是我们这批人的男孩们就争先恐后地搭上了木梯,剩下女的在后面,大哥和二哥记得他们的母亲,他们在梯口上协力地把她的肥胖的身躯扶了上去,两个男仆人帮忙其他的人,但是他们把范家的人都拉上去以后,仿佛责任就已经尽完了,并没有拉一把落在最后面的我和母亲,范家对我们母子并没有恶意,但是歧视却是不可否认的,连仆人也不当我们是一回事了。幸而我们都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从飘摇不定的小艇爬上方格子空孔的木梯口固然有一段高度,但是还不至于把我们难倒。我两手扳著上面的木板,轻而易举地就上去。然后找一只手拉著绳子,另一只手递给母亲。她也一跃而上,似乎也不太费劲,在剎那间,我感觉到她昔年的矫捷似乎已经恢复了,这些日子里她都是吃著叔公开的中药,我想那些有著烧枯了的树皮气味的药草也许具有些效力。我觉得安心一点。 『哗!我们三爹来啦!你看多神气!』我们开始踏上阶梯,小春姊姊已经在上面叫了起来了。 『哗!水兵都向他敬礼呢!』 我抬起眼睛,我看见了,父亲出现在甲板上。我只见过他一面,但是我永远都会认得出来他是我父亲的。他穿著一套军便服,领章不是我想像的几颗梅花,现在是一颗金光闪耀的星了。但是他的样子并不比当年我初见的时候神气,他的体态比以前肥胖得多,而且近于痴肥臃肿,他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却远不如上一次有力了,他的两鬓大部份灰白了。我们渐渐地接近他,每多接近一点就更能清晰地看见他满脸的风霜。他看见了他的家族欢迎团,他脸上展开了我从未见过的喜悦颜色,但那不是笑。他似乎是永不会笑的。他脸上有一种奇特的沉重气氛,还有一种似乎永远在恼怒的神态——这是范家的特产,任何人只要一比,立刻就看得出来他和范家这些人有密切的血缘关系的。我发觉大哥和他很相像,后来又觉得三哥更加像他。尤其是在皱眉,眼中闪著恼怒的火光之时,三哥简直就是他的缩影。我同时很快地发现我并不和他相似。我脸上没有范家的这种特质,我觉得我倒是比较更像母亲一点。在当初初返范家之时我曾经开始发现我和范家的子孙有些两样,在今日我更加觉得不同,我并未觉得自己比范家的任何一个子孙长得不平凡,可是我认为我似乎比他都长得和善可亲得多。我在父亲的脸上找不到和我很相似的特点,我很有些惊讶,我目不转睛地望著我的父亲,我惊讶于我们的不太相似,也惊讶于父亲在神色间所露出的风霜老态。他比我初见的时候真是老得多了。 小时候,我曾经以父亲为崇拜的偶像,觉得天地间没有比他更为伟大的人,觉得他是我唯一的保护者,我曾经渴望获得他保护,结果是失败了,那一次的心灵上的创痛仍然残留著,这并不是可以忘得了的经验,相反地,像患关节炎一般,随时都会发作的。并且,尤发觉我多年来并未常常想起父亲,其实是因为我有些痛恨他的缘故,我由崇拜他而转变为痛恨他,不过我一直不能觉察出来自己有这一点怨恨。直到我现在看见了他,我的心中非常激动,我才觉得除了旧日的创痛发作之外,我还有满腔的怒气,不安和怀疑。基于以前的失望,我不相信和父亲的这一次重逢会有什么幸福。我不相信。我知道他只是属于这个范氏家族的。他和这个既保守又顽强的家族之间似乎有些什么我绝不瞭解的芥蒂,但是,显然易见地,已经因为他是接收人员而和解了。我知道——我是凭一种直觉而知道的:他们之间的和解并非我们母子之福。为什么会如此?我无法解释。 扶梯已经走完,我经过一个持枪的水兵身旁,我忽然更加羡慕起水兵来了。独立自主,自由,可以不必和自己不喜欢的家族在一起,也不需要父亲! 我不希望父亲见面么?我似乎颇有此感,但是,我又多多少少地希望从他获得什么。在几分钟之内,我的心情千变万化。有生以来我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情绪,家庭以外的世界虽然很复杂,但似乎永远不及家庭那么难以应付。外面的世界,所给予人的情绪影响,即使是一件很巨大的事故,也不及家庭中一件琐事的影响力量大。人可以以大无畏的精神面临外界一切的困难,却不能抵抗家庭中细微的刺激。我觉得这个家庭的一切,包括我的父亲在内,都使我忍受不了。我已经和父亲越来越接近了,但是我渐渐有了要逃避他的意念。他的灰白的头发的确减轻了我对他的恨意,但是并未能解除我心中的不安与不愉快。当我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我觉得我有无法解释的怯意,我的两手冰冷,我的心在跳。 『你们都来了?』父亲的声音似乎不及从前洪亮了。他环视著每一个人,我相信这时候他是快乐的,但他的眼中的永远带著愠怒之意的神色,并未因快乐而减轻。永远在发怒的眼睛——范家血统的最大特征。现在是所有的永远发怒的眼睛的大团圆,是所有的狭眉心的大团圆,还有那扁平却又有著钩形脊梁的鼻子,那多肉的準头,肥厚的鼻翼。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和母亲并不属于这个家族,范氏的自命高贵的血统并未在我的外貌显露得太多。 范氏子孙围著他们的将军,他们高贵的血统——他们曾经自称为什么矮小朝代的王室后裔的高贵血统并未给予他们高贵的风度。也未能泯除他们在这般宏伟的新式军舰上所表现出来的自卑,他们尽管平日在家语惊四座,口沫横飞,这时候却都噤若寒蝉,忸怩不安,露出乡下人的窘态。再也不像是世家子弟。他们愉快地,但是极不自然地望著他们的将军儍笑。就凭这一点,我想他们是值得拿他们所想要的西装和摩托车等等礼物的,如果我是我父亲,我必定会怜悯地大赠送! 我忽然鄙视这些人,我鄙视他们!厌恶他们! 父亲可能从来没有表示过他心中的热情,要不他就是向来是个冷漠的人。他对于他的家族的欢迎并不如一般人那么热烈,尽管他的脸上有喜悦的神色,尽管他用家乡话和他们讲话,他的态度总使人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值得欢愉的场合,世上永远不会有值得庆贺的事情。 『风浪很大!』他反复地讲了好几次这句话。 『是什么时候到的!』大哥问他,除了大哥讲话之外,别的人全都像乡下人般地,不敢讲话,东张西望 『一个小时之前。』 『啊!到了一个小时!』 没有意义的问答,完全没有一点儿亲热的成份。拘拘束束。 『是不是现在就可以上岸?』大哥问他。 『要稍为等一等,等海军的小登陆艇和驳船借到以俊……』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的眼光接触著我和母亲两个人。我知道他不是到现在才看见我们,远在我们走上木梯之时,他居高临下,应该早就已经看见了,以后,他一直忙著和家族讲话,也许是故意地装作没看见我们--因为我们站在最后面!也许是有意地避开,经过好一回以后,才好像是无意地看见我们。不过我认为他装得并不像,他的神色多么不自然。 他默默地望著母亲,母亲也默默地望著他,两个人没有讲一句话。我看见母亲的眼中晶莹流转的泪水渐渐涌现,她的嘴角微微颤动,范家所有的锐利的眼睛都在盯著她,她缓缓低下头,不久她重新再抬头,眼中的泪水已经逝焉不见。脸色虽然苍白,神情却很平静。 父亲脸上看不出有半点儿激动的情绪,他的眼中似乎曾经流露出较为柔和的神色,但是也一闪即逝。他现在注视母亲,好像是面对著一个陌生人。 是的,他们好像是互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呢,虽然我对父亲已经不存有很大的希望了,我的心情仍然临时忽然泛起波澜,多年来的痛苦辛酸,都在这几分钟内一齐升涌到了我的喉头,看见父亲的冷漠样子,看见他的冷漠的眼光,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爸爸!』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十二年来我第二次激动地喊我的父亲,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父亲却是仍然这样地冷漠,不能容许我扑过去,不能容许我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我们的距离永远是那么地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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